居 颖
(南京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南京 210000)
校服是学生这个特定群体的统一着装,它体现了学校的精神风貌,是学校向公众体现差异、传达理念的物质载体。校服的定义是:“学生在学校日常统一穿着的服装,穿着时形成学校的着装标志。”[1]对学校而言,校服是学校文化底蕴、精神风貌及个性理念的显现,是学校文化特色、身份标识及其社会形象的展示;对学生而言,校服是其一生校园生活和童年经历的记忆。校服既是一种“习惯化的教育性元素”[2],也是一种非言语的符号,一直被默认在思想品德教育、增强集体荣誉感、优化育人环境、加强学校常规管理等方面有着重要作用。而本文希望从另一角度探讨校服及其存在方式对学校和学生产生的负面影响,即它在监视中标识、在管理中控制、在规训中建构了学生的身份。
校服是社会文化建设和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是社会和学校中流动的文化符号。20世纪60年代以来,校服大致经历了三个历史变迁的阶段,分别是作为意识形态符号象征的六七十年代、作为消费符号存在的八九十年代以及21世纪以来作为规训隐喻符号的象征存在。
20世纪60年代生活物资极为匮乏,体现在衣着上就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限于经济发展,这个时代的衣服上面贴满补丁,没有什么统一着装要求。受政治环境影响,军用服装领导时尚潮流,各国水兵们贴身穿的白蓝相间的条纹T恤“海魂衫”成为了学生们推崇的时髦服装。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服装符号的政治隐喻愈发敏感,学生的服装自然也受到了影响。1966年掀起的“文化大革命”同时也带来了一场服装的革命。服装成为一种政治时尚的代表,最为流行的就数红卫兵的装扮:绿军装、绿军帽、绿挎包、红袖章[3]。各大高校建立起红卫兵组织,小学也成立了红小兵组织。小学生们穿着大人的军装,腰间还系着一条皮带,“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3]。以旧军装和海军服为代表的校服,成为这个时代学生特有的童年记忆。
政治活动是“被标识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互动行为与活动,它需要通过某些政治象征予以表现,如被象征化了的人、物品或语言等。相比于其它象征表现形式,象征物因为其具体形象性,在达成识别和区分的目的上具有无可厚非的优势,而服装便是其中之一。服饰和颜色发挥了标识性作用,被赋予了特定的政治意义[4]。这个时期的学生,草绿色的旧军装就是他们最主要的色彩,它呈现了鲜明的政治态度和统一的集体意志。一方面,它以一种革命话语,即鼓励奉献、集体至上的原则教导学生融入社会主流秩序之中。例如,军挎包上鲜红的“为人民服务”的字样,这些标识性的话语背后,都渗透了国家的意识形态。另一方面,它通过一种醒目的符号,如绿军帽上的红五星或是毛主席头像,来达到一种隐性的教导或是潜移默化的熏陶。
从工业社会到后工业社会,历史的车轮将社会的重心从生产转移到了消费,经济的快速增长也促生了消费主义。消费成为生产的起点和终点,成为刺激再生产欲望、拉动内需、促进社会发展的动力,成为支撑整个社会经济运行的灵魂[5]。20世纪90年代初,“面口袋”运动校服一统天下。暗蓝或深绿的配色、涤纶和腈纶为主的面料、宽大甚至肥大的剪裁,让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学生们“蜷缩”在“面口袋”里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于是,在京江浙沪粤等一些经济发达的地区,人们不再仅仅满足于校服内在的功能性需求,而更多开始追求其外在的美观性。经济的差距,开始拉开了人们的审美趣味。在保证基本的安全、实用的基础上,校服也开始追求个性化。各式各样的西式校服开始出现,统一的集体消费也开始为个性化审美所取代。
首先,款式的设计上,突破传统军装制服的设计,根据学校不同的课程与活动开始出现不同的校服类型,如西装款、运动服款或是日常款式等。其次,面料的选择上,面料不仅要具有吸湿散热性、防霉防菌性,还要质轻、结实、不褪色。除了满足学生运动的需要,还要易保养、易洗涤。然后,颜色的搭配上,也开始突破以往军绿色的单一配色,追求鲜亮、时尚、多样化,春季校服采用较明朗的色彩;夏季校服以浅色为主,给人以清爽洁净的感觉;秋冬季校服以深色为主,使校服的色彩呈现出层次性和多样性。总之,多样化成为这个时代校服的主要标志。商品化的校服成为改变学生学习和生活的无形推手,它寄托着家庭的希望和未来,也承载了整个社会对教育的期待,它背后隐含了知识与命运、民族与国家的深层象征意义。校服所承载的,是新时期的消费意识、服饰变迁以及校园文化的时代烙印。校服,不仅是一种记忆,更成为了一部浓缩的社会史,记录着整个社会政治、经济与文化的历史变迁。
21世纪以来,经济与文化的飞速发展,使得学校开始重视内涵建设,寻求整体文化建设和发展,注重社会品牌价值和形象效应。于是,校服成为每个学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校服的统一,正如书本的统一、桌椅的统一和规则的统一一样,被认为是学校管理中极为寻常的一件事情。有的学校在统一校服的基础上,还要求学生统一鞋袜、统一发型、统一书包……这种现象几乎发展到了荒唐的境地[2]。不穿校服的学生在升旗仪式时被要求排在班级队伍最后,甚至只能待在教室;少数人不穿校服会受到全校通报批评;不穿校服导致班级扣分,班主任就得承担扣奖金的后果……校服的统一着装,本质上是一种文化现象。中国文化是一种家庭本位的伦理性文化,它将上下长幼的伦理关系作为理论基础,以和谐一致的价值理念作为情感倾向,由此形成了一种追求统一的文化传统。因此,身体成为被动的工具存在,是接受管理和控制、制约和规训的承载物,身体沦为生物性的存在,因为思想的听话不仅可以表现在身体的服从上,也可以通过身体的听话来养成思想的服从。这是福柯所说的驯顺的身体,它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细致而微妙地强制和监督着,也因此成为了权力的目标和对象,而这种权力就是规训权力。规训权力反映在学校管理上,不仅要求学生思想的统一,也要求行为的统一;不仅关注内在思想的一致,也追求外在形式的无差。因为通过统一,人们可以明显区分出不利于这种秩序生成的部分,进而排斥它。即不穿校服,就是不规范、不守纪律,是一种对规则的蔑视和不敬,理应受到惩罚。因此,校服在成为学校的一件品牌形象的外衣和规则执行的标准之前,首先就以一种微观的权力对学生的身体和思想实行着规训与控制。
此外,它还会引起个体的另类化和边缘化效应。伊丽莎白·诺尔-诺依曼提到,自己提出“沉默的螺旋”理论的灵感来自她的一个女学生:一天早晨她碰到一个戴有基督教民主联盟徽章的女学生,而下午再碰到这个学生时,她已将徽章取下,因为基督教民主联盟的徽章很少有人佩戴,戴着这样一个徽章实在太傻了[6]。事实上,没有人愿意在公共场合穿得像个傻瓜,这同样适用于学校。在学校中不穿校服,意味着个性、另类,不仅会惹得同班非议,更会招致教导主任的“青睐”。这些无处不在的校服犹如一只权力的眼睛,监视着学校中每一个学生,规训着他的思想和灵魂,使其变得驯顺。这是校服对心灵所发挥的控制与规训作用,这种规训的力量是一种强大意识形态的渲染,校服背后的权力因此得到释放,使得学校的管理隐匿而有效。以弗洛姆的话来说: “个体不再成为自己;它完全接受了文化模式所提供给他的那种人格;因而,他便完全成为与所有其他的人一样的,并且也成为与他们所期望的一样的人……这种机制可以与某些动物所具备的保护色相比较。它们与周围的环境相似得难以从中分辨出来。”[7]校服,通过制度化的语言、科层化的管理对学生的身体进行监控和规训,学生总是处于受指导的地位,他们的自主性被排斥、创造性被压制,他们被要求统一、规范、协调,做到集体性的一致。这种规训就是人类学者玛丽·道格拉斯所言的“拒绝不适合成分”的秩序,它强调的是学生对权力与规范的绝对服从,并最终导致学生的同质化。
戈夫曼曾经提过,自我体现是人类在特定社会环境中使用的一种互动与交流方式,通过“身体技术”和“自我技术”,人类打造出符合自我与社会期待的身体,由此体现出一种自我形象。因此,服装作为形象的符号象征,具备两个方面的功能:一是自我形象认同意义,即个体通过服装的展示,来塑造自我形象;二是社会认同的符号象征性,服装作为一种符号,代表的是人们的身份地位、职业收入及其文化修养,体现出人们的社会形象和人际关系[8]。校服作为一种特殊的服装,与服装对身体的理解却大相径庭。服装作为一种身体技术,是个体展现自我形象的方式,是一种主体选择行为;而校服是一种社会符号,它将社会标准强加在学生的身体上,是一种外在的规范和对身体的管理,是一种对学生内在个性的模糊[2]。在这种思想下,校服自然被视为规范外在行为、培养纪律意识的有效管理手段,校服的标识性和象征性的功能也因此得到强化。
校服作为一种符号标识,其意义就在于身份的确认和区分,从而产生一种对内凝聚和对外排斥的区隔效应。“我把我所在的群体(组织)看作是‘我们’,仅仅是因为我把其他的一些群体看作是‘他们’;一个群体之外的东西的产生仅仅是群体内的人为了突出他们的身份,为了它自己的凝聚力,为了它内部的统一和情绪上的安定的感觉而虚构出来的对立面。”[9]得体而文雅的校服对于增强学生的学校归宿感与集体荣誉感、强化角色意识与身份意识,和提升学校的整体形象方面都具有潜在、默化、隐性的教育价值。通过统一的服装,强化对身体的武装,透过身体加强对同辈群体的感染,有利于学生共建对同校生的认同感。但是,内群体和外群体的划分,也间接加剧了对外在他人的隔阂感。同时,因为学校之间也存在差距,私立的或是公立的、贵族的或是平民的、重点的或是普通的,校服自然也就成了一种群体身份或是等级身份的标识。校服的身份标识和意义表征,是被嵌入学校的差异性结构之中的。于是,校服成为划分贫富、性别的纬度,以确定学生在总分类中的具体位置。
校服的功能具有二重性,在分类的同时造成“类下”个体的特征模糊。校服体现了社会意志和学校意识形态的双重注入,二者之间的联结形成了时间和空间上的规定性。通过这种联结关系,使肉体更加顺从和听话,以外在的控制达到内在心灵的内化和引领。从时间上看,校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学生群体的身份认同;从空间上看,校服覆盖身体,模糊了个体定位,将个体隐藏于整体之中。作为一种身体管理策略,校服用颜色和样式的精心计算,实现对学生身体清晰而细致的规训与控制,以便更好地了解他们、改变他们,达成对精神的约束。校服成为某种资质的象征和表达,背后的学生被匿名化、类别化。作为学校主体的学生,是在学校群体、年级群体、班级群体中学习与生活的,统一制式的校服所表征的主体是“群体”而非“个人”[10]。
无论校服是作为政治的象征物,或是爬满了广告的新商品,亦或是作为隐蔽规训的标识物,不管校服是商业运作的结果还是权力运作的结果,这都不是从学生角度着想的结果。我们对身体的文化构想、美学标准、健康标准,都通过校服作用于身体之上,通过这套规范使其受到训练并形成反应——这也就是特纳所说的“身体是社会的肉身”。校服承载着社会赋予它的符号意义,它所加诸在学生身体之上的,不仅是一套裁剪得体的衣服,更是一套社会体制和行为规范,是一种社会符号和内涵。穿着校服的学生不再仅仅是生物学意义上的身体,更是被符号所标识的社会性事物,且后者的意义要远大于前者[11]。
通过校服的统一化,既可以抑制“自由穿戴”引起的攀比之风,又可以避免学生因为考虑“明天穿什么”而煞费苦心、影响学业,实在一举多得。学校通过对学生服装的限制,强化了“学生”这一身份建构,同时也将隐含在这身份背后的社会规范和期待悉数传递给学生。这一期待即为去个性、唯权威、无审美化和去性别化,学校以校服固定学生之“身”的同时,也对学生进行着“心”之模塑与规训。
校服作为一种标准化的服装,是一种去个性化的体现。校服背后的逻辑是简单的二元思维或一元思维以及教育中的控制取向。校服作为一种文化符号的承载物,承载了一种文化内涵,但也体现了一种符号控制。根据社会符号理论学说,采用校服这一显著的、稳定的、可识别的符号,可以将学生按照其学校的不同区分出来,并通过这种符号来实现对学生的控制,培养学生的集体感、归属感、认同感、荣誉感和责任感等。“控制是针对自然与人而言的,其方法是主客体在完全疏离的情况下,将主体的意志强加于他人身上。”[12]显然,穿着校服是为了把握学生的穿着范围、左右学生的选择权利、控制学生的行为及思想。而控制取向的这一过程,其实就是将学生“客体化”或是“物化”的过程。这样,“教育”就嬗变成了社会对个体的控制过程。这种控制取向文化拒绝事物的多元,否认差异的存在,强调统一和普遍性。统一意味着规范、纪律和秩序化,但是统一,也同样意味着毫无差异,它培养出来的只是一个模子里的“工艺品”。
制度化的校服是一种语言,如弗塞尔所言的教育语言,这种语言是由设计者,即学校管理者来书写的。于是我们可以看见,这些语言的书写者或是意义的编码者,如何将他们对教育或是人的理解灌注其中。校服的样式和设计,大多由学校领导者决定,学生拥有很少的话语权。一方面,这成为了腐败滋养的温床;另一方面,穿着校服,是服从校方的规定,是对校园文化的一种认同,是将学校主流价值观进行自上而下的传递。校服实质上是用最简单的手段培养一种听从命令和服从权威的习惯,以此达到维护纪律、维持秩序的目的。学校管理者或是教师,在很多方面“他不是负有责任的专家,而是一个关于惩罚问题的顾问”[13]。校服的存在同时也助长了这种服从权威文化的蔓延。正如升旗仪式的开展,是将“国家”的抽象概念以升国旗、唱国歌等身体语言传递给学生,而穿校服,则是将“学校”的概念以身体力行的方式予以传承,以达到整合统一和集体认同感,学校的权威性由此得到体现。从本质上讲,校服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文化植入或是文化移入策略。因为它将社会规范、伦理道德和美学标准强加于学生身上,使学生不仅在身体上,而且在思想上都要“心甘情愿”地接受权威的规训和控制,其实质是一种霸权文化。
校服作为一种服装,是展示学生内心世界的一面镜子,是学生内在美与外在美和谐统一的一种标志,但我国校服得到最多的评价是“丑”,这背后固然有学校领导审美差异、校服成本压缩、批量生产等现实因素,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对美的忽视。运动服因其设计宽大、便于活动,且适合各种身材的学生穿着,成为校服样式的首选。但是过于简单甚至简陋的设计、廉价的面料以及单调的配色,让青少年们在最朝气蓬勃的年纪里看起来身手笨重、老气横秋,毫无青春活力。对此,最常见的回应是“学生就应该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外表好看有什么用”“要注重内在美”,诚然,这些回应固然有可取之处,但仍然映射出学校之中知识的至高地位和学校掩饰其简单化管理的借口。美育不仅是审美教育,更是一种情操和心灵教育[14]。校服是学生的“第二张脸”和“第二皮肤”,校服的审美不足,使得学生普遍缺少良好的审美品位,无法在不同的场合挑选恰当的衣着以修饰身形、展示自身之美,更令学生无法通过良好的自我形象塑造实现自我认同,造成学生自信心下降,产生自我怀疑、自卑等问题。
校服的去性别化主要有两种表现形式:第一种去性别化以传统的运动服式校服为代表,表现为不分性别、男女同款,用统一、宽大甚至臃肿的制服掩盖男女性别特征。这种做法,一方面简化了校服的设计与制作,另一方面也反映出相关管理者对女性身体和性的恐惧。第二种去性别化则以新制服式校服为代表,表现为尊崇传统“男生穿裤子、女生穿裙子”的性别刻板印象,强调男女生各自的性别特征。然而,它却忽视了部分不愿意穿裙子的女生的想法。因为伴随着穿裙子,随之而来还有一系列对她们行为举止的要求:不能随意奔跑打闹、坐立时都需要并拢双腿……这一切都迫使她们要越来越“像个女孩子”,愈加符合传统观念中“温柔贤淑”的女性形象。这种认知理念以生理性别为基础二元对立,忽视了性别的多样性和多元化发展。
透过校服的样式演变、着装规定和功能转换,我们可以看见不同主体在其中的话语权和选择权,觉察到隐藏于背后的权力运行轨迹。除了校服的统一和规范,还有与之对应的教学的模式化与程序化、管理的刻板和僵硬,这些都体现了目前学校中存在的一种现象:人和管理都是实现目的的手段和途径,知识和教学才是目的——这就有违“人是目的”这一教育中的最高原则。我们关注校服文化的意义并非直接指向改革,而更多是一种发现和警醒,通过揭示一些不易察觉的事实,来引发对教育的反思。在反思的基础上,解构这些在我们习以为常的诸多所谓理性化的制度和规定,并最终指向教育生态的民主。校服的统一性所带来的应该是身份的平等和教育的公平,而不是强制性的纪律和规训,不是面料质地、价格高低背后的经济实力差距,不是重点、普通学校背后的教育水平差异,而是样式自主选择的个性差异。学生是人,是教育中的主体,尊重学生的权利、给予学生相应的自由,是学生健康成长的必要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