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翛
(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81)
铁凝并不是一个自觉的女性主义者,但是女性身份对她的小说具有重要的影响,其小说往往以女性为主体,呈现出明显的女性特征。其小说的女性主体,早期以少女形象出现,这样的少女形象与视角,与作家本身存在某种交叠。早期小说基本建立在作者早年的人生经历与人生体悟上,以乡村生活经验与家庭生活经验为主,塑造出的少女形象天真纯洁,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和蓬勃向上的活力,她们往往友爱团结,对异性充满好奇与期待,但同时又有着特定年龄段对男女关系的别扭。而随着作家个体的成长和对自身经历的不断挖掘与回顾,作家童年在北京生活的经历走进小说,并成为其在一段时间内反复追问的源泉,相比于早期小说的单纯和由单纯带来的内涵不足,作家通过对同性与异性之间关系的进一步审视和探寻,呈现出的人与人之间更切实更复杂的交集,通过对这种交集的直视来体察人性,由此不仅看到人性中关于善良、真诚等美的品质,更看到了互相欺骗、 倾轧等丑的本能。这种美丑关系的对比,反过来又贯穿于小说中两性关系演变的始终。
一般意义上的同性关系既包括男性之间的关系又涵盖女性之间的关系,但由于铁凝的女性身份和女性意识,其小说中表现的同性关系,主要集中在女性之间。基于此,这里所要探讨的同性关系,也仅限于女性之间的关系。总的来说,铁凝小说中的女性关系由善良和谐逐渐演变为对彼此的审视与敌对,而到了后期的《笨花》,这种对立又趋于缓和。
铁凝早期小说对女性身体层面以及精神社会层面的描写大多受其美好理想的驱使且仅停留于较浅层面,作者往往借助同性的眼睛去观察小说中的女性人物,着重对其整体外形和某个显著特征进行描绘,突出人物与人物间的美好情谊,这样的眼睛往往是欣赏的、怜爱的。这种单纯的欣赏和怜爱,尤其体现在姐妹之间。无论是在《哦,香雪》中同伴对于香雪的带着自豪的夸赞“要论白,叫他们和咱香雪比比。咱们香雪,天生一副好皮子。”[1]还是《没有纽扣的红衬衫》中“我”对妹妹安然怀着疼爱的观察“记得那是一个下雪天,她穿着一身辨不出颜色的棉衣和一双挤脚的单鞋,焦黄的头发上沾着干校铺上的草籽儿,脸蛋儿叫野地的风给吹得粗糙、通红。”女性之间这种充满善意的目光,甚至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共情”,在某些时刻,这样的“无私”甚至抛开了主体性。香雪好看,她的同伴不仅承认了这种好看并由衷地为此感到“骄傲”,这种“骄傲”是由于同伴们把香雪和自身看作一个整体而生发出来的。而《没有纽扣的红衬衫》中“我”为了妹妹能成功竞选三好学生做出的种种违背内心准则的努力与妹妹为了保全“我”的容貌和幸福而做出的牺牲,更是体现出这种模糊了主体性的利他主义,而这样的人性美又升华为艺术美,成为铁凝早期小说的独特魅力。
相比于同伴间的姐妹情谊,母女关系在铁凝小说中一出现,便是被审视的。在某种程度上,这种被审视的母女关系更是成为铁凝往后抒写多种复杂同性关系的源头。区别于传统意义上充满温情的母慈子孝,将铁凝小说中的母女关系概括为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也许更加合适。在这样的母女关系中,女性的主体性最早的显现出来。《没有纽扣的红衬衫》中的母亲喊出了第一声对于“家庭妇女”这种身份的不甘,她不甘囿于油盐酱醋,她珍视自己的工作,并在一些情况下,以工作为借口去逃避作为母亲和妻子的某些责任。而作为这样母亲的女儿,小说中的安静和安然往往将母亲的“不称职”作为拿捏母亲的把柄,而对于“不称职”母亲的“敌视”和反抗,又助长了她们自身的主体意识和自我追求。
铁凝后期小说中的同性关系由最初纯粹的姐妹情谊延展开来,经由对母女关系的审视,进一步涉及到祖孙、婆媳、姑侄等关系,而对于原本的姐妹、母女关系,作者也进行了更深层次的挖掘。女性不再以群体的面貌出现和存在,她们成为了一个个个性鲜明、无法归类的真正个体。如不辨男女的姑爸、被欲望驱使的竹西、 母爱丰盈的大芝娘以及由于强烈的主体意识而形成强烈控制欲的司猗纹。作者使这些个性鲜明的女性产生交集,在交集中碰撞,从碰撞中试图洞察存在于女性本身以及后天被社会规定和固化的特质。在这个层面上,铁凝或许的确不是一个女性主义作家。她在关注女性之前,先关注的是人性。这里的人性,既是自然意义上的人性,也是在社会中受各种因素影响的人性,与此相关,她关注和想要挖掘的女性,既是自然意义上也是社会意义上的女性,或者说,她正是企图通过表现社会压迫下女性的种种“变异”,来追寻女性的自然本质。
这样的“变异”,是相比于铁凝早期小说中的善与和谐而言的。如果说香雪的单纯、天真、羞赧才是铁凝观念中女性原本的特质,那么姑爸的小分头和对襟男式制服,竹西对肉欲的极度渴望,母亲身份对大芝娘的限制与成就,即是对这种“原初的本真的善的扭曲与背离”[2]。这样的扭曲与背离促成了社会角色对女性自我的限制以及“女性之间因阶级、家庭、经济关系而形成的相对隐晦的压迫、对立、斗争。”在女性的相处过程中,则具体体现为身体层面的彼此审视、精神层面的相爱相杀以及社会层面的互相竞争。
相比于早期小说中女性之间仅限于肤色、 头发等的彼此观察,后期小说中的女性们得以进一步靠近,或是特定的社会关系将她们纳入同一个屋檐下,或是特殊的时代将她们定义为一类人,她们主动或不得已地进入到彼此的私密领域中。无论是《玫瑰门》中幼年苏眉帮助舅妈竹西洗澡时对她身体产生的由衷赞美,发育期苏眉对于同伴马小思夹紧腿走路姿态的歆羡,还是成年苏眉面对婆婆司猗纹病体的思考,都显示出女性对自身及他人身体的审视。这种审视以女性的审美为原则,同时裹挟着女性自身对生育的疑惑和期待。这样的审视既可能带来女性之间的信赖与亲密,亦能由身体的对比带来对彼此的敌视与妒忌。这样一来,精神层面的相爱相杀似乎就变得“理所应当”了。相比于与男性存在的天然隔阂,女性之间往往更加容易相互了解,甚至于彼此都能通过那些不经意的小动作来窥探对方的内心,也许正是因为这种了解与洞察,才让女性们握住了最能够中伤对方的利剑,她们互相猜测与隐藏,相依为命却又暗地较量[3]。
即使是早期小说最为单纯稳固的同伴情谊,在经历了《麦秸垛》中情敌间的明争暗斗,《棉花垛》中昔日伙伴间的利用和出卖,《玫瑰门》 中姐妹间的相互审视与依偎后,铁凝终于在《大浴女》中,彻底将其推翻,对女性间的关系进行了重新的审视与挖掘,呈现出女性人格中的阴暗与不堪,且不说尹小跳和妹妹尹小帆的恩怨纠葛,即使是在好友唐菲为了尹小跳特地去质问方兢的仗义时刻,作者仍然在质疑与揣测唐菲的动机。
但由于铁凝始终坚持女性“本真的善”,她将她笔下这些女性的丑陋面,多归因于特定时代下的阶级、家庭以及经济关系。女性在交往之中呈现这些特质,不属于女性本身,而是迫于环境压力下的异化,而铁凝也始终试图在小说中展现这种异化的过程和这个过程中女性命运的悲惨以及她们自身对于回归善的渴望。
也许正是由于铁凝对女性本身存在的“善”的坚信,当《大浴女》将同性关系的对立发挥到极致之后,在《笨花》中,我们看到了女性间的某种和解,这种和解是不容忽视的。或许正是为了突出这种和解,铁凝将女性趋缓的关系不仅置于母女、朋友之间,更将其置于共夫的女人们之中。这样特殊的女性群体,往往依靠一个“识大体”女人的包容和隐忍来维持平衡,又凭借另一方的逐渐习惯和逐步“长进”来让一切变得“合理”。可以看到,这种缓和并不意味着矛盾的消除,而是通过女性的温和醇厚,让对立的双方得以共存。铁凝小说中的女性关系,在经过了由和谐到对立的过程之后,在《笨花》中呈现的缓和,绝不等同于最初单纯的融洽,这或许是铁凝通过对旧社会一夫多妻制度下女人们生存状态的描写,提出的关于新时期女性相处的新思路。
与同性关系相比,无论是从在小说中占据的篇幅还是描写的深度来说,铁凝对异性关系的探讨都是处于次要地位的。即使如此,其小说中的异性关系还是经历了从相对和谐到以对方为欲望、 压制对象的逐渐深入的过程。同样,这种对立,也在《笨花》中呈现出缓和。
铁凝往往借助小说中女性的眼睛去观察男性,这样的观察受限于小说中男女关系的亲密程度。在其早期小说中,由于男女的接触往往是点到为止的、懵懂的,铁凝对男性的描写也是停留于浅显层面的,但也许正是由于这样的距离带来的“不了解”,早期小说中的女性多对男性怀抱期待,这种期待是纯粹精神层面的,不掺杂任何欲望。《哦,香雪》中的“凤娇们”对“北京话”的喜爱,更多的是一种仰视。喜欢他高大白净的外表,崇拜他的见多识广,羡慕他一口字正腔圆的北京话。尽管部分研究者将这种喜爱解读为“功利性、工具性的”的婚恋观——“凤娇们”希望通过与“北京话”建立关系来走出乡村。但无论是小说中呈现出的凤娇的心理活动“其实,有没有相好的不关凤娇的事,她又没想过跟他走。可她愿意对他好,难道非得是相好的才能这么做吗? ”还是一众少女的自白“我们不配”,将这种喜爱理解为不包含功利性的欣赏也许更加合适。即使这种欣赏,是基于不平等的欣赏,是包含着女性自卑的仰望。随着小说的进展,作者又通过展现“北京话”的善良来证明了这种欣赏的值当,从而营造了一种相对和谐的男女关系。而在《没有纽扣的红衬衫》中,作者对男女关系的探讨显然又进了一层。尽管还是少男少女之间懵懂的相互吸引,但安然对男同学刘冬虎显然多了一份基于平等地位的审视,而小说中父母之间的不断争吵,更是体现出女性反抗男女之间从属依附关系的苗头。即使这样的描写在早期的小说中还只是少量存在,但已经为铁凝后期小说主人公女性意识的全面觉醒做了铺垫,由此也可以看出,作家作品中男女关系的演变绝不是突然的,而是渐进的。
从男女之间纯粹精神方面的浅层接触到精神与肉体上的双重交汇,铁凝对异性关系的探讨逐渐深入,尽管其小说中的男性形象,相比于女性人物而言,稍显单薄与苍白,但随着作家对男女关系的进一步了解与思索,作品中男性人物的数量、塑造的细致程度及其给女性人物带来的影响,都得到了逐步提升。如果说,早期作品中的男性只是女性在成长的某个阶段必然出现的“新奇事物”,那么后期作品中的男性,则是受到一定制度庇佑的压迫者。他们与女性之间,大多分为肉体层面的关系和精神层面的关系,而在铁凝的小说中,这两种关系往往是彼此割裂的。《麦秸垛》中的杨青、沈小风之于路野明,《玫瑰门》中的苏眉、宋竹西之于大旗,一边是精神方面不能亵渎的存在,一边则是肉体层面难以摆脱的诱惑[4]。在《麦秸垛》中,男性显然还是一个选择者,他在灵肉关系间的摇摆,显然造成了3 个人的悲剧。而到了《玫瑰门》之中,大旗则更像一个“猎物”,他更多地作为竹西欲望的对象存在,但宋竹西也绝不是一个胜利者,她与家庭断绝关系,在婚姻中因为丈夫的无能而得不到满足,她的身心都在不停地流浪,仅仅受欲望驱使而盘旋于男人之间。发展到《大浴女》,这种肉体和精神的割裂则演变为爱情与婚姻的割裂。尹小跳深爱着陈在,却最终让他回到了万美辰身边。最重要的是,作者并未把这种结局看作一种遗憾,反而将这样的抉择作为一种男女关系的“出路”——尹小跳即使是在与理想男性陈在的相处过程中,仍然难以摆脱内心深处潜在的“依附心理”,男女之间无法以一种真正平等的方式相处。因此,女性只有避免与男性建立亲密关系,才能保全自我的主体身份[5]。
而到了《笨花》,女性们却不再执着于真正平等的相处方式,她们大多仰望自己的丈夫,像当年台儿沟的少女们仰望着“北京话”那样,但这时的仰望,已不再是少女怦然心动时涉世未深的羞赧,而是她们作为妻子,一种生活的日常姿态。她们中的一些依靠着退让和宽容来换取丈夫的感动,另一些凭借温顺来讨得丈夫的爱怜,还有一些,在顺应与丈夫之间高下关系不可逆转的同时,不再围绕丈夫打转,开始寻找和追求自己的新生活。女性们甘于不平等而带来的男女关系的和解,是铁凝的一次回顾,在回顾中,她试图思考与寻找美好两性关系的新出路[6]。
铁凝小说中性别关系产生演变并呈现出上述趋势,主要受作者个人年龄心智的成长、创作时期的时代精神以及铁凝对文学的态度影响。这3 点之间不可割裂,共同促成了铁凝作为一个作家的改变。
十八岁的铁凝,放弃了当文艺兵的机会而自愿选择去农村做一名知青,年少的她,以作家的身份来定义与要求自己,在她看来,作家就必须深入生活。本着一颗直面生活的心,随着年龄的增长,铁凝的生活阅历不断丰富,同时,伴随着年龄和心智的成长,作者的女性意识也逐渐苏醒。作者自身的这一系列变化,对小说中性别关系的演变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使作者能够重新思索既有经历,并且以一双女性的眼睛来观察新生活。尽管铁凝并不愿意将自己的写作归为女性文学,可是铁凝对于自身的女性身份始终是认同的。她始终认真地在做一个女人,并不断在诸如“女儿”“妻子”“母亲”等众多身份中,思索作为一名女性该如何自处。对于铁凝的写作,戴锦华曾将其阐释为“时代特定的误读”:“一如铁凝和她的人物并非历史命运的逃遁者,她、他们也不是时代的局外人。”铁凝的小说中呈现的,绝不是脱离世俗的世外桃源,历史尽管不是作者着重想要表现的对象,但在小说中仍作为背景而存在。但在承认时代对铁凝小说产生影响的同时,我们又必须看到,在铁凝的小说中“比时代的、社会的命题更为深刻而稳固地成为铁凝作品中不断被变奏的主旋律的,是直面世故的真淳。”在铁凝看来:“文学可能并不承担审判人类的义务,也不具备指点江山的威力,但它始终承载理解世界和人类的责任,对人类精神的深层关怀。它的魅力在于我们必须有能力不断表达对世界的看法和对生命新的追问; 必须有勇气反省内心以获得灵魂的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