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东峰
(南京师范大学中北学院,江苏南京 212300)
《小说神髓》于1885—1886年(明治18—19年)由松林堂出版,是坪内逍遥撰写的文艺理论论著,主张文学的独立与小说心理写实。它的诞生揭开了日本写实主义文学创作的新一页。论著分为上下两册。上卷由小说总论、小说的变迁、小说的眼目、小说的种类、小说的裨益构成。下卷分为小说法则总论、文体论、小说情节安排的法则、时代小说的情节安排、主人公的设置、叙事法。
《源氏物语玉之小栉》(1796年成稿,1799年刊行) 是江户中后期国学名家本居宣长所著《源氏物语》的注释书,该书明确提出了“物哀”的文学理念。全书由九卷构成,第一、二两卷是对《源氏物语》主旨的解说,第三卷为《源氏物语》的年表,第四卷是对《湖月抄》原文的订正,五卷之后是对《源氏物语》的注释。
即以在坪内逍遥发表这部著作之前日本出现的政治小说看,这些作者都是将小说作为政治宣传鼓动的工具,将作品中的人物作为体现政治思想的傀儡,而随意加以美化或丑化[1]。为了击破明治维新后十几年间旧文学的壁垒,打破传统小说界的时弊,唤醒新文学意识,坪内逍遥首先选择给旧文学以致命一击。《小说神髓》揭竿而起,主张从文学中排除道德面和功利面进行客观的描写和心理的写实。“小说的眼目,是写人情,其次是写世态风俗”[2]的文学主张,矛头直指以曲亭马琴为代表的“劝善惩恶”旧文学。
近来所有刊行的小说、稗史,如果不是马琴、种彦的糟粕,就大多是一九、春水的模仿品,因为最近的戏作者们,专以李笠翁[3]的话为师,以为小说,稗史的主要目的就在于寓劝惩之意,于是制造出一种道德模式,极力想象在这个模式之中安排情节[4]。这段引言出自《小说神髓》序言部分。坪内逍遥在最开始就一针见血地指出当时的小说大多受到马琴等人的影响,甚至将此影响下的作品称之为糟粕。这些作品的特点无一例外都是以劝善惩恶为核心来构筑框架,导致趣味雷同,人物脸谱化,从而难以逃脱政治小说的桎梏。坪内逍遥认为小说乃至文学如若不能跳出劝善惩恶的成规就不能成为脍炙人口的作品。坪内逍遥解释道:曲亭马琴的杰作《八犬传》中的八犬士,只是仁、义等8 个德目的傀儡,很难说他们是有血有肉的人。作者的本意原在于将8 种德目加以拟人化,写成小说,所以将这八犬士的行为写得完美无缺,以寓劝惩之意[5]。
马琴以大作《八犬传》博得盛誉,但坪内逍遥却直言不讳地指出《八犬传》只是在宣扬封建道德伦理,八位主人公只不过是披着仁·义·礼·智·忠·信·孝·悌外衣的傀儡,不是真正有血有肉的人类。这八种封建德目,以及这部作品最终的目的在于以劝善惩恶。这就有了“如以劝惩为眼目来评价《八犬传》的话,那么应当说它是古今东西无与伦比的一部好稗史,但如从另一角度,以人情为眼目来对它进行评价,则很难说它是无暇之玉”的评价[6]。坪内逍遥的这一见解催生了以“人情”为主眼的文学观,倡导文学从道德说教中独立出来。这与本居宣长通过批评安藤为章《紫家七论》里的儒教道德观来主张物语应回归“物哀”的观点如出一辙。
《紫家七论》一卷,并非注释书,仅是论述了物语的主旨和紫式部的才德,引出日记详加考证辨别古来的俗传妄说,它的特点与普通评论有所不同,应该一看。但笔者认为它的主旨不过是唐士人写作的一个范例。其不知物语的情趣,只见讽喻不见“物哀”,不过是儒者之见[7]。
《源氏物语》作为日本文学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受到各方面的关注和研究。随着时代的变迁对其评价的基准也各不相同。日本中世的批评多从佛教角度出发,到了日本近世多从儒教道德观的立场进行阐释,安藤为章的《紫家七论》就是其中之一。对于这些历来的评论,本居宣长强调《源氏物语》不是以宣传佛教儒教为出发点的作品,也不是以劝惩为目的的作品。
本居宣长对安藤为章将文学视作道德和历史的产物,不承认文学本身具有的价值态度流露出不满,认为安藤为章将好色之事的描写误解成了劝人弃恶从善的寓言故事。此时本居宣长完全地站在了安藤为章对立面,对于安藤为章否定恋爱又肯定以恋爱为主体《源氏物语》的矛盾态度给予了毫不留情的批判。在本居宣长看来安藤为章为了调节这一矛盾才提出“劝善惩恶”的口号因此也忽略了物语的本质即“物哀”。
将表现“物哀”的文学作品看作教戒的工具,举个例子来说,就好比是砍伐掉以欣赏为目的而种植的樱花树将它作为柴,不得不说简直是毫无风雅之心的做法[8]。
本居宣长将道德比做柴,将文学作品视作樱。虽然道德对于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东西,但将原本用来欣赏的文学作品作为道德训诫的工具来看待,就如同将本用于欣赏的樱花作为柴来伐取一样,都是错误的。不难看出本居宣长反对将文学作品与道德训诫画上等号,认为应该重新审视文学以及文学作品的本身价值,而不应该给文学审美套上沉重的道德枷锁,那样只会让文学作品丧失自身的价值,沦为道德训诫的傀儡。
日本历来的文学观认为文学是为了达到某种功利性的目的而存在,它的存在建立在发挥功用的基础上。本间久雄在《日本文学史上卷》中说:“不管是在文学的创作上,还在文学的鉴赏上,都明确伴随着一种目的意识。其目的最具体的体现就是所谓的劝善惩恶这一思想体系”。坪内逍遥在《小说神髓》中试通过对曲亭马琴的批判把文学从劝善惩恶的羁绊中解脱出来,力图唤醒文学自身的意义,寻求文学的独立[9]。本居宣长以《源氏物语玉之小栉》为武器主张从文学中去除劝善惩恶给予文学自身的意义。坪内逍遥和本居宣长都是以历来的主流文论为出发点,以批评权威大家作品为中心,试图瓦解根深蒂固的劝善惩恶文学观,使文学走上独立的道路。二人无论是运用的方法还是得出的结论都一模一样。
除了在坪内逍遥的文学独立观中可以看出本居宣长的影响外,在小说(物语)的方法论和写实主义主张上也能窥见《源氏物语玉之小栉》的影子。坪内逍遥在《小说神髓》中明确表示:
如欲创造人物、写出人物的感情,则首先应该假定这个人物已经具有情欲这种东西,然后细致地探索:如果发生如此这般的事件,那么这个人物会产生什么样的感情,同时如果产生了如此这般的感情后,又会对其他种种感情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此外根据这个人物过去所接受的教育及其职业的性质,这个人物的性格自不必说,就连这个人物的感情又会起什么样的变化,这些,都需要精密地加以探索、刻画,使他没有表露于外面的内面情感,能明显见之于外[10]。
坪内逍遥假定每个登场人物都具有 “感情”,因此事件的发生必然会对人物造成心理波动,这样的心理波动又引发其他一连串的情感,虽然人物个体存在差别但作家应该致力于探求潜藏的心中内幕,将心理的变化展现出来。
试对比本居宣长对物语的阐释: 试想物语中所描绘的善人恶人的行为和心理变化,都是我们看到的听到的,善人的行为和心理是这般、恶人是那般。如此一来,便可毫无遗漏的得知大千世界本来面目、所有人内心深处的每个角落,也可以更好的理解“物哀”。在汉书所说通晓人情世态这点没有比物语更好的东西了[11]。
坪内逍遥是先设想出人物所具有的情感,主张对人物情感精密地描述,将人物所受教育、职业等诸多因素纳入塑造线索,并主张要使“没有表露于外面的情感”显露出来以达到真实再现人物的目的。本居宣长认为不管是善人还是恶人的故事也好,他们的心理也罢,都应基于日常所见所闻,这样一来即使大千世界千人千面,如若能基于经验剖析人物潜藏的心理世界也能刻画得入木三分。坪内逍遥和本居宣长都重视人物的刻画,坪内逍遥的假定人物设想与本居宣长的基于经验论异曲同工,二人都要求对各种细节和心理变化加以思考对心理内部外现提出了要求。而这一要求的又同时指向二人相同的心理写实观。
“小说的眼目,是写人情,其次是世态风俗”。坪内逍遥指出小说要写的是第一要素乃是人情,人情是微妙的。小说首要描写对象是眼睛看不到的,潜藏在心底的内在心理。他补充说道“世上的历史与传记,大致写的都属于外部行为,内在所隐藏的思想,由于它纷繁复杂,很少能将之叙述出来。因此揭秘人情的机徽,不但揭示那些贤人君子的人情,而且巨细无疑地刻画出男女老幼的善恶邪正的内心世界,做到周密精细,使人情灼然可见,这正是我们小说家的职责”[12]。坪内逍遥认为世态风俗是从外而见,历来的文学也是从外部描绘事象,小说只能将其作为第二要素,真正的小说是能道破人情的奥妙,不能仅足于外部描写,“应该像心理学者那样,根据心理学的规律,来塑造他的人物”这种意义下的写实主义观与本居宣长的主张也具有一致性。
本居宣长在评论《源氏物语》中说:“此物语从心底将人心理的微妙毫无保留地详细地描写出来,和汉古今都找不出能与它并肩的伟大作品”。他特别提到作品就像“未起雾的明镜镜子一样,仿佛可以照射出所有人的情感”。
本居宣长还举例说:“若要仔细探求人的内心深处就会发现很多软弱不可靠的地方,表面英勇但自己的内心却弱小愚昧,为了隐藏这些才伪装成真实的模样。《源氏物语》并非如此,它将真实原原本本地表现出来。比如,勇壮的武士为了君国去往战场慷慨赴死,他的行为和精神像真正的英雄豪杰一样值得被祭奠,能推测说他的内心是多么的强大英勇。但是从内心深处描写武士的心情,不难发现他也会想起故乡的父母,想再看到可爱的妻子。换句话来说即使是看起来干脆果决的英雄一旦战场赴死他的心境也绝非平庸作家所写得那样讽刺”。本居宣长指出《源氏物语》与拙劣的作品不同之处正在于它对内心深处的写实,即使是超群的勇士也有软肋也有留恋,那才是人类真实的感情,是心的实情。《源氏物语》的深刻用意是将人的感情实态毫无保留地详细描写。
通过以上文本的对比可以发现坪内逍遥和本居宣长都强调在小说(物语)中对人物进行心理写实。主张将人物的内在情感巨细无比地从外部展现出来,以此达入木三分的效果。要将潜藏在心底的情感像心理学家一样描绘出来,像明镜一样反映出来才能无愧小说家的职责,才能向无可比肩的伟大作品靠拢。坪内逍遥和本居宣长提倡的将内在感情外现的写作手法和对待心理写实的态度也都惊人的一致。
关于坪内逍遥在《小说神髓》中引用《源氏物语玉之小栉》的原因,存在诸多议论。其中著名的日本学者吉田精一、柳田泉、关良一认为坪内逍遥没有理解《源氏物语玉之小栉》,只是为了加强《小说神髓》的权威性才引用的,然而笔者认为如果脱离了坪内逍遥在《小说神髓》序言中的一节就很难理解引用的真正意图。
因为根据我国过去的习尚,总认为小说是一种教育手段,不断提倡劝善惩恶为小说的眼目,而实际上,却一味欣赏那种杀伐残忍的,或非常猥亵的物语。至于其他严肃的故事情节,却很少有人一顾。这样缺少见识的作者,虽不能不成为世情的奴隶,流行的追随者,争相取媚于时尚,编著残忍的稗史或刻画鄙陋卑猥的情史以相迎合; 但由于劝善这种表面的名义又难以舍弃,于是加进一些劝善的主旨来曲解人情世态,编造一些生硬的情节。也正是由于这个缘故,那些拙劣的构思就越发拙劣,使有识之士简直不堪卒读。
坪内逍遥认为作者视小说为游戏笔墨,不懂真正的眼目,墨守劝善惩恶的陈规陋习阻碍了小说的发展,扭曲了世态人情,上文提到的马琴批判正是此事例的反面教材。
顺便说一句,本居宣长在他的《玉之小栉》中评论《源氏物语》的大旨时说:“这部物语的大旨,虽自古有种种说法,但都没有探索过物语的根本用意,只靠世上流行的儒家典籍的思想倾向来立论,并非作者本来的用意。……中略……物语不像是儒、佛那种阐明严肃的道理、破除迷津引人开悟的教示,由于它只不过是世上的故事,且不管那些世上的善恶议论,只将那些能使人理解物哀的优点提示出来就可以了”。
坪内逍遥本人说道《玉之小栉》中这段话充分理解了小说的主题、 充分阐明了物语的性质,将小说(物语)目的牵强附会地阐释为劝善惩恶是大错特错的。不难看出坪内逍遥为了改变当时文学风气,让日本的小说能最终凌驾于西方小说之上,才举出了和自己拥有相同劝善惩恶批判观的《源氏物语玉之小栉》作为正面教材。因此,坪内逍遥引用本居宣长并不是为了加强权威,而是因为本居宣长的对待文学的态度和自己完全一致。可以说《源氏物语玉之小栉》不但是阐释了小说真意的正面教材,还是指导坪内逍遥的思想教材,是坪内逍遥打破文学陈规的新武器。
日本近代是坪内逍遥最早提出了“真”是唯一的文学理念,与“善”(封建主义的文学功利观)相对抗,为近代化开辟了道路。然而以“真实”为中心的日本文化传统源远流长。日本写实主义的轨迹也沿着记纪文学―源氏物语―本居宣长最终到达近代的坪内逍遥。本居宣长运用独到的文学观否定了当时源学主流的劝善惩恶说,使文学从中世以来的道德观中解放出来。而坪内逍遥也主张摆脱劝善惩恶的道德制约,试图引导近代日本文学走上独立。此后二人又都指向了心理写实主义作为文学独立后的方向。对比坪内逍遥和本居宣长的主张不难发现两人都是各自时代文学理论革新的先觉者、“劝善惩恶” 的摒弃者、 心理写实的拥护者。他们站在主流文论的对立面,对各自文坛备受推崇的作家们口诛笔伐,期待旧文学能独立于道德得到改革和新生。不管是二人的出发点还是中心思想乃至实施过程都如出一辙。
如果将本居宣长的《源氏物语玉之小栉》比作以“真” 为源头不断流淌的日本文化洪流中的一个分支,那么坪内逍遥的《小说神髓》便是滔滔不息的流水中汇入的又一汪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