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继 宁
(兰州财经大学 商务传媒学院,兰州 730020)
“通古今之变”是司马迁撰述《史记》的宗旨之一,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呢?《太史公自序》说:“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1]3319可见,司马迁“通古今之变”的基本方法是“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还有历史循环论,三者集中体现了司马迁的通变历史观,这些思想的形成,都可以从易学中找到源头。
关于易学与《史记》通变思想的关系问题,吴怀祺[2]44、陈桐生[3]112、张涛[4]107等人略有涉及,未能全面论述。以下从三个方面予以探讨,并请教于大方之家。
《史记》原始察终的历史观源自《易传》。《系辞上传》说:“仰以观于天文,俯则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5]398《系辞上传》之“原始反终”,和《史记》的“原始察终”是一个意思,都是说《易经》在研究万物时,能做到追溯万物的开始,观察万物的终了,最后才得出结论。“原始反终”是《周易》考察万事万物的方法,是《周易》的主要特点,所以《系辞下传》强调:“《易》之为书也,原始要终,以为质也。”[5]487-488此“原始要终”,和《系辞上传》“原始反终”的意思是一样的。
受《易传》“原始反终”“原始要终”思想的影响,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提出了“原始察终”的通变历史观,这也是其“通古今之变”的基本方法。所谓“原始察终”,即在研究历史时,要着眼于历史的起始和终了,从历史的全过程中来把握和抓住发展变化的原因、结果及其规律。
《史记》反复强调要“原始察终”。如在《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强调要“谨其终始”:“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未必尽同。帝王者各殊礼而异务,要以成功为统纪,岂可绲乎?观所以得尊宠及所以废辱,亦当世得失之林也,何必旧闻?于是谨其终始,表其文,颇有所不尽本末;著其明,疑者阙之。后有君子,欲推而列之,得以览焉。”[1]878
在《史记·惠景间侯者年表》中强调要“咸表始终”:“及孝惠讫孝景间五十载,追修高祖时遗功臣,及从代来,吴楚之劳,诸侯子弟若肺腑,外国归义,封者九十有余。咸表始终,当世仁义成功之著者也。”[1]977
在《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中反对儒者等“不务综其终始”:“太史公曰:儒者断其义,驰说者骋其辞,不务综其终始;历人取其年月,数家隆于神任运,谱谍独记世谥,其辞略,欲一观诸要难。”[1]511
在《史记·六国年表》中反对学者“不察其终始”:
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成功大。传曰‘法后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也。学者牵于所闻,见秦在帝位日浅,不察其终始,因举而笑之,不敢道,此与以耳食无异。悲夫![1]686
司马迁不光重视“原始察终”,而且在《史记》五体结构的构思上具体体现了“原始察终”的通变历史观[6]174:十二本纪的撰述主旨,是通过编年体编撰历史的方法,考察每个王朝、每个帝王的起始和终结,体现了司马迁“原始察终”的历史观。十表,是将历史划分为五帝三王、春秋、战国、秦汉之际、汉兴以来五个阶段。十表分开来看,记载了每个历史时期的大事件和历史始末;合起来看,则反映了自黄帝以来三千年历史发展变化之大势。这也充分体现了司马迁“原始察终”的历史观。八书,实际上记述了典章制度的起源和兴衰。仅从《平准书》可知,司马迁对汉兴以来社会经济变易的考察,是非常重视运用“原始察终”方法的。三十世家、七十列传,为在历史长河中起过作用的各色人等立传,详细记述其发迹、建功立业乃至杀身灭亡的历史,实际上也是贯穿了“原始察终”历史观的。
综上所述,《易传》“原始反终”“原始要终”思想,直接影响了司马迁“原始察终”通变思想的形成。
所谓“见盛观衰”,就是要懂得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有其兴盛和衰落,历史的发展同样是一个有盛有衰的变化过程,因此要善于考察历史盛衰的变化来总结经验教训。司马迁见盛观衰的思想源头来自《易传》,《丰·彖》曰:“日中则昃,月盈则蚀,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5]337《丰·彖》强调,太阳上升到中天必将西斜,月亮盈满必将亏缺,天地大自然的盈亏,都伴随着一定的时间循环消长,又何况人呢?何况鬼神呢?《易传》认为,天下万事万物都如同日月的运行一样,由盛而衰,永无休止地运行着。司马迁继承了《易传》的盛衰观,认识到“物盛则衰”的规律,提出要“见盛观衰”,这是他极其高明的通变历史观和方法论。
首先,《史记》反复强调“物盛则衰”是一种自然规律:“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1]2422“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这两句话虽然是通过蔡泽之口表达的,但实际上反映了司马迁对自然规律的认识和揭示。对“物盛则衰”这一规律,《史记》又强调:“夫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也。知进而不知退,久乘富贵,祸积为祟。故范蠡之去越,辞不受官位,名传后世,万岁不忘,岂可及哉!后进者慎戒之。”[1]2783此“物盛则衰,天地之常也”,与上文“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是一个意思,都是强调“物盛则衰”是天地间的自然规律。
其次,在司马迁看来,“物盛则衰”不光是天地间的自然规律,也是一种历史发展变化的规律,历史之变也是一种盛衰之变。从他的著史目的看,他就是要总结盛衰之变的历史规律:“太史公曰:于是谱十二诸侯,自共和讫孔子,表见《春秋》《国语》学者所讥盛衰大指著于篇,为成学治古文者要删焉。”[1]511司马迁强调,他编写《十二诸侯年表》的目的,就是用表格的形式把研究《春秋》《国语》的学者所探究的政治盛衰的要旨反映并著述在篇中,以替那些想成就学问而研习古文的人删取其大要。因此,《十二诸侯年表》表现了春秋时期周王室和诸侯国的盛衰之变。再看《五帝本纪》和《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反映的也是上古圣王的兴衰过程。将《秦本纪》与《秦始皇本纪》合观,同样反映的是秦由弱小到强盛再到灭亡的盛衰过程。
司马迁的见盛观衰观涉及人的盛衰之变和社会的盛衰之变,以下予以论述。
司马迁认为,一个人位居高位,或极其富贵,都是不好的,要懂得盛衰之变,以保全自身。否则,就会有祸患。先看穰侯的例子:“太史公曰:穰侯,昭王亲舅也。而秦所以东益地,弱诸侯,尝称帝于天下,天下皆西乡稽首者,穰侯之功也。及其贵极富溢,一夫开说,身折势夺而以忧死,况于羁旅之臣乎!”[1]2330穰侯是秦昭王的亲舅父。秦国之所以能够在天下称帝,靠的就是穰侯的功劳。正当他极端显贵富有的时候,由于范雎一人的游说,他竟然身受挫折,权势被剥夺,以至忧愤而死。这是司马迁批评穰侯不懂盛衰之变的道理,不知功成身退。
再看李斯的例子:
斯长男由为三川守,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诸公子。三川守李由告归咸阳,李斯置酒于家,百官长皆前为寿,门廷车骑以千数。李斯喟然而叹曰:“嗟乎!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驽下,遂擢至此。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1]2547
李斯官居丞相,又和秦始皇为儿女亲家,可谓富贵至极。李斯自己也知道“物极则衰”“物禁大盛”的道理,可却为了保住自己的高爵厚禄,阿顺苟合,篡改遗诏,导致了秦的灭亡,最终的下场是被处以腰斩。
首先,对于汉武帝时代社会风俗的变化,司马迁认为其原因也是“物盛而衰”,是必然的变化规律:“守闾阎者食粱肉,为吏者长子孙,居官者以为姓号。故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义而后绌耻辱焉。当此之时,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庐舆服僭于上,无限度。物盛而衰,固其变也。”[1]1420汉武帝时代的社会风俗由以前的“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义而后绌耻辱”,到“争于奢侈,室庐舆服僭于上,无限度”,司马迁认为这是由于汉兴七十余年之间,人民太富裕了:“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而乘字牝者儐而不得聚会。”[1]1420由于富有,就往往依仗钱财骄奢放纵。所以,司马迁认为风俗变化的原因是“物盛而衰,固其变也”,是中肯的。
其次,关于夏到秦代治理策略的变化,司马迁总结其规律是“物盛则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太史公曰:故《书》道唐虞之际,《诗》述殷周之世,安宁则长庠序,先本绌末,以礼义防于利;事变多故而亦反是。是以物盛则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1]1442司马迁认为,世道安宁太平就会重视学校教育,提倡本业即农业,排斥末业即商业,用礼义防止人们去争利;社会状况发生了变化,治理的策略就会和原来相反。所以事物兴盛以后就会走向衰败,时势发展到极限就要倒转,治理策略有时重质朴,有时重文饰,始终循环变化。司马迁在这里虽然宣扬的是历史循环论,但他所强调的“物盛则衰,时极而转”的历史趋势却是极有见地的。
一般认为,循环思想起源于《周易》。受《周易》循环观影响,司马迁提出了历史循环论,认为“三王之道若循环”“三王之正若循环”,并重视“三五”循环之变。司马迁的历史循环论,也是其通变思想的一部分,我们不必拔高而认为他没有讲历史循环论,这是应该注意的。
远古时代,先民由太阳、月亮的次第升起,观察到一年四季的循环,故《易传》说:“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5]461-462《周易》认为,天下万事万物都如同日月寒暑一样永无休止地循环着,这是一种循环变化观。《易经》六十四卦殿以《未济》,表示“终则有始”;《乾·彖》也说:“大明终始。”故《蛊·彖》曰:“终则有始,天行也。”[5]132《蛊·彖》认为,事物总是终结前事之后,又开始新的发展,这是大自然的运行规律。又《泰》卦九三爻辞强调:“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象》曰:‘无往不复’,天地际也。”[5]98认为没有一直平坦而不倾斜的,没有一直前往而不返回的。大自然的规律,周而复始,循环不已,这是天地间的自然法则。
《周易》反映了循环思想的萌芽。循环思想是春秋时代后期的一种普遍意识,人们试图运用这种思想来探讨社会历史的变迁规律。孔子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7]30在孔子看来,前一朝的治变为乱的时候,下一朝就要对前一朝的典制加以损益或变革以求治。社会就是这样在因循与损益过程中一治一乱地循环运转着。[8]100
司马迁要“通古今之变”,在考察历史的终始之变时,继承了《周易》的循环观和董仲舒的“三统说”,宣扬历史循环论,其主要观点如下:
第一,认为“三王之道若循环”。在评述夏、商、周三王之道的历史变易情况时,司马迁说:“太史公曰: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周秦之间,可谓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1]393
“忠”是提倡质朴淳厚,“敬”是敬崇天帝祖先,“文”是重视礼乐制度。在司马迁看来,夏、商、周政治制度的变化正是按照忠、敬、文三种形式进行的,是“若循环,终而复始”,这是对《周易》历史循环观和董仲舒“三统说”宣扬的历史循环思想的直接继承。司马迁同时认为,秦朝的灭亡在于不知变易,“反酷刑法,岂不缪乎?”而汉朝政治的成功在于“承敝易变”“得天统矣”。
第二,认为“三王之正若循环”。太史公曰:“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盖三王之正若循环,穷则反本。天下有道,则不失纪序;无道,则正朔不行于诸侯。”[1]1258司马迁认为,夏历以寅月为正月;殷历的正月为丑月,在夏历的十二月;周历的正月为子月,在夏历的十一月。夏、商、周三代分别使用寅正、丑正、子正的历法,它们各自有规律地循环,周而复始。帝王有道,历法就不失时序;帝王无道,诸侯各自为政,分别使用自己的历法,如此则没有通用的统一历法,就会出现混乱。 “三王之正若循环”,也正体现了司马迁的历史循环论。
第三,重视“三五”循环之变。司马迁通过对天体运行和人类历史变易及其特点的探讨,肯定“三五”循环之变是天人之际普遍存在的一种法则,从而重视“三五”循环之变。司马迁说:“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三大变一纪,三纪而大备:此其大数也。为国者必贵三五。上下各千岁,然后天人之际续备。”[1]1344“为天数者必通三五。终始古今,深观时变,察其精粗,则天官备矣。”[1]1351司马迁认为,天运有“三五”循环之变,人运也有“三五”循环之变,故强调“为国者必贵三五”“为天数者必通三五”。
毋庸讳言,司马迁宣扬历史循环论,并以此指导自己的史学实践。庞天佑先生认为:“他编撰《史记》这一纵贯三千年的纪传体通史,目的就是为了对历史循环更替进行系统考察。换一句话来说,《史记》所代表的纪传体通史体例的创立,就是司马迁运用历史循环思想对历史进行宏观考察的直接结果。”[8]112庞先生的观点是极有见地的。那种认为“司马迁借用了循环论的术语,表达的实质内容是需要变革、前进,而不是重复的循环观念”[9]209的看法,是不符合司马迁思想实际的,是对其思想的有意拔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