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文珠
许慎云:“堪,天道也;舆,地道也。”[1]堪舆也称为天地之学,亦指仰观天象,俯察地理,后世专称看风水的人为堪舆家。“风水”一词首次出现在晋人郭璞《葬书》:“葬者乘生气也。……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2]可见,迷信风水的人们在宅地与墓地的选址时会综合考察附近的山水景观以及地势地貌,以求达到理想的建筑效果。在原始社会,为了生存,人们大多选择“近水向阳”的地方生活,追求更加合适的生存环境。进入封建社会以后,堪舆不断发展,人们开始注意选福址、择良日等,明、清两代更是堪舆学说的泛滥时期。
《儒林外史》这部士人小说寄寓了作者的理想,一方面揭露和批判沉迷科举的士人,一方面肯定和赞扬坚持自我的士人。这部写实主义的小说为何多次出现堪舆现象呢?首先,明清两代堪舆盛行,上到帝王下到平民百姓,都热衷于堪舆。美国文艺学家艾布拉姆斯曾提出文学四要素,童庆炳先生认为其中的“世界”就是我们所指的社会生活,社会生活是一切种类的文学艺术的源泉[3]。文学来源于生活且反映生活,吴敬梓的《儒林外史》虽然是一部关于士人的专书,其中必定会有堪舆现象的相关描写来反映社会生活。其次,吴敬梓在书中多次描写堪舆现象一定程度上也是为刻画人物形象服务,使其不脱离社会生活。作者通过描写世人对堪舆的态度,反映出他们不同的堪舆观和科举观,使人物形象更丰满,具有更强的艺术感染力。再次,吴敬梓描写堪舆现象在某种程度上是为小说的主旨服务的,是为了体现和传达自己对堪舆和科举的态度与观点。作者通过夸张的艺术形式生动地刻画出因追求科举而沉迷堪舆的世人形象,嘲讽了沉迷堪舆的世人,批判了当时的科举制度,表现出自己对堪舆和科举仍持有的理性且清醒的认识。
《儒林外史》第四回,范进在母亲去世后说:“今年山向不利,只好来秋举行,但费用尚在不敷。”[4]80-81范进作为科举士人,饱览诗书,居然信奉风水,因“山向(1)旧时看风水的所定的坟茔方位,据说山向的吉凶与年月日有关。《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刘猛进墓志》中的“即以其年建子之月三日丙寅穸乎南海郡西北朝亭东一里半,坟向艮宫,厥名甲寅之墓”一句,即山向之说。不利”而推迟了母亲的安葬期,实际上违反了古代所提倡的“入土为安”的孝道,实为可悲。《儒林外史》第六回,严贡生在弟弟去世时说:“祖茔葬不得要另寻地。等我回来斟酌。”[4]114严贡生作为无恶不作的“优贡”(2)清制,每三年各省学政于府、州、县在学生员中选拔文行俱优者,与督抚会考核定数名,贡入京师国子监,称为优贡生。《清史稿·选举志一》载:“贡生凡六,曰:岁贡、恩贡、拔贡、优贡、副贡、例贡。”,在帮弟弟料理后事时对祖茔的选择却十分慎重,可见品性恶劣之人同样十分迷信风水。
《儒林外史》第四十五回记载:“余敷把土接在手里……嚼了半日……又闻了半天,说道:‘这土果然不好!’主人慌了道:‘这地可葬得?’余殷道:‘这地葬不得!葬了你家就要穷了!’”[4]762-764作者把余敷、余殷验土相坟时装腔作势的可憎的嘴脸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们二人实为无师之学,却可以靠帮人看风水来谋生计,可见当时世人对科举、财富的热衷及对风水迷信的沉迷。《儒林外史》第四十四回写道:“余大先生道:‘正是。敝邑最重这一件事。人家因寻地艰难,每每耽误着先人,不能就葬。小弟却不曾究心于此道。’”[4]748作者通过于大先生之口,揭露了世人普遍沉迷风水的社会现象:他们渴望通过风水求得仕途、获得财富等,甚至为此摒弃古人所推崇的孝道。
《儒林外史》第四回:“次日,请将阴阳徐先生来写了七单,老太太是犯三七,到期该请僧人追荐。”[4]74范进中举后,母亲突然离世,范进请来阴阳徐先生为母亲写七单(3)七,指丧事“作七”之七,七单是请阴阳先生推算列出死者生殁时辰与七七冲煞时辰的单子。。阴阳徐先生以帮人看风水谋生,在《儒林外史》中多次出现。《儒林外史》第三十六回:“虞博士带了罗盘,去用心用意的替他看了地。葬过了坟,那郑家谢了他十二两银子。”[4]611-613虞博士本为科举士人,但因多次落第,在祁太公的建议下做了一段时间的阴阳先生,以谋生计。《儒林外史》第四十五回:“二先生道:‘他们也只说的好听,究竟是无师之学,我们还是请张云峰商议为是’。”[4]765阴阳先生张云峰主要在小说第四十五回中集中出现,余氏兄弟料理父亲后事时请张云峰为其看风水。
迟衡山在《儒林外史》第四十五回中提出:“只要地下干暖,无风无蚁,得安先人,足矣!”[4]748他还说:“士君子惑于龙穴、沙水之说,自心里要想发达,不知已堕于大逆不道!”[4]748迟衡山虽然在作品中有着积极的入仕态度,支持通过科举改变命运,但他依然遵守孝道,不盲目迷信风水,是小说中的真儒之一。《儒林外史》第四十五回:“杜少卿道:‘那要迁坟的,就依子孙谋杀祖父的律,立刻凌迟处死。’”[4]751可见,杜少卿极其重视孝道,能够理性对待堪舆,支持用相应的法律来规范世人,是作者笔下为数不多的真儒形象中较为理想的一个。
吴敬梓在小说作品中刻画了范进、严贡生、余氏兄弟等众多迷信风水的世人形象,并对他们的迷信行为进行放大、嘲讽和批判。多年来,学者看到更多的是疯狂追求科举的士人的扭曲性格,看到了科举制度的弊端,但深究这些人如此热衷科举、迷信风水背后的原因,可以发现,世人能够做官的机会很少,较为公平的科举便是他们最有希望的一种途径。科举制度作为朝廷选拔官员的制度,相对于世袭制有着一定的进步性,万千寒士便希望通过科举考试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作者所刻画的范进、周进等人,作为当时社会上万千寒士的代表,也正是通过科举考试步入仕途,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小说中也刻画了一些真儒形象,他们并不热衷于风水,对堪舆保持着清醒、理性的认识。例如,作品中出现的迟衡山更注重儒家所提倡的孝道,并不一味追求所谓的名利。且迟衡山闲话时说起:“少卿兄,你此番征辟了去,替朝廷做些正经事,方不愧我辈所学。”[4]574可见,其对科举并不反感,反而认为品行好、有才学的人为官可以贡献社会,有所益处。因此,作者对于科举制其实并不是一味反对,而是客观地看到了科举制度的价值与弊端,看到了科举对当时世人的影响。
吴敬梓在书中借迟衡山之口读诗嘲讽道:“气散风冲那可居,先生埋骨理何如?日中尚未逃兵解,世上人犹信《葬书》!”[4]748可见作者并不相信风水迷信,对风水持有科学、理性的态度,吴敬梓的堪舆观也从侧面说明其具有正确的科举观。《儒林外史》中的杜少卿虽然不全是吴敬梓,但却投射了他的身影,作者企图借杜少卿来表达自己的情感[5]。杜少卿不仅对风水有着清醒、理智的认识,对科举制度也有着自己的看法,他并不热衷科举取仕,甚至装病辞去朝廷对其征辟。但杜少卿反对八股取士可能更多是因其对自由的向往与追求,并不是厌恶科举制度本身。吴敬梓对魏晋六朝的社会风尚十分神往,对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非常喜爱,在他的许多作品中,都保留着明显的魏晋六朝风尚的影响[6]。热衷于魏晋风流的杜少卿向往自由,断然不会被科举所束缚。因此,作者并不是借杜少卿这一人物形象去批判科举制度本身,而是批判那些被科举束缚而性格扭曲的世人。
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刻画了对堪舆持有不同态度的人物形象,通过小说中的堪舆现象研究,可以看出作者对堪舆和科举有着理智而清醒的认识。吴敬梓清醒地认识到,科举制度为万千寒士打开一扇门,也令多数士人迷失自我、人格扭曲,甚至沉迷于堪舆等封建迷信之中。可见,科举制度在清代社会是一把双刃剑,当代社会亦是如此,人们应该理智地看待各种考试和选拔,在努力提升自己的同时坚守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