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津含
20世纪80年代,“寻根文学”的文学思潮开始流行,知青作家是这一阶段的创作主体,张承志也被看作其中一员。张承志的经典代表作《黑骏马》《北方的河》取得了重要的成就,引起研究界的广泛关注。20世纪80年代的知青叙述揭示出一大批知识青年返回城市普遍面临的精神困境,代表了作家个人和整个文学创作的复杂性。张承志就是在这样一种自我精神与外部现实的双重困境中开始了文化寻根的道路,他开始重新追寻,在传统与现代的冲突与融合中为中华民族寻找新的出路。
作为新时期初登文坛的一位重要作家,张承志首先面对的一个重要命题即如何处理“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关系。其中,传统文化与现代科学之间的关系最为突出。“由于各民族经历了各自不同的历史发展阶段,因此,在文化方面存在着民族的差异性”[1],张承志在处理这一差异性的过程中不断追寻与反思传统文化。
草原题材系列的小说构成张承志小说创作的重要部分,这种独具地域性的小说题材来源于他在内蒙古插队的四年经历。1966年,张承志高中毕业后自愿到内蒙古乌珠穆沁草原插队,四年的插队经历使他对草原有了更加深厚的感情,并且以此为背景创作了许多草原题材的小说,传递出对古老草原中人性的赞美和讴歌。
古老的草原文明蕴含一种博爱的精神,辽阔的草原可以包容世上的一切,这里的人们纯朴善良、勤劳勇敢。《黑骏马》中的白发额吉是古老草原中闪耀人性光芒的一位伟大母亲,她爱这里的一切,她把草原上的万物都看作自己的孩子。这位“非血缘”的母亲将白音宝力格抚养成人,白发额吉的生命有限,这种博爱的精神却是永恒的,这也是古老草原生命延续不断的重要来源。白发额吉去世之后,索米娅成为第二个白发额吉,在大草原上生活了一辈子,从漂亮姑娘变成了身负重担的伟大母亲。在小说的结尾,索米娅希望白音宝力格的孩子可以由她抚养,这就是古老草原母亲对延续生命的一种自然习性,以额吉为代表的母爱是热爱一切生命的爱,是无关乎血缘的爱,是古老草原孕育的美好人性。
《黑骏马》中融入了张承志的知青经历和生命体验,古老的草原文明蕴含着淳朴自然的人性之美,传统的游牧民族具有强大的原始生命力。白发额吉和索米娅的博爱精神延续了草原的生命法则,使得草原上的一切生生不息。古老草原中的爱与美化解了自然因素的破坏与入侵,但却无法消解现代文明的冲击。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古老草原牧歌文明暗含不可避免的冲突和矛盾。
古老草原成为张承志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草原也成为张承志的第二故乡。从北京到内蒙古,从高中生转变为一个知青,一开始张承志不能完全适应草原的生活,也不能完全接受身份的转变,他以知青的身份深入草原生活,最后完全地投入草原母亲的怀抱。四年过后,从草原回到北京,都市生活与草原生活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张承志陷入了一种孤独与无奈的焦虑中,这也是当时一大批知青的心理状态。在这种精神困境下,他开始了文化的追寻与反思。
《黑骏马》中的主人公白音宝力格从城市回到阔别已久的大草原,从离去到归来,小说文本中充斥着许多“冲突”和“裂痕”,体现了当时张承志的心路历程和深度思考。白音宝力格的第一次离开是去农学院学习,回来后发现自己心爱的姑娘索米娅不再纯洁,愤怒离开,这就看出他对待索米娅的感情是一种缺乏理性且不成熟的爱,这种爱注定是没有结局的。他无法接受白发额吉对索米娅所怀孩子的生命关怀,无法忍受古老草原上的自然法则,最后他选择离开草原。从“牧人”转变成“畜牧厅的科学工作者”,城市文明使他心力交瘁,他还是难以忘记从前生活的草原,所以回到古老的草原。当他又一次归来之时,白发额吉去世了,心爱的姑娘索米娅也渡过了伯勒根河嫁给了达瓦仓,从一个唱歌的姑娘变成了忍受苦难的妇人。白音宝力格的忏悔之意油然而生,他辜负白发额吉的养育之恩,抛弃心爱的姑娘索米娅,逃离草原生活,最后他将对草原的爱投注到了索米娅的孩子小其其格身上。白音宝力格与古老草原文明之间的冲突无法彻底消除,他在痛苦与无奈中反思,重新找回草原带给他的力量,这种力量驱使他继续追寻,开辟新的前途。
古老的草原文明蕴含着美好的人性,草原母亲白发额吉用爱包容万物,将永恒的爱世代传承。在现代文明不断发展的进程中,传统的草原文明受到现代文明的冲击,张承志尝试在传统与现代文明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化解二者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回归传统文明的同时吸收现代文明,重新建构民族传统文化。
“中国在遭遇现代西方历史的过程中,古老的‘天下’破裂,现代的‘世界’诞生,并且发现和建构了民族国家自我的统一性。”[2]张承志早期小说就体现出自我与民族关系的统一。他坚持追寻自我的个性,个性化的追寻以民族传统认知为基础,发表于1984年的小说《北方的河》就展现了这一主题。
《北方的河》中的主人公是一个具有远大理想抱负,想为社会作贡献的勇敢青年,小说以第三人称“他”为叙述视角来追寻河流的轨迹,以北方五条大河为象征,体现出对中华民族传统的认知。
额尔齐斯河是最初探寻河流的起始地,是主人公追忆青春年华的一个缩影,六年插队新疆的经历是主人公对过往的追忆,其中蕴含着许多令人难以忘怀的特殊感情。额尔齐斯河孕育出伟大的民族精神,显示出母性的伟大。古老的黄河承载着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它以父亲的包容精神帮助主人公两次横渡黄河成功,这一壮举体现出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和勇往直前的时代精神。虽然第二次横渡黄河使他“三角肌”发酸,但是他依旧抗争到底,绝不屈服。湟水流域与古老的黄土高原流域一脉相承,如果说黄河是根,那么湟水便是叶,这种血脉相承的关系再一次印证了中华传统文明的生生不息。湟水流域中的人文景观也展现出优秀的传统文化。这里有日积月累形成的河漫滩、浓厚的土壤和茂密的植被,在湟水河滩上意外发现的彩陶碎片将读者的视野拉到时代久远的历史,这也是民族传统认知的一种见证。黄河带给“他”的是汹涌澎湃的生命气息,永定河带给“他”的是历经洗礼和摧残但依旧坚韧的精神。面对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困难,如考期将至没有拿到学生证,母亲生病住院,同学徐华北横刀夺爱,他学会了隐忍和坚韧。小说最后描述的河流黑龙江,则代表着“他”对未来生活的精神向往,指引着“他”一直探索和前行。直到考试前夜,“他”还梦见了汹涌奔流的黑龙江畔,梦见了惊心动魄的破冰场景,梦中的黑龙苏醒,震动整个河水,牵动着他的心灵。
小说以中国北方五条河流为描写对象,这五条河流是传统文明的历史源流,孕育出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从中国的边疆到中原,北方的五条河流分别从不同维度给予“他”强大的精神力量,使“他”终于在艰难的环境下完成了实地考察。
《北方的河》被赋予“寻根”的思想内涵,小说以北方五条河流为象征,主人公顺着河流的轨迹来追寻中华传统文化的历史渊源,这一过程体现出对传统民族文化的认同。主人公“他”通过“考研”这一具有现代性特征的方式考取“人文地理科学”的研究生。在现代性的教育机制背景下,回归传统被赋予了更深层面的追寻意义,也就是在传统与现代的融合中重新建构传统民族文化。
小说中的主人公“他”不满于被分配到“计划生育办公室”工作,他有自己的人生理想,想要考取“人文地理科学”这一学科的研究生。“考研”这一方式是现代教育体制背景下的文明产物,也是经济全球化背景下选取人才的一种考核方式,这种具有现代性特征的考试模式为广大知识青年提供了更好的学习机会。主人公“他”探索以河流为代表的民族传统文化与“考研”这一现代机制实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现代文化的第一次融合。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现代文化的第二次融合发生在青年的实地考察中,即使遭遇许多艰难险阻,他也从来没有放弃,河流带给他强大的生命力、博大的胸怀和勇敢的时代精神,这种精神凝聚成了伟大的中华民族精神。在实地考察的过程中,他运用西方学者关于中国地理学的研究资料,采取外国学者的方法和理论。他用现代地理科学的眼光精准描绘了河流地貌,如“曲流宽谷”“沟壑梁峁”等,显示出现代科学的文化特征。五条北方的河流被赋予了东方的传统文化精神与西方的现代科学精神,传统文化与现代科学实现了再一次的融合。
李泽厚在《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中对如何看待中西方文化提出了“西体中用”的看法:“从科技、生产力、经营管理制度到本体意识,来努力改造‘中学’……在新的社会存在的本体基础上,用新的本体意识来对传统积淀或文化心理结构进行渗透。”[3]李泽厚提出了西方现代科学与中国传统文化融合的构想。张承志在《北方的河》中运用具有传统意义的河流意象,借助考研这一现代考核方式加强传统民族文化的认同,传统与现代相互融合,以此建构具有现代性特征的民族文化传统。
张承志以知青的身份深入草原生活四年之久,创作了大量以古老草原为题材的优秀作品。《黑骏马》中的古老草原文明蕴含美好的人性,草原母亲白发额吉包容万物的博爱精神完成了生命的延续,纯朴善良的索米娅接替白发额吉的使命,默默坚守古老的草原。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张承志从现代回溯传统,在追寻传统文明的进程中不断反思。张承志在《北方的河》中借助传统的河流意象,运用现代体制背景下的考研途径完成了文化的寻根历程。从《黑骏马》到《北方的河》,张承志将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现代文化相互融合,有利于推动时代与社会向前发展,建构具有现代性特征的民族文化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