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花女》潜台词意义推导模式解析

2021-03-07 11:23尹惠民
外国语文 2021年4期
关键词:潜台词赖斯话语

尹惠民

(广州新华学院 外国语学院/东南大学 人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520)

0 引言

美国哲学家H. P. 格赖斯涉猎非常广泛,研究领域遍及哲学、逻辑学、伦理学、哲学心理学、形而上学、认识论、哲学方法论和意义理论。作为世界著名的哲学家,他凭“意义”一文而开意向意义理论之先河,在哲学文献中引用率远远高于“逻辑与会话”一文。他的意义分析模式由两部分组成:会话含义理论和意向意义理论。哲学界、逻辑学界更关注他的意向意义理论。他在语言学界最具影响力的理论就是他的会话隐含理论。这一理论与奥斯汀和塞尔的言语行为理论一道构成了语用学的两大理论支柱。他被称为“认识语用学派的创始人”(Taylor, 1992: 139),也被称为推理语用学的鼻祖。他终生关注语言对哲学研究的重要作用,坚持用日常语言作为哲学研究的对象和哲学分析的介质。他认为: “日常语言为大部分最基本的哲学思辨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基础。”(Grice,1986: 58)“在进行哲学研究和概念分析时,日常语言有首要发言权……。”他的“会话隐含理论”的意义分析模式是以一种整体上的逻辑思路,在合作原则的框架下,在词语常规意义的基础上,通过联系语境进行推导的。他的意义推导理论构成了哲学、逻辑学、语言学和语用学的推导理论的基础。他把意义解释为系统意义或逻辑式,并把它置于明说和暗含这两个概念的底层(Chapman, 2005: 180)。“合作原则、会话隐含理论是非自然意义体系的一部分,也是他整个意义分析模式的有机组成部分,不可或缺。”(姚晓东,2014:25)这一理论的意义分析模式为解释语言的使用开辟了一条崭新的道路。莱文森比喻他的合作原则是“哲学家的天堂”(Levinson, 1983: 107),莱可夫把他的合作原则描述成“建筑师的草图”(Lakoff, 1995: 194)。

Subtext在戏剧中常被称为“潜台词”。 社会话语分析家及精神分析批评家认为“文本的表面或‘显而易见的意义(manifest meaning)’掩盖或替代了潜在的意义(underlying meanings)。这些潜在的意义不可能公开地表达,因为它们受到精神或意识形态或推理需要的压制”(Abrams et al., 2014: 626)。莫里森小说《宠儿》中称subtext为“隐含文本”或“潜藏文”,文学批评家常称其为“隐匿书写”、次文本(艾布拉姆斯,2018: 313)或“潜在涵义”;哲学家、逻辑学家、语用学家称它是话语的“隐涵/含意义”“非自然意义”“非字面信息”“语用含意”等。弗莱认为艺术在于含而不露,艺术无言,唯有批评能够直言,阅读文学作品应该“跨出文学批评的直言相告的世界,进入文学的幽寂隐秘的境界之中”(弗莱, 2006:38-39)。搜寻戏剧的“潜台词意义”就可以进入这种幽寂隐秘的境界之中,它依靠的是推理,而不是语言的解码。

由于语言学界重点关注经典格赖斯的会话隐含理论,而忽略他的意义分析模式,本论文试图重点运用被哲学界、逻辑学界广为引用的经典格赖斯会话隐含理论、合作原则和意义分析推导模式,结合康德的逻辑推理系统,对萧伯纳剧本《卖花女》出现的大量生动、有趣的语料,进行潜台词的意义推导分析,特别是对它的非字面信息的推导分析,力图解释《卖花女》出现的诸多语言文化现象和潜台词的蕴涵意义。

1 美国哲学家格赖斯和德国哲学家、逻辑学家康德的意义推导理论综述

对意义推导理论的详尽研究,我们可以最早追溯到美国哲学家格赖斯在《逻辑与会话》中,为推导会话含意而提出的合作原则及其准则(Grice,1975: 41-58)。作为推理语用学的开山鼻祖,格赖斯的合作原则和会话隐含理论(1957)曾经引起许多学者、语言哲学家、语言学家的高度评价,称它开启了话语理解的语用推理研究。但也有不少学者对他的合作原则及其准则的真正意图存在种种误解或质疑。青年学者姚晓东针对这种现象指出:“语言学界只关注经典格赖斯会话理论,语言哲学界则对意义分析模式情有独钟。”(姚晓东,2014:自序)“他在语言学界最具影响力的理论就是意义分析”(前言,1),他的意义分析模式的一个最大的特点是从语言之外寻求意义。

1957年,格赖斯在《意义》一文中,首次区分了话语的自然意义和非自然意义。非自然意义是说话人的意图,靠听话人认识这种意图之后而产生的影响(Grice,1957: 377-388)。他认为,在理解、解释自然语言的使用时,语言不仅仅是在语境中的运用,逻辑也发挥了重要作用。语境在会话含义的产生过程中非常重要(Grice,1989: 31)。他1967年为纪念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在哈佛大学发表演讲时,提出了自己的语用学理论。格赖斯和后格赖斯派推出话语的非自然意义(non-natural meaning or meaning-nn of an utterance)的“隐涵意义”推理,为语用机制的建立和发展作出了开拓性的贡献。

格赖斯提出的会话隐含理论(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是语用学中第二个重要理论。它被学者高度评价为是对语用学的一个重大推进,开启了话语理解的语用推理。它是一种暗含意义,利用合作原则及其准则,在词语常规意义的基础上,通过语境推导出非字面信息的“言外之意”。这一会话隐含理论为解释语言的使用开辟了一条新思路(胡壮麟,2019: 164)。在戏剧中,这种非字面信息的台词所产生的“言外之意”常被称为戏剧的潜台词。

格赖斯在《逻辑与会话》讲稿的结尾部分,对会话隐含的一些特征做了简要的总结。提出会话隐含可以推导,也可以被取消,或得到加强。它具有以下四个特征:

1)会话隐含具有可推导性(calculability)。可从已知信息推导出会话的隐含意义(即语用含意或戏剧的潜台词意义)。这已知信息是指词的常规意义和可能涉及的指称对象,合作原则及其次则,话语的语言或非语言语境,其他相关的知识背景,会话双方都知道或假定的事实等(Grice,1975: 50)。

2)会话隐含具有可废除性(defeasibility)。莱文森解释为可取消性(cancellability)(Levinson, 1983: 114-118)。会话隐含可以通过所用词的规约意义、合作原则、语言和情景语境等等因素的变化而废除或取消原有的隐含意义。

3)会话隐含具有不可分离性(non-detachability)。会话隐含是运用合作原则中除方式准则外的各种准则,尤其是对准则的违反,根据话语的语义内容,再结合语境推导出来的。因此,它依附于特定的语境信息,而不仅是话语形式及其语义内容的直接再现(何自然 等,2010:84)。会话隐含依附于话语的语义内容,而不是语言形式,我们能用同义成分替换话语的某个部分,其语用含意(即会话隐含或潜台词意义)不会改变(不会从整个话语中分离出去)。这就是格赖斯所说的会话隐含具有的不可分离性。

4)会话隐含具有非规约性(non-conventionality)。非规约性指会话隐含与词语的常规意义(规约意义)明显不同。“它具有语境条件下的特殊性,受制于语境,并随语境的变化而不同。”(85)衍推是常规意义的一部分,它所反映两个句子的逻辑关系是一致的,因为它在所有的语境中都是固定不变的,衍推义是确定的,而会话隐含是不确定的,它会随着语境的变化而变化(胡壮麟,2019: 164)。

格赖斯隐含意义的推导是指在遵守、违反或偏离合作原则基础上的推导,是在特定的语境中的具体意义的推导,是超出字面意义以外的交际信息,即语用含意或潜台词意义的推导,是“言下之意、弦外之音”的推导,是非自然意义的推导。它受人们的认知环境和认知结构的变化而变化。戏剧潜台词意义推导的基础是语境。语境对潜台词意义的推导有解释和制约作用。语境是指在言语交际中进行正确有效的言语交际所需要的语境。格赖斯强调话语与具体情境的关联,并把语境作为明说消歧的判断标准,他举例说,某人把香烟含在嘴里,伸手去摸口袋,人们肯定认为他是在找打火机(Grice,1989: 31)。如果此人没有把香烟含在嘴里这一情境,伸手去摸口袋,人们就会作出一系列不同的推导假设。

“语用含意”(implicature)(戏剧中称为潜台词意义),是语言学的分支学科语用学中的一个术语,由Grice创造。它是话语中所暗示的内容,是一种受制于语境、说话人交际意图的隐含信息,是话语在特定的语境中所隐含的“言下之意、弦外之音”,“也等于是说话人等交际主体的交际用意”(何自然、冉永平,2010: 63)。戏剧中的潜台词就是这种隐含意义,在台词中没有明说, 观众通过思考推导出其不明说的“言外之意”。这种推导活动正是戏剧的一种社会行为,是剧作家、演员和观众共同完成的社会行为。美学家把这种行为称为作者与读者的情感交流或情感共振(陆志平 等,1997:13)正如我国神话学者杨利慧所指出的“在表演的组织中, 表演者和听众之间的互动和呼应是至关重要的维度,因为表演本身是一种社会行为”(杨利慧,2018: 249)。

语用前提(也称语用预设)是一种推理活动,一种推理关系。它不仅涉及语言结构,还与语境因素息息相关,并对话语理解中的语用推理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它是交际双方共知的信息,对话语生成和取得理想的交际效果也具有很重要的作用;它是语句的基础,寓于语句结构之中;“前提关系既反映语句间的逻辑—语义关系,也反映语句间受语境影响的语用关系”(何自然 等,2010: 126)。姚晓东指出:“格赖斯理性主体假设就是一个前提,是在合作原则及准则的底层处处都蕴涵了对理性的假设。”(姚晓东,2014:35)在所有会话含义产生的过程中,理性假设都起作用,理性主体假设是格赖斯意义理论建构的默认前提。乔恩·艾尔斯特指出:“交际和讨论都是建立在每个谈话者都相信他人是理性的这样的默认前提之下,否则就失去交际的意义”(Elster, 1986: 27)。格兰特、格里诺尔、莱文森等学者都认为格赖斯在解释合作原则的过程中坚持交际主体的理性,坚持理性和交际之间的关联。……如果交际参与者不是理性的, 理解根本就不会成为可能;理性是理解的前提(Grant, 1958; Greenall,2002:57-59;Levinson, 1983: 107-108)。

语用推理策略是一种隐含策略,主要包括句子中的某些词语和结构的语用触发策略;这些词语和结构影响着句子的前提关系,是前提关系的基础。它们被称为“前提触发语”。揭示前提关系的“前提触发语”多达31种(Levinson, 1983)。常见的“前提触发语”有:A. 各类动词或动词短语(如:a. 具有某种含蓄意义的动词,如manage, forget, happen等;b. 叙实动词,如 know, be aware that, realize等;c. 状态变化动词,如stop/cease, start/begin, continue/carry on, finish等;d. 评价动词,如 charge, criticize, blame, accuse等)。B. 限定性结构或修饰性词语(如:“名词所有格’s, ……的”“again再/有”“like像……”和“in spite of/despite尽管”等)。C. 短语或分句(包括比较结构、非真实条件句、强调句和时间状语从句等)。 运用格赖斯的会话含意学说对萧伯纳《卖花女》剧本的“前提触发语”进行会话含意的推导分析,可以深入地探究剧本说话人的交际意图和潜台词的隐含意义。

逻辑语用学是逻辑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范畴。逻辑学和哲学一样是智慧之学,它“被看作一切其他科学的基础和一切知性使用的入门”(康德,2010:11)。世界著名的原型批评家诺思罗普·弗莱在他的被20世纪西方文艺理论界捧为当代经典著作的《批评的解剖》一书中提出“逻辑可以消解隐喻(Logic may digest the metaphor )”(Frye, 2000: 143)。强调逻辑在语言哲学体系中最基础地位的剑桥大学世界著名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也指出“我们口头语言的所有命题在逻辑上是完全有序的”(维特根斯坦,2017: 150-151)。开辟近代辩证法筚路蓝缕之功,又建树“量”“质”“关系”和“样式”的分类逻辑传统,还创设“模态”一类的德国著名逻辑学家康德提出“推理就是由另一判断引导出的判断”(Kants,1800:A178),他把推理分为直接推理(也叫知性推理)和间接推理(理性推理或判断力推理)(A179)。在论述直接推理和间接推理的基本性质及其可能的原理的区别时,他指出“直接推理是由另一判断导出(deduction)一判断,而无须中介判断”(110-111)。判断的质料没有改变,但判断的形式却改变了。“间接推理是判断的质料和判断的形式都改变了,因为它们必须添加一个中介判断或者中项概念,以便使一判断由另一判断得出。”康德进一步解释,这个中介判断便是同义反复的命题。他举例说:“一切人皆有死,所以伽尤斯也有死。中介判断是‘伽尤斯是人’与前面的‘一切人’构成同义反复的命题。”(Kants,1800:A180-A181)这就是康德所解释的间接推理。

格赖斯受德国著名哲学家、逻辑学家康德的“量”“质”“关系”和“样式”的逻辑推理分类传统的影响,1975年,在《逻辑与会话》中提出了合作原则(cooperative principle),这一原则哲学家、逻辑学家和语言学家现在常用于对会话结构的研究。它为人际交往设置了理想化的路径,强调成功的会话需要交谈者的合作;言语交际受到一定条件的制约,是一连串互相连贯的话语,围绕一个或一组交际目的而互相配合。说话人应该遵守合作原则及其准则。如果说话人故意违背合作原则中某条或多条准则后,就可能产生隐含的语用信息(即本论文的潜台词意义)。他仿效康德的分类逻辑传统的四个范畴(即为知性推理而规定的量、质、关系和样式的各环节),将合作原则也分为如下四种:(1)量原则(Quantity Maxim):指说话人力图传递足量的信息,但也不要使你的话语比要求信息更多;(2)质原则(Quality Maxim):指说话人力图传递真实的信息,不要说自知是虚假的话或缺乏足够证据的话;(3)相关原则( Relevance Maxim):指说话人必须切题,与前面的话语相关或有关联;(4)方式原则( Manner Maxim):指说话人力图传递简明的信息,要避免晦涩、歧义、含混不清、冗长,要简练有序(Grice,1975: 45-46)。听话人一般总是假设说话人遵循这些原则。说话人也可能违背这些原则(如说谎、讽刺等),但会话的进行是基于说话人不会违背这些准则的假设。“这一原则无异于为言外行为提供了理论依据,具有极大的解释力。它的最大价值不是遵守它,而是利用它——从反面利用它。这便产生了会话蕴涵(含义)。”(钱冠连,2002: 38)Neale把格赖斯的“合作原则和会话隐含理论”看成是“非自然意义体系的一部分,也是格赖斯整个意义分析模式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Neale, 1992: 512)。合作原则能很好地解释言语交际中的诸多现象,尤其是话语理解中非字面信息的推导,从已经说出的话推导出没有说出的意思(即会话隐涵),但对这种推导的一致性和普遍性的程度还存在一定的争议(David Crystal,2000: 87)。

格赖斯的意义分析模式是理性、合作和逻辑的综合体。它涉及理性、暗含和意向的诸多因素。说话人的意向由明确表达的话语承载,语用含意即潜台词意义的提取是一种推理的过程。通过质、量、关系和方式的路径进行语用推导,离不开人的理性假设。格赖斯指出:“语言使用是理性活动的特例,是理性的合作形式,不涉及语言使用的活动也以各种方式在重要意义上类似。”(Grice,1989: 341)“理性是人和其他动物的根本区别,是人的本质特征和人之为人的标尺。”(Grice,2001: 35)无论是明说、暗含,还是说话人的意向都与理性假设分不开(Kasher, 1976),“理性是格赖斯的意义分析模式的依托,更是贯穿他整个思想的脉络与基调”(姚晓东,2014:109)。

格赖斯的非自然意义包含明说与暗含两个部分,他解释说:“明说和规约意义密切相关,但又不包括规约意义”(Grice,1989: 25, 88)。他曾用“中心意义(central meaning)”来界定明说(359-365),也曾用“具有真假值的命题”来定义明说,还把明说视为“不仅依赖句子的逻辑式,而且必须是说话人想说或‘仿佛要说’的内容”(31)。他在“意义”一文讨论明说的消歧时,强调了语境作为判断标准的作用(Grice,1982: 222)。恩菲尔德和莱文森针对格赖斯明说的定义时特别指出“规约意义根本不能穷尽明说的内容,即使最简单的话语都带有意欲未尽、无法言说的半明半暗的影像”(Enfield et al., 2006: 6)。姚晓东认为“把明说划归到命题真值意义更符合Grice的整体研究思路”(姚晓东,2014:106)。暗含也称隐含,是在明说的基础上推导出来的附加意义(即语用含意或潜台词意义),听话人依据具体语境,在明说的内容里确定指称、删除歧义、充实语意、获得完整的命题意义,这一过程离不开推理的介入。

2 格赖斯会话隐含理论框架下的萧伯纳《卖花女》潜台词意义推导解析

经典格赖斯的“会话隐含理论”的意义分析模式是以一种整体上的逻辑思路,在合作原则的框架下,在词语常规意义的基础上,通过联系语境进行推导的。他的会话隐含理论、合作原则和意义分析推导模式,非常适合解释萧伯纳《卖花女》剧本中的潜台词和诸多语言文化现象,特别是对它的非字面信息的推导,进行会话含意的意义推导分析,深入理解剧本中说话人的交际意图,潜台词的蕴涵意义等都具有非常强的解释力。语言是一种社会行为,戏剧也是一种社会行为,而戏剧中的潜台词意义推导正是这种社会行为的一种表现。

下面以格赖斯的会话隐含理论、合作原则和意义分析推导模式为基础,分析萧伯纳剧本《卖花女》出现的诸多语言文化现象,特别是结合遵守、违背或偏离格赖斯“合作原则”在言语交际中的具体表现,力图揭示《卖花女》的潜台词意义和言语行为中的意义推导是怎么实现的。

2.1利用对合作原则的遵守、违背或偏离所进行的潜台词意义推导

格赖斯提出的合作原则及其准则的重心是针对说话人一方,但也适用于听话人。一般情况下,要求人们应该遵守这些原则,即遵守诸如真实(质)、充分(量)、关联(关系)、清楚(方式)等原则及其准则,以使话语交际顺利进行,达到满意的交际效果。为此,在言语交际中,人们总是互相合作,互相配合,互相理解的。合作原则强调交际中话语传递的暗含信息,“依靠的不是语言解码,而是语用推理。语用推理就是根据语境假设以及交际的一般原则进行的”(何自然 等,2010: 89)。遵守这些原则,话语就具有充分、真实、相关和清楚的属性,如果说话人故意违背或者偏离合作原则中某条或多条准则,话语就可能产生隐含的信息(或潜台词意义),即产生说谎、讽刺、诙谐、幽默、谐谑、夸张、隐喻、弱陈、缓叙等修辞效果。

请看下例:

这是萧伯纳《卖花女》第一幕开场发生的情景。伦敦夜晚十一点一刻,正下着夏季的大雨,在圣保罗教堂的门廊下,一个脏兮兮、蓬头垢面但容貌姣好的街头卖花女伊莉莎正吆喝着向躲雨的人卖花。一对母女正十分焦急地等出租车。语音学家息金斯教授以一位作记录的人的身份正在记录卖花女伊莉莎奇怪的伦敦土音(cockney = kerbstone English街沿石英语)。一位有军人风度、脾气随和、上了年纪的绅士急急忙忙跑到门廊下避雨。伊莉莎向这位绅士示好,并向他兜售鲜花。绅士端详了一会儿卖花女,赞美了她一番,没有买她的花,但给了她一个半便士。

(1)THE BYSTANDER: [tothegirl] You be careful: give him a flower for it. There’s a bloke here behind taking down every blessed word you’re saying. [Allturntothemanwhoistakingnotes].

旁边的人:(向卖花女)你留点神:给他一枝花。后面有个人可把你说的话全给记下来了。(大家都回头看那作记录的人)

(2)THE FLOWER GIRL: [springupterrified] I ain’t done nothing wrong by speaking to this

gentleman. I’ve a right to sell flowers if I keep off the kerb. [Hysterically] I’m a respectable girl: so help me, I never spoke to him except to ask him to buy a flower off me.

卖花女:(吓得跳起来)咱跟那位先生说句话不能算是做坏事呀。咱卖花也不犯法,又没在人行道上。(害怕大叫)咱可是个正经人家的女孩子。老天爷,咱也没说别的,就是请他买一枝花。

(3)CROWD: What’s the row? What-she-do? A tec taking her down. What? Yes: him over

there: Took money off the gentleman, etc.

群众:“吵什么呀?”“她做了什么啦?” “侦探把她记下来了。”“什么!他吗?”“对了,就是那边的那个人。”“她拿了这位先生的钱。”等等。

(4)THE FLOWER GIRL: [breakingthroughthemtothegentleman,cryingwildly] Oh, sir, don’t let him charge me. You don’t know what it means to me. They’ll take away my character and drive me on the streets for speaking to gentlemen. They —

卖花女:(从人群中挤到绅士旁边乱叫着)先生呀,别让他带咱到局子里去。那咱可就毁了。他们因为是咱和您说了话,就要说咱是个坏女人,把咱赶去当娼妓。他们——

(5)THE NOTE TAKER: There! there! there! there! who is hurting you, you silly girl? What do you take me for?

作记录的人:好了!好了!好了!好了!你这个傻姑娘,谁惹你了?你拿我当什么人啦?

(6)THE BYSTANDER: ... She thought you was a copper’s nark, sir.… A sort of informer.

旁边的人:她认为您是给警察局跑外线的哩。…… 一个包打听的吧。

人们遵守一定的合作原则,以求话语交际顺利进行。基于遵守合作原则的祈愿和希冀,人们会“根据会话目的或交流方向,提供交际所需的话语或信息”(Grice, 1975: 307-308)。合作是人的自觉要求,是一种内在驱动、一种常态、一种默认行为,它是人们的理性体现,也是人之为人的构成性特征。

非常注重非会话中的合作现象的美国学者格林曾指出:“合作原则的遵守不仅表现在会话之中,而且在行动上也需要合作。”(Green, 1996)在《卖花女》第一幕里,息金斯以作记录人的身份一出场,剧情马上加快,几个情节同时展开,他的行动直截了当,为话题迅速引发做了铺垫。在这一话轮的前期,息金斯不经过卖花女的同意就记录她的讲话,在行动上违反了合作原则,是一种侵权行为。它也为这一话轮的展开荡起了一抹涟漪,构成了此轮话题的触发事件和推导前提。例(1)中,旁边的人对卖花女讲“你留点神:给他一枝花”。负载有非常深刻的潜台词意义(即言之超载),引发了他一系列的意义推导(即:卖花女收了绅士的钱,又没有给他花,作记录的人可能会怀疑她与绅士有不正当关系,所以,把卖花女的话记录了下来。此处,钱之超载意义也十分明显)。旁边的人的话语既有对合作原则质准则的遵守(后面有个人记录下卖花女讲的话),又有对合作原则量准则的偏离(taking down every blessed word把卖花女说的话全给记下来了),这就产生了夸张、滑稽的幽默喜剧效果。例(2)(4)中,在伦敦土话里,双重否定仍然表示否定,卖花女说的这些话不是直接表述,而是隐含的、间接的:“我卖花既没有违法,也没在人行道上,只是跟那位先生说了几句话,不能算是做坏事。” “咱是个正经人家的女孩子,不是下贱的娼妓。”卖花女表达了她对作记录的人的震惊、愤慨和控诉,这些言之超载才是她话语的潜台词意义。例(3)(4)(6)中,群众和卖花女作的应答都是按照类推的逻辑演绎的。群众推导出作记录的人是侦探,是给警察局跑外线的,是来收集犯罪证据的;卖花女伊莉莎进一步推导出作记录的人是维护治安的警察,要送她到局子里去,把它当作坏女人,赶去当娼妓等等。卖花女的臆测分别负载了不同的潜台词意义,她的话语“带有意欲未尽、无法言说的半明半暗的影像”(Enfield et al., 2006: 6)。此话轮对作记录的人的行为引发出不同人物的不同潜台词意义推导假设。“作记录”是此话轮的预设条件,是判断的质料,记下口供(侦探行为),是中间判断,也是同语反复命题,此话轮推导的质料和形式都改变了,构成了康德式的间接推理模式;它也是遵守、违背或偏离格赖斯“合作原则”在言语交际中进行语用推导的具体表现。

2.2会话隐含理论在《卖花女》潜台词意义推导模式中的几种突出表现

2.2.1利用伴随物进行潜台词意义推导

哨子,作为人的伴随物,是人类语言补充的载体,以其隐秘的约定性和丰富性,以及具有的社会规约性而亘古至今存在数千年了。在现代社会,哨子具有警示、呼叫、集合、解散和采取统一行动的用途。在《卖花女》剧本发生的年代,伦敦街头人们习惯于吹哨子叫出租车,交警常用吹哨子来维护交通秩序,警察用吹哨子来维护治安,运动教练也用吹哨子给运动员发号施令等。这种哨子的外形都因使用者不同的职业而异。这种伴随于人的物件起着协助语言参与交际的作用, 它是一种附着于人的符号束,一种物之超载,兼具所指和能指的成分和符号的双重条件(视觉形象和声音映象);它还具有符号化、规约化意义的特征。这种附着符号束“能帮助会话双方推测出多于话面的含义”(钱冠连,2002: 112)。

(7)[Thenotetakerblowsapiercingblast]

THE SACASTIC BYSTANDER: There! I knowed he was a plainclothes copper.

(作记录的人用力吹了一下哨子。)

刻薄的旁观者:瞧!咱早知道他是个便衣。

(8)THE BYSTANDER: That ain’t a police whistle: that’s a sporting whistle.

旁边的人:那不是警察的哨子,那是运动用的哨子。

(9)THE NOTE TAKER: …Do I look like a policeman?

作记录的人: ……你看我像个警察么?

(10)THE FLOWER GIRL: [far from reassured] Then what did you take down my words for? How do I know whether you took me down right?…

卖花女:(并不放心)那你把咱说的话记下来干啥?咱怎么知道你记的对不对?……

(萧伯纳,1982:12-23)

例(7)中,作记录的人用力吹出的哨音构成了推理的前提,触发了人群做出不同的推导,也引发了众人对他吹哨目的的遐想。哨音负载了不同的文化象征意义。话轨演绎的逻辑围绕哨音的文化象征意义而展开。刻薄的旁观者把它推测为一个便衣的例证,旁边的人把它推导为运动教练的哨声(8),等出租车的母女俩以为作记录的人是在给她们招呼出租车呢,而卖花女则只关心作记录的人写了些什么(10)。作记录的人的话语产生了明说消歧的效果,使会话隐含(潜台词意义)具有的可废除性得以展现出来(9)。

2.2.2利用戏剧台词在不同语境中附加信息量的膨胀进行潜台词意义推导

语言交际就是语用策略的运用,是在目的、意图的推动下实现的。“话语是跟着意图走的,语用策略也是跟着意图走的”(钱冠连,2002: 161),一个词、一个句子和一个语篇在不同的语境中往往超出它们的指称意义,产生附加信息量(101-106)。利用词语在不同语境中附加信息量的膨胀,也是一种语用推导模式。

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能到花铺作个店员,卖花女伊莉莎着实打扮了一番,来到语音学家息金斯教授的寓所温波街27号A去登门求教。她穿着一件洗过的上衣,但仍然系着围裙,头戴一顶饰有三根鸵鸟毛的帽子。鸵鸟毛红、黄、蓝三种颜色极不相配。她请站在门口接她的别斯太太向息金斯教授禀报,她是坐汽车来的。她来息金斯教授寓所的目的,是要向他说明,她有钱愿意交学费向他请教,学习英国上流社会的语言,以改变自己的身份。息金斯一见到她就推断出她品味低下,马上心生厌恶,呵斥她“坐下”“住嘴”等。一头雾水的卖花女还以为她是给他带来生意的呢!

如下为卖花女伊莉莎与息金斯教授所施用的各种语用策略,进行不同潜台词意义推导的精彩场面:

(11)HIGGINS: Come back to business. How much do you propose to pay me for the lessons?

LIZA: Oh, I knows what’s right. A lady friend of mine gets French lessons for eighteen pence an hour from a real French gentleman. Well, you wouldn’t have the face to ask me the same for teaching me my own language as you would for French; so I won’t give more than a shilling. Take it or leave it.

息金斯:好,谈正经的吧。你打算出多少学费?

伊莉莎:咱知道该出多少。咱认识一位太太请了一个真正法国先生教法文,是一点钟十八个便士。你总没那么厚脸皮要咱一样多的钱吧?这是教本国的话,又不是教法文;咱顶多给你一个先令。你爱干不干。

(12)HIGGINS: [walkingupanddowntheroom,rattlinghiskeysandhiscashinhispockets] You know, Pickering, if you consider a shilling, not as a simple shilling, but as a percentage of this girl’s income, it works out as fully equivalent to sixty or seventy guineas from a millionaire.

PICKERING: How so?

息金斯:(来回走着,手在口袋里摇着钱和钥匙)你知道,辟克林,要是你把这一先令不当作一先令看,而看作是她收入的一部分,那就足足相当于一个富翁的六七十畿尼了。

辟克林:怎么呢?

(13)HIGGINS: Figure it out. A millionaire has about £150 a day. She earns about half-a-crown.

LIZA: [haughtily] Who told you I only—

息金斯:你算算。一个有钱人每天大约有一百五十镑的收入。她每天收入也不过半克朗左右。

伊莉莎:(骄傲地)谁说咱的收入是——

(14)HIGGINS: [continuing] She offers me two fifths of her day’s income for a lesson. Two-fifth of a millionaire’s income for a day would be somewhere about £60. it’s handsome. By George, it’s enormous! It’s the biggest offer I ever had.

LIZA: [rising,terrified] Sixty pounds! 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 I never offer you sixty pounds. Where would I get—

息金斯:(继续说)她要用每天收入的百分之四十给我作学费。一个百万富翁,每天收入的百分之四十是六十镑左右。这很不坏呀。真的,这可真不少! 我从来也没收过这么高的学费。

伊莉莎:(站起来,吓坏了)六十镑!你说的是什么?咱可没说给你六十镑。咱们哪儿来——(50-51)

卖花女伊莉莎来到息金斯的寓所,请别斯太太向息金斯教授禀报“她是坐汽车来的”,是为了掩盖自己卑微的身份。言说层次与身份不符也体现出她的话语对合作原则质准则的违背。格赖斯认为“交际双方应遵守合作原则,尤其是质准则,说谎就违背了该质准则,等于违背道德,不遵守其他准则最多被视为轻率或无礼”(Grice,1975: 45-46)。由于当时卖花女的收入是坐不起出租车的,她的话语违背了质准则的同时,也暴露出了她的虚荣心和道德缺失的本性,还使谐谑幽默的喜剧效果得到进一步增强。息金斯对卖花女的呵斥是他运权用威的策略,基于对卖花女低俗服装码的推导。例(11)中,卖花女愿意出价一个先令一小时的学费,是基于她认识一位太太请了一位法国先生教法文,学费是一个钟头十八个便士,以此类推,她认为,教本国语一个小时一个先令学费给息金斯教授就差不多了。在20世纪初的伦敦,一个英镑的价值是一个美元的五倍。一磅等于20先令,一先令有12个便士,一个克朗有5先令=60便士。卖花女伊莉莎一天的收入不过是半克朗左右,给一先令作学费是她一天收入的40%,伊莉莎此处使用的是一种理性推导,是以第三者的口说出自己的看法的语用策略;而息金斯在例(12)—(14)中,任由想象力海阔天空、信马由缰,把在卖花女伊莉莎身上的这一先令的附加值,转移到每天收入大约有一百五十镑左右的有钱人身上,40%的收入的等值(equivalent)就成了60英镑左右,身份的转移使这一先令的附加等值迅速膨胀到60英镑,钱之超载所表达的潜台词意义吓得卖花女大哭了起来,她还以为她准是以某种不由自主的方式,答应了一个小时给息金斯60英镑呢。此言语事件中,利用台词信息量膨胀是息金斯教授做出的一种非理性的潜台词推导,产生了说谎、讽刺、诙谐、幽默、谐谑、夸张等修辞效果。在例(13)和例(14)中,伊莉莎用的不完整句的简短回答,也为人们的潜台词意义推导留下了想象的空间。

2.2.3利用隐性语境进行潜台词推导

语用推导的基础是语境,是受话者对语境搜索的过程(Sperber et al., 1982)。语境对语用推导有解释和制约作用。格赖斯强调话语与具体情境的关联,他在“意义”一文中,把语境作为明说消歧的判断标准(Grice,1982: 222)。语言符号外的语境有显性部分和隐性部分之分。利用《卖花女》隐性语境进行潜台词意义的推导分析,可以解释和透视萧伯纳塑造戏剧人物的人性和人生经历等。

试看下例:

(15)MRS PEARCE: Why not! But you don’t know anything about her. What about her parents?

She may be married.

HIGGINS: … Married indeed! Don’t you know that a woman of that class looks a worn out drudge of fifty a year after she’s married?

别斯太太:为什么! 你对她一点也不了解。她的父母是什么人?她也许结过婚了。

息金斯:…… 结过婚才怪呢!你要知道她们这种人结婚只要一年,就变得像个受尽苦难折磨的50岁的老太婆了。(58-59)

推理也可在隐性语境上操作。隐性语境是指人的经历、遭遇、关系、习惯、价值观、社会文化、百科知识等。息金斯教授不但熟悉伦敦各个街区人的土音,而且也对伦敦街头出身贫寒的年轻女子婚后容貌快速变老的这种世态了如指掌。在此轮话语中,他对别斯太太所说的话作出的回答“Married indeed!”是反话(antiphrasis),indeed一词在此处强调使用,“反话正说,在戏谑中达到讽刺的目的,令人产生一种存在的荒谬感”(陆志平 等,1997: 111),表示了息金斯教授的讽刺、轻蔑、惊讶等语气,通过这个反话的巧妙运用加重了他反讽的语气。他在此话轮中采取了“表面一致而事实否定”的语用策略,他说的“她们这种人”是他判断的质料,“这种人结婚后只要一年”是中介判断,与“她们这种人”构成同义反复的命题,“变得像个受尽苦难折磨的五十岁的老太婆”是判断的质料和判断的形式都改变后的推断结果。会话隐含依附于话语的语义内容,而不是语言形式,体现出潜台词意义在此剧中所具有的不可分离性。

3 结语

本研究发现美国哲学家格赖斯的意义分析模式是理性、合作和逻辑的综合体。这一理论的意义分析模式为解释语言的使用开辟了一条崭新的道路。他提出的合作原则构成了他“会话隐含理论”意义分析模式的重要基石,其意义分析模式是以一种整体上的逻辑思路,在合作原则的框架下,在词语常规意义的基础上,通过联系语境进行推导的。《卖花女》通过语言和意向抒发了萧伯纳的主体审美情感,伊莉莎和息金斯都是他抒发情感的符号,萧伯纳通过这些符号使主体精神得以外化,通过此剧与观众情感产生了共振,完成了他与演员、观众的情感交流和戏剧的社会行为。格赖斯的会话隐含理论和合作原则曾经引起许多学者、语言哲学家、语言学家的高度评价,称它开启了话语理解的语用推理研究,但也有不少学者对他的合作原则及其准则的真正意图存在种种误解或质疑。有部分学者认为,格赖斯提出的合作原则及其准则“更强调说话人的义务,没有对听话人的义务加以说明”(吴炳章,2009: 147),还有部分学者对交际是否必须合作、说话人是否必须遵守真实、充分、关联、清楚等这些原则,以及对合作原则的这种推导的一致性和普遍性的程度等等问题也提出了种种质疑。虽然人们对经典格赖斯的“会话隐含理论”及其“合作原则”提出了各种质疑,但该理论奠定了语用学的基础这一事实被学界广泛认可,他也被学者们公认为是推理语用学的鼻祖。针对古典格赖斯会话含义理论的不足和缺陷,特别是合作原则(方式原则除外)的模糊性,语境意义产生机制的解释缺乏一致性和会话含义的推理机制未完全建构等问题,本文侧重以古典格赖斯的意义分析模式,在合作原则的框架下,从康德逻辑语用学的层面,对萧伯纳《卖花女》剧本台词中出现的潜台词和诸多语言文化现象,进行潜台词意义推导分析,特别是对它的非字面信息的推导分析,进而帮助读者更深入地理解《卖花女》剧本中说话人的交际意图和潜台词的蕴涵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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