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好农 卢肖乔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外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420)
《天佑孩童》(GodHelptheChild, 2015)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美国作家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 1931—2019)的第11部小说,也是她的最后一部小说;该小说获得了2015年英国曼布克文学奖。这部小说聚焦于种族主题,进一步揭露了内化种族歧视对黑人青少年造成的心理创伤和人格异化,表明内部种族歧视挤压和颠覆了黑人的生存空间,其危害性毫不亚于制度化种族歧视(庞好农,2017:5)。莫里森在这部小说里揭示的主题与其第一部小说《最蓝的眼睛》(TheBluestEye, 1970)有异曲同工之妙。《纽约时报》《西雅图时报》《全球邮报》等美国媒体和《卫报》等英国媒体纷纷报道和推介这部小说。不少评论家认为该书是2015年最受欢迎的美国作品之一(Medley,2015)。中国学界也非常关注该小说的问世。王守仁和吴新云撰文探讨该小说中童年创伤与儿童身心健康方面的问题(2016:107)。杨艳从文学伦理学的角度探究了莫里森在该部小说中所揭示的母女关系问题(2017:54)。武少燚认为莫里森在这部小说里以细腻的笔触从反母性行为的视角呼吁建构健康的母女关系对传承黑人文化的重要意义(2020:73)。莫里森在这部小说里展现的亮点之一就是叙述策略,其写作风格与前10部小说(1)莫里森的前十部小说:《最蓝的眼睛》(The Bluest Eye,1970)、《秀拉》(Sula,1973)、《所罗门之歌》(Song of Solomon,1977,获美国图书评论奖)、《柏油娃娃》(Tar Baby,1981)、《宠爱》(Beloved,1987,获普利策小说奖)、《爵士乐》(Jazz,1992)、《天堂 》(Paradise,1997)、《爱》(Love,2003)、《恩惠》(A Mercy, 2008)和《家》(Home, 2012)。迥然不同。沃克等美国学者高度赞扬该书的叙述结构和措词的美感(Walker, 2015)。她所采用的意识流、命运反讽和悬念等叙述手段比以前更加娴熟,并有新的突破,给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增添了张力感、趣味性和时代感。因此,本文拟从意识流描写与多棱镜视角、逆转与命运反讽建构、层级结构与悬念设置等方面探究《天佑孩童》的叙述特色,揭示莫里森小说创作的独特艺术魅力。
莫里森是运用意识流叙述策略的大师,《天佑孩童》是其意识流创作技巧的集大成之作。她独特的创作主题、结构布局和语言风格给读者带来了全新的心理体验和美学享受。该小说由四个部分组成,每个部分皆有关于人物意识流描写的片段。这些意识流片段表面上给人以琐碎零散和不连贯的感觉,但实际上它们的有机拼贴犹如百纳被一样,呈现出小说的主题和内涵(Ehrlich, 2016: 56)。她在前10部小说里通过词汇、语法、语义、语域等语言特征的变异来展现人物的意识流思绪,但在这部小说里她专门设置了多名叙述人,对她们思绪的写实性描写使读者形成了对人物性格和故事情节发展的多维观察。莫里森在小说人物意识流状态中建构的多维思绪有助于读者对该文本进行多元化解读(Dainton, 2016: 37)。这种多维思绪的视角非常类似于多棱镜,因此可以称之为“多棱镜视角”(multi-prism point of view)。在这个视角里,多个叙述人对同一人物或事件进行多维度的观察和评述,或一个叙述人对多个事件进行追忆和反思。这种视角有助于构建小说人物和情节认知的客观性和可信度。莫里森在这部小说里采用多棱镜视角,描写小说人物意识流中的行为特征,呈现对个人身世的多方插叙。因此,笔者拟把她笔下的多棱镜视角分为三类:归一性聚焦类多棱镜视角、发散性聚焦类多棱镜视角和无焦点发散性多棱镜视角。
首先,莫里森在《天佑孩童》里采用了归一性聚焦类多棱镜视角来呈现人物心理的多元化,即不同叙述人从各自的视角对同一事件或人物进行观察或评述。这类视角可以从不同的角度为读者补充信息,有助于读者获得对事件或人物情况更为客观和多维的认知(Friedman,1955:76)。在小说的起始部分里,西尔维亚化妆品公司地区经理布莱德(Bride)专门驱车到监狱去迎接刚被假释出狱的索菲娅(Sofia),并且还奉上五千美元作为其坐牢的补偿。莫里森通过意识流手法从多个人物的视角呈现这个事件的缘由。读者从索菲娅的意识流中得知:她原来是布莱德的小学老师;布莱德在八岁时曾诬告她犯了娈童罪,致使她遭受了15年的牢狱之灾。然而,长大成人后的布莱德认识到自己犯下的大错,不时遭受良心的谴责和折磨。于是,她打算送给索菲娅五千美元,帮助她解决出狱后的生活困难,为自己早年犯下的严重过错赎罪。然而,布莱德的好友布鲁克琳(Brooklyn)发现布莱德送钱给索菲娅,百思不得其解,小说随后呈现她的意识活动:她不知道布莱德心怀内疚的实情,因此总觉得把这笔钱送给一个伤害过布莱德的娈童犯不值得。布莱德的男友布克(Booker)得知这个情况后非常生气:认为布莱德简直是疯了,其行为无异于讨好娈童犯。另一方面,曾经诬告她的人送来五千美元,受害人索菲娅万分愤怒。其实,刚从监狱出来的索菲娅意外碰到前来接她的陌生人,极为诧异:“她(布莱德)说我们是朋友,但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直到她把钱拿出来给我时,我才明白过来。她就是曾在法庭上指控我的那个学生,一个企图杀死我,夺走我生命的家伙。想用钱来抹平我的15年牢狱之灾,亏她想得出来。”(Morrison,2015:70)索菲娅的意识流活动展现了蒙冤者的苦楚与愤怒,显示了赎罪者布莱德的无知和自以为是,同时也表明布莱德无法理解蒙冤者的苦难和心理诉求。被诬陷的郁闷与内疚的心理编织出耐人寻味的创伤叙事,过去和现在的双重时间结构贯穿人物的心灵世界,呈现出心理创伤的撕裂性(谭言红, 2020:96)。布莱德、索菲娅、布鲁克琳和布克四人的意识流都是沿着布莱德迎接索菲娅出狱的事件展开的,表述了当事人和旁观者对这个事件的看法,具有多棱镜视角聚焦的特征。
其次,莫里森笔下的发散性聚焦多棱镜视角展现了叙述人在发散性意识流状态中聚焦于某一事件或人物的多维度思绪,具有跳跃性和非逻辑性,但聚焦点具有明确的指向性。莫里森采用这类视角来描写布莱德对男友布克的无限思念,她的思念是通过意识流中的愤怒、诅咒、盼望等情感表露出来的。对布克的思念经常使布莱德陷入难以自拔的意识流中,展现了她对男友爱与恨的交织和搏击。她想道:“很高兴,他(布克——作者注)滚蛋了!因为我有钱,有色,他仅是利用我,如此而已。……我不会哭,不会呻吟,不会控诉他。……我不得不承认,他太帅了。……从头到脚,他都是帅得不得了的男人。他对我说了一句比揍我一顿还残酷的话:你,不是我要的女人。”(Morrison,2015:9-11)在这段意识流里,布莱德浮想联翩,但其思绪有一个聚焦点,那就是对布克的爱。此外,莫里森从小说的第64页至第70页描写了索菲娅的意识流:“我被禁止靠近儿童。当保姆,是我假释后干的第一份工作……管他的,我活过了十五年……那几年我收到过丈夫杰克寄来的两封信……我做叫我做的事……假释的第一天,我坐在出租车上,觉得自己像小孩一样看世界……就在那天,我见到了以前指控我的学生,现在已经长成大人了。”(Morrison,2015:64-70)这段意识流描写的聚焦点是索菲娅,其牢内和牢外的生活场景和经历交替出现。发散性思维通过以多棱镜视角聚焦到某一点的方式展现了意识流思绪的仿真性和生动性。
再次,无焦点发散性多棱镜视角与叙述人的发散性意识流动有着密切的关系,它是一种没有固定思维导向的视角。在这部小说里,莫里森采用这类视角来描写布莱德的意识流思绪转换。布克离家出走后,布莱德产生巨大的孤独感和失落感。她难以入眠,进入烦躁不安的潜意识状态:
我的生活要堕落了,我想和男人睡觉,管他是谁。以后的生活会怎样?我年轻,我是成功人士,我是美女……布克会那样想,是吗?我把心都掏给他了……斯威特丝的卧室从不点灯……她的成人用品填补了其虚荣心……怪不得我现在从事化妆品行业……有个哭声很轻、沙哑,带着痛苦的呻吟,有个红头发的人,像是利先生,其裤子垮到膝盖下……母亲叫我别声张……嗨,小黑鬼!把窗户关上,滚开!(Morrison,2015:53-55)
这段意识流没有固定的主题,全是叙述人思绪的自然流动,从失落的情爱心态到对男友的抱怨,最后又转到童年时候目睹的娈童场景。这个无焦点发散性意识流显示了人物意识流动的自然性和飘忽性。此外,莫里森还描写了索菲娅回家奔丧的故事。她站在老宅的堂屋时,陷入了无焦点发散性意识流:“我半夜小便撒在了床上吗? 和邻居的儿子打架?我迫不及待地和离家后的第一名求婚者结婚……教书是我的唯一爱好……我打了那个作伪证诬陷我的学生……我不知道她怎样了?她怎不报警呢?”(Morrison,2015:76-77)索菲娅的思绪从老宅回忆流动到第一个求婚者,再到辨认出伪证者并出手暴打了诬告者一顿。单视角无焦点叙述没有聚焦于某一事件或人物,这有利于表述叙述人的自由思绪。
最后,在《天佑孩童》中,莫里森将内心独白、自由联想、时空跳跃等意识流写作技巧与小说情节的演绎融合在一起,使所有人物的意识都处于流动状态,在时间中恣意穿梭,在空间里随意流转,人物复杂的内心和纷乱的思绪相互交错、重叠,编织成一张不受时空限制的意识流之网。莫里森把叙述角度和意识流能动地结合起来,采用了归一性聚焦、发散性聚焦和无焦点发散性聚焦等多棱镜视角,多角度、多层次、多维度地呈现了该小说叙述方式的艺术特色。通过这些意识流片段的描写,莫里森探析人物的内心世界,解析现代人的心理困惑和生存窘境,揭露人性的阴暗面,并展现作者对人生价值的深刻感悟。
与多棱镜视角密切相关的是命运反讽。莫里森笔下的命运反讽(situational irony)指的是文学作品的情节发展与读者预期相悖的一种写作手法,蕴涵着期望与现实的矛盾和冲突,给读者带来具有震撼力的顿悟和感知。命运反讽存在于作者设置的情境中,读者对小说情节有一定程度的推测与预期,最后结果却出乎意料。这样的逆转使文学作品具有幽默、讽刺等语用效果,其戏剧性发人深思(Avanessian,2015:89)。莫里森作为一名关注人类生存问题的作家,在《天佑孩童》里用独特的语言描述社会现实中的善与恶,用命运反讽的手法讽刺和调侃了人性的局限性。因此,笔者拟从以下方面来探析莫里森在这部小说里如何采用命运反讽的叙述策略来建构情节发展的意外结局:偶然性命运反讽(contingent situational irony)、反常性命运反讽(unusual situational irony)和危机性命运反讽(crisis-exposed situational irony)。
首先,偶然性命运反讽在这部小说情节的发展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一般来讲,某个偶然因素的出现可能使事件的结局发生逆转,从而营造出一种出乎意料的艺术效果。莫里森在这部小说里设置了两个典型的偶然性命运反讽:布莱德的职业选择和洪堡(Humboldt)娈童案。布莱德从小皮肤黝黑,遭到父母的嫌弃;为了让自己变得更美,她趁妈妈不在家时偷偷地把她的化妆品涂抹在脸上,期望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她的行为遭到了父母的责骂,然而这个责骂出乎预料地使她对化妆品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成年后她无比热爱化妆品推销工作,很快升职为化妆品公司的地区经理。布莱德的命运转变突破了黑人只能干体力活的种族偏见,其个人成功超出了父母、同学和朋友们的意料。此外,莫里森还设置了关于洪堡娈童案的命运反讽。洪堡本是一名退休的汽车修理工,为人和善,彬彬有礼。当地出现多起儿童失踪案件,失踪儿童的肖像贴满了大街小巷。有个老太太偶然想起其中一个失踪男孩曾在洪堡驾驶的汽车上出现过,于是报警。警察立即搜查了洪堡的家,在地下室里发现了血迹,并找到一个装满小男孩阴茎的盒子。老太太的一次街头偶遇成为这个案件侦破的突破口,警察在洪堡的家里找到了他长期娈童并杀害儿童的铁证。她的偶然发现揭开了洪堡表面善良而内心狠毒的伪善面孔,给读者带来出乎意料的震撼。
其次,反常性命运反讽指的是文学作品中某些事件的发展带有违背常理的性质,其结局出乎读者的意料。莫里森首先讲述了布莱德去监狱门口迎接索菲娅出狱所引发的反常性命运反讽。索菲娅本是一名小学教师;因几名学生的诬告,她被法院以娈童罪判处了25年徒刑。在服刑期间,其父母和朋友从来没有去探过监。可是,一个违背常理的事件出现了:她服刑15年后被假释出狱时,诬告过她的学生布莱德居然开着“捷豹”牌小汽车来迎接她,并给她送上了一张机票和五千美元现金。布莱德的行为激怒了索菲娅,她认为这点小恩小惠是无法赔偿她遭受的15年牢狱之灾。索菲娅把布莱德的好意视为黄鼠狼给鸡拜年,在愤怒中差点把她打死。紧接着,莫里森又设置了一个反常性命运反讽。索菲娅毒打布莱德后,担心她会去报警。因此,索菲娅坐在家里等警察来逮捕自己,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等了很久,警察也没有来。原来布莱德由于内疚和自责,根本就没去报警。此外,莫里森描写了关于布莱德情感的命运反讽。布莱德非常爱男友布克,在现实生活处处照顾他,给他买时髦服装,请他吃饭;把自己的一切秘密都告诉他,但她从不限制其人身自由,也不打听他的任何往事,以示自己对他的完全信任。然而,她的善意没有得到预期的好报。同居半年后,布克不辞而别,离家出走了。他对布莱德的抛弃显示了其行为原则的反常性。莫里森通过这些事件的描写营造出命运反讽叙事的突兀性和阅读张力。
再次,危机性命运反讽指的是文学作品中危机的化解超过了当事人的预料,产生了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莫里森在这部小说里主要描写了两个危机性命运反讽:车祸和奎茵(Queen)之死。布莱德驾车去维斯基镇寻找男友布克的途中,在一片荒山野岭里发生了车祸,她被卡在撞坏的车内。看见一个黄头发的白种男人走来时,她心里产生了恐慌,担心那个男人会借机强奸她。出乎她意料的是,此人不但没有乘人之危,反而把她接到自己家里,交给妻子照顾,直至她康复。莫里森以此表明:白人中也有好人。另外,莫里森还讲述了奎茵的故事。奎茵是布克的姨妈,她不但关心爱护布克,而且对刚见面的布莱德也充满了善意。奎茵因意外火灾受伤,躺在医院里接受治疗。布克和布莱德本打算在奎茵伤愈出院后,邀请她和他们一起居住,担负起照顾她余生的工作。但是不久,奎茵却因病毒感染而突然死亡。她的去世出乎布克和布莱德二人的意料,使读者产生对生活中灾难性危机的心理移情。
最后,莫里森的这部小说富有幽默和风趣的特质,弥漫着辛辣、讽刺和多愁善感的韵味。布莱德被莫里森刻画得既可笑又可怜,这个人物形象和她的一举一动牵动读者的心。她所有的愿望最后都出乎意料地成空,这是作者巧妙地设置命运反讽所产生的艺术效果,道德沦丧和社会不公由此展现得淋漓尽致。命运反讽深刻地揭示了这部小说的主题,使其独具魅力。莫里森还利用命运反讽间接地倡导忠诚、真实、守信,希望更多的人能具备这些美好的品质,以达到“社会向善”的目的。
与多棱镜视角和命运反讽相得益彰的是悬念。众所周知,悬念是文学作品中一项不可或缺的写作策略,在小说情节的结构和发展中起着重要作用,通常会给小说增添引人入胜的效果。乔治·贝克(George Baker)说:“悬念就是兴趣不断地向前延伸和欲知后事如何的迫切要求。读者对下文可能毫不知情,但会急于探其究竟; 或对下文作了一些揣测, 渴望使其明确;……对即将出现的紧张场面, 怀着恐惧——在这种不同情况下, 读者都可能是处在悬念之中。”(1985:207)莫里森小说《天佑孩童》的悬念结构也像戏剧一样有连贯的情节,悬念在情节发展的层级结构中一层一层地得到解析。莫里森利用读者对人物命运结局、情节发展结果的期盼心理, 将悬念的谜底在情节的延宕中予以最后的消解。因此,笔者拟从事件悬念(suspense of events)、人物悬念(suspense of characters)和物件悬念(suspense of objects)来探究这部小说的层级结构与悬念设置的相互关系。
事件悬念是《天佑孩童》这部小说的核心悬念,对小说情节发展具有重要的推进作用。该类悬念指的是文学作品中某些事件致因的披露被作家故意延后而形成谜团。这类悬念通常会激发读者的阅读欲和求知欲(Vorderer,1996:34)。莫里森在这部小说里设置了三大事件悬念:第一,布莱德为什么要去监狱迎接假释出狱的索菲娅?第二,杀害亚当的凶手是谁?第三,布克与布莱德断绝恋人关系的原因是什么?这三大悬念皆以剥笋式层级结构呈现。第一大悬念出现在小说第二部分的第二章:索菲娅是因娈童罪而入狱的,布莱德是指控索菲娅娈童的重要证人之一;由此而产生的悬念是:布莱德为什么要在索菲娅假释出狱之日去迎接她呢?她的行为引起了其男友布克和读者的不解。直到小说的末尾部分,布莱德才说出谜底:“我撒了谎!我撒了谎!她(索菲娅——作者注)是无辜的。我曾极力证明她有罪,但她没干过那事。我只是想弥补我的过失,她却把我痛打了一顿。我活该!”(Morrison,2015:153)原来,她去迎接索菲娅,并送财物给她,都是为了赎罪。在这个大悬念破解之时,小说中马上产生下一层级的悬念:布莱德为什么要诬告索菲娅呢?原来,布莱德因为皮肤黝黑而遭到父母的歧视,为了得到妈妈斯威特丝(Sweetness)的爱,她就顺着妈妈的意愿在法庭上当众指控自己的老师索菲娅为娈童犯。莫里森在小说的第153页揭晓了这个谜底:“我妈妈支持我那样做!”(Morrison,2015:153)读者的脑海中紧接着会形成下一个层级的疑问:作为母亲,斯威特丝为什么要教唆女儿去指控索菲娅呢? 原来斯维特丝是一名白皮肤的黑白混血儿,在生活中饱受种族歧视之苦,天生对白人怀有仇恨。黑人把白人告倒的案例并不多见,所以,斯威特丝以把白人索菲娅送进监狱为人生乐事,带有强烈的种族复仇愿望。该小说的第二大悬念是:杀害亚当的凶手是谁?亚当是布克的哥哥,两人关系亲密无间。为了替哥哥报仇,布克一直在寻找杀人凶手。直到案发六年后,布克才获悉:凶手是退休的汽车修理工洪堡。这个大悬念的下一层悬念是:洪堡是怎么诱骗小男孩到他家的?警察为什么迟迟未能破案?洪堡的最后结局是什么?对下一层级悬念的破解使读者得知:洪堡是利用小恩小惠哄骗小孩上当的,他的“大善人”面孔迷惑了当地群众和警方,最后他受到了法律的严惩。小说的第三大悬念是布克抛弃布莱德的原因。起初,布莱德认为布克的离开是因为他的自尊心过强,不愿过由布莱德供养的生活;然后,布莱德怀疑他是被其他女人勾引走了。直到小说的第154页,读者才获悉这个悬念的谜底:原来,布克的哥哥亚当被娈童变态狂洪堡杀害了。之后,他痛恨一切娈童之人。布莱德送财物给娈童犯索菲娅的行为诱发了亚当惨案给布克留下的心理创伤,导致他把布莱德视为和洪堡一样的坏人。因此,布克走上了与布莱德分道扬镳的道路。这三大悬念相互印证、相互交织、相互关联,为小说情节发展的曲折性和趣味性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莫里森在这部小说里还采用了人物悬念。该类悬念指的是在文学作品中,由于人物背景的介绍性话语延后,导致读者对其身份感到迷惘。莫里森在这部小说里设置了三类人物悬念:人称悬念、身份悬念和指代悬念。首先,莫里森在以人名为标题的章节里,通常用“I”“she”或“he”等人称代词。这些代词到底指代的是谁,谜底一般会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而逐步揭晓。在不同的章节里,“I”有时指的是维斯特丝(Morrison,2015:3),有时指的是布莱德(Morrison,2015:9),有时指的是布鲁克琳(Morrison,2015:23),有时指的是索菲娅(Morrison,2015:65)。人称的不确定性给小说增添了独特的艺术魅力。其次,身份悬念也引起读者对人物身份的探求。莫里森时常在小说情节的发展中设置一个未知人物来激发读者的好奇心。在小说的第130页,布克在街头卖艺时,被在路边等车的一名黑人美女吸引了,并对她一见钟情。可是不久,那个女孩就搭乘他人的车走了。之后,这个女孩的形象经常浮现在布克的脑海里,使他寝食难安,焦虑不已。这个女孩是谁呢?这构成了一个身份悬念。在小说的第132页,读者得知这个女孩名叫布莱德。直到第134页,作者的描述才使读者把这个女孩与小说开篇出现的人物露娜·安(Lula Ann)联系起来,得知她的身份是一家化妆品公司的地区经理。最后,莫里森还在这部小说里设置了人物定位悬念。在小说的第8页,莫里森提及布莱德被一个男人抛弃的事件。这个男人与她同居半年后就离家出走了。之后,布莱德每时每刻都在思念他。他是谁呢?在小说的第11页,莫里森提及,布莱德思念的那个男人经常称她为“宝贝”,但仍然没有指出他的名字;直到第53页,作家才告知读者,那人名叫布克,但其他的信息仍然不详。最后在第63页,作者给出了那人的全名布克·斯达伯恩和他的相关信息。这时,读者才恍然大悟,原来布莱德所爱的男人是一名经济学研究生。由此可见,人物悬念的设置和消解有助于激发读者对情节发展、人物身份和小说主题的探究欲望。
莫里森在这部小说里描写得最好的物件悬念是取件催款单和信件。一般来讲,物件悬念是由文学作品中一些物品的不确定性引起的迷惘,其谜底取决于后续情节的发展。在小说的第一部分里,布克离家出走后,布莱德收到一张过期的催款单,上面标明的欠款是68美元修理费。但布克送去修理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这就形成了一个悬念。在该小说的第二部分,莫里森揭开了这个悬念的谜底。原来,布克送去修理的是一个小号,由于离家出走而没有去领取。在该小说的第四部分,莫里森才指出:布克把小号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另一个物件悬念是布克写给奎茵的三封信。奎茵认为这些信写的是关于他(布克——作者注)个人的事。但是,布莱德读了信件后对奎茵太太说:“这些信写的是关于我的事,关于我们一起生活的事。”(Morrison,2015:151)这时,两人对信件内容的争议促成了一个悬念:里面的内容写的是关于布克的个人生活还是关于他与布莱德的故事呢?直到第163页,谜底才揭晓:布克向布莱德亲口承认,那些信写的都是关于他们俩人的往事。这些物件悬念的消解表明,布莱德和布克的恋情波折不断,但两人在内心深处还是彼此相爱的。
莫里森在这部小说里设置了众多的事件悬念、人物悬念和物件悬念,并在小说情节发展的层级结构中一一给予解析,使读者在悬念消解中获得阅读乐趣。她的悬念设置突出了不同寻常的情境并延缓披露谜底,悬念环环相扣;上一层级的悬念诱发下一层级的悬念,而下一层级的悬念促使读者对上一层级悬念产生更好的理解。在创作中,莫里森注重悬念叠加方法的运用,还特别注意主悬念与次悬念的相互关系问题,其悬念设置技巧有助于激发读者对文学作品的阅读期盼和阅读兴趣。
在《天佑孩童》里,莫里森采用意识流描写、命运反讽与悬念等叙述策略,以细腻的笔触展现了美国21世纪黑白混血儿的生存状况和儿童心理创伤,揭示了美国内化种族主义和亲情危机的非理性和残酷性。在创作过程中,她把这三大叙述策略能动地结合起来,组成了相互交织、相互印证和相互作用的有机体,以令人耳目一新的方式表达了对美国当代种族问题和社会伦理问题的新认知。命运反讽焕发出新的表现力,与文中的悬念相映生辉,极大地深化了小说的主题,同时也使文中的意识流描写呈现出潜意识思绪的自然奔放。莫里森把传统黑人小说的写作风格与后现代的多重叙述之声融为一体,使叙述策略服务于作品主题,促使文本形式与作品内涵生成一个有机结合体,从黑人美学的角度促进了现代黑人小说的进一步发展。莫里森虽然去世了,但她的写作风格对黑人文学和美国文学的未来发展仍然具有巨大的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