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
索菲娅既喜欢下雨,又讨厌下雨。
在佛罗伦萨,一闻到雨的气息,冬天就来了。索菲娅听自己的爸爸斯特芬诺说,她很小的时候,一听到雨声就会安静下来。可那时的索菲娅还能看见这个世界呀。相较于如今眼前整日的黑暗,曾经圆顶尖头的彩色的阁楼,也只能出现在她的梦中了。
这一次雨落时,索菲娅只身一人靠在通往普拉托列车的窗户旁。她已经二十岁了,并不想因为自己的眼盲麻烦任何人,包括斯特芬诺。“他正在修院子里那棵樱桃树吧。”索菲娅心想。她从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盲文书,翻开夹书签的一页,用指腹一点一点地浏览着。
“这雨真把我害惨了,身上都湿了,只有该死的佛罗伦萨才这样!”声音是从正对面传来的,离索菲娅很近。伴随着“啪嗒啪嗒”的,像是拖鞋一般的声音。
“嘿,小姑娘,你有纸或者手绢什么的吗,我的意思是,我脸上都是水,你能不能……”
索菲娅听得出来这是对自己说的,但可能是对方发现了自己是盲人,声音戛然而止。这一列火车上人并不多,私语喁喁,只有火车的些许震颤发出的声响。索菲娅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向前递去。她本以为会碰到对方迎接的手掌,却一下子碰到了一个鼻子,吓得她赶紧把手缩了回来。
“我的脸没那么吓人,小姑娘。”对面的人说。
索菲娅又一次把手帕递过去,这回碰到了他的下巴。但她没缩回来,而是顺着他的脸颊给他擦了擦。“这人可真怪。”索菲娅心里想。
“你能感觉出我长什么样子吗?”这个男人问。“有些瘦。”索菲娅答道。男人听见,哈哈地笑出声来。
“看你这样抱怨天气,你不是佛罗伦萨的人吧?”索菲娅问。
“我?我当然不是。”男人回答道,“不过我家比这还要糟,我家在那不勒斯,更是个鬼地方,冬天下雨下得比这里还要勤。不过你知道吗,我去过东方,那里的冬天可真是好。”
“不下雨吗?”索菲娅问。
“不,那里的冬天很冷,会下雪。”
做一个健康的人是多么好!索菲娅心里想着。她只在书上听说过雪。莹白的粉末沿着街道铺陈开,像一片片融化的素洁的霓虹。要是索菲娅能看见,她一定也去旅行了——长途的,独自的旅行。不像现在这样,只短短的一段路途,也只能搭火车前进。她也曾想象过那些跋涉途中的背包客,眼前的天地开阔明朗,可在她的思绪中却是灰白的影像,很快就被磨灭掉了。
“您可真幸运。”索菲娅说。
“哈哈,谢谢。”男人说道,“你有敏锐的听力,你也很幸运。”
索菲娅干笑了几声。再好的听力,怎么比得上斑斓的世界呢?
“让我给你说说外面吧小姑娘。雨已经停了,火车正路过田野。真得感谢地中海啊,让佛罗伦萨的冬天也有绿油油的颜色。”“您是做什么工作的?”索菲娅打断他。尽管她已经尽力按他的描述想象了,可眼前依旧是黑洞洞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我是个画画的。要为你画一幅画吗,免费的,就冲着你一个人出门的勇气。”男人说道。“真是谢谢……不过我想也没什么必要了。”索菲娅回答说。
“不,不,”男人说道,“画一张带给你的朋友瞧瞧,看看我画得像不像。”索菲娅听见尼龙搭扣和撕纸的声音。“这纸湿了一个角,你不介意吧?”
“不,不介意。”索菲娅说。反正自己也看不见,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车上的广播里提示索菲娅下一站就要到了。男人还兴致勃勃地说着,可索菲娅有些听不进去,忙着收拾了东西,随时准备走出去。她伸手摸到自己的一根探路棍,扶着座位缓缓地站起来向前挪动,“真是抱歉,先生,我得下车了。”
“可我给你的画还没画完……你再等一等,马上就好。”男人说。
“恐怕来不及了,真是感谢您。”
列车一下子停住了,车身猛地震动,让索菲娅不禁向前趔趄过去。她想抓住侧身前面的男人让自己稳住,可扑了个空。抓住的是男人空空荡荡的两条袖管。
“啊!原来……”
“画好了,小姑娘。”男人说。
索菲娅脸红红的,摸索着从男人那里接过画:她碰到了男人的脸。男人是用嘴把画递给她的。
“让你的朋友看看,这是不是用脚画出来的最好看的画。”男人笑着说,“我的胳膊,小时候触电被截肢了。”
索菲娅拿着画,久久地站立着,她混浊的眼睛里,仿佛因为眼前的男人,闪现出世界上最澄澈的一段光。
编辑/郑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