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钰君
(云南师范大学,云南昆明 650500)
隐逸,作为一种与仕宦相对应的概念和行为,是中国古代士人保持人格独立的一种处世方式,是疏离乃至逃避社会现实的人生哲学的一种表现形态。在行为上表现为短暂或长久的隐藏行迹,在精神上则表现为一种怀道退守的人格、消散闲淡的情怀、清逸脱俗的韵致和高蹈玄远的境界。作为一种历史文化积淀,隐逸文化源远流长,隐逸形式亦丰富多样。士人们因其生活意志指向不同,其采取的隐逸方式也有不同。人们将形形色色的隐逸大致归纳为小隐(寄居林泉岩壑,远离尘嚣之隐)、中隐(以任散官、闲官、地方官为隐)、大隐(身仕心隐的朝隐)。随着历史的发展和文化背景的转换,隐逸的内涵与形态也呈现出不同的特征。北宋继承了先秦以来隐逸的理论精魂,接续了魏晋士人高扬的隐逸人格与主体精神,并受到唐人欲兼得仕之功名利禄与隐之高蹈洒脱的影响,使隐逸文化在宋世得到更深刻的发展,由追求外在形迹的山林之隐转为重在心隐的仕隐兼通。只要士人精神上企慕隐逸,达到“心远地自偏”的人生境界,即使居身朝市皆可称为心隐、吏隐。城市园林作为一种“人化的自然”,在北宋得到普及,平衡了文人士大夫的多重欲望,令其在滚滚红尘当中实实在在地拥有了诗意的栖居。
中国园林自商周发端,经过魏晋南北朝、隋、唐的开拓,到北宋已开始走向成熟阶段。园林由简朴的田园村居式花园演变为充满文人情趣的写意园。园林在北宋城市甚为普及,在不抑兼并、“有钱则买,无钱则卖”的土地买卖政策下,不但达官贵人拥有豪华园林,文人士大夫、商贾往往也营园造园。造园之风以汴京、洛阳最盛。汴京的名园佳圃数以百计。北宋初就有玉津园、宜春苑、琼林苑和金明池四大名园。加上后来兴建的,汴州名园80 余处。袁褧《枫窗小牍》云:“其他不以名著,约百十。”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载:“大抵都城左近,皆是园圃,百里之内,并无闲地。”像州东宋门外快活林,曹、宋门之间东御苑,州南奉圣寺前孟景初园,州北李驸马园,州西过板桥有下松园、王太宰园、杏花冈,金明池角南去蔡太师园,南洗马桥西巷南去药梁园、童太师园,州西北元有庶人园、创台、流杯亭榭数处等。李格非在《洛阳名园记》中所载其亲历的洛阳名园就有19 处之多。除皇家园苑外,官司衙署、寺观祠庙、巨商豪贾及较大的酒楼茶肆几乎都有私家园林,为数不少的平民亦有花木宜人、颇富匠心的小园圃。
北宋不但园林数量多,而且公众游园风气亦盛。宫苑与私家园林都不同程度地对外开放。叶梦得《石林燕语》载:琼林苑、金明池“岁以二月开,命士庶纵观,谓之‘开池’;至上巳,车驾临幸毕,即闭[1]”。从北宋一些诗句亦可见私家园林亦对外开放。如穆修诗云:“名园虽自属侯家,任客闲游到日斜。”(《贵侯园》)邵雍《咏洛下园》诗中亦有云:“洛下园池不闭门”,“遍入何尝问主人”。
北宋士大夫阶层的营园造园之风极盛。许多隐士或准隐士都有居于林园别业的记载。苏舜钦晚年以集贤校理坐事除名,流寓苏州,建沧浪亭以自适;司马光与王安石议论新法不合退居洛阳独乐园;邵雍终身不仕,逍遥于洛阳安乐窝(其园宅名)中;晁补之闲居济州金乡“葺归来园,自号归来子,忘情仕进,慕陶潜为人[2]”。葛胜仲大观四年仍在休宁任上,于南溪上建真意亭,取陶渊明《杂诗》之意。苏轼于《寄题梅宣义园亭》 一诗中即刻画了士人隐于园林之中的适意洒落:
仙人子真後,还隐吴市门。不惜十年力,治此五亩园。初期橘为奴,渐见桐有孙。清池压丘虎,异石来湖鼋。敲门无贵贱,遂性各琴樽。我本放浪人,家寄西南坤。敝庐虽尚在,小圃谁当樊。羡君欲归去,柰此未报恩。爱子幸僚友,久要疑弟昆。明年过君西,饮我空瓶盆。
朝隐、 吏隐等重心隐而不重形迹的隐逸方式虽然在宋前已经出现,但到了宋世,呈现出充分生活化、世俗化的特点,其仕隐兼通亦带有鲜明的时代特点。北宋世风华靡,士风奔竞与儒学重振、士风高扬在激烈冲撞中互动并存,市民文化与精英文化皆盛行于北宋。这令北宋士人的隐逸之思有着更为丰富、深沉、复杂的底蕴,心隐成了有宋一代最典型的隐逸模式。
中国文人士大夫对自然往往持亲近之心。
北宋的郭熙于《林泉高致·山水训》中云:
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 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观也。尘嚣缰锁,此人情所常厌也;烟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3]。
城市园林未普及之前,中国士大夫的隐逸之思往往寄托于远离红尘的山林田园。如陶渊明所云:“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其一)但终老于田园,对于绝大多数士大夫来说,既意味着放弃社会价值,亦意味着接受物质的匮乏等缺憾,因而士大夫往往只是表达一下对隐逸的企慕之心,而真正愿意主动抽身者并不多见。而城市园林的出现,则在很大程度上平衡了文人士大夫的多重欲望。
营园游园风气之盛,体现了北宋人审美之需求;从隐逸文化这一角度来看,则有着更深远的意义。对于中国园林的思想旨趣,历来被认为归于隐逸文化。北宋的园林在设计营造及欣赏趣味上皆体现出一种隐逸思想。英国学者帕瑞克·纽金斯在谈及中国园林时有言:“花园(园林)反映着道家对生活的感受,直觉神秘主义,它判离了理性主义,等级和对称而向自由,实验和沉思转变[5]。”《世说新语·言语》云:“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6]’”李格非在《洛阳名园记》所记的吕文穆园利用自然水系于我用,因地制宜,水木清华,极富自然天趣。又如古朴幽雅的松岛,在唐朝时为袁象先园,宋为李文(李迪)公园,后为吴氏园。园中多数百年的参天古松,特别是在园的东南隅,双松尤奇。从记载中看,园中还有茅草搭建的亭榭、植竹其旁,又可以说是竹篱茅舍了。这种古雅幽静、野趣自然的园林建筑,深受宋人喜爱。
中国园林重自然天趣而成为“第二自然”,为在纷纷扰扰红尘中的隐士们或准隐士们甚至是政务缠身的朝贵们提供了一方“净土”,让士人们在有限的人工园林中也可获得居身山林泉石之间的身心自由。
郭熙于《林泉高致·山水训》中言:
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为得。
“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这一观念背后有着深刻的北宋隐逸文化特征。体现了北宋士人对社会价值与个体价值努力调和。如郭熙所言:
直以太平盛日,君亲之心两隆,苟洁一身出处,节义斯系。岂仁人高蹈远引,为离世绝俗之行,而必与箕颍埒素黄绮同芳哉?
这实际体现了儒道合一的人格结构。士人隐遁于林泉是对社会责任的逃避,但心隐于可居可游之境,不离朝市,则既享林泉逍遥之乐又略尽社会责任,不悖儒家入世之训。
北宋外忧内患,外有辽与西夏的威胁,内有冗吏、冗兵、冗费导致的财政危机,积贫积弱之国势令北宋士人多怀忧患意识,关心国计民生,真正能安然隐于山林皋壤者极少。统治者有鉴于思想文化失措对统治带来的不利,重整儒家纲常伦理,以巩固封建统治。在处理三教关系上,北宋统治者的文教政策仍是以儒为主,释道为辅。如尊孔崇儒,搜集、整理儒家经典,右文轻武,重用文人,改革、发展科举制度等。在这样的政治文化环境下,士人中的精英阶层接续了先秦士人以道自任、以天下为己任的主体精神。这种主体精神在北宋仁宗时期发展到了顶点。一方面,士人自任以天下之重,虽多历宦海风波,但不少人能始终关心国计民生,以社稷为念;另一方面,儒学的重振,道统的发扬,又使宋人不屑于唐人汲汲功名之陋,而追求个体道德之完善,追求一种新型人格境界。李春青先生在《宋学与宋代文学观念》一书中云:宋代士人在人格境界方面的确有超出前人之处,他们不再满足于或进或退的二向选择,而试图建构起一种融进与退、仕与隐、“循理”与“和乐”为一体的新型人格境界[6]。
宋代虽然隐风盛行,但同时亦出现了对隐逸风气的反思与批评。五代柔弱文学的残余未清,传统士人精神的失落,令有识之士痛心疾首。如山林之内释智圆就对士人流连烟霞,沉溺山水颇多劝诫:“夸饰山水之辞,无用之文也。”(《评钱塘郡碑文》)并主张内释外儒的两教融合。排隐劝进之声亦时见于宋初诗歌。寇准在诗中与友人共勉:“休学严夫子,荒凉老钓台。”(《秋夜独书勉诗友》)
李宗易于《闲居有感》中则反思:“以闲销日月,何力报乾坤。”囿于一己小圈子里对隐逸生活的浅吟低唱并没有盖过宋人以道自任的慷慨之音。如王禹偁慷慨述志:
吾生非不辰,吾志复不卑。致君望尧舜,学业根孔姬。(《吾志》)
王禹偁虽眷眷于山水,然一生直道以行,直至三黜而死,为重振士风之先行者。钱穆先生尝论及宋人这种进取精神云:
宋朝的时代,在太平景况下,一天一天的严重,而一种自觉的精神,亦终于在士大夫社会中渐渐萌出。所谓“自觉精神”者,正是那辈读书人渐渐自己从内心深处涌现出一种感觉,觉到他们应该起来担负著天下的重任[7]。
“道”本是士人安身立命之价值准则,亦是其主体精神、超越意识的显现。
在此种士风下,彻底归隐山林显然是放弃社会责任、放弃社会价值的不完美选择,而融进与退、仕与隐为一体的仕隐兼通才是更好的选择。而城市园林的普及,则为企慕隐逸的士人们提供了客观条件和物质基础,成为其最理想最和谐的可望、可行、可游、可居的身心归宿,甚至是一种“天人合一”“与物同游”的圆融和谐之境。
在对园林“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新认识下,北宋士人异于前人多隐于远离尘嚣的田园、山林、岩壑,而大多选择了不离人境的园林作为逍遥自乐、颐养身心之处所。不应讳言,“小隐隐林薮”往往会面临物质方面的困窘,选择遁退多少是一种在“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之下的抉择,为精神而不得不放弃物质,毕竟是一种不完满的选择。北宋世风华靡,士大夫多爱享乐,但宋世士大夫多为庶族出身,无深厚经济基业作保障,其优裕的物质生活多赖于朝廷,个体经济状况远不能与门阀世族深厚基业所带来的雄厚实力相比,因而依附性较强而独立性较弱,纵有真隐之心亦难以自断仕进之路而退归林下。刘攽于《题孙昌龄归来亭》 一诗中就认为陶渊明隐于田园非达道之举:“古云陶渊明,避俗未达道。息交以绝游,自处何枯槁。”士人们努力寻找一种既无物质之虞,又可亲近自然,释放身心的更适合人性、更和谐的隐逸方式,隐心不隐形的仕隐兼通成为最好选择。
园林寄托着士人的人格精神,同时对士人的人格精神构建有着重要的影响。园林山水将士人与纷攘俗世在一定程度上隔离开来,使士人在一定程度上疏离红尘种种诱惑,摆脱名利对其身心的役使,提高士人的人格境界。如苏舜钦《浩然堂记》中云:“曾君将之杭官,旅于苏,尝登于沧浪之亭,览景四顾,慨然有弃绋冕相从之意,予始未以其言为信也。君遂周访城中物境之嘉者,又得阊南之圃焉,罄囊中所有,日夜自营缉,筑堂其间,取孟子养浩然之气以命名。[8]”曾君欲于清净园林间培养无欲则刚的浩然之气之意甚明。梅尧臣亦云:“寂寞外物乱,境清心亦清。”(《和普公赋东园十题其二清心堂》)隐士与准隐士们在园林中“居移体,养移气”,以隐居林园的清旷闲逸去抵抗官场的竞逐污浊,释放身心,愉悦性灵。园林山水之清旷既有助于襟怀的清旷磊落,又增益诗风之清新飘逸,画境文心相得益彰。
当然,园林对士人的精神建构也有负面的作用。李格非在《书洛阳名园记后》就忧心不已:“呜呼! 公卿士大夫方进于朝,放乎一己之私意以自为,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乐,得乎? 唐之末路是矣! ”
总的来看,园林的普及是宋世隐逸文化进一步发展、 走向成熟的重要物质条件,这一点应予以肯定。士人们从山林岩壑回到不离人境的园林,从一定意义上可说是一种对真实生活的回归。隐于园林为隐逸的士人们进一步打破了空间的限制,而更重视在退隐中的生存结构,尊重人真实的生活需求。园林的存在,使红尘与净土不过咫尺,让隐逸文化充分生活化、世俗化,亦在很大程度上使士人实现了仕与隐的兼得,心隐与形隐的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