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晓华
(大运河文化带建设研究院镇江分院,镇江市高等专科学校人文学院,江苏镇江 212028)
意象是指创作者借以寄托情思的物象。许多古诗名句如“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等,其中的意象都是自然意象,人们借此抒发主观情感。山水作为自然地理景观成为审美意象并进入文人的视野较早,曹操的《短歌行》中即有“水何澹澹,山岛竦峙”的句子。古往今来,无数诗人对着山水吟诵和阐发情感。运河作为中国古代人们生活中固定的场域,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形成了运河文化。中国的运河文化,是一种社会现象,是大运河自开凿以来长期创造形成的产物;又是一种历史现象,是运河流域社会历史的积淀物,它囊括了历史、地理、风土人情、传统习俗、生活方式、文学艺术、行为规范、价值观念等因素,属于以黄河文化为核心、连接起几大水系的江河文化。“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文人情怀因审美客体的不同而各异。如山的文化意象倾向于高大稳健、坚毅刚强,而水则偏于浩渺深邃、辽远包容。中国水域众多,宜于抒情,运河贯通南北,拥有最广泛的实体水域,自然也作为审美客体进入文人视野。诗歌中对运河文化的审美特质关注较多,明清小说作为一代之文学,与运河相得益彰。运河也常常作为审美客体出现在小说人物的视野中或作为人物活动的背景存在,形成独具特色的小说中的运河文化审美意象。明清小说中的运河文化审美意象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
钟嵘《诗品》中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在中国文化中,自然风物常常成为人们眼中有情有性的人生实践内容和审美对象,可以交流互动,寄托情感,抒发性灵,其美学特征是物我一体,主客交融,心性相通。地理环境对文学具有价值内化作用,经过文学家主体的审美观照,作为客体的地理空间形态逐步积淀、 升华为文学世界的精神家园、精神原型以及精神动力[1]。这种文化意识使我们长期以来在追求生命意义和人生价值的过程中,感受到“万物皆备于我”和“天人合一”的审美时空境界,使人生的意义更充盈、完美,并最终实现对人性悲剧的超越。
比起长江黄河的惊涛骇浪,运河更加平稳舒缓,适于表达文人闲适的心情。明清笔记小说中多有将运河风光作为单独审美对象的佳作。如《虞初新志》中孙嘉淦的《南游记》写运河:东至德州,州城临运河,船桅如麻,两岸桃柳,新绿嫣红,临水映发……(高邮)草长成茵,麦秀成浪,花剩余红,树凝浓绿,风景固殊焉;扬子江阔而清,含虚混碧,上下澄鲜,金焦在中,如踞镜面。金山四面皆楼阁,环绕层累,靓妆刻节。远望焦山,林木青苍。士人云:“焦山山里寺,金山寺里山”……过江,由小河入山,至镇江府。镇江古京口,四面阻山,形格势禁,以临天堑,实南北必争之地。孙仲谋始都此,筑城名曰“铁瓮”,府城其遗也。南至于丹阳,闻有练湖而未见。至丹阳西,见山绵亘百余里……“嘉杭之间,其俗善蚕,麦禾蔚然,茂于桑下。静女提笼,儿童晒网。风致清幽,与三吴之繁华又别矣……登万松山而望西湖,一片空明,千峰紫翠,冠山为寺,架木作亭,楼台烟雨,绮丽清幽。向观画图,恐西湖不如画,今乃知画不足以尽西湖也……”[2]。“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这样沿着运河一路行来,笔端生花,可谓人在画中游。
明代王士性在《广志绎》中,有对绍兴至宁波一段运河的描述:“宁、绍之间,地高下偏颇,水陡不成河。昔人筑三数坝蓄之,每坝高五六尺,舟过者俱系絙于尾,榜人以机轮曳而上下之,过乾石以度,亦他处所无也。度剡川而西北则河水平流,两岸树木交荫,莲荇菱芡,浮水面不绝,鱼梁罾笱,家家门前悬挂之,舟行以夜,不避雨雪,月明如罨画。昔人谓:行山阴道上,如在镜中,良然。[3]”“绍兴城市,一街则有一河,乡村半里一里亦然,水道如棋局布列,此非天造地设也? ”[4]。
运河水流是人工水系,它深邃缓慢,平静如波,绝少波涛汹涌,宜于近观细赏。山无言,水轻流,这种委婉沉静的运河文化意象契合了中华民族含蓄蕴藉的表达方式,反映着中华民族含蓄内敛的民族精神。这种民族性,是基于深层的道德规范和长期的文化熏陶形成、并借助于运河这个载体自然流露出来的,其间蕴含的是一片安然祥和,说不尽的山水丰美,稼穑安详,一片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之景。这些描写运河山水的佳作,读之令人心旷神怡,极具美学价值。
明清时期运河沿线繁华富庶,人情也与之相媲美。《三侠五义》里许多主人公是运河流域人。如南侠展昭,他与丁二爷兆蕙因共同行侠仗义结识于西湖畔,这里是运河的南端。后展昭跟随丁二爷到松江茉花村游玩——松江水来自太湖,太湖水当时由娄江、东江和松江三江入海,《尚书·禹贡》 云:“三江既入,震泽底定”,意谓三江为其泄水入海,所以太湖得以稳定。太湖水系通江南运河,与江南运河互为消长,唇齿相依,对其水量有重要调节作用。丁氏双侠即住在松江府的茉花村。《三侠五义》中写道,“(二人)带领小童一同登舟,竟奔松江府。水路极近,丁二爷乘舟惯了,不甚理会;惟有展爷今日坐在船上,玩赏沿途景致,不觉得神清气爽,快乐非常,与丁二爷说说笑笑,情投意合,彼此方叙明年庚。丁二爷小,展爷大两岁,便以大哥呼之。展爷便称丁二爷为贤弟。”[5]从西湖到松江,一路山水如歌,二人意气相投,山水为证,水路绝美的风光映衬着主人公高尚的心灵,也象征着他们美好而纯洁的友谊。
丁二爷介绍松江上打渔的分界,“只因江中有船五百余只,常常械斗伤人。因在江中以芦花荡为交界,每人各管船二百余只。十船一小头目,百船一大头目,又各有一总首领。奉府内明文,芦花荡这边俱是我弟兄掌管。除了府内的官用鱼虾,其下定行市开秤,唯我弟兄命令是从。”以公平正义为基础,以法律和官府做保障,编船入队逐级严格管理,很好地解决了江上渔民的利益纠纷,显示出共饮一江水的乡民浓郁淳朴、公平守义的乡亲乡情美。
“不觉展爷在茉花村住了三日,就要告别,丁氏昆仲哪里肯放。展爷再三要行,丁二爷说:‘既如此,明日弟等在望海台设一席,你我弟兄赏玩江景,畅叙一日,后日大哥再去如何?’展爷应允。到了次日早饭后,三人出了庄门,往西走了有一里之遥,弯弯曲曲绕到土岭之上,乃是极高的所在,便是丁家庄的后背。上面盖了高台五间,甚是宽阔。遥望江面一带,水势茫茫,犹如雪练一般。再看船只往来,络绎不绝。郎舅三人观望江景,实实畅怀。”这样空旷绝尘的山水美景配上众英雄侠客的志趣相投和同声共气,真是“肝胆皆冰雪”。接着由丁兆蕙道出松江上陷空岛中“五义”的来历,尤其说道,“(四爷)乃金陵人,姓蒋名平,字泽长,能在水中居住,开目视物,绰号人称翻江鼠”,“五爷……是个武生员,金华人氏,姓白名玉堂,因他形容秀美,文武双全,人呼他绰号为锦毛鼠。”这两位义士都是运河流域人氏,深具运河流域的阳刚尚武之风。整段描写夹叙夹议,将山水之浩渺骀荡和人物之风华绝代与人情之醇厚隽永等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后来展昭到陷空岛找白玉堂切磋武艺时,偶遇郭彰父女被白玉堂手下劫持一事,郭彰父女为镇江人氏,郭女夫家在瓜州,郭彰带女儿乘船去瓜州投亲,被白玉堂手下叫胡烈的抢来与白玉堂为妻,展昭对此非常不屑,而白玉堂也在知道情由后怒伤胡烈,并派船将郭氏父女送往瓜州。在行船间又被胡烈的兄弟胡奇追上欲为哥哥报仇,恰好被丁家庄的夜巡船遇到,喊道:“你这厮不知规矩,俺这芦花荡从不害人。你是晚生后辈,如何擅敢害人,坏人名头? 俺来也,你往哪里跑。”捉了胡奇,报于丁氏双侠之后,双侠复派专人专船将郭氏父女并棕箱一起送往瓜州。小说中再次强调芦花荡内从不害人,胡氏兄弟是新来的,不知规矩才犯错。故事很简单,基本都是发生在水上,却使人真切感受到水乡人民善良正直、好勇任侠、扶危济困和坦荡磊落的凛然正气。
其他如《施公案》《李公案》《儿女英雄传》里各有许多描写运河美景彰显人情之美的片段,突出人物的美好心灵和人与人之间声气相投、肝胆相照、共守正义的英雄侠气。
明清小说中的运河文化审美意象具有多重性,除了作为审美对象的自然风光,本身给人以美的感受之外,还常常作为典型环境,与小说主题和主要人物谐调统一,使人物形象更丰满,主题更鲜明,意义也更加深刻。
作为英雄人物活动的背景,《水浒传》 中写到梁山泊:是山东济州管下一个水乡,地名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山排巨浪,水接遥天。乱芦攒万万队刀枪,怪树列千千层剑戟……有无限断头港陌,是许多绝径林峦……四面高山,三关雄壮,团团围定,中间里镜面也似一片平地,可方三五百丈。”[6]中间是浩瀚水域,林峦上怪树森森,连用“巨浪、遥天、刀枪,断头、绝径、围定”等字眼,显露出一片杀机,把镜面般的水泊形容得刀枪剑戟一般,渲染出梁山好汉雷霆万钧、锐不可当之势。这也只有在小说背景下与英雄好汉相映衬时才能相得益彰。可见明清小说已经能熟练运用环境描写作为衬托的叙事技巧。陈忱说:“尝论夫水……当其冲决,怀山襄陵,莫可御遏,真为至神至勇也!及其恬静,浴日沐月,澄霞吹练,鸥凫浮于上,鱼龙潜其中,渔歌拥枻,越女采莲,又为至文至弱矣!文章亦然。《水浒》更似之。其序英雄,举事实,有排山倒海之势……故垂四百余年,耳目常新,流览不废。”[7]
《儿女英雄传》是侠义小说,又是中国小说史上最早出现的融侠义与言情于一体的小说,其写德州就有了些柔美的色彩,流淌着温馨恬淡和岁月静好的气氛:这日靠船甚早,那一轮红日尚未衔山,一片斜阳照得水面上乱流明灭,那船上桅杆影儿一根根横在岸上,趁着几株疏柳参差,正是渔家晚饭,分明一幅画图。恰好三只船头尾相连的都顺靠在岸边……[8]。这幅“德州运河晚照图”,是运河上特有的风光,也象征着书中主人公即将收获的美好姻缘与和谐人生。《醒世姻缘传》里,晁大舍从武城县到通州去,走运河水路:“沿河景致,那正是初夏时节,一片嫩柳丛中,几间茅屋,挑出一挂蓝布酒帘。河岸下断断续续洗菜的、浣衣的、淘米的……”[9]充满浓郁的运河人家气息。那缓缓流动的河水、夹岸轻拂的杨柳、水上来往的渔人、岸边洗衣洗菜的女子、岸上的村庄码头和城市、远处的山峦、河上的船只、连同承载的故事,共同出现在明清小说中,是小说中人们生活的场景,也是大运河历史风光的真实写照。一幅幅记载着人类生活的多彩画卷,散发出浓郁、古朴的乡土气息和水乡儿女独有的精神气质。
又如《金瓶梅》中的“临清大酒楼”就处在运河的岸边,小说写道:“四望云山叠叠,上下天水相连,正东看,隐隐青螺堆岱岳,正西看,茫茫苍雾锁皇都,正北观,层层甲第起朱楼,正南望,浩浩长淮如素练”[10],对临清运河之城的特点做了写意似的描绘,既空旷显赫,高不可攀,又缥缈虚幻,不成片段,小说人物在这样的背景下生活,顿增幻灭不实之感。
而其对“谢家酒楼”的描写又是另一番光景,“原来这座酒楼乃是临清第一座酒楼,名唤谢家酒楼。里面有百十座阁儿,周围都是绿栏杆,就紧靠着山冈,前临官河,极是人烟热闹去处,舟船往来之所。怎见得这座酒楼齐整?但见: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绿栏杆低接轩窗,翠帘栊高悬户牖。吹笙品笛,尽都是公子王孙;执盏擎杯,摆列着歌妪舞女。消磨醉眼,倚青天万叠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河烟水。白苹渡口,时闻渔父鸣榔;红蓼滩头,每见钓翁击楫。楼畔绿杨啼野鸟,门前翠柳系花骢。”这段描写表明:谢家酒楼豪华热闹,出入是王孙公子,陪伴有红粉佳人,看起来富贵排场,其实不过是过眼烟云,繁华梦渺。运河沟通了南北,“流动”了人群,刺激了商业,促进了经济,使投机者找到了发财致富的门道。运河文化包罗万象,对于其在创作中的应用要看作家如何取舍。小说的运河景物描写既是写实,又是写意,酒楼或许实有,但“万叠云山,一河烟水”,乃是虚幻不实的写照,与曹雪芹“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有异曲同工之妙;“楼畔”“门前”句使人想起“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的句子;“渔父”“钓翁”又使人想起“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的人生感慨。小说对运河畔酒楼外风光的描绘彰显出作者对土豪劣绅穷奢极侈生活的极度否定和嘲讽,并指出其破败命运的必然结局。这种景物描写与小说的批判意义是高度一致的,因此有烘托人物和环境、突出主题的点睛之用,并非闲笔。
明清小说中的运河背景有时也充满忧伤低沉的调子,如清代符霖的小说《禽海石》,当主人公秦如华向南逃义和团之乱时,先乘车后坐船,小说写道:出得城来,一直向着卢沟桥进发。只见一路上高柳成行,露华满地。我和王升同坐在一车,我口里念着“杨柳岸,晓风残月”的词,心里想着纫芬(其未婚妻兼意中人),不知他此时哭得来怎么的如醉如痴的了。我不觉一阵心酸,怆然涕下。自从这日起,一连走了好几天。我一路上斜阳古道,孤馆寒灯,如此一路行来,到了德州。换了南下的船只,由临清、济宁一带走到清江浦。过了淮城,又换坐了小火轮,一经到了镇江,都是想念着纫芬……暂且在镇江洋街上六吉园客栈里养息几天。”[11]因为记挂着意中人,又是在逃难途中,所以是将古运河作为大背景、把人物情感与水瘦山寒等结合起来。这种情绪和内涵高度相一致的写法,使读者读起来有了杨柳带愁、山水含恨的意味,大有“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之意态。
此外,《儒林外史》写杭州,《儿女英雄传》写淮安、通州,《醒世姻缘传》写德州、武城县,明水镇,《三言二拍》写苏州等,都表现出鲜明的运河文化审美意象,运河景物与主人公精神相契合,成为故事的意义符号,承载着叙事功能。
中国江河湖海众多,河网稠密,交通发达。水养万物,小说创作者“以哲学家的头脑、艺术家的心目,感悟山川万物外在(鲜活)的生命形态和内在永恒的生命精神,深入挖掘现实景物中蕴含的深意”[12],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大运河承载着中华民族的历史记忆,凝结成运河文化的审美意象。明清小说中的运河文化审美意象再现了运河两岸表层的历史生活状态,同时又带着深层的历史文化心理,是经过创造主体的审美体验后留下的历史形态,体现出较高的美学追求和理想,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以明清小说为对象建构起对大运河文化的文学考察,对于挖掘整理大运河文化的内涵和普及大运河的文化意义,促使大众从精神层面继承和利用好大运河文化遗产并做好当代大运河文化带的建设,具有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