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波
(南昌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西 南昌 330031)
日本文人学者的战争观与中国观是中国的日本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在这方面,学者已取得了丰硕成果。但对具体作家作品的解读,还需丰富与完善。野上弥生子(1885-1985)就是一位有待继续解读的作家。有关野上弥生子战争观与中国观的研究成果不多,主要有李正伦的《野上弥生子:〈我在中国旅行〉》[1]、陈祖蓓的《野上弥生子〈迷路〉中的“中国”——以第6部为中心》[2]。要完整考察野上弥生子对于战争、对于中国的认识,需全面梳理其相关的著述。笔者拟结合其日记、小说及相关评论资料,来梳理和解读野上弥生子的战争观与中国观。
1930年代之前,野上弥生子对于日本的左翼运动、左翼知识分子都报以人道主义的同情与理解。面对剧烈动荡的日本国内外局势,她先后创作了《真知子》(1928-1930)、《年轻的儿子》(1932)、《悲哀少年》(1935)、《黑色队列》(1936)等作品。这些作品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都以日本左翼知识分子为主人公。《年轻的儿子》中的圭次、《黑色队列》中的省三,都是在一定程度上认同左翼思想或者是参与过左翼运动的知识分子。这种对左翼知识分子的关注,是野上弥生子在二三十年代的关注重心。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她才会被人们称为“同路人作家”。
野上弥生子曾公开表达过对和平的渴望、对战争的不满。比如,野上弥生子于1937年元旦在《东京朝日新闻》发表《我的一个愿望》一文,写道:“我想向神圣的神明许一个愿望。近些年不论是丰收年还是歉收年,也不论是暴发洪水、地震、火灾、暴风雨、抑或火山,还是霍乱、鼠疫,我只希望不要爆发战争。”[3]在几乎整个日本都为战争摇旗呐喊之时,野上弥生子发表这种向往和平的言论,是有勇气和良心的行为。
在侵华战争初期,野上弥生子尚能保持清醒认识,对日本侵华战争作了一定程度的批判。比如,在1937年7月18日的日记中,她写道:“对于日军此种类似强盗般的行径(指卢沟桥事变——引者注)不能引起任何共鸣。”[4]381在7月30日,她继续指出:“自卢沟桥事变以来日军终于开始公然侵略中国了。”[4]386“侵略”二字,准确表达出了日本对于中国战争的非正义性。面对甚嚣尘上的“日本种族优越论”,野上弥生子也有较为清醒的认识:
充斥于报纸上的蔑视其他民族的日本种族优越论尤为让人感到不快。读来感觉就像粗俗的乡巴佬,让人感到羞愧。但是,若非如此无耻之人也就不会去挑起战争吧。因为即便是演戏,立马摩拳擦掌猛扑过来的并非武士而是无赖汉。[4]402
在这里,野上弥生子将日本政府与军部比作“无赖汉”可谓一语中的。但随着侵华战争的推进,日本国内的言论控制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宫本百合子(1899-1951)、中野重治(1902-1979)等无产阶级作家被禁止从事文学创作。在这种形势下,野上弥生子选择了“沉默”来表达自己无言的反抗。她写道:“艰难的时代终于来临。在此之前怀疑就算是一种有良心的表现,而现今要说有良心的表现的话,那就仅剩沉默了。不,这是一种强制的沉默。”[4]505
值得一提的是,留学日本的中国左翼知识分子也对野上弥生子的中国认知以及文学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陈文彬(1904-1982)就是这样一位人士。野上弥生子曾在1936年8月1日的日记中写道:“上午,在上海复旦大学攻读社会学和日语的小陈(指陈文彬——引者注),带着他的女儿陈惠娟来访。求学于法政大学。听他说了许多关于中国的事情。”[4]146她还写下了对陈文彬的观察:“中国年轻知识分子所呈现出来的彷徨也与日本所类似……他具有明显的社会主义倾向,因此给了我观察中国进步知识分子的良好尺度。”[4]148陈文彬还成为她长篇小说《迷路》中黄安生的人物原型。关于他所带来的影响,正如野上弥生子后来在《小陈的名片与来信》中所言:“他告诉我的中国信息对我的中国认识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因此他对我而言是无法忘却的。”[5]
野上弥生子实际来到中国后,对待战争和中国的态度有了明显不同。如果说,身在日本的野上弥生子有着对战争的质疑与对和平的渴望,那么,来到中国后的野上弥生子既有异域风情的体验,更有民族主义情绪的流露。
野上弥生子的中国之行,是受到日本政府资助的。1938年10月,她的丈夫野上丰一郎(1883-1950)被日本外务省派往欧洲宣讲日本文化。野上弥生子跟随着丈夫相继游历了中国的上海、香港,以及法国、意大利、美国等国家。尤其是在上海、香港等地,负责接待野上弥生子一行的,都是日本政府与军方的相关人员。既然是受到了政府的资助,那么,在随后写的纪行类文章中,多少发表一些附和日本殖民国策的言论就不足为奇了。
《上海》和《香港》就是野上弥生子此行的见闻录,都发表在1939年的《妇人公论》上。从这些资料中,我们能解读出野上弥生子对异域风情的体验与民族主义情绪的流露。先来看异域风情体验。在《上海》的开篇,野上弥生子就被扬子江所震撼:“扬子江正如传闻中那样浑浊,它被朝日染成淡红色,远远望去格外美丽。尽收眼底的美景让人忘记它原本是条江。”[6]23而当时在英国人统治下的香港,则是带有欧洲风情的殖民地城市。在目睹了香港美丽的夜景之后,她掩饰不住内心的惊喜:“深夜的香港从海岸一直延伸至山顶一片灯火通明,让人感到好似一座镶了珠宝的皇冠。……天亮之后闪动的火影渐渐变为白、红、褐色的欧式建筑,与南国树木那浓密的绿色交相辉映、多姿多彩。”[6]31-32这些都表明了第一次来到中国大陆和香港的野上弥生子对异域风情的感慨与赞叹。
《上海》和《香港》两篇游记所主要刻画的,还是所谓的“战争遗迹”以及野上弥生子所见到的中国人的形象,同时透露出作家那难以掩饰的民族主义情绪。野上弥生子一行人在日本军方人员的陪同下,主要参观了当时上海市的吴淞炮台、闸北、四行仓库、大场镇等的战场。但是,对于战场的描写,野上弥生子点到为止,没有继续坚持之前她对待战争的质疑。比如,关于吴淞炮台,她轻描淡写地写道:“吴淞炮台被一片绿色所掩盖,江对岸铺满了绿油油的草木。而这也随着此次事变一起成为让人难以忘记的名字,眼前的景色甚至让人怀疑这里是否发生过战争。”[6]23再来看野上弥生子笔下的中国人形象。在上海,野上弥生子看到的是“肮脏的苦力”[6]23,觉得“肮脏的苦力那目中无人的态度以及他们那蓬头垢面的模样,让人联想到电影里的流浪汉。”[6]28而在香港,她看到的是“吃着变质香蕉的老头、蓬头垢面的小女孩”,以至于她认为“他们身上的那种野蛮、未开化与肮脏,果然是中国人所特有的。”[6]35在遇到乞讨的中国人时,野上弥生子则认为,“我们日本人无论如何是不会如此露骨地去乞求别人的施舍。”[6]36或许,野上弥生子所写的是当时中国的现实,但充斥于字里行间的民族主义优越感也是不能否认的,她没有指出的是,正是由于日本的侵华战争,才导致了中国人民的贫困饥饿与流离失所。
野上弥生子的这种民族优越感,后来逐渐与日本主流的殖民主义国策趋于一致。在日本对美国宣战之后,她在1941年12月13日的日记中写道:“八日开始的对英美作战,给予我与中日事变(指卢沟桥事变——引者注)完全不同的感动。”[7]她还在《欧美之行》(1942)的序言中写道:“如今战火已然扩大到东亚上空,我皇军威武,将西洋势力支配下的港口统统纳入我大日本版图,一想到此就感慨无量。”[6]7就这样,野上弥生子由之前对战争的质疑转变为了对战争的肯定。当然,她这种转变并不是偶然的,而是具有某种内在的必然性。正如王向远教授所言:“当政治超出了国内的党派、政权之争,涉及对外扩张、涉及国家利益的时候,日本作家大都本能地、不假思索地服从国家利益,拥护和协助以天皇为中心的国家政权的行动。”[8]
战后,日本国民在战时被鼓动起来的民族情绪,随着战争失败而转化为强烈的失落与幻灭感。对此,野上弥生子反省道:“此次日本无条件投降所带来的一般民众的不满,与日俄和谈时民众的反应别无二致。而且,由于在此之前,他们太过骄傲自大,所以失落感更加强烈。”[9]她进一步写道:“对于当时军部的行动,无论怎样持否定的态度,关于日本曾经在中国的恶行,只要我是一个日本人,那就免不了要承担同样的责任。”[10]194此外,野上弥生子还在随笔集《山庄记》的“后记”中辩解道:“按理说我不应该保持沉默,而应该在那时大声疾呼,并对把我们的祖国引向深渊的军部进行抗议。……虽然也懂得这些道理,但是我的懒惰、胆怯与无能使我并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而这让我无地自容。”[11]显然,野上弥生子对于战时自我的反省是溢于言表的。后来,宫本百合子在创办《新日本文学》之际,邀请过野上弥生子,但被她拒绝了。对此,野上弥生子写道:“我一直是‘旁观之人’,所以没有这个资格。我为此感到十分羞愧。”[12]
除去对于战争期间的自我的反省,野上弥生子在评论、小说甚至社会实践中,表达更多的是对战争的厌恶以及对和平的渴望。1946年,她创作的小说《砂糖》《狐狸》都以战争为背景,描绘了战争对于日本人生活甚至是生命的侵害。在这之后,她投入精力最大的就是长篇小说《迷路》。直至1956年10月,前后历时二十余年,野上弥生子才完成了这部长篇小说。《迷路》主要讲述的是,被迫“转向”的菅野省三为了实现自我救赎而试图奔向延安的故事。这部作品给了人们两点提示:一个是野上弥生子仍旧在作品中表达了对日本左翼知识分子的关怀和对战争的批判,另一个就是对于中国革命圣地延安的向往。也正因为如此,她才在小说创作完成后,就踏上了新中国的土地。
野上弥生子战后的中国之行,是对长篇小说《迷路》中的背景舞台的探寻,也体现了作家对于新中国的关注。她曾在给小林勇的信中写道:“如果今后要写续篇的话,必须要亲眼看一看中国。”[13]因此,在1957年,她应中国对外文化协会和中国作家协会的邀请,在中国进行了约四十天的旅行。野上弥生子回国后,将旅行见闻分八次发表在《世界》(1957年10月-1959年2月)杂志上,后又结集出版了单行本《我的中国之行》(1959)。她相继游历了广州、北京、大同以及延安等地,亲身体验了中国的自然风光,对于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中国共产党以及新中国的建设历程等社会文化方面有了更为直观、深刻的理解。她写道:“不管怎样,那次宏伟的叙事诗般的长征,还有在山谷间所营造的国家建设的模型,再加上所有同伴在窑洞中同甘共苦、相互鼓励的人生体验、互相间的友情、爱与团结,所有这一切都没有被打乱,而是一直延续至今,这便是中国共产党的诞生过程。……”[10]331这些表述,表明了野上弥生子对于新中国的理解,也表明了她对中国的认识更加直观、形象。但也应意识到,这样对于中国一边倒的溢美之词也是片面的,毕竟,作家在中国所能看到的,都是中国方面安排好的,而日益盛行的浮夸风、日益严峻的粮食问题,都被屏蔽在了她的视线之外。
新中国旅行之后,野上弥生子继续关注社会和政治局势,并在文学创作和社会实践中对政治暴力进行批判。其中,表达了政治暴力与艺术创作对立与冲突的,是长篇小说《秀吉与利休》(1963)。《秀吉与利休》讲述的是丰臣秀吉与利休的矛盾与纠葛。这两位人物,一个占据了世俗权力的制高点,一个占据了茶道艺术的制高点。在经历了权力与艺术的博弈之后,利休拒绝向政治暴力低头,并以切腹自杀贯彻了自我人生信条。但这并不意味着艺术在世俗权力面前的败北。在作品结尾处,作者借利休之子纪三郎之口说道:“或许那才是真正的人生。父亲对于生活的强烈愿望,并不仅仅止于作为天下第一的茶人。他是在努力遵循着自己的意愿生活着。”[14]也就是说,政治暴力能消灭利休的肉体,却不能磨灭他对人生信念的坚持。
野上弥生子还参与社会运动,发表社会与政治评论,呼吁抵制政治暴力和维护世界和平。1960年,日美两国政府无视民意,强行签订了新的《日美安全保障条约》。同年,野上弥生子就与青野季吉(1895-1989)等人一同参加安保批判会的国会请愿游行。他们身体力行地批判政府置民意于不顾的粗暴行为。此外,野上弥生子还在《世界》杂志上集上发表了《安保条约改定与飓风》(1959)、《钩十字与安保改定》(1960)等一系列针砭时弊的评论,显示出一名作家的社会责任感。
野上弥生子还拒绝接受来自日本政府、日本天皇的奖项。众所周知,明治维新之后,日本天皇成为国家的象征、日本民族的精神领袖,甚至是二战中的最高指挥者与直接责任人。为此,进步文化人士都拒绝接受来自天皇的奖项。比如,在1994年,大江健三郎因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而被授予日本的文化勋章,但他拒绝接受。而早在1971年,野上弥生子因“以写实的笔致在描绘日本社会的矛盾与对立时,又不忘追求崇高的理念”,而被授予文化勋章,她以身体欠佳为由,缺席了颁奖仪式。对此,她在1971年10月20日的日记中写道:“……每年看到别人的脖子上挂着那个勋章的样子,我并不喜欢,所以换成是自己就更加讨厌。我能够顺利缺席的话,将会是最好的办法。”[15]
野上弥生子的中国观与战争观随着国际国内局势的变化以及她对于中国和日本社会的思考而不断发生着变化。昭和初期,野上弥生子作为“同路人作家”,表达了对和平的向往以及对日本军国主义政府的不满。来到中国后的野上弥生子既体验了异域风情,更流露出了民族主义情绪。战后,她继续关注社会时局,并对政治暴力进行了抵制。一句话,野上弥生子是一位对于人类与社会有着人道主义关怀的作家。但她的这种人道主义关怀有着国家和民族的界限。她对日本的左翼知识分子报以同情与理解,却对日本侵略下颠沛流离的中国人不甚关注;她对日本发动的侵略战争颇有微词,却又在日本政府资助下前往中国旅行,还写下了附和日本殖民主义国策的文字。实际上,这种对战争态度的暧昧与不彻底,并不是野上弥生子所独有的,而是战争期间大多数日本作家的共通表现。正如王向远教授所言:“对外侵略作为一种行为,作为一种思想,具有广泛的社会基础:日本文坛在战时已经全面军国主义化和法西斯化了。日本天皇制法西斯主义‘国体’促使日本文坛法西斯化,而日本文坛的法西斯化反过来又强化了日本天皇制法西斯主义国体,两者是相辅相成的。”[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