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宋人寿”:李彦章与嘉、道年间宋诗风的流衍

2021-03-06 15:29谢海林
文艺研究 2021年9期
关键词:翁方纲

谢海林

自乾隆三十年(1765)视学广东起,翁方纲遵奉黄庭坚“以古人为师,以质厚为本”之主张①,推崇宋调,并向学子大力推广,“最终奠定乾隆中叶以后诗歌取法的基本走向”②,宗宋诗风由此云合景从,日趋昌炽。乾、嘉之际宗法宋调的诗学浪潮,与翁方纲主导的寿苏会、寿黄会息息相关③。对于翁方纲主导二十余年的“为东坡寿”,魏泉、张莉、衣若芬等人已有论述④,且注意到“李彦章以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自己才是苏斋最得力的传人”⑤。“为宋人寿”的更张与宗宋诗风的演进,离不开诗坛盟主翁方纲的导夫先路,也离不开后继者李彦章(1794—1836)等人的薪火相传。李彦章继承发扬乃师翁方纲的寿苏、寿黄传统,并扩展到为苏辙、欧阳修、韩琦做寿,甚至将祧苏祢黄的王士禛、翁方纲附祀,实乃嘉庆后期至道光前期推广“为宋人寿”、宣扬宗宋诗风的关键人物。学界对李彦章的诗学活动尚缺乏充分的探讨⑥。本文拟从辨析李彦章成为翁方纲最得力传人的始末入手,综合考察他主导京师、广西、江苏三地“为宋人寿”活动及其新变,揭示他推广宋诗的具体路径,进而评估其在清代宋诗学史上的关键地位和枢纽作用。

一、“君固苏斋高弟子”:作为翁方纲晚年诗学传人的李彦章

李彦章,字兰卿,号榕园,福建侯官(今福州)人。他在嘉庆二十年(1815)作《乙亥除夕和覃溪师论诗二律次韵》之二,追述结缘翁门之始道:“彦章于覃溪先生、宜泉先生俱为门下门生,自己巳入都,即游苏斋,近年执业日亲,谆命许在弟子之列。”⑦嘉庆十三年,年仅十五岁的李彦章中举,其才华令乡试考官、苏斋弟子陈嵩庆和福建学政、苏斋私淑弟子叶绍本惊叹不已。次年,李彦章入京参加会试,“朝士皆以国器相期许”⑧。嘉庆二十二年,翁方纲特意拈出李氏少年中举之事,颇为自得地说“兰成忝得接师生(予与兰卿皆十五岁中乡试)”(《题兰卿小印椟二首》之二)⑨,格外垂青。李彦章《乙亥除夕和覃溪师论诗二律次韵》之一“曾从少小兰成岁,已傍春明次道邻”自注云:“辛未岁彦章初官京师,寓保安寺街,在苏斋西邻,即晨夕请业。”⑩嘉庆十六年,李彦章进士及第,随即择居宣南的保安寺街。据他自述,卜居此地是为了邻近翁宅,以便晨夕请益:“吾师门生满天下……平生有约卜邻宅。”(《题谢蕴山中丞苏潭图用卷中苏斋先师韵》)⑪不过,这仅仅拉近了二人诗学因缘的空间距离,李彦章仍在翁氏门墙之外,结邻翁宅请益的亦不只他一人,与他同乡兼同年的林则徐《题李兰卿〈灯窗梧竹图〉次苏斋韵》即说:“苏斋学士论诗日,京国贤豪尽结邻。”⑫翁方纲也自称:“就吾斋学诗称著录弟子者,亦不下百十辈。”⑬李彦章能在翁氏的众多追随者中崭露头角,进而登堂入室、拜列门下,二人同属闽籍的地缘乡谊起了很大作用。李彦章《乙亥除夕和覃溪师论诗二律次韵》之二云“三生香火夙缘深”,之一云“根因喜接故乡人(吾师占籍北平,其先世实出莆田,亦闽人也)”⑭。道光五年(1805),李彦章外任广西思恩知府,再次提及乃师翁方纲也是闽人,作诗感叹“真是三生香火合”(《野云、爱庐、诗舲、茶农诸君分绘四图以壮其行,因各自题一律记之》)⑮。

地缘乡谊加快了二人关系的升温,而对苏轼的一致喜爱则成了二人缔结师生之缘的关键。嘉庆二十三年,李彦章作《哭苏斋先生》六首之三曰:“前身玉局缘相结……十载渊源感最深。”⑯这不仅仅是对乃师翁方纲的人生写照,更是对苏轼乃二人师生缘分促成者的郑重追念。朱珔亦曰:“君固苏斋高弟子……夙共玉局倾词源。”(《余先成一诗,谓啸轩在黄不在苏。复核公集,于惠州时,定慧寺僧卓契顺寄书事,有足风者。知公实寓此,立祠宜也。特其主僧乃守钦,非禺师,亦未闻构轩耳。因为续咏并录奉呈》)⑰入翁门之前,李彦章已推尊苏轼:“少时戏作金焦行,气如天马行晴空。诗成观者颇称意,谓我豪宕追坡公。”(《舟中望金、焦二山喜而有作》)⑱嘉庆十八年,翁方纲作《李委吹笛图》诗,该图是寿苏会的常见供品。李彦章则自比作当年为东坡吹笛庆生的李委,苏斋弟子吴嵩梁《李兰卿侍读得树根,肖东坡赤壁闻笛小像,十二月十九日为公作生日,供此赋诗》也说:“李委毋乃君前身,结此千秋文字缘。”⑲李彦章与李委姓氏相同,且都有寿苏之举,如此比附,十分贴切,自然赢得了翁方纲交游圈的群体认同。

自嘉庆二十年除夕李彦章自称正式拜入翁方纲门下,至二十三年正月翁氏离世,短短两年间,李彦章从“列后进”的“小门生”变为“得髓得神”的“大弟子”⑳,成为京师寿苏会的新掌门人,此中原委值得细究。嘉庆十四年至二十三年这十年间,翁方纲仅在嘉庆十七年主导过寿苏会㉑。由此可见,翁氏晚年精力不济,亟需寻觅合适的接班人。李彦章入门虽晚,但出现在合适的时间节点上。翁方纲将他定为衣钵传人,还得从《薇垣归娶图诗序》说起:

兰卿未冠成进士,橐笔薇省,品学才地有声京师。供职二年,始以癸酉八月乞娶得请,一时公卿士夫图画歌咏以荣其归。余既作诗贻之……及再入秘阁,将直枢禁,然无日不来吾斋赏析考证,从游日亲,学亦日进。回忆三十年前与冯、谢二子日日论诗,尚未能如此笃挚也。往者渔洋之门独许李丹壑为言诗得髓,兰卿来吾斋虽晚,而天才英特,嗜学好古,卓然必成,吾实不能以丹壑限量之。㉒

嘉庆十八年八月,李彦章归闽娶亲,次年秋还朝,翁方纲等师友为之绘图赋诗,一时传为美谈。嘉庆二十年二月,李彦章补授内阁中书,入值禁垣,蜚声都下,且侍奉翁氏益亲,执业日勤,学诗论诗之“笃挚”,超过了三十年前向翁氏请益的冯敏昌、谢启昆。这强化了翁方纲向李彦章授予寿苏大纛的决心。早在乾隆五十九年八月,翁方纲作《谢蕴山诗序》,仿效太老师王士禛(渔洋)的做法,将谢启昆比作诗有别才的李孚青(丹壑)㉓。不过,谢启昆于嘉庆四年作《上覃溪师》说:“以丹壑比之,诚非启昆所敢当者。”㉔随着谢、冯于嘉庆七年、十一年先后离世,苏斋论诗称意者几乎无人。嘉庆十四年,翁方纲作《冯鱼山诗集序》,仍然声明弟子中唯谢、冯二人最为称意㉕。而李彦章的强势加盟,可以说填补了近十年的空缺。巧合的是,王士禛得意弟子李孚青十六岁中进士,同姓且十五岁中进士的李彦章显然比谢启昆更切合这个比附。需要说明的是,翁方纲曾以吴嵩梁来递补谢启昆:“吾与西江诸友论诗,前则谢子蕴山,今则吴子兰雪最其秀也。”(《庐山纪游图序》)㉖但吴嵩梁说“我愧苏斋得髓人”(《是日再题罗两峰坡公游迹画册》)㉗,与谢氏一样不敢以翁氏衣钵传人自居。故翁方纲再度引用渔洋得意弟子李孚青的故事,认为李彦章与之相类,且不可限量,这实际上是在宣告得意弟子的更替。嘉庆二十年冬,翁方纲作《论诗寄筠潭观察二首》之一称“复得兰卿约茝邻”㉘,告诉叶绍本,幸有李彦章、梁章钜相伴论诗;同年除夕,李彦章作《乙亥除夕和覃溪师论诗二律次韵》,也说“此身未悔登门晚”(之一),有幸与梁章钜“得髓得神方共勉”(之二)㉙。从此,李、梁取代谢、冯,成为翁氏得意弟子。

不过,李彦章要成为苏斋晚年最得意的诗学传人,还要赢得与梁章钜的同门竞赛。嘉庆二十一年,李彦章以祖母所传砚台向翁方纲乞铭,并表达了“平生欲借东坡笔,更待何人续砚笺”,“苏斋果有前缘在,亦许兰孙附姓名”(《以先祖母所传井田砚乞苏斋先生作铭,因赋二诗》之一、之二)㉚的深切意愿。投桃报李,翁方纲于同年十二月十九日命李彦章正式接掌寿苏会大旗。正如《二月二十日苏文定公生日,偕兰屏兄,邀陆莱臧我嵩、叶小庚申芗两司马,高雨农中翰澍然、沈梦塘孝廉学渊、翁惠农大令吉士同集小雪浪斋,拜风雨对床图像,因赋二诗》之一所云“忆我诗缘先丙子”㉛,“前缘”遂成了“诗缘”。李彦章《十二月十九日借苏斋笠屐像并偃松屏赞卷,集同人作坡公生日》二首之二曰:“真于笠屐践兰盟,先后苏门仰止情。”㉜履行了赓续苏斋传统的承诺,开启了寿苏史上的“后翁方纲时代”。此次寿苏会虽是李、梁同时主持,但从师友翁方纲、叶绍本、张祥河、刘嗣绾以及梁章钜的记载来看,李彦章无疑主导作用更大一些。

首先,此次寿苏会,李彦章得到乃师翁方纲的特意嘱托,且被馈赠数件宝物以壮其行。刘嗣绾有诗题曰:“丙子十二月十九日,覃溪师属李兰卿,以东坡笠屐图像,且移松屏赞真迹于妙吉祥馆,集同人赋此。”㉝翁方纲作诗向李彦章庆贺,谦称“怜余老病难扶拜,累尔开筵笋脯加”(《兰卿借苏斋笠屐像并偃松屏赞卷,集同人作坡公生日,求赋诗》)㉞。对此,李彦章《苏文忠公真像跋》记之甚详:“嘉庆丙子十二月十九日,彦章在京师始作苏公生日,借观苏斋画像数本。吾师独赠以是像及《苏斋图》《端明游迹图》,盖命以此为岁岁生日之供……向来私淑之心,尤足志苏斋一番香火也。”㉟由此,李彦章被公认为得到翁氏诗髓,“诗人饯岁祀生日,墨宝传自苏斋翁,榕园于此得诗髓”(陆我嵩《道光癸巳十二月十九日,李榕园廉访招集小雪浪斋,为苏文忠公祀生日。翌日游定慧寺,访啸轩故址,观苏公绍圣二年书〈归去来辞〉石刻,率成长句,以贻顾湘舟明经》)㊱。

其次,李彦章在寿苏会上一马当先,更为积极热情。是日先在李彦章斋中拜像寿苏,连梁章钜也自叹表现弗如:“砭俗让君追李委。”(《兰卿借苏斋所藏笠屐像及松屏真迹卷为供,集同人赋诗,复得二首》之二)㊲在其他诗友看来,李、梁二人也是高下立判。潘曾沂说:“苏斋老例传人口,俎豆今归李洞家。”(《十二月十九日东坡生辰,李彦章招集小雪浪斋,同陈用光、鲍桂星、顾莼三丈,许邦光、潘锡恩、郭尚先、吴嵩梁、陈沆、董国华、张祥河》)㊳张祥河亦云:“古贤不死千秋身,异代共祀悬孤辰。瓣香都下著成例,曰翁学士李舍人。舍人文章器宗匠,片石摩挲小雪浪。当时槃敦列后进,此日琴尊继高唱。”(《覃溪学士岁于苏斋为坡公做寿,后以公象归李兰卿舍人,值公生日,同人集小雪浪斋祀公,赋诗以纪》)㊴正是这次空前的寿苏盛会,“后进”的“小门生”李彦章一跃成为“苏斋大弟子”。叶绍本有诗曰:“子今苏斋大弟子,执经讲业道不孤。登堂噬胾窥秘奥,精进独与他人殊。”(《兰卿舍人借摹苏斋图作东坡生日,有诗见寄,即次其韵》)㊵

在去世前一年的嘉庆二十二年,翁方纲作《题兰卿小印椟二首》,自比为孟郊,将李彦章喻为青出于蓝的韩愈,期许他“苏黄卷里托平生”(之一)㊶。李彦章和诗曰,“文章道义千秋业,低首韩公勖此生。惭愧苏门黄学士,桃枝梅实订诗盟”(《苏斋先生见题小印椟,即和原韵二首》之一)㊷,深切表达了一生低首苏斋、传扬诗教的志趣。故翁方纲才有对李彦章“迟留病榻论文语,信誓诗家种树心”(《哭苏斋先生》六首之六)㊸的托孤寄命之举。苏斋诗学传人的身份,奠定了李彦章在京赓续翁方纲寿苏传统的盟主地位,有利于“为宋人寿”活动在粤西、江南的大力开展,客观上推动了宋诗风的流衍。

二、“力持风会须吾道”:李彦章的“为宋人寿”活动及其新变

自嘉庆二十一年十二月始掌寿苏会,到道光十六年五月病逝,李彦章发扬光大了“为宋人寿”活动,书写了二十年“苏斋最得力传人”的传奇。道光十五年六月,梁章钜作《舟过扬州,李兰卿观察招谒宋三公祠,饮于桃花庵,和兰卿落成韵三律》赞曰,“力持风会须吾道”(之三),“记取榕园第一功”(之二)㊹,堪为定评。李彦章的“为宋人寿”活动,大体可分为三期:一是京师为官时期,自嘉庆二十一年十二月开始主持寿苏会,下迄道光五年,扬搉风雅,旁及为苏辙、黄庭坚祝寿;二是外任广西时期,自道光六年三月抵桂至九年八月卸职奔丧,此时期的寿祀活动为苏、黄、欧(欧阳修)同举,稍以黄庭坚为重;三是江南为官时期,从道光十三年至十六年五月李彦章离世,此时期的寿祀标榜苏、黄、欧,旁及韩琦,附祀王士禛、翁方纲。总体来看,李彦章使得“为宋人寿”活动产生了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变化。

其一,活动频次渐趋常态化。

李彦章“自官京师后,岁作欧阳、苏、黄诸公生日,诗家瓣香,虔且勿替”(李宜麟《兰卿府君行状》)㊺。其中尤以寿苏会为最,从嘉庆二十一年至道光十五年,二十年间从未中断,董国华说:“翁覃溪先生构苏斋,岁以十二月十九日为公生日之祀。君为苏斋高第弟子,绍举其祀已二十年矣。”(《前诗既成,意有未尽,更成绝句六首颂之》之五自注)㊻清代首次具有诗学意味的寿苏会,是康熙三十九年(1700)东坡生日当天,江苏巡抚宋荦招集邵长蘅等人,在苏州沧浪亭设祭为东坡庆生,纪念《施注苏诗》刊行。虽说这是宋荦人生中招集的唯一一次寿苏会,但影响深远,正如李彦章所说:“一场吟燕只经年,已足千秋万古传。”(《题庚午雅集图为茝林方伯作》二首之一)㊼此后寿苏的杰出者当属毕沅和翁方纲。毕沅在西安臬署为东坡寿,尤以乾隆四十七年所举规模较大,最后一次于乾隆五十五年在湖北武昌举行。毕氏寿苏共有七八次,时有中辍。最为人瞩目的无疑是翁方纲自乾隆三十八年发起,下迄嘉庆二十二年的寿苏会,35年间共举行了22次㊽。就时长而论,翁、李不相上下,但在频次上李彦章更为密集,且趋常态化。其他人所举寿苏会,如法式善、陈用光、秦瀛在京城,曾燠在扬州,阮元在杭州,时长、频次均难以同李彦章媲美。可惜李氏在道光十六年转任山东盐运使时因病遽逝,否则他必定步翁方纲在济南寿苏的后尘,使寿苏会的举办更加频繁密集。

李彦章主导寿黄会,也是超越乃师,傲视群雄。翁方纲首举寿黄会的时间,魏泉系于乾隆四十年㊾,张莉定于乾隆四十九年㊿。翁方纲于乾隆五十一年至五十三年视学江西,三举寿黄会,然回京后便搁置不举,加上嘉庆十一年举行的一次,翁氏仅主导寿黄会四次而已。嘉庆二十三年,李彦章典试江西,来到翁方纲督学尊黄之地,不禁生发出学黄寿黄之想:“余戊寅奉使江西,慕山谷所题岚漪轩之胜,因以名斋,自是每作山谷生日,郭兰石大理尝为书匾。平生一香瓣,始为涪翁烧。”(《六月十三日岚漪诗屋补作黄文节公生日,会者七人,同拜庐山观瀑图真像,以山谷诗中“淮南二十四桥月”七字为韵,各赋五言古诗,分得“桥”字》)〔51〕黄庭坚名诗《题落星寺岚漪轩》向为人所称,翁方纲曾以“岚漪”题匾名集,另赋《岚漪轩和山谷韵》四首。李彦章效仿乃师,肇启寿黄之会。回京后,他招集陈用光、吴嵩梁、张祥河等诗友为山谷寿。道光八年,李彦章移任庆远知府,在黄庭坚被贬临终之地宜州举行寿黄会。次年复举,自称“彦章昔尝屡合南北诗人祀公生日者十余度矣”(《庆远龙溪黄文节公祠记》)〔52〕。此时距李氏首次寿黄的嘉庆二十三年,正好十一年。直至道光十五年,李彦章仍在扬州为山谷寿。概之,李彦章主导寿黄会几近二十年,这在整个清代寿黄史上都是数一数二的。

其二,空间范围从京师拓展到地方。

中国传统社会具有浓郁的地方性,各个地方自成一个较为封闭孤立的社会圈子〔53〕。整体上来说,区域之间的文士流动并不频繁。少数精英特别是京官外放者,会成为地方上的“陌生人”而备受瞩目。京官外放,主政地方,极大地促进了由中央到地方自上而下的交流。此类主政者凭借自身的影响力,在地方上倡导诗学活动,上行下效,有力地推动区间互动,促成大规模的全国性浪潮。李彦章追随翁方纲在粤崇苏、在赣尊黄之风,主导“为宋人寿”,也具有浓厚的地方色彩,尤与苏、黄、欧等人的宦迹、名胜密不可分。他在诗文中常提及“诗缘”的地域流动,道光六年作《十二月十九日润经堂大集诸生,作东坡先生生日》曰:“泛颍诗缘千里梦,宝苏香火十年心。”〔54〕李彦章念兹在兹的“诗缘”,正是促使他将寿苏传统从京城推广到粤西的动力。诚如张莉所言:“成为寿苏核心地域,关键是要有一群相对稳定的文人团体,只有相对稳定的文人交往才能使寿苏在同一地域延续。”〔55〕不过,以往的寿会,与积极举事的主政者关系很大。主政者一旦撤离,寿会往往会走向式微,毕沅在西安、曾燠在扬州、阮元在杭州所举办的寿苏会便是如此。为了使寿会得到维持,李彦章将寿祀空间固定化、社会化,力改之前尤兴诗、黄丕烈等吴籍人士在自家寓斋举办寿苏会的旧貌。潘霁称扬道:“吴中坛坫无人守,几辈鸿文伤覆瓿。从今香火结深缘,此碑此轩同不朽。”(《苏亭小志》卷五《集诗》)〔56〕禇登丰也说:“千秋香火赖公存。”(《苏亭小志》卷六《集诗》)〔57〕在扬州,李彦章一改平山堂原祀欧阳修、苏轼及王士禛的设置,将曾在扬州做官的欧、苏之师韩琦一同寿祭,修建宋三公祠,这使他主持的“为宋人寿”在空间上得到进一步拓展。

“为宋人寿”的空间转移,在苏辙、黄庭坚、欧阳修寿会上表现得更为明显。嘉庆二十二年二月,李彦章首次在京为苏辙庆生,次年按试江西,路过江苏徐州,观看二苏“夜雨对床处”和苏辙《黄楼赋》碑刻,这引发了知府王泽次年在徐州寿苏辙之举。李彦章在广西还大举寿黄会:“十年筑我岚漪屋(彦章奉使江右时,慕山谷所题岚漪轩之胜,归乃自筑岚漪诗屋。年来于思郡榕园建之,郡人又别为择地筑于城中,所至皆作公生日,处处有诗缘也),尽写公诗犹不足。为公生日作主人,年年亦换新诗新。诗缘不厌万里路,况说宜州是公寓……三年岭外何所得,有缘但教边人诗……空令酾酒百蛮外,如我昔在京华时……瘴乡诗教未全开,但乞公灵无弗届。”(《道光戊子六月十二日,率庆郡宾僚诸生,集黄文节公祠下,拜公生日。祠即古龙溪书堂,公谪居时故宅也。是日携旧藏公像并公书戒石铭、七佛偈跋尾诸刻为供,先赋长句》)〔58〕其《庆远龙溪黄文节公祠记》说:“而今乃得拜于其祠。万里诗缘,不期而会于此。”〔59〕寿黄会的诗缘穿越万里,将中央与地方联通起来。“处处有诗缘”,说的不只是由京师到粤西,而是所到之处皆可为山谷寿。寿欧会亦是如此。嘉、道之际的陈用光、吴嵩梁与咸丰年间自号欧斋的林寿图,所主导的寿欧会均未逸出京城地界,而李彦章在粤西题撰欧公楹联、在扬州筹建宋三公祠,成功将寿欧会从京城推广至地方。

其三,寿祀地点扩展到公共性的书院、祠堂。

作为一种寿祀活动,设祭庆生需要场地保障。李彦章之前,为苏、黄、欧举办的生日会,大多局限于私家书斋庭园或主政者的衙署寓所。李彦章在京时也是这样,但在外任粤西、江南期间,他能因地制宜,通过新建或重修与苏、黄、欧等人相关的书院、祠堂、亭榭等,将私人化寿会变成公共性雅集。寿会能否持久举行,取决于主办者的官职迁转、经济状况、身体健康等因素。相对于空间半密闭化的书斋、寓所,社会化的书院、祠堂受上述因素的影响较小,且有供人祭祀、瞻仰的功能。李彦章在书院、祠堂设祭祝寿,通过张挂宋人画像、镌刻宋诗楹联等方式,使供祀对象由历史空间进入现实空间,形成制度化的礼仪崇拜。公共性、固定化的纪念场所,方便了上至文化精英下到普通信众不限时、大批量的瞻仰拜祝,打破了翁方纲等前辈名流在私人书斋、官署设祭雅集的时空局限,且使得苏、黄诸公可与儒家圣贤平起平坐。这加速了“为宋人寿”活动从京城向地方的传播,同时也影响了地方诗学风尚的流变。

黄庭坚被贬宜州时的旧居龙溪书堂,明人改为书院,与祠堂合为一处,后来祠堂存而书院废。道光七年,时任庆远知府的李彦章见山谷祠停祭,立即修葺祠堂,重建书院,特制祀典,供奉黄庭坚牌位,确定春秋两祭,并撰《庆远府龙溪书堂祀山谷先生生日祝文》曰:“是祀始幸不废且相沿。”〔60〕到了苏州,李彦章的做法与粤西如出一辙。明人曾将苏轼像供奉于啸轩,时任江苏按察使的李彦章见其年久失修,“倡建苏文忠公祠,因复啸轩故迹,并作苏亭于祠中”(李彦章《正月二十日,倡祀宋三公祠成,诗以落之,会者十人,各赋七律三首,即以“三公祠”三字为韵》之三自注)〔61〕,与石韫玉、吴廷琛等乡绅筹资重修,请府县“拨给学租,以光祀典,春秋致祭”(《苏亭小志》卷一〇《杂缀》)〔62〕。顾震涛甚至说“苏亭坐比苏斋好”(《苏亭小志》卷四《集诗》)〔63〕,认为李彦章超过翁方纲,正是从苏亭、苏祠的开放性与祭祀的常态化来说的。道光十四年的寿苏会即在苏祠隆重举行。祭祀雅集的地点,从逼仄的室内走向了广袤的户外。

其四,参与人员泛化到中下层文士。

活动频次的常态化和寿祀地点的公共化,使得寿会参与人员的组成发生了巨大转变:由少数诗学精英逐步扩展到广大中下层文士。翁方纲等人主持的苏、黄、欧寿会,体量尚小,参与人员少则几人,多则十数人,基本上是少数志同道合者的小圈子。李彦章早期在京主导的寿会亦是如此。他在粤西、江南的“为宋人寿”则焕然一新,吸引了大量衙署宾僚、府县生员等地方中下层文士的参与。道光七年,时任思恩知府的李彦章率士夫、诸生“为东坡寿”,参加人员多达313人(《倡修宾州试院,兴工有日,适余移权庆远,道出是州,因赋四诗,以示在事诸绅士暨合郡士民俾益劝焉,时戊子立夏后四日》之四自注)〔64〕。道光八年,李彦章在山谷祠暨龙溪书堂举办寿黄会,有诗题曰:“既作山谷先生生日,大宴宾僚诸生矣,郡人士继以次日设祀,会食者百筵,衣冠之盛,历年所未有也。”〔65〕庆江书院弟子亦曰:“尝以山谷生日大会宾从,集于龙溪书堂之祠。衣冠与祭者数百人,为从来所未有。”(姚人鹤《庆江楹帖附钞跋》)〔66〕由此可以想象李彦章主盟苏、黄寿会,成百上千地方文士景从云集的火爆场面。他在苏州举行的寿苏会更是地方官员、文士和民众的集体狂欢。道光十四年四月,苏祠建成,李彦章请当地画家黄鞠、孔继垚分别绘制苏亭图,两度征诗求和,引发了两江总督陶澍、江苏巡抚林则徐、布政使陈銮以及地方士绅石韫玉、吴廷琛等人的积极响应,“一时文人墨士往来瞻仰,觞咏于斯”(蒯德模《重修苏文忠公祠记》)〔67〕。李彦章辑《苏亭小志》(又名《苏祠小志》),卷四至卷九共收录168人276首诗,其中绝大多数是诗名不彰的地方下层文士所作。众多地方诗人记录了这场士夫与民众普天同庆的东坡纪念盛会,如顾震涛说:“吴门都士皆私淑,各向定慧寺中走。寺中鼓乐如钧天,冠盖纷纷杂童叟。”(《苏亭小志》卷九《集诗》)〔68〕此年寿苏会即设祭于苏祠,李彦章因赴京口,改由林则徐“率其所属毕诣祠下,乡缙绅及士之贤有文者并与于祭”(《定慧寺苏文忠公生日设祭记》)〔69〕。简言之,“为宋人寿”既有大量底层文士在户外的参与,又有少数精英在私密空间的小集。这些活动共同助推嘉、道年间的宗宋浪潮滚滚向前,发展成道、咸、同、光四朝天下风行的“宋诗运动”。

此外,与同时代为苏、黄、欧设祭祝寿者相比,作为招集人和主导者的李彦章更加主动积极。除了常自拟作为苏轼祝寿吹笛的李委、将自己与兄长李彦彬并提以类比“二苏”之外,李彦章还仿效乃师翁方纲,在粤西自号小西湖长,在苏州自号苏亭主人,将书斋命名为小雪浪斋、岚漪诗屋,同时大力寻访搜罗与苏、黄相关的画像、墨宝等,使寿会供物越来越丰富多样。如道光十三年,李彦章在江南祭供宋椠王十朋《东坡先生诗集注》、苏轼《致长官董侯阁下帖》真迹〔70〕,道光十四、十五年又觅得黄庭坚手札和《绣带子》小词真迹赏玩〔71〕。与同时代的陈用光、吴嵩梁、梁章钜等“为宋人寿”者相比,李彦章虽非首创者,但能度越侪辈,更加积极执着,在宗法宋调上也更为自觉主动。

三、“主持风雅追前宋”:李彦章推扬宋诗的路径

李彦章为欧、苏、黄诸家作生日,并以之为师法对象,正是“主持风雅追前宋,坛坫争推海内师”(《苏亭小志》卷五《集诗》王希旦诗)〔72〕,“诗坛唱宗风,瓣香递流衍”(《苏亭小志》卷四《集诗》吴廷琛诗)〔73〕。李彦章的个人诗学宗尚借助其掌政一方、主盟诗坛的影响力,随着祝寿雅集活动的举行而广泛传播。嘉、道之际,他通过以下几条路径来推广普及宋诗。

首先,李彦章在书院、祠堂、亭榭、寓斋等公私空间,与士子论诗衡艺,为宗宋之风造势,构筑师法宋调的人文环境。官方创办的书院和官民捐修的义学是培养地方人才的重要基地。自道光五年七月简放思恩知府始,李彦章在粤西为官近四年,兴建或重修了宾州阳明书院、西邕书院、庆远庆江书院、宜州宜山书院、龙溪书堂等数座书院,还捐俸助修了宾州琅玡、惠泉、武缘、双江等义学。讲学谈诗是书院、义学的主要教学内容。以阳明书院为例,一府之长李彦章“自兼掌教者三年”(《校刊教论语序》)〔74〕,还设立“诗学斋”,公事之余宣讲诗文流别,课试评阅;在庆远府庆江书院,李氏也是“公暇升堂讲学,程试诗文,如所以教思恩二书院之法”〔75〕。李彦章讲学论诗的明确主张与程试诗文的具体内容已不得而知,但仍可从相关史料略窥一斑。道光二十年春,叶绍本为弟子李彦章全集题序,盖棺论定曰:

君天才亮特,而又博学多闻。下笔千言,捷于风雨,尤长于考据纪事,征引繁富,规画详明,灏气流行,有汪茫浑涵之概,而古今体诗亦穷力追新,雄深雅健,不堕纤靡叫嚣之习。〔76〕

可见李彦章诗风偏于宋诗一路。张际亮也说:“先生苏斋旧弟子,风流文采东坡似。”(《以诗乞兰卿太守鸳鸯石》)〔77〕同乡后进林昌彝也说他“七言长篇诗,排奡可以继响坡公”〔78〕。从《榕园全集》所附欧、苏、黄三人生日的祝文、楹联等来看,这与李彦章标举宋调的趣尚基本一致。

李彦章为龙溪书堂题匾,作《劝复龙溪书堂说》并赋诗四首,之四曰:“学市本须因地势,人材要使破天荒。苏黄文教齐名远,遥配东坡载酒堂。”〔79〕“破天荒”袭用苏轼题赠海南史上首位举人姜唐佐的名句“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赠姜唐佐》)〔80〕,李彦章希望在僻远的粤西发扬光大苏、黄振兴文教的举措,造就人材,其所题山谷祠下联直抒此意:“大名长不死,慕落星结屋,论诗异代久相师。”〔81〕山谷祠堂、龙溪书院既是李彦章率领诸生为黄庭坚寿的公共场所,也是他们平日论诗谈艺、瓣香山谷的雅集胜地。此外还有岚漪诗屋,梁章钜说:“李兰卿权守时,率诸生为公设祭,如坡公生日故事。祠内旧有宝华亭、墨池诸胜,今已湮废。兰卿亦制联云:载酒为公来,率儒服儒冠,仍似旧开诗屋宴;僦居无地住,占宜山宜水,却教长祭墨池田。”〔82〕“诗屋宴”即指李彦章在岚漪诗屋宴集宾僚诸生,做寿谈诗。其子李宜麟亦曰:“都人士相与建岚漪诗屋于郡廨西,为府君论诗讲学地。边城风雅匹于大都。”〔83〕边城“风雅”堪与京师相提并论,可见李彦章在粤西振兴诗教卓有成效。岚漪诗屋建于道光七年三月,李彦章亲撰楹联:“始可与言诗,愿偕二三子同心,和声鸣盛;于我乎夏屋,安得千万间广厦,大庇欢颜。”并跋曰:“郡之人士为余建岚漪诗屋于郡中,为燕坐讲学地,用意甚厚,而趋功甚勤,止之不可,既见士民之直道,抑余之独有缘于此邦也。因日与郡人论诗,每月数至于此,乃书楹帖,悬诸楣间,以记岁月,且使邦人知太守讲学之余,不忘诗教,而日望好古者之有人也。”〔84〕岚漪诗屋成了诗教的实施场所,见证了李彦章在粤西瓣香山谷的一段段诗缘。数月后举行的寿黄会上,李彦章再次为它题匾撰联以志诗缘:“恰为涪翁燃一瓣。”〔85〕而且,李彦章在粤西寿黄的场所不止岚漪诗屋一处,按上文所引他的话说,是“所至皆作公生日,处处有诗缘也”〔86〕。其《将之省门,临行宿阳明书院,作诗示院中诸生》云:“玉笋池之上,新作鉴亭;后为船斋,为岚漪诗屋;又后一轩,题曰画里窗,皆予燕生谈艺之所。三宿转增桑下恋,东坡久不羡他邦。”〔87〕如此众多的风雅之所,想必东坡、山谷复生也会艳羡不已。的确,在弟子们的记忆中,李彦章常在“春秋佳日,辄率吾党游宴而教之为诗,远及十二土司之家,亦各许其子弟来从学,言教身教,允不愧为一郡之师”(周建勋《榕园楹帖跋》)〔88〕。总之,书院、祠堂、亭苑、寓斋等公私空间,都是李彦章与府县宾僚诸生设祭祝寿、谈诗论艺、觞咏唱和之处,这为宗宋诗风的发扬提供了良好的平台。

其次,李彦章为公私建筑、山水名胜题撰上百副楹联,其中集宋人诗句联超过十分之一。“凡有营建及登临之地”,李彦章“留锓扁署楹帖,不可胜数”(周建勋《榕园楹帖跋》)〔89〕。庆江书院弟子姚人鹤也说:“公所至多题刻,且善为榜署书。在郡时,遍游南北二山,又剔出名人题字甚夥。郡人之知风雅,将自此始矣。”(《庆江楹帖附钞跋》)〔90〕《榕园全集》收录了李氏广西思恩府、庆远府众弟子校刊的《榕园楹帖》《庆江楹帖附钞》,总数多达220副〔91〕。在这些楹联中,集唐诗者未见一副,而弟子们特意标注“集宋句”“集苏句”“集山谷句”“集王半山句”“集放翁句”等集宋人诗句楹联共计25副43句,约占总数的11.36%,涉及欧阳修、苏舜钦、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陈师道、陆游、范成大、杨万里、朱熹、刘克庄等二十多位诗人,其中集句最多的为苏轼,凡12次(以半联为一次计算),其次为黄庭坚、陆游,各4次,这与李彦章为诗师法苏、黄的路数大体吻合。他充分利用楹联这种大众喜闻乐见、易于接受的文体,营造出浓郁的提倡宋调的氛围,激发观者学习和阅读宋诗的兴趣,将宗宋观念推广到更广大的群体之中。比如,李彦章为藏书楼所集楹联曰:“蓄得奇书且勤读,忽逢佳士喜同游(集放翁、山谷句)。”〔92〕不仅集宋人诗,还点出了宋调“以学问为诗”的路数。

《榕园楹帖》中有三副题咏黄庭坚、欧阳修、苏轼生日,颇值得注意:

岚漪诗屋

(题扁云:山谷题岚漪轩在江西落星寺,余奉使时向往之,因以为号。今作斯室,亦以志诗缘也。兰卿记。)

燕寂咏清香,对小雨长江,恰为涪翁燃一瓣;鹿鸣歌众雅,布中和乐职,渐看何武出诸生(山谷先生生日题句)。

地如山水匡庐,借徼外林峦,别开生面;我慕文章太守,聚江西香火,不但诗缘(欧文忠公生日题句)。

小雪浪斋

(题扁云:道光丙戌十二月十九日,作坡公生日于郡中,拜像赋诗,盖距景祐丙子七百九十一年矣。次年三月,小雪浪斋成,因记其事,使郡人每岁荐公生日,知苏斋后处处有余诗缘也。)

满眼溪山,此地作东坡生日;十年香火,有缘即北地苏斋。〔93〕

三联均为李彦章在广西思恩府寿黄、欧、苏时所撰,“诗缘”一词凡三见,由此可以想象一郡之师李彦章“诗家一瓣之香,叠为作主(榕园迭作欧阳、苏、黄诸公生日)”(李宜麟《兰卿府君行状》)〔94〕,在众多底层士子中间广结宋诗之缘的盛况。以楹联题咏苏、黄、欧生日寿会,李彦章堪为史上第一人,楹联名家梁章钜都无此壮举。楹联作为短小精悍的韵语,悬诸公共空间,相比纸质文本更具冲击力,易制造出观者身处宋诗世界的现场效果,加速宋诗经典由个体自主阅读向大众公共阅读的转化。传播方式的下移与普及,使得全郡士民对楹联“手钞口诵,腹咏心歌”(李馨等《榕园楹帖序》)〔95〕。李彦章为岚漪诗屋所撰另一副楹联不无自豪地说:“巾卷久留人,鼛鼓殷勤,也比落星重结屋;弓衣知绣我,吟牌唱和,居然边徼尽能诗。”〔96〕在他的示范下,弟子们也集苏轼诗句为联,报之以李:“庭下已生书带草,壁间惟有使君诗。”(《榕园楹帖》)〔97〕道光八年,李彦章卸任思恩知府,弟子们为之刊刻《榕园楹帖》,“庶几家有其书,德音不忘”〔98〕。随后,庆远士子亦为他编撰了《庆江楹帖附钞》。李彦章数十副集宋人诗句楹联,不仅在粤西供人实地观瞻,也成了案头的楹联读本。二者并行,促进了宋诗的流播。

最后,李彦章与众多师友、僚属经常题咏苏、黄、欧等人的遗迹故物,选其诗句诗韵分咏唱和,汇成奔涌向前的宗宋浪潮。嘉庆二十二年,李彦章缩摹雪浪盆铭笺为寿苏供品,邀人绘图赋诗,“诗成隔巷接虹贯”(《自题缩摹雪浪石盆铭笺》)〔99〕,梁章钜、胡承珙、吴荣光等人以东坡诗韵题咏唱和。在苏州,李彦章两举苏亭雅集,引发168人对苏亭、啸轩的吟咏赓酬。在扬州,李彦章于道光十三年邀集四位僚友,齐聚在苏轼与孙觉、苏辙、黄庭坚、秦观唱和的斗野亭,“又足添斗野亭一段诗缘也”(《斗野亭歌序》)〔100〕。宗宋诗风最突出的表征,就是拈取宋诗分咏,赓和宋人诗韵。在京期间,李彦章就追随翁方纲寿东坡、和苏诗。董国华评曰:“覃翁诗派榕园继,法乳华严此替人(……风流好事,先后辉映,不独诗派之接迹眉山也)。”(《前诗既成,意有未尽,更成绝句六首颂之》之五)〔101〕言下之意,寿会与师法二者无异,皆推尊东坡。李彦章《都门旧草》中此类诗篇比比皆是,如《寓斋阴寒,殊有雪意,催之以诗,叠用东坡清虚堂韵》《拟东坡仇池石篇依韵二首》等。嘉庆二十二年,寿苏会也以东坡诗韵征诗求和,梁章钜《兰卿集同人作坡公生日,用坡韵题所制雪浪盆铭笺》〔102〕、吴荣光《李兰卿得石如雪浪,盛以石盆,仿苏东坡盆铭制笺求诗,用东坡韵》〔103〕等诗,皆为应征之作。

粤西寿苏会的一项重要活动是众人摘取苏诗分韵赋诗。李彦章酷爱苏轼诗“人在画屏中住,客依明月边游”(《忆江南寄纯如五首》之三)〔104〕,将它书为对联悬诸画屏山亭,并以此拈字行觞,其《即席催诗叠韵二首》之一云:“画屏诗意天然好,字字飞觞酒易消。”之二云:“谁写锦囊三百首,边城吟燕记吾曾。”〔105〕不仅如此,他还隐木栝苏轼的诗句、事迹入诗,如《题梁芷林方伯重游沧浪图五叠前韵》云:“破琴有偈悟三生(用东坡吴淞诗梦句)。”〔106〕又如《十二月十九日润经堂大集诸生,作东坡先生生日》:“泛颍诗缘千里梦(余集公书颍州西湖残刻为楹帖云:为东坡来,四座听琴冰雪落;似西湖夜,一尊泛酒水天浮)。”〔107〕在苏州,李彦章两度发起苏亭雅集,邀人同题共赋,蔚为壮观。单是追和苏轼《定惠颙师为余竹下开啸轩》《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八首》原韵的,就有王汝玉、吴绍祖、费振均等8人23首。李彦章还将此种风气带到扬州,其《四月十日偕少穆中丞,登金山之江上云山楼,观漕船渡江,四叠前韵》即为和东坡《游金山寺》诗韵之作〔108〕。道光十四年和十五年的上巳节,李彦章两度在扬州小红桥修禊,“骚雅赓酬,于斯为盛”〔109〕,李宜麟《兰卿府君行状》称已成编的李彦章与僚友、弟子等人的唱和诗集有八集之多,这还不包括其在广西两次修禊的《榕园镫词》和寿黄会的《龙溪倡和集》。唱和之富,令人叹为观止。“榕园夫子今词伯……余事亦颇志风雅”(《苏亭小志》卷七《集诗》张洪基诗)〔110〕,李彦章大举“为宋人寿”,倡行宋诗风,时人评为“主持风雅追前宋”,绝非虚誉。程恩泽说他“伟哉主盟,比韩欧苏”〔111〕,叶绍本《门人李兰卿观察以维扬唱和诗见寄,为题其后》则称他“吟诗直可追坡老”〔112〕。

总之,拟效、次韵、追和、隐木栝等创作实践,无不体现了创作主体对师法对象的尊崇;个体渴望得到群体的声求气应,故有分韵赋诗、寄诗索和、同题邀作之举。“长公之诗,自南宋风行靡然,于金元明中熄,清而复炽。二百余年中,大人先生殆无不擩染及之者。”〔113〕不论是尊唐派还是宗宋派,抑或唐宋兼宗的中间派,均喜爱苏轼。这客观上扩大了宋诗在诗歌市场中的份额。李彦章还将此风推广到寿欧会、寿黄会,如道光十四年寿欧会,九位雅集者以欧诗“虚堂来清风,佳果荐浊酒”分韵赋诗1⑭;道光十五年六月十三日补做寿黄会,与会七人以黄诗“淮南二十四桥月”为韵各赋五古1⑮。这些举措都推动了宋诗风的传扬。

结 语

嘉庆二十一年,李彦章成为翁方纲晚年最得意的诗学传人,同年十二月在翁氏授意下首掌寿苏会。不论在京作官,还是外放粤西、江南,抑或回闽丁忧,李彦章发扬乃师寿苏、寿黄的传统,将“为东坡寿”逐渐扩展成以苏、黄为主,兼及苏辙、欧阳修、韩琦的“为宋人寿”。他一方面寻访遗迹,搜寻故物,兴修书院祠堂,营造人文氛围,另一方面招集诗友同道讨论诗艺,张帖楹联,辑刻祠志,吟咏故物,拈题分韵,使“为宋人寿”生活化、常态化、社会化,从京城拓展到地方、从诗坛精英扩展到中下层文士。他主导的“为宋人寿”祭祀规模之大、庆生对象之多、参与人员之众、活动范围之广、影响范围之巨,同时代人无出其右。李彦章上承翁方纲,下启程恩泽,大大推动了宋诗风的流衍,其在清代宋诗学史上的关键地位和枢纽作用应予充分肯定。

① 翁方纲:《杜诗附记》,顾廷龙主编:《续修四库全书》第170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89页。

② 蒋寅:《翁方纲诗学的取法途径与理论支点》,《学术研究》2017年第6期。

③ 如潘务正《翁方纲督学广东与岭南诗风的演变》(《文学遗产》2013年第2期)认为乾隆后期岭南尊苏宗宋诗风的兴盛,正是受翁方纲在粤大倡寿苏会的影响。陈伟文《清代前中期黄庭坚诗接受史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86—87页)也认为黄庭坚诗在清中期影响日益扩大、地位急遽上升,与当时文人为其庆生之风有关。

④ 魏泉:《士林交游与风气变迁——19世纪宣南的文人群体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张莉:《清代寿苏会研究》,南京大学2014年硕士论文;衣若芬:《时间·物质·记忆——清代寿苏会之文化图景》,《长江学术》2016年第4期。

⑤㊾ 魏泉:《士林交游与风气变迁——19世纪宣南的文人群体研究》,第60页,第259页。

⑥ 关于李彦章主导“为宋人寿”、推动宋诗风的流播,目前仅有魏泉《士林交游与风气变迁——19世纪宣南的文人群体研究》、张莉《清代寿苏会研究》、王若男《李彦章的诗歌创作与文学活动》(海南师范大学2019年硕士论文)略有论及。

⑦⑩⑪⑭⑮⑯⑱㉙㉚㉛㉜㊷㊸㊼〔51〕〔52〕〔54〕〔58〕〔59〕〔60〕〔61〕〔64〕〔65〕〔66〕〔70〕〔71〕〔74〕〔76〕〔79〕〔81〕〔84〕〔85〕〔86〕〔87〕〔88〕〔89〕〔90〕〔91〕〔92〕〔93〕〔94〕〔95〕〔96〕〔97〕〔98〕〔99〕〔100〕〔105〕〔106〕〔107〕〔108〕1⑭1⑮ 李彦章:《榕园全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8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76页,第376页,第513页,第376页,第375页,第396页,第308页,第376页,第379页,第423页,第380页,第387页,第396页,第434页,第496页,第241页,第406页,第414页,第241页,第293页,第489页,第414页,第415页,第541页,第471页,第496页,第258页,第209—210页,第279页,第539页,第538页,第526页,第414页,第406页,第540页,第540页,第541页,第519—541页,第526页,第526页,第522页,第522页,第526页,第538页,第540页,第393页,第466页,第411页,第502页,第406页,第493页,第474页,第496页。

⑧㊺〔75〕〔83〕〔109〕 李宜麟:《兰卿府君行状》,刘家平、苏晓君编:《中华历史人物别传集》第43册,线装书局2003年版,第439页,第452页,第447页,第445—446页,第450页,

⑨㉘㉞㊶ 翁方纲:《复初斋诗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81册,第663页,第643页,第651页,第663页。

⑫ 林则徐:《云左山房诗钞》,来新夏等主编:《林则徐全集》第6册,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65页。

⑬㊲㊹〔102〕 梁章钜:《退庵诗存》,《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5册,第21页,第95页,第248页,第102页。

⑰㉟㊱㊻〔56〕〔57〕〔62〕〔63〕〔68〕〔69〕〔72〕〔73〕〔101〕〔110〕李彦章辑:《苏亭小志》,吴恩培点校:《至德志(外二种)》,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43页,第131页,第199页,第147页,第156—157页,第175页,第214页,第149页,第210页,第132页,第157页,第142页,第147页,第179页。

⑲㉗ 吴嵩梁:《香苏山馆古体诗钞》,《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82册,第264页,第264页。

⑳ “列后进”语出张祥河《覃溪学士岁于苏斋为坡公做寿,后以公象归李兰卿舍人,值公生日,同人集小雪浪斋祀公,赋诗以纪》:“当时槃敦列后进,此日琴尊继高唱。”(张祥河:《小重山房诗词全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51册,第101页)“小门生”语出阮元《得〈复初斋全集〉,邕州舟中读之,即寄野云山人》:“暮年续一集,四卷李所撷(公小门生李彦章又刻其末集四卷)。”(阮元著,邓经元点校:《揅经室集》,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1115页)“得髓得神”语出李彦章《乙亥除夕和覃溪师论诗二律次韵》之二:“得髓得神方共勉,敢虚期望引磁针。”(李彦章:《榕园全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84册,第376页)“大弟子”语出叶绍本《兰卿舍人借摹苏斋图作东坡生日,有诗见寄,即次其韵》:“子今苏斋大弟子,执经讲业道不孤。”(叶绍本:《白鹤山房诗钞》,《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90册,第187页)

㉑㊽㊿〔55〕 张莉:《清代寿苏会研究》,第118—126页,第100—126页,第95页,第90页。

㉒㉓㉕㉖ 翁方纲:《复初斋文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82册,第52页,第634—635页,第44页,第51页。

㉔ 谢启昆:《树经堂文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92册,第500页。

㊳ 潘曾沂:《功甫小集》,清咸丰四年(1854)重刻本。

㊴ 张祥河:《小重山房诗词全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51册,第101页。

㊵〔112〕 叶绍本:《白鹤山房诗钞》,《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90册,第187页,第291页。

〔53〕 参见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3页。

〔67〕 蒯德模:《重修苏文忠公祠记》,李铭皖、谭钧培修,冯桂芬纂:《(同治)苏州府志》,清光绪九年(1883)刊本。

〔77〕 张际亮著,王飚点校:《思伯子堂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455页。

〔78〕 林昌彝著,王镇远、林虞生标点:《射鹰楼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93页。

〔80〕〔104〕 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650页,第1923页。

〔82〕 梁章钜:《楹联丛话·楹联续话》,凤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204页。

〔103〕 吴荣光:《石云山人诗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0册,第318页。

〔111〕 程恩泽:《程侍郎遗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8册,第231页。

〔113〕 陈步编:《陈石遗集》,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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