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木麻黄一样守望

2021-03-06 15:01
闽都文化 2021年2期
关键词:相思树木麻黄平潭

欣 桐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回冠山村,看见村口那一段遮天蔽日的木麻黄所形成的“人”字形的丛丛绿色,我总会将车速慢下来,再慢下来。四周寂寂无人,仿佛这一片深黛色的林海,只为等我来。

海风调皮地在林间绕来绕去,吹得林子沙沙沙地响,阳光在路面投下斑驳的光影,林畔的老石厝映在这斑驳里,让人心里莫名有了一种柔软的感觉,如同游子久不归乡,见到熟悉的景物,听到熟悉的乡音,岁月就在这光影里重叠起来。

木麻黄,许多年前初闻这树的名字,觉得一股土气,树型也没有特别之处,春来不发芽,落叶不惊秋,一年四季除了深黛的绿,毫不起眼。

安居平潭后,最经常走的一条路线是娘宫港—城关—中楼乡—冠山村,在这一条路上,无数的木麻黄,陪着走过寒暑春秋。

记得有一年台风过后,我发现一对喜鹊在一棵木麻黄树梢垒起窝来,一天,两天,三天,这两只喜鹊飞进飞出,用嘴左缝右补。它们头碰着头,叽叽喳喳的声音,似乎在商量等“新家”造好后,计划生几个宝宝吧!

那一段时间,我如同一个偷窥者,时常定定地望着不远处努力垒窝的鸟儿,感慨不已。它们一会儿衔来一根树枝,一会儿衔来一块碎布,经过二十几天的辛勤劳作,慢慢地一个密实的巢形成了。那个椭圆形的草窝,在高高的树杈间十分醒目。成年的木麻黄树可高达20米,甚至30米,原来喜鹊选择高且有分杈的树,一是为了防止爬行动物上树,二是筑巢更为稳固。

从秋到冬,这对安家于木麻黄树的喜鹊,令初到异乡的我,生出一种愁肠百结的心情。这对双栖双飞的鸟儿,天天在我的窗前“撒狗粮”。而为了爱情投奔海岛而来的我,守着这片海,这个岛,等待他也能为我们筑一个巢。

因为这对喜鹊,我喜欢上了外形并不出众的木麻黄。

早年从娘宫港到城关十几公里的路上,长满了高耸笔挺的木麻黄,特别是那围着厚厚篷布的“天目山”三轮车行在这木麻黄林中,车子后面的踏板都挂满了后生仔。记得经过跨海村有一段弯度极大的路,木麻黄树枝茂密得很,每个坐在车屁股的后生仔,都要歪过头躲避那树枝碰到头,而车子如同一个患了严重肺病的老病号,发出“硿硿硿”的喘息音。车子随着路面的坑坑洼洼,东倒西歪艰难地行进,吊在车后的后生仔,被这颠簸抖得受不了。

多年后我与平潭籍导演丁小明聊起他早年拍的《漂流瓶》,又名《杨子的夏天》这部电影,里面木麻黄和大海还有捕鱼的场景,是每个海坛儿女童年最深的记忆。

那些年,我经常在这木麻黄树林中穿行,自然留意它的来历。

原来,这种树种80年前从澳大利亚引种到中国,成为东南沿海海岛防风固沙的生命树。

翻开《平潭县志》,大事记里有一则记录:“乾隆十四年(1749),大风成灾,海沙随潮壅上,近海乡村悉遭压废。”

寥寥数语,记录了平潭风沙之大,生态之恶劣。“狂风过处风沙起,一夜沙埋十八村”成为平潭妇孺皆知的典故。

平潭四面环海,历史上有五大风口——长江澳风口、燕下埔风口、远中洋风口、流东风口、流西风口。大面积的迎风口沙荒,成为困扰平潭发展的生态难题。“平潭岛,平潭岛,光长石头不长草,风沙满地跑,房子像碉堡。”“平潭有三多,风多、沙多、石头多。锅里能有一斤米,锅下难烧一把柴。一夜台风飞沙石,千亩良田被淹埋。”平潭当地流传着不少风沙灾害民谣,诉说着平潭岛曾经的贫穷与无奈。

20世纪50年代,平潭开始实施海岸基干林工程,即在最高潮水线向岸上延伸200米地带,植树造林,防风固沙。

在这场持续多年声势浩大的植树造林活动中,有一个带头人,那就是时任平潭县委书记白怀成。当年他还兼武装部及平潭驻军守备团政委,平潭人亲切地称呼他为“白政委”。

1952年,这位山西来的干部,和下乡的知识青年一样怀揣绿化平潭岛的梦想,开始了筚路蓝缕的“绿岛征程”。

时年37岁的白怀成,豪情满满,憧憬着十年内要让荒岛变绿岛。他这样想,也这样做。据当年参与植树造林的老人回忆,白政委和干部职工一起深入田间地头,到五大风口实地调研,了解风沙的走向,寻找适合的树种,如黑松、相思树、木麻黄、杉木、川楝、苦楝树、柠檬桉等树,这些树种按地貌土壤试种,以观最终大面积种植的成效。

当然十分不易,树种下去,死了一拨再种一拨,经过反反复复的摸索实践,形成了黑松与杉木混植的方法。这种原产于日本的黑松,有一种特殊的繁殖、更新能力,只要几年,母树林下就会自然育出第二代幼林,当年引种成功后大面积在平潭推广。

另外就是常绿的相思树与木麻黄的混植。相思树较矮,植于山峦之间,木麻黄较高,则植于相对平缓的风口地带。

平潭的相思树源于台湾,故称台湾相思,据记载最早是清末平潭商人从台湾带回。日本占领台湾期间,对树种控制严格,平潭商人从台湾返回,每次只能在粮食中偷偷夹带少量种子。《平潭县志》记载,民国十四年(1925),原北厝镇半山顶自然村人林斗宝一次从台湾带回5公斤相思树种子,在七里埔创办育苗基地。

平潭林业发展服务中心相关负责人王平介绍,“1952年至1956年,平潭造林树种仍以相思树为主,并从外地调进木麻黄等树种。1954年平潭开始大量引种木麻。全球木麻黄科有60多种,福建主要种植的是细枝、短枝和粗枝木麻黄3个品种。这种树不怕风、不怕沙、不怕旱、不怕盐碱,生长迅速,即使被海水浸泡,也不会死亡,生命力极其顽强,因此成了岛上种植最为广泛的树种。”王平说,木麻黄属深根性树种,扎根深,枝叶柔韧,抗风力强。木麻黄的根系带有菌根菌,能固定空气中的氮素,供应树木生长需要,能够在连草都无法生长的沿海流动沙丘上生长,并改良土壤。

在许多人的口述中,我们眼前浮现白政委的形象,他率领全县林业科技人员,一步一个脚印,探风口、查沙丘、绘地形图,最后试种抗风、耐旱、耐盐碱的木麻黄获得成功,开启了平潭岛植树造林、防风固沙的动人篇章。

许多年过去了,如今在连绵蜿蜒的平潭海岸线上,成片的木麻黄林犹如忠诚的绿色卫士,守护着海疆生态。

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2020年,整整71年过去了,一代一代人,为了平潭岛的生态建设,谱写了一曲青春之歌,在这悠扬的歌声背后——2019年,平潭揽获国家森林城市这张生态名片。

“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粤501、粤701、粤601、平潭2号、惠安1号、A13、莆20、闽平2号等,这些木麻黄树种,如同一代代植树人一样,可能并不被世人所知,但它们已成为平潭绿化史上的一个符号,一种精神象征,就像白政委虽然离开平潭,离我们远去,但一念及木麻黄,海岛人都会说,看到木麻黄,就想起白政委啊……

现在行走在平潭,各个澳口、海岸都能见到木麻黄的身影。这层层绿林,如同绿色长城守护着海岸线。

“如果你带一根它的树枝上船的话,哪怕是再短再小的一根,也必定会招来顶头的风。”偶然读到英国小说家毛姆的短篇小说集《木麻黄树》,他在描写木麻黄时这样写道。毛姆在自序中认为其可以概括东南亚的英国人,“(忆起故乡的植物时)他们发现这种在严峻环境中依然恪守自己职责的坚韧树木,正是自己流落他乡异国的生活的象征。”

如同毛姆小说中所言,木麻黄这种原种在澳大利亚的树种,80年前漂洋过海来到中国,除了要适应异乡的环境,还要适应当地的气候等,才能从幼苗长成大树,这与他在《木麻黄树》中表达的“异乡”与“在地”、流浪与归宿如出一辙。植物也有故乡,与人没有两样。

白云苍狗,云卷云舒。

从青年到中年,我在这个岛上定居已整整25年,岁月偶然带我到了平潭,如同落在岛上的一粒木麻黄种子,扎根于斯,成长于斯。时常错觉我本就是这岛屿上的“诸娘子”,讲一口流利的地瓜土话,从疏离到融入岛上的风土人情。一年又一年,岛上的独特文化吸引着我,慢慢地熟悉了这山,这海,这风景。这些年变身平潭文化的“导游”,一遍又一遍地向岛外的客人们诉说着平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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