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达
焊洋铁壶跟修笼屉、锔盆锔碗、钉马掌、修雨伞,以及洪炉(铁匠铺)、鞋铺等行当,大约在20世纪80年代便陆续在京城隐退了。不是这些老行当自己不争气,而是社会的发展把它们给淘汰了。
这些老行当,当年可是跟老百姓持家过日子就伴儿的,您说谁家过日子能离开这几样呢?所以,尽管它们很不情愿地谢了幕,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但留给人们的记忆还是那么深,轻易抹不掉,尤其是当年胡同里那些焊洋铁壶的。
什么叫焊洋铁壶的呢?您首先得弄清什么是洋铁壶。
原先北京人烧水用的是铁壶或铜壶,后来从国外引进来加进其他金属材料的铁制品,包括烧水用的铁壶。
因为纯铁做的壶隔热慢,也就是说烧水的时候热得慢,所以加进了其他材料如铝,这种材料也叫铁合金和铝合金。用这种铁制作的壶,一方面体重轻了,另一方面用它烧水,也开得快了。这种铁制品当时中国不能生产,主要是从欧洲和日本进口,所以叫洋铁,用洋铁做的壶,就叫洋铁壶。
用洋铁壶烧水,壶底禁不住长久的烧,用不了一两年,壶底就会被烧裂漏水。当时洋铁壶比较贵,同时那会儿的人也非常会过日子,所以洋铁壶漏了,人们总想花点小钱补一补,漏大发了,还可以换底。这时候,就要找焊洋铁壶的了。
焊洋铁壶的开不起门脸儿,分为推车的和挑挑儿的,不管是哪种,必备的家伙什儿得有一个小煤炉、一把烙铁和几根锡条,当然还要有錾子、锤子、锉、刀剪、砂纸等工具。
因为焊洋铁壶的或推车或挑挑儿走街串巷,而且離不开小火炉子,所以人们也把干这营生的叫“小炉匠”。说到“小炉匠”,您也许会想到小说《林海雪原》和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因为里面有个反派人物外号叫“小炉匠”。其实,“小炉匠”就是焊洋铁壶的。
焊洋铁壶的走街串巷,但他焊的并不只是烧水用的洋铁壶。铁盆铁锅、铝盆铝锅,还有后来的钢种壶和钢种锅等等,他们也都能修能补,当然还可以换底。正因为如此,当年他们做生意时,常常吆喝:“有钢种锅换底!”
焊洋铁壶是个技术活,壶底漏了,在漏的地方,用锉把漏点锉平,然后用烧红的烙铁把锡条融化,用融化的锡将漏点堵住,再用砂纸打磨。
焊洋铁壶的场景
这活儿看着简单,但技术高的焊出来的活儿天衣无缝,不留任何痕迹,还能多使几年。如果赶上是位“二把刀”,虽然也能给您的壶补好,外面儿也挺漂亮,但用不了多少日子就开焊了,等于白补。
焊洋铁壶的人
所以,胡同里的人焊洋铁壶也认人儿,焊活儿好的都记在心里,别的焊活的人信不过,即便壶漏了,也要等着那位信得过的人。久而久之,焊洋铁壶的在京城都有自己的活动地盘儿,他们之间有行规,这一带属张三的领地,李四和王五绝对不过来抢他的饭碗。
记得我小时候,经常上我们这条胡同来焊洋铁壶的,是个驼背的小老头儿。说是老头儿,其实也就是40出头,但皮肤黝黑、满脸皱纹、胡子拉碴。他小眼眯缝着,雷公嘴不说,还下兜齿儿,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偏偏还一说话就咧嘴笑,这让他的模样有点儿吓人了。
别的“小炉匠”下街且得扯着嗓子吆喝呢,他却从不吆喝,每次来胡同,都在老槐树下,默默地点着小火炉,一边嚼着大火烧夹油饼,一边等顾客。他的那双小眼很少看人,只盯着那个小火炉。
说来也怪了,只要胡同里有人看见他来,便不断有人拎着壶、端着锅过来找他。于是他便把一天的时间都交代在这儿,直到天擦黑,才收拾起炉子和家伙什儿,推着小车佝偻着腰一步一步地离开这条胡同。那小车像他的身板儿,也老了,轱辘在柏油路面上摩擦,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在我的印象中,他总是佝偻着腰,低着头干活,那些漏了底,掉了把儿的旧壶破锅,在他眼里像是什么宝贝,他拿在手里且端详呢。跟这些铁器相完面,他才拿起锉刀一点一点地锉,拿起烙铁一点一点地焊,给人的感觉像是老奶奶拿着绣花针,在缎子上绣花。
他心细,而且永远是那么慢条斯理,手头儿活儿压得再多,他也不急,干不完,到收摊时,他会仰起头,咧着嘴嘿嘿一笑:“明儿吧。耽误您用了。”没有谁会埋怨他,因为大伙儿都觉得信得过他。
不过,他的手艺对得起大伙儿信任。老头儿的玩意儿确实高人一头,经他焊过的壶呀盆呀锅呀,绝对好看好使。有的锅或是壶底儿都快掉了,拿给他,他照样修旧如新。胡同里的人,没有不被他的技术所折服的。
听我母亲说,他学徒时,他的师傅教他干活儿不能太认真,有十分技艺使出六七分来就足矣了。他问师傅为什么呢?师傅说,你焊得那么结实,那壶那锅且用呢,我们吃谁去呀?这似乎是耍手艺的人秘而不宣的潜规则吧。但他却对师傅说,这么做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为此,师傅跟他翻了脸。
那会儿,他才十三四岁,被师傅轰出门,他无依无靠,只好露宿街头,三九天,连冻带饿,他成了街头冻僵饿晕的“倒卧”。谁也没想到在被巡警拉到郊外乱坟岗子喂恶狗的路上,他居然活了,巡警良心发现,给他买了一碗豆浆5个包子,救了他一命。命保了下来,他却从此再也直不起腰了。
他活着好像就是来给人们“补漏儿”的,尽管这种“补漏儿”带来的小小满足微不足道,但在那经济状况不佳,买什么都要票的年代,能让一个家庭烧水做饭的家伙什儿修旧见新,这种内心的感激之情,是现在的人难以想象的。
久而久之,胡同里的人都知道这个焊洋铁壶的罗锅儿了。人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家住哪儿,也不知道他成没成家,有没有孩子。当然,这些在胡同里的人看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来了,能给大家解决最现实的问题:补漏儿。
大约20世纪60年代初,北京的街头便没有焊洋铁壶的走街串巷了,因为当时成立了生产合作社,这些有点儿手艺的人都被组织起来了。生产合作社也有了门脸儿,叫黑白铁门市部,北京人简称“黑白铁”。从这儿起,再也没看到过这位焊洋铁壶的。
胡同里的“黑白铁”,不单是焊洋铁壶、补锅补盆儿,还可以加工其他铁器,比如做铁簸箕、做生炉子用的拔火罐儿、做烧水用的水汆儿等,此外,还可以定做烟筒。不过,那会儿买烟筒要票儿,所以一般“黑白铁”不做。
当时,大一点儿胡同都有黑白铁门市部,记得辟才胡同西口有一家,在榆钱胡同旁边的高坡上,左近的居民修壶补锅都奔那儿。
有一次,我母亲熬了一锅粥,嘱咐看着。我小时候贪玩儿,见煤火没上来,以为锅且开不了呢,便出门跟胡同的孩子玩。直到闻着一股子煳锅的味儿,才猛然想起炉子上的那锅粥。
回家一看,那锅粥已经变成了“糊爷爷”。母亲下了班,看到钢种锅让我给烧得锅底儿能看见亮了,自然赏了我一顿巴掌。母亲会过日子,舍不得把这漏了底的锅扔了,第二天,让我拿着到“黑白铁”换底。
“黑白铁”有位圆脸大眼、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的师傅,拿过锅,看都没看,撇到了一边儿,若无其事地说:“换底呀,搁这儿吧。活儿多,后天取。”两天以后,我取回锅,我母亲只用了两次,锅底就漏了水。
“这换的是什么底呀?”母亲唠叨着,让我拿锅去问个究竟。那位圆脸师傅听我说锅漏水,把锅放在一边,也不多说废话,还是上次那句:“搁这儿吧。活儿多,后天取。”
两天以后,我取回锅,我母亲用了两天,锅底又漏水了。
“这换的是什么底呀?”母亲有点儿恼火了。
“您去问问吧。”我看出母亲还想让我拿着锅去问个究竟,赶紧说。
母亲拿着锅奔了“黑白铁”,不知道她碰上了什么师傅,回来时挺高兴,对我说:“嗯,他们净糊弄你这个小孩儿。这回好了,我找了个手艺高的。”
两天以后,母亲让我去取锅,她用了两天,锅果然没漏。“瞧见没,手艺高的跟手艺低的,就这么大的差距。”她对我说。但母亲的这句话说了没两天,她的脸又阴沉起来,这回比前两次漏得更厉害了。
“糊弄局。他们呀!这是什么手艺呀?”母亲恨不得把锅给砸喽。
“要是他在就好了。”这种时候,她自然而然想起了那个焊洋铁壶的罗锅儿。
“要是他焊,这锅能再用十年。”母亲怅然若失地说。
賣洋铁壶的小贩(老照片)
她已经失去了再去“黑白铁”的信心。后来,她一咬牙,买了个新锅,把那个换了3次底的锅送到了废品站。
那几年,我不单听母亲念叨过那个罗锅儿,胡同里许多人都挺怀念他。因为有到“黑白铁”焊活儿经历的,并不是我们一家。
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很不起眼的一个人,有他在,你并不觉得他有多么重要,也许他对你来说可有可无。但当他离开你以后,你需要他时,突然之间,你会觉得他在你生活中的位置那么重要。这位焊洋铁壶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后来,我曾经跟许多人打听过他。他的传闻不少,有人说他家住南顺城街,他有个腿有残疾的老婆,后来一直还干这行;有人说他得了场大病,早已不在人世;还有的说他是河南人,成立黑白铁门市部,他不愿意入伙,回老家了,等等。我到南顺城街寻找过几次,都没找到他。
20世纪80年代,煤气取代了煤炉,钢种锅壶也逐渐变成了很普通的日用品,锅底壶底漏了坏了,很少有人再去修补,“黑白铁”行当也渐渐地退出了历史舞台。
但即使这样,那个焊洋铁壶的驼背老人的形象,我始终没忘,我甚至多次在梦里,梦到过这位老人。
难以名状的是,随着年久日深,我愈发怀念那位老人。
为什么?
因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颗朴素的匠心,而这种匠人精神,恰恰是我们这个社会所不可或缺的。
编辑 宋冰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