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晶静
二十世纪以来,新疆吐鲁番晋唐时期的墓葬中出土了一类以人首蛇身,手持规、矩,尾部相交的男、女图像为主体,日、月和星辰图像为辅图的绢、麻画像,学界命名为“伏羲女娲图”。伏羲女娲图除在图像中央突出表现了人首蛇身的伏羲、女娲对偶神外,四周留白处还绘有大量点状或圆圈状纹饰,部分图像上的点或圆圈用短墨线相连,显示出数组明确的星象,其中以北斗星象最多且最具辨识特征。考虑到北斗星象在中国古代星辰传说中特殊的象征意义和文化内涵,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尝试对吐鲁番出土的伏羲女娲图上的北斗星象进行初步梳理和辨析,并略作讨论。
黄文弼发现的伏羲女娲图
二十世纪初,国外探险队在吐鲁番高昌故城附近的阿斯塔那古墓和哈拉和卓古墓等地进行盗掘活动时,发现并盗取了大量吐鲁番魏晋至唐时期的珍贵文物,其中就包括数幅人首蛇身图像。1928年,黄文弼先生随中瑞科学考察团在吐鲁番地区考察时也采集到一幅同类图像,并将其与山东嘉祥武梁祠等处发现的汉代伏羲女娲图像进行对比研究,提出二者图像近乎相同的论断,它们描绘的都是中国上古神话中的伏羲和女娲,因此学界将该类图像命名为“伏羲女娲图”。自上世纪50 年代以来,吐鲁番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及附近的巴达木墓地等处又陆续发现了一大批伏羲女娲图。据粗略估计,目前吐鲁番出土的伏羲女娲图有近百余幅,国内考古工作科学发掘所获多收藏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吐鲁番博物馆及故宫博物院等处,早期被盗掘的图像被分别收藏在辽宁旅顺博物馆、日本龙谷大学、日本天理大学附属天理参考馆、印度国家博物馆、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以及大英博物馆等处。
吐鲁番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及巴旦木墓地,是魏晋至唐时期(约为公元3-8 世纪)吐鲁番城乡居民的公共墓地,总面积约10 平方公里,墓葬500 余座。伏羲女娲图集中出土在公元6-8世纪的墓葬中,大致为麹氏高昌末期到唐代设立西州的近200 年间。据相关研究,吐鲁番伏羲女娲图一般绘制于绢或麻布之上,形状呈上大下小的倒梯形,多数张挂在墓葬墓室的顶部,画面向下,正对着墓主人,也有部分覆盖于棺木或墓主人尸骨之上,还有少数图像折叠放置于墓主人身旁。从基本构图来看,吐鲁番伏羲女娲图大致遵循统一的规制,即在图像中央绘制左右相对,手持规、矩,尾部相交的人首蛇身的伏羲、女娲神像,在人首上方绘日,交尾下方绘月,四周用大量点状或圆圈状的纹饰充填,部分图像上的点或圆圈纹用短墨线相连,显示出多组明确的中国古代二十八星宿图像。
笔者根据目前公开刊布的吐鲁番伏羲女娲图上的北斗星象,以星点间是否有连线将其分为两类,一类为星点间有短线相连,能够清晰辨识出北斗星象;另一类虽星点间无连线,但可根据星数和星点的排列特征等确定其为北斗星象。需要明确的是,由于部分吐鲁番伏羲女娲图像年代久远,其上的北斗星象不甚清晰,为谨慎起见,本文仅对能够明确辨识的北斗星象进行梳理和辨析。另外,吐鲁番伏羲女娲图像上的星象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科学天文图,因此其上绘制的北斗星象与中国传统天文图上的北斗星象略有差别,但多数亦可根据星点间的连线、星数和星形特征确定。具体辨析结果如下:
65TAM42:8 伏羲女娲图,图像左边为女娲,持规,右边为伏羲,持矩,周围绘有其他星象,北斗位于伏羲交尾外侧,七星连线,特征明显。
60TAM317:37 伏羲女娲图,图像左边为女娲,持规,右边为伏羲,持矩,周围绘有其他星象,北斗位于伏羲交尾外侧,七星连线,特征明显。
67TAM76:11 伏羲女娲图,图像左边为女娲,持规,右边为伏羲,持矩,周围绘有其他星象,北斗星象位于伏羲交尾外侧,七星连线,特征明显。
69TAM121:1 伏羲女娲图,图像左边为女娲,持规,右边为伏羲,持矩,北斗星象位于伏羲交尾外侧下,七星连线,特征明显。
67TAM77:13 伏羲女娲图,图像左边为女娲,持规,右边为伏羲,持矩,周围绘有云气纹,仅绘有北斗星象,位于伏羲交尾外侧中部,七星连线,特征明显。
63TAM 伏羲女娲图,图像左边为女娲,持规,右边为伏羲,持矩,女娲腋下绘有四星连线星象,北斗星象则位于伏羲交尾外侧,七星连线,特征明显。
CIX AST.IX.2.054 伏羲女娲图,斯坦因《亚洲考古图记》刊布,图像左边为女娲,持规,右边为伏羲,持矩,北斗星象位于伏羲交尾外侧,七星连线,特征明显。
旅顺博物馆收藏的伏羲女娲图,图像左边为女娲,持规,右边为伏羲,持矩,北斗星象位于伏羲交尾外侧,七星连线,特征明显。
CVIII.AST.IX.012 伏羲女娲图,斯坦因《亚洲考古图记》刊布,图像左边为女娲,持规,右边为伏羲,持矩,北斗星象位于伏羲交尾外侧,七星连线,特征明显。
04TBM209:10 伏羲女娲图,图像左边为女娲,持规,右边为伏羲,持矩,周围绘有其他星象,北斗星象位于伏羲交尾外侧,七星,星点间无连线。
65TAM40:6 伏羲女娲图,图像左边为女娲,持规,右边为伏羲,持矩,周围绘有其他星象,北斗星象位于伏羲交尾外侧,七星,星点间无连线。
60TAM322:26 伏羲女娲图,图像左边为女娲,持规,右边为伏羲,持矩,周围绘有其他星象,北斗星象位于伏羲交尾外侧,七星,星点间无连线。
1. 65TAM42:8
2. 60TAM317:37
3. 67TAM76:11
4. 69TAM121:1
5. 67TAM77:13
6. 63TAM
7. CIX AST.IX..2.054
8. 旅顺博物馆馆藏
9. CVIII.AST.IX.012
10. 04TBM209:10
11. 65TAM40:6
12. 60TAM322:26
据上述已刊布的材料,可知吐鲁番伏羲女娲图上根据星点间连线可明确的北斗星象共计9例,其中因图像破损,无法完整呈现者1 例;星点间无连线,但可根据星数和星点的排列特征,基本确认其为北斗星象有3 例,其中因图像残破,无法完整呈现者亦1 例。另外,60TAM322:26 伏羲女娲图像,根据其上星点的星数和排列特征,在伏羲和女娲神像尾部外侧疑似各绘有一个北斗,这种在一幅图像上同时出现两个北斗的情况较为少见。目前在国内考古资料中仅见两例,一例为东北吉林集安长川一号高句丽墓后室的藻井盖顶石,其上绘有日月及两组北斗星象,图像正中,有赭色题字“北斗七青”;另一例则同出于吐鲁番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的64TAM13 墓葬,该墓葬出土的《墓主人生活图》纸画右侧上部及中部,清晰地绘有两个北斗星象。林圣智先生据《淮南子》中记载的“北斗分雌雄”,认为高句丽墓葬的双北斗星象体现了古代的阴阳观念,而64TAM13 墓葬出土《墓主人生活图》纸画则被认为是突出了北斗的运转动态,是当时道教北斗“存思”修仙道术的体现。关于60TAM322:26 伏羲女娲图上的双北斗是否同样体现了道家阴阳或“存思”修仙道术观念,仍需要进一步考察。
伏羲、女娲形象是汉代以来传统的天文图像,学界一般认为其与汉代流行的伏羲、女娲引魂升天观念有关,以此推断,吐鲁番伏羲女娲图也应是这一观念的传播和延续。对于图像上绘制的众多星象,一般认为其是天界仙境的象征,是为突出显示伏羲女娲作为创世始祖神而营造出一种神秘的宇宙氛围。也有学者根据吐鲁番伏羲女娲图像在墓室中的位置(墓室顶部),认为其与中国古代墓葬墓室顶部常绘制的天象图有一定的关系,伏羲女娲与众多星象在墓室中共同模拟了宇宙模式,以达到象天法地的目的。笔者认为吐鲁番伏羲女娲图上的北斗星象除了象征天界和象天法地之外,很可能还有更深层次的文化内涵。通过综合比对多幅吐鲁番伏羲女娲图像,我们可以看到北斗星象相较其他星象不仅在星数、星形等方面绘制得相对正确,且在不同时期的伏羲女娲图像上重复出现多次,可见北斗星象确有被突出强调的可能,而这种强调,可能与中国古代星辰传说中的“北斗司命”有关。
所谓星辰司命,其核心思想是认为人的生死祸福与天上星辰的运行息息相关。东汉王充《论衡·命义篇》曰:“众星在天,天有其象。天有百官,有众星,天施气而众星布精,天所施气,众星之气在其中矣。人禀气而生,含气而长,得贵则贵,得贱则贱。贵或秩有高下,富或资有多少,皆星位尊卑小大之所授也。”在所有星辰司命的观念中,尤以北斗司命最为兴盛。古人认为北斗代表着司命神,掌握人的生死寿夭。《后汉书·赵壹传》中曰:“乃收之于斗极,还之于司命”。《汉书·王莽传》中也有记载,王莽“亲之南郊,铸作威斗。威斗者,以五石铜为之,若北斗,……既成,令司命负之,莽出在前,入在御旁”。在古人北斗司命的观念中,又特别注重北斗主杀或北斗主死的功能。魏晋时期的道教典籍《老子中经》记载:“璇玑者,北斗君也,天之侯王也。主制万二千神,持人命籍”。《晋书·天文志下》记载,“北斗主杀伐,三台为三公”。东晋干宝《搜神记》记载云:“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凡人受胎,皆从南斗过北斗,所有祈求,皆向北斗。”
除文献记载外,在以往的考古工作中也发现众多与北斗司命有关的材料。江苏仪征烟袋山发现的西汉中期夫妻合葬墓中,女性墓主人的棺盖内侧有鎏金小铜泡布置的北斗星象,同样在江苏盱眙东阳发现的西汉中晚期墓葬M01 中,出土了两块棺材顶板,其中一块似刻画有北斗星象,学界认为这些刻意布置或刻绘的北斗星象,正是为了体现“北斗主死”和“魂归斗极”的北斗司命观念。此外,河南南阳麒麟岗汉代画像石墓墓室顶部有一幅天象图,中央为一头戴三叉形冠的端坐人像,似为天帝,四周按照方位描绘“四象”,在青龙、白虎两旁有人首蛇身的伏羲、女娲,在伏羲之外绘有短线相连的北斗七星,此北斗七星也被认为反映的是“北斗主死”的星辰司命观念。从考古材料来说,墓葬中此类明确的北斗星象,多数都与“北斗主死”和“魂归斗极”的星辰司命观念有关,因此笔者认为,结合吐鲁番伏羲女娲图在墓葬中的位置,以及反复出现的北斗星象,也应与“北斗主死”“魂归斗极”星辰司命观念有关。吐鲁番伏羲女娲图是以灵魂升天的引路者伏羲、女娲为主体,引导墓主人的灵魂升入天界,而在其旁绘以北斗星象,强化了伏羲女娲图的引魂升天的功能作用。
通过对新疆吐鲁番晋唐时期墓葬中出土伏羲女娲图上北斗星象的初步梳理和分析,笔者得出结论:此类图像整体反映了伏羲、女娲引魂升天的观念,而其上绘制的北斗星象除了象征天界和象天法地之外,很可能还蕴含了来自中原地区“北斗主死”“魂归斗极”的星辰司命观念,通过北斗星象的描绘来象征墓主人灵魂升天之后去往的终极之地——斗极,强化了伏羲女娲图像中引魂升天的思想。以此可以看出,作为中国古代星象文化重要部分的中原地区星辰司命文化观念,也深刻影响了吐鲁番地区先民的丧葬习俗,从侧面展现出自古以来中原与西域的文化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