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未来

2021-03-02 01:07琪官
西部 2021年1期
关键词:姑妈表哥老太太

琪官

表哥从小就被人骂杂种,一开始还应景地哭上几声,跑回家找他的外婆(也就是我的奶奶)告状。到后来,“杂种”这个词在表哥耳朵里反被磨平了棱角,成了一种戏谑。被人骂了杂种,表哥就会露出一副趾高气扬的表情来,内心台词都写在脸上:你们这群小土鳖,懂个卵,老子可是国际又摩登的混血儿——奶奶一直给他灌输的积极思想似乎奏了效。

表哥的确是混血儿,只是混得不太远,只隔了一湾东海。当年姑妈去日本当研修生,说白了就是去做廉价劳动力,当时通讯没有现在这么便捷,姑妈也就寄过几封信和几笔钱回来,关于自己在日本的生活鲜少提及。几年后姑妈突然一声不吭地回来,除了大包小包几件行李,怀里还抱着襁褓里的表哥。至于表哥的生父,大家只能根据表哥的长相猜测是个日本人,其他信息姑妈至死都没松口透露一个字。

我回国参加姑妈的葬礼。在葬礼上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表哥。在我去日本留学那年,表哥进了监狱,今年年初才被放出来。表哥的确长着一张酷似日本人的面庞:瘦削苗条的巴掌脸,细长的柳叶眉,一对内双杏眼躲在浓密的睫毛丛里飘忽不定。表哥依旧留着监狱里的小平头,叼着烟,晃里晃荡地走过来拍拍我的肩,递给我一根烟,用地道的盐城方言问我:“你小子,跑日本去作甚呢?”在他玩世不恭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因失去母亲而难过的神情。

表哥是由奶奶一手拉扯大的,从小姑妈就不怎么管他。拿姑妈一直挂在嘴边的话来说,他就是姑妈前世的冤家,这辈子讨债来了。

表哥举着酒杯在亲戚之间游走穿梭,高谈阔论着他在监狱里的种种威风,其间看到落泪的亲戚,还不忘见缝插针地上去安慰他们要节哀顺变,硬是把葬礼活跃成了亲友聚会,我一直觉得表哥天生就有将悲剧转化为喜剧的超能力。老一辈的亲戚聚在一起抹眼泪,压着声音对表哥评头论足,数落他的不肖,重复起姑妈生前的话,说翠贞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个儿子,耽误了一生不说,硬是被他气得心脏病复发,倒在讲台上。

姑妈一直都是个要强的女人,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从来都是妆容精致、衣着整洁、笑容可掬的样子。当年从日本回国后,姑妈拿那些年在日本存下来的钱又进学校进修,最终成了一个培训机构的日语老师。这么多年,姑妈一直都是一个人,没有再婚。年轻的时候她身边追求者不在少数,可都由于表哥这个捣蛋鬼捣乱,不了了之。奶奶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姑妈许多次,表哥的生父到底是谁。可姑妈每次都三缄其口,像是对谁发过毒誓一般,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久而久之,奶奶也就不再问了,却对表哥愈加疼爱,最终把表哥宠成了一个二流子,连高三都没上完,就因集抽烟、打架、翘课、作弊等万千问题于一身,被劝退回了家。

那时候我刚上高一,为了准备出国留学,跟着姑妈学日语,搬进姑妈家和表哥一起住。退了学的表哥在家哪待得住,靠着一副阴柔俊美的面庞广交天下女友,成天见不到人影。难得回趟家也是回来要钱的,那次他又为了给女友打胎回来找姑妈要钱,姑妈气得二话不说,拿起菜刀就要上去砍他,嘴里叫骂着:“当年就不该把你这个狗杂种生下来!”表哥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坐在沙发上,在茶幾上跷起二郎腿,冷笑道:“你当年要是能忍住不跟日本人瞎搞,也就不会生下我这么个杂种。你不给我钱的话,我只好再给你生个小杂种了。”气得姑妈把菜刀举得更高了。奶奶哭啊喊啊连连叫着“我的亲姑奶奶”,上去抱住姑妈的腰,夺下了菜刀。事后我又看见她老人家在房间里一边语重心长地教训表哥,一边偷偷给他塞私房钱。

再后来,表哥又“不负众望”地沾染上了赌博,欠下一屁股的债,跑去借高利贷。拆东墙补西墙,窟窿越补越大,只好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回来央求奶奶帮他还债,奶奶又来央求姑妈,姑妈打归打、骂归骂,表哥欠下的债却不得不还,把毕生的积蓄都搭了进去也不够,还跟各家亲戚们借了许多。表哥长年在外四处躲债,几年不见人影,连最疼他的奶奶去世都没露面。每到逢年过节,姑妈家门口就会跑来好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守着,像是活生生的门神——只是这些门神不保平安,只管讨债。后来表哥就把其中一个门神给捅进了医院,判了六年。表哥刚进去那会儿,姑妈坐在家里哭着哭着又笑了,说这下终于清静了。表哥在里面表现还算不错,减了刑,这才提前“衣锦还乡”。

晚上要给姑妈守灵,亲戚们在客厅里摆下两桌麻将,在姑妈躺着的冰棺旁热闹又节制地打了起来。冰棺里的姑妈面色平静,化了淡妆,看上去就像是在小睡,姑妈要强了一辈子,走的时候也是漂漂亮亮的。我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眼睛渐渐模糊,身边传来了表哥平静的声音:“这下终于清静了。”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表哥笑着用胳膊肘捣了我一下:“怎么地,出了个国,洋气了,连玩笑都不能开了?”

“这是能开玩笑的事吗?”我在心里骂表哥这个白眼狼,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表哥抬起手搭在我的肩上,说:“好啦,表哥错了!走,去我房间,有好东西跟你分享。”我的表哥虽然坏事做尽,但从小对我疼爱有加,在学校里总是会替我教训那些笑话我是“娘娘腔”的男生。有一段时间,表哥甚至是我心目中的超级英雄。

我跟表哥进了他房间,他在书橱后面捣鼓出一瓶威士忌来,举在脸前没心没肺地跟我说:“藏在这好久了,都没舍得给旁人喝,就等着你回来呢。”然后对着瓶嘴闷了一大口,伸手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他手中的酒瓶,看了下满是看不懂的洋文的标签,抿了一小口,在桌前坐了下来。表哥一个飞扑,“大”字形倒在床上,喘着粗气,叫嚣着这一天真是累死人了。

我扭头看到他书桌上反扣着一本《人间失格》,还是日文原版的,便阴阳怪气地问他:“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居然看起书来了,还是日语原版的。姑妈之前不是说你的日语比狗屎还烂吗?”

表哥一骨碌坐了起来,抢过我手中的酒,咕咚又是一口,拧巴着脸说道:“在监狱里无聊,打发时间学了点日语。好歹也算半个日本人呢,总不能一点日语不会,你说是吧?你可别小看你表哥,我当年那是不想学,我要是用功起来,北大清华都不是问题。”

“还北大清华呢,你先把高中毕业证拿到手再说吧。”我拿起书翻了几页,“《人间失格》?合计你这是在模仿太宰治的一生呢?”

“怎么能叫模仿呢?这叫‘英雄所见略同,不谋而合。”

我白了他一眼,接过他递过来的酒,喝了一大口,心里替姑妈和太宰治叫屈。

“话说你大几了?”表哥问我。

“大四。”

“畢业后准备回来?”

“还没决定好。”

“哼,都说我没良心,我看你才是没良心。学成也不知道回来报效祖国。”

“你还想着报效祖国呢?你别再给祖国添乱,我们全家都得进庙拜菩萨磕头烧香去。”

表哥凑过脸来,一脸期待地问我:“日本好玩吗?”

“你不是半个日本人吗?怎么不自己去看看。”

“我也想啊,之前躲债的时候护照签证都办好了,可临去前护照就被我妈藏了起来,她死活都不同意我去日本,说就算我被讨债的打死也要死在中国。”

“是不能丢脸丢到国外去。”

“你什么时候回日本?”

“一个月后吧。”

表哥兴冲冲地拍着我的背,从抽屉里翻出护照来,“啪”的一声甩在书桌上,说道:“我跟你一起去日本吧!”

“你去干吗?”我怕他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我就去散散心。”表哥重新瘫回床上。

“散心?你这个白眼狼哪里有心。”我小声嘀咕着,又喝了一大口威士忌。

一个月后,表哥屁颠屁颠地跟我一起登上了前往大阪的飞机。在飞机上,出于一个写作者总想一探人性深处最隐蔽角落的好奇,我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表哥:“我真的搞不懂,姑妈去世的时候,你怎么可以一点都不伤心呢?姑妈生前你俩关系再怎么不好,她好歹也是你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

表哥一脸“又来了”的厌烦表情,瘫在座椅上,居然从包里翻出《人间失格》,佯装看了起来。

我穷追不舍,继续逼问:“那我们来交换秘密好了。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我告诉你我的一个秘密。”

一听到有秘密可听,表哥瞬间来了兴致,转过脸来问我:“快说说看,你这个三好学生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先告诉我。”

“那算了。”表哥又扭过头去继续看书。

我斗不过他,只好扭扭捏捏先开口道:“我处了个日本对象。”

“哟,你小子,不简单啊——不过这算哪门子秘密啊!”表哥照着我胸口就是一拳,“你这是要学我妈,想生个杂种出来呢啊!”

“滚你妈的,什么杂种不杂种的。再说了,我们又不会结婚。”在此声明一下,我向来是不骂人的,除非那个人真的十恶不赦。

“哟,出去几年,还学会骂娘了。不过骂得好,滚我妈的。但是作为过来人,表哥劝你一句,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交往都是耍流氓。”

“还有脸说我,表哥你耍过的流氓比我得过的奖状还要多吧?”

表哥露出赞同的笑,继续觍着脸问我:“你为啥不想跟人家结婚?”

我沉默了。

这些年,我一直将自己的性取向埋在深不见底的黑色枯井里,生怕被谁发觉。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向表哥坦白,他也许是这个家族里唯一能够理解我的人。

表哥明显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张大了嘴,却又立即恢复一脸见识过大风大浪的模样,开起了玩笑:“这就有点麻烦了,你俩这是想生个杂种也生不出来了。”

我笑着骂了他一句,心里却坦然了许多,一直压在胸口的巨石,终于松动了一下,留给我更多喘息的机会。

一阵沉默之后,我继续转口问他:“话说,你就这么恨姑妈?”

表哥在脑中组织语言似的停顿了一会儿,继而轻描淡写地反问我:“如果有一个杀手一直想杀你,你会不会恨他?”

我皱起眉头:“你是说姑妈举着菜刀要砍你的那次?”

“那次是我该被砍。不过我知道我妈一直都恨我。”

“我以后要是生出你这么个儿子来,我可能会比姑妈更恨。”

表哥坐直了身子,双手在胸前交叉着,端起了表哥的架子:“怎么跟你表哥说话呢。不过你搞错了因果关系,不是因为我不争气我妈才恨我,而是因为我妈恨我,我才选择做个什么都无所谓的人。”

我被他绕得有点晕:“什么意思?”

表哥犹豫了一下,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开口道:“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有着一段很模糊的记忆。我只记得是个大夏天,窗外知了没完没了地叫着。我不记得我做错了什么事,坐在凉席上大哭,我妈对着我大发脾气,顺手拿起床上的枕头就死死压在我的脸上。我至今都清楚地记得那种窒息的感觉,严实又湿漉漉,跟在泳池里腿抽筋无法浮出水面一样。幸亏外婆闻声及时赶来,那以后我才跟着外婆,一起去你们家住了好久。那时候你还在你妈肚子里呢。”

“不可能吧?”我惊讶地看着表哥,怀疑是不是他为了开脱罪名随口编出来的谎言。

表哥看着一脸惊愕的我,突然就在机舱里哈哈大笑起来:“你小子还是涉世未深,什么鬼话都信。”

我看了看周围一脸嫌弃的乘客,在他胸口回敬一拳,不过从他装作若无其事的脸上我可以看出,表哥说的也许并不是鬼话。

到了日本,我像个导游一样,领着表哥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大阪、京都、奈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过了几天,表哥装作不经意地问我:“神户在哪儿?”

“离大阪很近,半个小时就可以到。怎么,想去吃神户牛肉?”

表哥摇了摇头:“有个老朋友住那儿。”

我一头雾水,问他日本哪来的老朋友。

表哥什么都没说,从包里翻出一个信封,噘着下嘴唇交到我手中。

有点年代的牛皮纸信封了,上面斑斑点点满是干了的水印子,水印四周残存着一些盐霜。信封上写着姑妈家的地址,我翻到信封反面,右下角那儿竖排写着寄信人的地址:日本兵库县神户市西宫三丁目二番105号,落款是一个叫“浅田骏也”的日本人。

我猜到点什么,询问表哥:“可以打开看看吗?”

表哥在路边抽烟,点了点头。

一封简简单单的问候信,只有几句话,用敬语写的,乍一看还以为是过年时日本人常写的那种年贺状。

翠贞桑:

久疏联络,一切安好?

一别五年,从未收到你的任何消息,一直挂念,才提笔写了这封信。

恒一应该长大了不少,是否健康?是否调皮?如果可以,能否给我寄来相片?

我也别无他求,只希望你们母子在中国可以一切安好。

另外,如果你愿意,我永远都会等你们回来。

盼复。

浅田骏也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八日

“只有这一封,是在整理我妈遗物的时候找到的。”表哥踩灭烟头,淡淡地说。

“所以,你这次来日本,就是为了找他?”我把信重新叠好塞进信封,递到表哥手中。

“都跟你说了,我是来散心的。二十七年没来找过我一次的人,我干吗要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

仿佛这世上酷酷的人都爱说反话,他这么说就是在等我给他一个台阶下。我二话没说,拉着表哥去车站买了前往神户西宫的车票。

在前往西宫的电车上,表哥安静得有点反常,咬着手指,看着窗外被雨水浣洗一新的异国草木。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表哥,他阴柔的脸随着车窗外放晴的阳光忽明忽暗,像一帧帧记忆底片随着电车车轮的快速转动,在他巴掌大的脸盘上回放着。

“紧张吗?”我问他。

“紧张个卵。”表哥的二郎腿又晃动了起来,却又转过头来问我道:“要是他搬家了怎么办?要是已经死了呢?”

“还说不紧张。”我笑道。

“我只是提前设想好各种可能性,以做好各种相应的准备。”

我努了努嘴,没再说什么。至少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地址,就算到了那儿已经物是人非,反正我天不怕地不怕的表哥天生有着将悲剧转化为喜剧的超能力。

从西宫站出来,我们又按照手机地图的路线,走了十来分钟,到达一幢两层的日本一户建独栋楼房门前。楼房看上去已经有些年代了,与庭院里郁郁葱葱的植被和谐地镶嵌在一起,像个着装得体的沉默老妇人。四周用低矮的石头围墙围着,入口处挂着“浅田”的门牌。

我指了指门牌,表哥摊开手,说:“至少没搬家。”然后就大步跨上前摁下了门铃。

从围墙内传来一个老太太应答的声音,过了很久才走到门口,打开铁栅栏的门,仰着脸看向我们,开口问道:“你们是?”这是一位瘦小的老太太,伛偻着背,穿一件墨绿色粗线毛线衫,整个人虽单薄但却很精神。

“突然拜访,多有打扰。不知这里是否住着一位‘浅田骏也先生?”是表哥走上前先客客气气地对老太太鞠了个躬后说的。我愣在一旁,惊讶于他突如其来的礼貌和如此流畅的日语,估计在电车上表哥已经在心里一遍遍练习过了。

老太太看着表哥的脸,嘴角的皱纹微微抽动了几下,开口道:“小伙子们——莫不是从中国来的?”

我们点了点头。

老太太侧身拉开铁栅栏的门,声音略显激动地招呼我们:“远道而来,如果不介意,就请进来喝杯茶吧。”

屋内的布置仍是一派旧时昭和日本的风格,脚下铺着榻榻米,入口處是木格糊纸的移门,扶手已经被磨得精光发亮的木楼梯通向逆光处的二楼,玄关处摆着的素净搪瓷花瓶里,斜插着数枝刚采摘下来的蓝紫色绣球花。放眼望去,可以称得上是现代家电的物什少得可怜,完全像是一个活在记忆里的人住的房子。偌大的房子里只有老太太一个人轻声地走来走去,还有一只同样老态龙钟的虎纹猫时不时在老太太跟前绕着,对着我们趣味平平地叫唤两声。从家中生活用度和庭院里晒的衣服来看,似乎只有她一个人住在这儿。

我和表哥拘谨地坐在起居室中央一张实木方桌两侧,互相使眼色。老太太从厨房里端出一套中国陶瓷茶具来,跪坐在木桌前,替我俩倒了两杯茶,推至我们面前,点头笑道:“请用。”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表哥也成了哑巴,捧着茶杯呼啦啦地吹着漂在水面上的茶叶。

这期间,老太太一直有意无意地偷看表哥,也许是在表哥的脸上看到了谁的影子。最终还是老太太先对着表哥开了口:“莫不是翠贞小姐的儿子?”

表哥放下茶杯,点了点头。

“我是浅田骏也的母亲。”老太太自我介绍道。

表哥显然有点坐立不安,眼神四处飘忽着,不敢正视老太太。

“是翠贞小姐叫你来的吗?她一切安好?”老太太问道,还用着“小姐”的称谓——离开了快三十年的人,其实跟死去三十年的人没什么两样,留在人记忆里的还是年轻时候的模样。

表哥噘了噘嘴,说:“她已经死了。”

老太太沉默不语,替我俩满上杯子里的茶,放下茶壶后就掏出一块素色手绢擦眼泪,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这套茶具还是翠贞小姐第一次来我们家时带来的。现在茶具还在,她人却没了……是我们对不起你们母子。”

表哥不言一语,咬着下嘴唇,飘荡的眼神像乱飞一通后久久停留在花尖的蝴蝶般,定格在起居室一侧神坛上的两张遗照上。一张是一位看上去八十多岁的老爷爷,另一张则是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

表哥抬了抬额头,眉毛聚到一处又松开,指着中年男子的遗照,开口问道:“那就是浅田骏也?”语气里带了几分怒气。

老太太擦干眼泪,摇了摇头,说:“那是我的丈夫,旁边是我丈夫的父亲。”

“死得真早。”表哥用中文说了句。

老太太疑惑地看着表哥,表哥立即转口问道:“那浅田骏也现在在哪儿?”表哥一直直呼其大名,老太太的脸明显抽动了两下,但也不好说什么。

老太太起身从一旁的收纳盒里拿出纸和笔,颤颤巍巍地写下“高野山金刚峯寺 空尘”几个汉字,送到表哥手里。

表哥接过来看了一眼,用中文骂道:“狗日的缩头乌龟,跑去当和尚了。”

又坐了一会儿,老太太送我们出门,像刚才一样,双手支撑在铁栅栏上,一直目送着我们离开。我和表哥刚走了几步,老太太又突然情绪激动地叫住我们:“那个,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了,你能不能进来给他们上炷香?”

表哥住了下脚,然后拉着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知道我妈是怎么死的吗?”在前往高野山的电车上,表哥突然问我。

“不是说上课的时候,心脏病突然发作?”

“当时我也在。”

“你也在?你怎么会跑到姑妈课堂上去的?”

表哥沉默片刻,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转口道:“从小到大,我一直从未认真思考过谁是我父亲这件事。从小形成的潜意识告诉我,我妈既然如此守口如瓶,肯定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你知道小时候我被人骂杂种的时候,为什么会哭吗?我那时候只是单纯地觉得这是对我妈的一种侮辱——那时候我还是挺喜欢我妈的。后来我长大了些,发现我妈其实从一开始就后悔生下我,我才觉得被骂杂种也无所谓了。

“直到我进去了,每天被关在那个狭小的牢房里,整天无所事事,我才开始对那个一直存活在我血液里的日本人有了兴趣。那种感觉很奇怪,当我闭目坐在黑暗的牢房里,只有一格高高的小窗漏点光线进来,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的意识和身体是可以分隔开来的,我可以站在自己面前凝视自己,甚至可以看到自己体内的血管和所有的器官组织。你可以想象出那种感觉吗?就像电影里常演的“灵魂出窍”一样。但我又发现对自己真的一无所知,感觉自己是个陌生人。那时候我开始好奇身体里那一半陌生的血液到底来自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设想过无数种可能,那时候我就决定,等我出来了,一定要弄个明白。”

“所以你在监狱里才开始学习日语,就是为了今天?”

表哥点了点头:“出来后,我问过我妈几次,她当然什么都不肯说。那天我喝高了,直接跑到她的学校,冲进教室便问她,老子是不是她当年被日本鬼子强奸后生下来的杂种?这是我在无数种可能性中认为最解释得通的了。看着她浑身颤抖倒下去的那一刻,我心中甚至变态到暗暗窃喜,以为我猜中了,直到我在她的遗物中发现了那封信。”

我看着平静地说着这一切的表哥,感觉悲凉又恐惧。电车在黑夜中快速向高野山驶去,窗外镶嵌在黑色夜帘上的霓虹灯火,像远山乱葬岗上的鬼火一般跳跃不止。呼啦啦开往墨黑色高山深处的银色列车,像一道锋利的银色拉链一样,即将“嚯”的一声撕开所有秘密的外衣。

雨后的初秋,高野山的夜晚比我预料的要冷得多。从电车下来,只穿着短袖T恤的我和表哥就立即缩成一团,表哥骂了一句“真他妈的冷”就蹲在站台外的台阶上抽烟,许是在监狱里养成的习惯。表哥皱着眉头吧唧吧唧大口大口地抽着,吞云吐雾,像条被丢在水泥地上的鱼吐着绝望的泡泡。

表哥抽完烟,手指熟练地将烟头弹出几丈远。然后起身拍拍屁股,胳膊架在我的肩上,说道:“走吧,去看看那个老秃驴到底长什么样。”

我们沿着山路一路上行,头顶上是孤零零的鱼鳞片似的黄白月亮,草丛里初秋的草虫们还在抓紧最后的时间窸窣着。表哥在我前面闷头走着,一张瘦而单薄的背影让他看上去像个纸片人。

到了金刚峯寺后,表哥“啪啪啪”地敲起门,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小僧侣开了门,跟我们不疾不徐地作了个揖,迈出门外来,开口道:“今日的参拜时间已经结束了,两位施主还是改日再来吧。”

“我们不是来参拜的,是来找空尘师傅的。”我开口道。

小僧侣露出疑惑的表情,继而问道:“是否跟空尘法师预约过?”

“你就告诉他我们是从中国来的,他应该就明白了。”表哥说。

“那请两位稍等。”小僧侣说完又作了揖,退回门内,关上了大门。

不一会儿,刚才的小僧侣又不急不忙地开了门,摊开手对我们说:“请跟我来。”

小僧侣带着我们绕过主殿,在右手边一爿厢房的回廊里悄声走着,月光隔着雕空的木格阑干照进来,影影绰绰地在脸上碾过去,纸片人般的表哥行在其间,像行走在电影胶片里。走到一间厢房门前,小僧侣轻轻敲了两下门,说了句“师傅,人来了”就推开木门,侧身让我们进屋,然后又退出门外,轻轻关上了房门。

厢房里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橘黄色顶灯,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线香味道弥漫在每一寸角落。从垂下来的黄色帷帐后走出一个人来:素净的褐色僧衣,一张略显苍老但很精神的脸,细看之下,跟表哥真有几分相像。一双本该无欲无求的眼睛却忽闪不定,看到表哥时,眼角不自主地连续抽动了几下,继而面部又如同水纹散去后的水面一般平静,像招呼老朋友般对我们说:“远道而来,辛苦了。”

我对着空尘师傅生硬地行了礼,转头看到表哥一副即将临阵杀敌的架势。

“坐吧。”空尘师傅指了指香案对面的座椅对我俩说。

我拉着表哥坐下之后,表哥又开始吊儿郎当地晃起双腿,也许是为了掩饰紧张,或者是故意晃给空尘师傅看的。

“你是恒一吧?”空尘师傅问表哥。

“我不是。我叫宋有声。跟我妈姓。”表哥痞里痞气地回道。

“你母亲……”空尘师傅支支吾吾地说道。

“上个月已经死了。”表哥抢口道。

空尘师傅的眉眼明显抽搐了一下,随后又恢复平静,闭上眼,举起手中的珠串,默默念了一段日语版的南无阿弥陀佛。

“为什么跑来当和尚?”表哥没等空尘师傅念完经,就没好气地问他。

空尘师傅睁开眼睛,直直地看向表哥的眼睛,說道:“为了赎罪。”

“赎什么罪?”表哥穷追不舍。

“替我们家族赎罪。”

我和表哥瞠目对视,继而看向空尘师傅,等待着他的下文。

“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母亲的事情。就算现在她已经离开了人世,我也出家抛尘,但我依然坚信,我跟你母亲之间纯粹的情感从未变过。她当初选择带着你离开日本,是唯一且正确的选择。”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表哥站了起来几近咆哮地问他。

空尘师傅拨动着手中的念珠,缓缓起身,说了句“请稍等”后就往帷帐后的起居间走去。

我转头看向表哥,他的双手紧握成了拳头,额头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不一会儿,空尘师傅用手挑起帷帐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本黑色皮质封面的记事本,从那泛黄起卷的边角可以看出,这本记事本应该有好些年岁了。空尘师傅走到表哥面前,拉起僧衣的袖口揩拭封面上的浮尘,像当年日本军方提交战败投降书一般,低头弯腰郑重其事地将那本记事本交到了表哥手里。

表哥接过记事本重新坐下,将其放在膝盖上,在裤腿上擦拭了手心上的汗,然后打开了记事本的封面。我扭头瞥见扉页上写着“人生回想录”几个大字,底下的署名是“浅田千秋”。表哥疑惑地抬头看了看空尘师傅,空尘师傅在香案前重新点上线香,背对着我们说道:“你读完之后,应该就什么都明白了。”

表哥没再说什么,开始一页页地翻看起那本回忆录。我坐在一旁试图用余光偷看,表哥立即白了我一眼,将回忆录立在胸前挡住,自顾自地快速翻阅着。

我和在对面重新坐定下来的空尘师傅面面相觑,空尘师傅看起来比表哥还要紧张,半闭着双眼,不停地转动着手中的念珠,口中念念有词,额头的汗珠也随着手中念珠的滚动而滚动着。我看着眼前这个本该叫他姑父的日本男人,暗自感叹人生真像一个不到最后一刻永远都猜不到谜底的灯谜。我看着他的眉眼,想象着他年轻时候的模样,也想象着他和姑妈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纠缠不清的过往。

空尘师傅睁开眼睛看到我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更加坐立不安起来,略显尴尬地开口问我道:“实在抱歉,请问你是?”

“我是他的表弟。”我扭头指了指身边的表哥说道,却发现表哥紧抓着记事本的双手在微微颤抖着,他像是在确认日语语法一般,将正在看的那两页翻来翻去地反复查看,似乎在试图理清每一个单词的意思,以及这些单词组合在一起的意义。

表哥将回忆录合上,低着头摩挲着历经年岁的黑色封面,颤抖的睫毛低垂下来,在他的脸上留下颤颤巍巍的影子,像夜风吹动窗外的树影在惨白的地板上留下的印迹。随即表哥抬起头,恶狠狠地看向空尘师傅。他的脸上是我从未见到过的表情,一种毅然决然、甚至有点视死如归般的瘆人神情。

隔在表哥和空尘师傅之间的,只有漫长厚重的沉默,以及浓稠到令人发晕的线香气味。

窗户关着,挂在窗边的风铃不知为何却发出微弱的声响,幽怨而清冷。

“我也是在我爷爷去世后才知道了这一切,”空尘师傅眼眶渐渐泛红,打破了沉默,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拼盡了全力从他的牙关里爬出来的一般,“爷爷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因为患有精神疾病住进了专门的疗养院。我对他的记忆仅仅停留在一个沉默寡言、又时常会在家里乱吼乱叫的糟老头的模糊印象。那时候你刚出生不久,你母亲和我一起住在西宫的老家里。有一天下午,疗养院突然打来电话,说爷爷失踪了。疗养院在神户六甲山上的密林深处,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可以进出。我们和疗养院的工作人员沿着山路找了一夜,最终找到了爷爷的尸体。他将身上的衣服全都撕成长布条,打上结,赤身裸体地吊死在一棵大树上。那时候是深冬,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

说到这空尘师傅哽咽了一下,声音颤颤的,闭着眼睛,似乎在试图消散掉重新聚集在脑中的惨烈影像。空尘师傅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道:“我们在他的遗物里找到了这本回忆录——就是这本回忆录,彻底改变了我们一家人的命运。”

“等一下,”表哥突然打断了他,转过头来,用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对我说道:“官儿,你能先出去一下吗?”

“你一个人没问题?”我担心地问他。

表哥变脸似的对我挤出灿烂无赖的笑:“当然,你表哥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了,什么大风大浪没遇到过。”

“冲动是魔鬼。”我嘱咐道。

“绝不冲动。”

我不好再说什么,起身对空尘师傅点头行礼,退出了厢房,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我坐在厢房门前回廊的石栏杆上,高野山的夜晚寒气逼人,哈口气都能呵出白雾来。远处山脚下尘世中的灯火辉煌绚丽,几千年的人类文明,以及数不尽的尘世悲喜都浓缩在这星星点点的光亮中。灯亮灯灭,这方唱罢那方登场,我失声暗笑,人世繁繁不过如此。

我又继续透过磨砂窗玻璃上的光影观察屋内两人的动静。黑漆漆的两片纸片人似的影子,无声的皮影戏,每一点细微的动作都被屋内的灯光放大投影在磨砂玻璃上。只见一片人影皱眉,咆哮,飘起,重叠在另一片人影之上,随即屋内就传来了身体重重撞倒在地的声音。我立即起身推门进去,只见表哥起伏如波涛的背影,手中还紧紧抓着香案上的香炉。空尘师傅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双手抱着头,喘着粗气,从他的手缝里渗出一汩汩红珊瑚似的血流来,滴淌在洒落一地的香灰上,香灰旁是反扣在地的回忆录。

表哥将香炉砸在地上,指着空尘师傅用中文吼道:“要不是因为你们,我妈也不会死!老子也不会变成这样!”

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回过神来刚想上前检查空尘师傅的伤势,就被表哥一把拽住胳膊,连拉带拖地冲出门去。

表哥拽着我一路气呼呼地狂走,沿着刚才上来的山路下山。头顶依然是刚才的那瓣黄白月亮,只不过似乎被夜风吹得有些褪色,灰蒙蒙的,簇拥着一圈月晕,不知是不是又要下雨。我大气都不敢出,山路两侧草丛中的虫儿叫唤得更欢了。直到走到山下的电车车站,表哥才松开一直抓住我的手,像来时一样蹲在站台边上抽烟。他把双臂直直地搭在膝盖上,头侧着枕在手臂上,背对着我,看不到他的脸。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站在他一旁,踢弄脚下的小石子,等待开往大阪的末班电车。

“你知道吗,”表哥突然扭过头来,开口对我说道,“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其实我妈可以被救回来的。心跳骤停的人只要及时进行心跳复苏,有很大的可能性可以醒过来的。我当时只是傻傻地站在那儿,心里堵得发慌,并不是因为震惊或者害怕,而是被一股可怕的、邪恶的胜利感满满地充斥着。我当时要是能及时给她做人工呼吸,也许她就不会死了。”表哥的眼睛在站台灯光的照耀下泛起水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表哥为姑妈流泪——或者说,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在别人面前为了姑妈流泪。

我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走到他身边蹲下来,将手臂搭在他肩上。

“可是现在知道了一切之后,又觉得她死了也算是解脱了。这些年,她实在活得太不快乐了。搞得我也跟着她一起受罪。”表哥怏怏地说道。

“还叫你别冲动。你刚才为啥打他?”

“因为他跟我说了连菩萨听了都会生气的话。”

“什么话?”

“他个老秃驴,居然要老子记住什么‘一脉相承的除了血缘,还有罪孽的鬼话,滚他娘的,他二十七年不管老子死活,不管我妈死活,老子凭什么要继承他们家的罪孽?”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那本回忆录里到底写了些什么?”

表哥突然对着我破涕为笑,双手胡乱地抹干眼泪和鼻涕,擦在裤腿上,又恢复了一副无赖的表情:“想知道?”

“当然。”

“那你明天要请我泡温泉、吃神户牛肉!”

“没问题!”

“还有跟我说说你那个日本小男友的事。让表哥替你把把关。”

“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管我的闲事。”

“说不说?”

“好,明天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看来明天我们又要继续交换秘密了。走吧,车来了。”表哥说着起身,反倒安慰我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

远处拐了个弯露出车头灯光的电车呼啦啦地驶来,将表哥僵笑的脸照得惨白如纸。

末班车上人还不少,一张张疲惫不堪的脸掩藏在白色口罩后,没有一个人说话,整节车厢内只听得见头顶空调的呼呼声,以及时不时传来的几声节制的咳嗽声。上了车后表哥就没再说话,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从一个软件换到另一个,接着又塞上耳机听起歌来,可我知道,他的注意力完全没在手机上。他转头看了看我,将一只耳机塞进我耳朵里——是日本歌手Kiroro的《向着未来》。

到大阪站后,表哥下车前往入住的酒店。电车靠站前我问他要不要我去陪他,被他骂了句“真矫情”后他就留给我一个潇洒的背影,双手插在裤袋里,塞着耳机,消失在人群之中。

回到家后,我辗转难眠,一直在回忆今天发生的一切,试图通过空尘师傅对表哥说的那句鬼话来发现一些端倪。可我实在想不出表哥的太祖父到底犯过什么罪,一家人才会落得如此下场。虽然从小和表哥一起长大,但我发现对表哥的了解还是太少。直到今天,我才认识到一个稍微更加真实可触的表哥,当他在我面前为了姑妈落泪、将一只耳机分享给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表哥终于试着将内心最不为人知的柔软角落捅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容我瞥上了一眼。从小被骂着“杂种”长大的他,似乎早早就习惯了用叛逆的行径武装自己。表哥一直被家人当成反面教材来教育我,至于他内心有着怎样隐秘的柔软角落,他小时候是否有过成为科学家之类的梦想,整个家族里,似乎也只有奶奶曾经关心过。在他入狱后,母亲有次为了借给姑妈的钱和父亲起了争执,当时她冷冰冰地对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我说“以后等他出来了,少跟他来往,别给他带坏了”。我一直都是他们引以为傲的优秀儿子,从小到大,我一丁点的优点都会在表哥的反衬下变得熠熠生辉,那些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内心的阴暗面、那些无法向他们言说的秘密,都成了贴在熊熊燃烧的房间窗户上的最后一层薄纸,烧为灰烬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胡思乱想地辗转着,凌晨的时候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睡意终于得以在这如泣如诉的雨声中渐渐袭来。醒来已过十点,我还是有点担心表哥,胡乱吃了点早点后便出门前往他入住的酒店。

到了酒店,前台员工却告诉我,表哥一大早就退房离开了。

表哥的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我能想到的表哥的去向只有三处:浅田家、金刚峯寺和机场。我决定先前往最近的浅田家。我从大阪站乘坐阪急电车到达西宫站,凭着昨天模糊的记忆,找到了表哥的奶奶独居的家。浅田老太太正在庭院里浇花,依然像昨天一样佝偻着腰,隐匿在郁葱的花草丛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我站在门口,突然就移不动脚步。曾经四世同堂热闹的一大家子,现在就剩下她一个孤寡老人,陪在她身边的只有一只虎纹猫和这些无声生长的花草。我突然有点心疼起眼前这位并不相识的老太太来。

还是那只一直跟在浅田老太太后面的虎纹猫先发现了我,对着我懒懒地叫了两声。浅田老太太随声转过身来,看到我后脸上立即露出欣喜的神情,连忙放下手中的喷壶,对我招手打招呼道:“早上好!是昨天和恒一一起来的小伙子吧?快进来快进来!”她还是叫着表哥的日文名字。

我也对她行礼打招呼:“早上好!我就不进去打扰了。只是想请问一下,我表哥——恒一今天有过来过吗?”恒一,念出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老太太有點激动,慌慌张张地走到我面前,说道:“今天一大早就来过了!”

“他来干吗了?”

“只是说回去之前再过来看看,走之前还给我的丈夫和公公上了香。”老太太微笑着说,“你们怎么没一起来?进来喝杯茶吧?”

“不用了,谢谢。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老太太立即露出担心的神情,说道:“他没跟我说啊,我还以为他要回中国了呢。”

当时机票是我和表哥一起买的,回程的日期在三天后。

辞别老太太后,我又立即赶往车站,前往高野山。内心的不安慢慢聚集,虽然玩失踪是表哥驾轻就熟的把戏,但我隐隐察觉,这次不一样了。我那个总是能将悲剧转化为喜剧的表哥,也许已经失去了这个一直令我羡慕又讨厌的超能力。

到达高野山后,我又马不停蹄地上山,前往金刚峯寺。艳阳普照下的高野山和昨晚完全是两个景象,身边不时有前来放松身心的游人擦肩,郁郁苍苍的红叶林已经酝酿好了一秋的浓郁色泽,等待着肆意燃烧的时机。

跟寺庙入口处负责接待的僧侣表明来意后,他带着我避开如织的人群,依然按照昨天的路线,将我带到了空尘师傅厢房的门口。他轻轻地敲门进去,似乎说了几句话,然后出门来侧身让我进去。

空尘师傅跪在香案前念经,头上包着纱布,露出光亮的后脑勺。我无声地在昨天的座椅上坐下。不知为何,对眼前的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隐隐的敌意。

大概十分钟后,空尘师傅诵经完毕,起身后端来茶具,斟了一杯后送到我手里。开口道:“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我表哥失踪了。”我开门见山地说,语气里带了点莫名的怨气。

空尘师傅沉默了,无声地喝着茶。

“你昨天跟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话?”

“什么‘一脉相承的不只是血缘,还有罪孽。”我不知道空尘师傅说的日语原句是什么,只能试着将听到的这句中文用我所能想到最恰当的日语翻译出来。

空尘师傅再次沉默,随即起身,走到里间,捧出昨天的那本回忆录,走到我面前,说道:“昨天恒一走的时候没带走,不知道可不可以拜托你帮我转交给他。虽然他可能不愿意也无法接受,但这本回忆录,以及压在我们这几代人身上的历史,终究是要交到他手上的。”

我接过空尘师傅递过来的回忆录,低着头摩挲着封面,上等皮质的黑色封皮,浅浅的纹路在指尖游走,像是在抚摸无人知晓的疤痕。

“你想看的话可以打开看的,是我爷爷的回忆录。我本是出家人,这些都是些本该抛之脑后的前尘往事,什么家族的秘密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已经惊险逃离的牢笼。我看得出,你们关系很好,但恒一要想从这个牢笼中逃出,还需要你的帮忙。”

我哑口无言,像珠宝柜台的员工戴着纯白色手套打开珠宝盒一般,小心翼翼地翻开了回忆录。“人生回想录”,简简单单的五个汉字,却是一个人跌宕起伏的一生。表哥的太祖父浅田千秋的字迹工整讲究,应该受过良好的教育。我刚想翻开第一页,就从回忆录中掉出几张黑白照片来,我一张张拾起翻看,一张是他年轻时候站在京都大学门口的照片,一张是穿军装的,一张是穿传统和服的结婚照,还有一张是和妻子儿子的合照。年代久远,照片有点模糊了,但可以看得出浅田千秋目光犀利,又带着一点阴郁,始终是一副毫无波澜的严肃神情。细看之下,跟表哥倒有几分神似。

我将照片塞回本中,开始阅读浅田千秋的一生。回忆录一开始只是记录了些平凡的日常,他用平淡的笔调记录下自己的童年生活、初恋爱人、求学经历,里面有着世间每个人共通的情愫,我一目十行地草草扫过。

十一

浅田千秋出身于日本大正时代一个大户人家,从小衣食无忧,却又十分好学,本来都已经进入了京都大学哲学系,可一九三七年,也就是浅田千秋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他却被日本陆军强征入伍,一个班的同级生大多都被派往了中国战场。他在被简单训练及强行洗脑一个多月之后,就被编入第十六师团步兵第二十连队,也是后来因最早攻陷南京而臭名昭著的军队。他在回忆录中详细记录了第一次用军刀砍下俘虏人头的场景,我尽量用最忠实于其原意、不加修饰的中文翻译如下:

我们站成一排,按照上头的命令一个个上前去砍下跪成一排的俘虏的头。那是我第一次接到杀人的指令,我满身的大汗,握着军刀的手一直在不听使唤地抖动着。我早已算好了自己对应要杀的是哪个。那是一个看上去才二十出头的青年,跟我差不多大的年纪。他明显也算好要杀他的人就是我,用恶狠狠的眼神一直看着我。没有哭喊,没有吵闹,只有那冷冰冰的眼神像一把尖刀直直地刺向我。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避开了他的目光,再看他时,他已经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终于轮到我了,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上前去,举起军刀,手心里满是汗,我在心里一遍遍地数着一二三,可还是下不去手。后面的长官朝我怒吼起来,我紧闭上双眼,咬紧牙关,心里一直默念着 ‘对不起对不起,挥下了军刀。只听见人头滚落在地的声响,我从未想过,一个人的头颅居然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军刀砍下来。我的脸上被溅上一股热乎乎的黏稠液体,随即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那种血腥味后来一直跟着我,无论过去多少年,洗多少遍澡,那股血腥味早已深入骨髓,日日夜夜萦绕在我的身边。那股味道就像是一条沾满血迹的无形布条,一直紧紧地勒在我的脖子上,让我无法呼吸,无法呼喊,我只能日夜一直被这根布条往上拖拽,像是整个人都被挂到了一棵大树上。而树底下,是所有曾经死在我刀下和枪下的孤魂,他们对着我张牙舞爪,试图抓住我的双腿。

而这次惨绝人寰的杀戮,只是一次演习式的试刀而已,真正的屠杀才刚刚开始……

我实在读不下去了,立即合上了回忆录。胃里翻江倒海,早上胡乱吃下的面包似乎在胃里无限地膨胀着,顺着食道一路往上翻涌,一直堵到了嗓子口。我不知道昨天表哥看完这段之后为何还能那么平静,或许他只是有着超乎常人的忍受力,尽量在我们面前克制住内心一星一点的波动。

“我从小就很怕我的爷爷,”空尘师傅看着我,平静地开始叙述,“他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东西,或是一整天不说话,或是一整天都像一只野兽一样嘶吼,在地上翻滚,直到将自己折磨得筋疲力尽。关于他曾经参加过中日战争的事,家人从未跟我提及过。后来他的病情愈加严重,家人才将他送进了疗养院。

“当我告知家人我要和恒一的母亲结婚的时候,遭到我父亲的严厉反对。可他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可以站得住脚的理由。恒一出生后,他从来没抱过他,甚至没好好地正眼瞧过他一眼,看他时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的。所以那段时间,我跟我父亲的关系十分不好,在家尽量不出现在对方面前。我和恒一的母亲商量好了,等恒一再大一点,就搬出去住。接着爷爷就出了事,父亲这才将一直藏在心里的秘密,连同这本回忆录,一并交给了我。恒一的母亲实在无法接受,带着恒一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父亲在自杀前几天曾经告诉我说,他在上小学的时候,偷偷翻看过爷爷一直视若珍宝的回忆录。那段在中国残忍杀人的经历对幼年的父亲造成了无法挽回的精神创伤。他甚至大病了一场,休学了一年,在家疗养。就算身体可以恢复,可这份随同血液一同从爷爷身上继承下来的罪恶感,却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噩梦。而我和翠贞的结合,是罩在他噩梦之外的另一层噩梦。恒一的出生,对他来说,就像是历史对我们浅田家进行的最为有力的报复,他无法直视继承了自己血脉的孙子,无法抱他亲吻他。恒一每一次对着他无邪微笑,都是曾经握在爷爷手中泛着冷光的军刀,直直地向他心头刺来。他后来甚至无法接受任何肉类食物,成了一个素食主义者。翠贞带着恒一离开后没几年,父亲终于无法承受这种负罪感的折磨,在一个雨夜跳电车轨道自杀了。

“而我,虽然从未参与过那段历史,但父亲从爷爷那儿继承下的罪恶感,或者说精神创伤,作为他们的后代,却成了我不得不继续继承的部分。即使再怎么想忘却,故意无视,但作为一个日本人,只能作为 ‘我之所以为我的一部分,无奈地继承并传下去。而我为了能从这种死循环中脱身而出,不至于步入爷爷和父亲的后尘,只好抛却旧姓,抛却前尘,来到这里。替我的父辈赎罪,也替恒一赎罪。”空尘师傅说着环顾着厢房里的一切,脸上满是不符合出家人身份的愁苦。他用“空尘”作为自己的法号,似乎也在倾其一生,逃避或者忘却。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眼前这个已经年近花甲却仍无法真正释怀的出家人。能够抚平历史创伤的只有历史洪流和永世铭记。但我对他选择逃避和忘却的做法却又无可厚非,带着原罪生而为人,为了活下去,他别无选择。他说他通过出家得以逃离了诅咒般的宿命牢笼,可我知道,他仍然深陷其中,等待着救赎。说白了,他也好,他的父亲也好,作为一个个独立的生命个体,跟无数受尽磨难的中国人一样,都是那场战争或者说日本军国主义的受害者。

我将那本回忆录紧紧地抱在怀里,站起身来,无声地向空尘师傅告别。他看出了我的意思,对着我鞠身行礼,说道:“抱歉让你听到如此不快的往事。我估计此生也不会再与恒一见面了,他的一切就拜托你了。”

我眼眶一热,很想上去抱抱他,但还是忍住了,用砂纸似的声音跟他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厢房。

我走出寺庙,秋日午后的阳光照得我有点恍惚,仿佛刚从另一个时空里回来。我依然紧紧地抱着那本回忆录,机械地走在歪歪扭扭的山路上。满山的红叶仿佛在一瞬间都变红了,漫山遍野血红色的火焰,燃烧着,旋转着,墜入山谷。

此时此刻,我满心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找到我的表哥,无论他跑到哪里,我都要找到他,给他一个长久的、温暖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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