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巴河诗篇

沈苇 张二棍等

沈苇

哈巴河

大团大团的云

很沉很重，像高车轮子

滚动在去哈巴河的路上

也滚动在去哈萨克斯坦、俄罗斯的路上

秋天是一曲多彩的魔幻乐章

这幅超现实主义油画

只属于天空

而天空，正在鹰的翅膀上滑翔、降临

白桦，欧洲荚蒾，西伯利亚花楸

仍在那里，扎根中运动

像我可以倾诉的久违亲人

此刻，我不想说近或远，故土或异乡

只想在漫长劳顿的旅途中

在仿佛的世界尽头

找到逝者行囊中的一克黄金泥巴

秋日

似乎夏日的悲摧已经过去了

还不如额尔齐斯河一条哲罗鲑

拥有几秒钟的流水记忆

阿勒泰的风是干爽的

阿尔泰的雪豹是优雅的

不像独狼，闯进羊群乱咬一气

绵羊和山羊，终得以保全“无辜”一词

一个声音温柔地说：

“高兴是活，不高兴也是活，

所以还是高兴一点吧。

秋深了，黄金在树上舞蹈……”

我，曾在久远的时代死过一次

现在，又活过来了

弯下身去——

用一把枯草、几片白桦落叶

杀死自己的记忆

白哈巴

比哈巴河白

比阿尔泰雪山白

白，几头闲逛的白牛

一群转场的绵羊

峡谷，流水，边境

山坡上遥远的白房子

白桦，炊烟，毡房

雪橇上疾飞如电的图瓦人

白，新鲜的野蘑菇

朗朗白日下的奶疙瘩

吞咽

昨天的报纸上有七张笑脸

而朋友告诉我，他七岁的孩子得了厌食症

为了证明自己还有足够好的胃口

我大口大口吞咽北疆澄明的秋阳

像一只饕餮的吞咽

小心翼翼避开那些乌云和腐叶

沙棘颂

当维生素C王在带刺的枝头召唤

维生素王后则在沙漠里沐浴

白露，秋分，橙黄，橘红

吃下果子的鸟儿，痛失羽毛和翅膀

木屋里，眼见温度计的水银重重跌落

落叶缤纷，彩排了大雪纷飞

草原之路，维生素的大军浩浩荡荡

仿佛沉睡千年的石人也要启动荒野远征

胡颓子，胡颓子

沉默或颂赞都回到歌声里去了

一串串熟果的爆炸

明亮了草原孩子喑哑的心房

旷野

旷野寂静、浩瀚

悬浮的云朵，像几个虚词

光与影，向大盆地退去的潮汐

落日：沉默的雄辩

为白桦而作

往白桦林深处走去

看到了人的眼睛

一个部落男女老少的眼睛

放大着惊讶与静默

往白桦林深处走去

最为高大的一棵直入云霄

金色秋日在蓝天挥霍

凋零是如此庄重的事情

而它的根，深深扎入

四周合拢的风景

当几匹马向它靠近

就变成它脚下涌动的土

白桦

在北方，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

来自一株秋天的白桦树

金色的树冠，银色的树干

聚拢起树的决绝和专权

灵魂，一度在茫茫雪原走散

像风滚草，被不可知命运推动

穿過西伯利亚泰加林

像士兵、伐木工和流放者

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顶的马头，白桦树上的马头

风干了，洁净而肃穆

一种替换了人子的目光

从另一世界，投来苍茫一瞥

需要历经多少个寒冬的忍耐

和悲恸，河冰才会破裂、炸响

像一株警醒的树，白桦树液

在我体内加速流淌……

张二棍

哈巴河杂记

1

先铺满巨石、山林，再铺满

落叶、星光，以及久远的

神话，绵长的河流……西部之美

终于得以完成。在哈巴河

我早已忘记了琐碎的日子

却足以洞晓，岁月广袤，毡房亘古

你看，那个晚归的牧人

正把一群洁白的羊群，赶往祖先们

扎就的篱笆中，像是

把今天的暮色，赶进了无尽的黑洞

2

我来之前，一匹野马已经奔跑了

很久，气喘吁吁。它在我面前

停下的时候，秋风又呼哧呼哧

号令着野马身后的万千荒草

继续奔跑，不知疲倦

此刻，马鬃瑟瑟，被

脱缰的秋风，践踏着

——在这无垠的西部，一场场风

摆弄着万物的动静，与生死

3

乱石在天地间横陈了多久

无人说清。何况我

阅历如此浅，尚不如

哈巴河畔的那一株株

虬曲的古树。它们眺望着

远方的雪山，俯视着脚下激流

俯仰之间，绿了又黄的枝干

搬运了多少来往的春秋。而乱石

岿然，一副铭记或无所谓的样子

4

我来之前，西部只是一个巨大

而空阔的符号，无声无色

尚未成形。是我，以一己的伫立

构成了西部的强悍，与苍茫

是蓬头垢面的我，形容枯槁的我

是我经年的软弱、狭隘，是我此刻

看见雪山时的卑怯，面对戈壁时的恐惧

促成了，这样一个恢宏壮阔的

西部，完美的西部

5

我用手机，拍下了

哈巴河水中，倒映的天空

——天空就坦然，铺在

河床的卵石之上，

我低垂双手，掬起一捧

凛冽的雪山之水

——我的掌心，就沁入了高处的圣洁

我痴痴望着这流水汤汤

不小心，把一滴热泪

注入了西去的哈巴河水中

——我的一滴泪，将归于北冰洋

被凝固在冰山之间，千年万载，悼念我

6

多尕特，多尕特，多尕特……

着了魔般，一遍遍念叨着

这神奇的三个字，仿佛真能

让自己，以旧换新。在玉什阿夏村

一万年太短了。而万年之前的岩画

那么清晰而新鲜，那么栩栩如生

仿佛是某个孩子，涂抹而成

刚刚离开……这是西部，一切

神奇的事情，皆有可能

我注视着岩画中的牛、马、狼

它们也盯着我，在旷野中，在一万年之前

而那涂抹下它们的孩子

早已走远。去往更荒芜的时空里

狩猎，放牧，征战四方

7

离岩画不远，一个哈萨克族兄弟

喝空了无数酒瓶，还在喝

不要劝阻他。在举目无人的西北

酒醉，才是一个牧民的理想与现实

何况，他的周遭，遍布着祖先留下的

无数岩画与牛羊。足够他

借一场场大醉，神游与抵达，膜拜与热爱

何况，他还用那么多

空空的酒瓶，为自己搭建了

一座熠熠发光的宫阙。在那里

无论端坐，或者醉卧

他都是整个世界，无可挑剔的中心

高兴

哈巴河畔的夜晚

来到哈巴河畔，时间

规则已被彻底颠覆

谁也没有睡意，谁也

不愿道晚安。我们索性

拐进一座叫不出名字的

公园，不紧不慢地走着

不紧不慢地说着话

那一刻，说什么

已不重要，我们只是

需要一些细微的声音

一点暖的气息

来刺探那深不可测的静

那静仿佛黑压压的

兵团，包围着我们

用无边而又紧密的空

死死盯着我们的孤独

并任性地在地上

布下一道道钢琴键般的幻影

正是子夜，临近中秋

钢琴曲果然响起

谁的手在演奏？惊讶中

我们用目光搜寻着

水面，曲桥，白桦树丛

就这样，错过了望月的时机

哈巴河畔

我们站在哈巴河畔

望着星星

一颗一颗亮了起来

发出孩童般的尖叫

仅仅半个小时后

夜幕便挂满了灯盏

并一寸一寸地垂下

谁也没有注意到

不远处的草地上

露珠也亮了起来

它们微微闪烁着

宛若一只只因为光

而拒绝入眠的虫子

绿皮车，或集结号

雾霾围困，我只好凭借

记忆，坐回那趟绿皮车

拒绝睡眠，迎着大片的

星空，驶向仿若虚构的

哈巴河，我们的哈巴河

光遮蔽了光，但我知道

你就在身旁，就在心跳

加速的地方。冷在瞬间

变成暖，这是美的魔幻

这是歌者在子夜的呼吸

诗人为大家道出了心声：

集结号究竟何时再吹响

点亮我们几近绝望的眼

我已竖起耳朵，黑暗中

感觉一阵叶雨正紧密飘落

赵树义

夜。戈壁

久違了，绿皮火车。在戈壁

时间不再那么重要，就像

光之于黑夜

其实，我看到了光，它近似晨曦

但我忘记了时辰。它

在移动，对，我说的是那团

近似晨曦的东西

当然，这是灯光出现之前

或之后;一旦有灯光，它便消失

就像时间之于戈壁

它与我保持相对固定的距离

它一直跟着绿皮火车游动

多么像戈壁的孤独

其实，我早厌倦了孤独这个词

她多么正经;我也不喜欢寂寞

她过于不正经

我把这种感觉

写在《火焰的喷泉》的扉页上

茨维塔耶娃能收到吗？

哈巴河的白桦林

我相信色彩，它那么古老

我不相信色彩，它是会变的

其实，我最不相信的

是不变的东西

譬如，某处的岩画

云也是会变的

就像白桦树的皮

我不说叶子

因为时间在流动

我可以平视你

但无法与你平起平坐

天很低

云伸手可触

多么辽阔，像时间

多么寂静，哈巴河在流动

在西部

任何地方都有禁忌

在西部

最好不要谈论距离

当然，也不适合谈论失眠

我总是长睡不醒

且无梦

辽阔可以把一切抹去

它熟谙时间法则

亚楠

白哈巴的月光

我无法想象白哈巴

清脆的鸟声

会离我那么远，那么远

就像久违的心绪

在水面漂浮

耳语般，被爱滋润

山杨吐露秋色

就像从前的晚霞把火焰

安置在心里

小木屋依旧沉湎于

往昔

它们从月光中萃取巨大

的想象力

似乎天空弥漫着

一种谁也看不见的情绪

此时此刻

我在月光里啜饮，就像

神话里的仙鹤

五彩滩

极目远眺，额尔齐斯河

奔流不息的涛声

守护着秘密

土地把岁月的重

堆积在一起

若闪电托举的天空。但此刻

并非收获季节

所以，万千沟壑都是

遥远神话

拥有的火焰色泽

我理解土地的多样性

来自地火博大

的想象力

在沉思中放大。多彩的

世界如此饱满

被水滋润

成为众生的庙堂

但时间并未站在遗忘的

那一边

我揣摩火焰的内部

记忆终将把

每一缕光都呈现给大地

哈巴河

我沿着记忆穿梭

白桦林

古老的忧伤。太阳雨

倾泻在大地上

那混沌里的光

恍恍惚惚，宛如弥留之际

的人突然被照亮

而远处的山水静默

在开阔的视野里，有人把

镜头拉近

循视线勾勒的图案

象形文字

被一朵云破解

此时，假如出现彩虹

清凌凌的河水

就会在大地上开花结果

遇见

这时我们正走在通往

白桦小镇的路上

收割的玉米地略显

空寂。而沉甸甸的高粱

在阳光下舒展

内心的淡定和从容

一只白鹳从湿地上起飞

带着暖阳的羞涩

缓缓脱离了我的视线

从某个角度上看

发生的事皆非偶然。阳光

孕育了雨水

就像路旁的野蔷薇，没有人

知道她来自哪里

阿克奇湿地

这时，草以特有的谦卑

行注目礼

就像边地九月

水依旧温润地铺展

在明亮里

一只白鹤踱着碎步

朝前张望

另一只，如云朵从音符

脱颖而出

和谐的音符被光

打磨

仿佛这个世界就是歌剧

里的一个情节

但记忆并不亏欠什么

在阿克奇湿地

所有的生命自由率真，就像

晨露一般

让回忆有滋有味

白桦小镇

黄昏里，白桦树的余光

被一只鸟吸附

西边那彤红的云彩

正从梦中溢出

童话的翅膀延续着

光與影，就像金色白桦林

在大地上铺展

而清亮的音符被释放

宛若美丽的乡愁

瞬间隆起

却又潮水般归于寂静

陈漠

额尔齐斯，不

这不是一条河流

因为它只在梦里出现

有时候流向北冰洋

有时候流向阿勒泰

更多的时候

它只是一个影子

影子覆盖影子

影子喂养影子

额尔齐斯，不

这不是一次相见

因为谁也不曾到达

这只是一个眺望

就像黑夜眺望月亮

海眺望海

所有的路

瞬间堵塞

封闭，变成流行病

在心里装一条河

就成为理所应当的事情

仿佛给病人找一个有良心的医生

给夜晚一盏灯

在心里装一条河吧

这条河

白天晚上都自由自在流淌

每滴水

都泛着星光

实葵，装睡或者装醒

你看见实葵了吗

一望无际的实葵

端端正正扶住自己

成熟的脸

对着天空发笑

时间往前挪动一步

它们就风干一点自己

放大一点自己

你看见实葵了吗

重回土地的实葵

梦游边疆的实葵

儿孙满堂的实葵

夜一样神秘而完美的实葵

每粒籽种都在装睡

每粒籽种都在装醒

站在自己身旁

它们几乎遗忘了自己

就像流水忘记流水

秋天忘记秋天

或许，它们正在用遗忘的方式纪念

离开大地

又回身于大地

大风刮过的时候

它们就不停地抖动

一边哀伤

一边说感激不尽

你看见实葵了吗

你看见卑微而高贵的实葵了吗

你看见一面装睡

一面装醒的实葵了吗

这个石人在等谁

这个人等在这里

一等就是一万年

他把自己等成石头

两眼等空

心事，沉重如铅

这个人在等谁

还有谁值得他

这样不要命地等啊

日日夜夜站在路口

他把自己等成光头

直到忘掉时间

忘记自己

看尽了风雨吧

看尽黄沙与鲜花

看尽放大了尺寸的夜晚

也看尽缩小到

另一个人心里的心

追风少年打马经过

失恋的少女丢魂落魄

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抱緊一个名字取暖

面对缤纷的白桦树叶

念念有词

驼铃声覆盖了每一句

该说的和不该说的情话

这个石人在等谁

在这秋风瑟瑟的季节

他会把自己等到哪里

我们上前给他披一件羽绒服

能不能暖住

他江河日下的命运

哈巴河湿地的白鹭

这些白鹭

东一只西一只

撒落在哈巴河湿地

撒落在阿克齐、可可托海、吐鲁库勒湿地

像撒入《史记》的汉字

再有雄心的读者

也读不完汉字的骨头和血液

它们埋头捉虫子吃

仿佛在给大地疗伤

专心致志的样子

让人猛然想到愚公

以及日复一日砍伐月桂树的吴刚

它们把那双腿长细长长

长成黑褐色

目的在于根植于大地

带着大地飞翔

它们不知深浅的洁白

白得似乎忘记了西伯利亚及喜马拉雅

它们饱蘸秋天的颜色

水与草的颜色

却依然从里到外洁白着

它们干净、雅致而高贵

像遗失在阿尔泰山下的一首古诗

能在一只白鹭身边坐一会儿

该有多好

坐一会儿

啥话也不说

像陪伴一棵白桦树

一个永无尽期的梦

以及自己越走越遥远的

青春期

九月，这放肆的金黄

这是始料未及的时刻

放肆的金黄色

铺满秋天

以及每一双眼睛

大地安详

百鸟歌唱

仿佛得到神秘指令

同一瞬间

山川河流

人群和马

一起金黄

就连每棵小草

都打开色彩的开关

欲望金黄

金山金黄

走在哈巴河街头

走在白桦林及哈龙沟

总有一些莫名的激情占据你

它们像通透的大海

也像掠过额头的长风

如果愿意，只要一个转身

你就会长满秋色

通体透亮

你会怀揣阿尔泰山

变成阿尔泰山

九月，金山尽带黄金甲

那些沉入湖底的鱼

米酒一样持续发酵的心事

以及牧羊人的梦

都肆无忌惮地金黄着

像界河两岸的欧洲山杨

像额尔齐斯河的一滴泪

把名字撒进哈龙沟

漫山遍野的石头

长在秋天

长在肥胖的白云里

我踮起脚尖看呀

用远道而来的目光摸索

这些粗糙的呼喊

是否可以唤醒你们

日复一日

你们站在这里

站在边界草木的呼吸之中

风吹雨打的时候

你们冷不冷

漫无边际的夜晚

你们在心里想着谁

用同一个姿势抬头望天

是不是也已经看清了天地

看清天地里的黄昏

千百万个石头

千百万个子孙

我带着满腹心事上山

把名字撒进哈龙沟

石頭欢天喜地

石头们笑成石花

而白桦树没有名字

东一棵西一棵

长在石头的缝隙里

用永远也无法闭上的眼睛

凝视大地

看观光客肤浅的喜悦

牛群的悲欢离合  以及

石头们早已遗失的四个孩子-——

春、夏、秋、冬

给石头命名吧

给石头的命运加盐

给石头铺一条

通天的路

珠马别克

像是哈萨克族男人的名字

像骨头里的想念

像闪电的根

珠马别克

刻在哈巴河

一棵巨大的白桦树上

无论大树痛不痛

这个名字日夜闪光

大树承接住大树以外的部分

让手等待手，血

呼唤血

而所有的疼痛

被咽进肚子

刻写在白桦树上的人

就被写进树的命运

一生都会照着树的样子走

在沙土里沉醉

阳光下呼吸

像把一片羽毛写进风里

把无处搁放的希望

搁在石头上

走在白桦树林里

这么多的人在看这个名字

目光惊喜而哀伤

像看木乃伊

又像

在看各自的新生

最后一株玉米

最后一株玉米

站在条田尽头

抖动在田埂下的秋风里

像落魄的书生

再也找不到家的人

玉米棒子已经被掰掉

腰间只剩下几片玉米壳

仿佛空洞的眼睛

日夜等待走丢的孩子

站在荒凉的秋天

这株玉米遗忘了世界

同时被世界遗忘

即使有来来往往的行人

他们也看不见这株空玉米

他们只忙着整理脸上的表情

用手摆出心的造型

给自己拍照

以快门闪动的频率

抵御不停到来的衰老与死亡

而牛会走过来

羊和马也会走过来

总有那么一天

它们会有条不紊地走近这株玉米

用火热的身体照耀它

空玉米空在那里

用空寂的声音歌唱

空玉米以丧子之痛

喂养秋风里的空

失语的时候，就去看白桦林

失语的时候，就去看白桦林

看一棵树

跟另一棵树说话的样子

看树叶闪光的歌唱

树根黄金般的沉默

沉默里，那种

无边无际的祷告

树枝洁白着

像婴儿的皮肤一样光滑明丽

干净整洁的气息

看得人想无缘无故大哭一场

而每一只眼睛都俯视大地

俯视这平庸的生活，以及

随风飘摆的命运

有人试图用白桦树皮写情书

或者写绝交信

也有人想打捞积水里的云朵

更多的人  忘情地走着

人们相信

多走一步，天高云淡

多走一步，就能走出更好的自己

绝望的时候，就去看白桦林

希望的时候，就去看白桦林

看越长越高的身躯

清白无辜的欲望

郭志凌

哈巴河：白桦林立的晌午

这辈子没做过贼

在哈巴河，白桦林立的晌午

我顺手拎了一帧秋景，把它揣在

最靠近浪漫的绒衣里

就觉得一对鼓槌在胸胁，不停地敲

就觉得所有白桦都瞪着大眼

一刻都没从我身上移开

白云在蓝色的湖面上踱着方步

接近村庄的那一刻，向日葵停止绽放

一副心思很重的样子，让我们恍然记起来

温柔该有的矜持

阳光也不忘打趣，漏过枝桠，有人采到

一捧新鲜的牛肝菌。秋天即使离开

也知道给一些懂得怀旧的人

留下一点情愫

哈巴河。我湿润的眼睛始终不敢闭

我怕一合眼，多年体验不到的快感

转瞬就化为遗憾——

沙棘再红下去，会不会爆开？

沙棘再红下去，会不会爆开？

就算幸福来得突兀，也不能太满

给一点空间，让我们理一理思绪

罩上羊绒的秋天，风景会不会蒸发？

哈巴河最不缺的就是水

四条河流交织着，滋润四个季节

即使万亩的开阔地，红浆果在枝头

挤得，顾不上呼吸

修剪后的灌木，可以当树观赏

一些新鲜的果干和饮料，在展台炫耀

我不品旧，也不尝鲜。我还在

为一棵被冷落的雄沙棘，默默叫屈

在额德克红叶林

秋天大气得将一片沙漠拱手就让给了

红叶林

额德克，一定是人名。一定是牵扯到爱

第一个脱离部落的汉子

2600亩，足够落脚

我就纳闷，这荒芜的不毛之地

缘何就有了欧洲山杨？

再往前，就能一步跨越国境

索性就停下来，让火一样蹿起的树叶

烘干旅途的寒意

在风的助力下，整座林子烧得噼啪作响

金叶子翻来覆去，恍惚瞅见人生的另一面

有人为爱幸福地嚎啕大哭

有人为情痛苦地扼腕啜泣——

从五彩滩回来

它是在告诉我：生活不能缺少颜色

视觉、嗅觉、味觉和感觉，缺一不可

如果禾木是一卷挂在树丛湿漉漉的水墨

五彩滩就是摊在丘陵，尚未装框的油画

——我不能置身事外，哪怕是慌乱中

不慎滴落的一滴油彩。这么多人和景色

同框

这么多人的口型高度一致

人与自然，本不该设一道屏障

猜疑这个词，什么时候从字典中消失

信任就会带着拆除的篱笆，从我们身边离开

从五彩滩回来。总觉得一身斑斓无法去除

總觉得有什么事，要赶紧去做

总觉得日子比以往靓丽许多。开心的事

从清晨持续到傍晚……

哈巴河的黄昏

一大坨金色，被外出一天的羊群踢翻

金色和尘土勾勒的羊群，只剩下虚的轮廓

贴着山脉流淌的夕阳，很容易就让我们

想到破碎的，新鲜的蛋壳

——只有乡村固守的炊烟，能够让疲惫的心

暂时离开都市的浮华。一顶旧毡房

走进我们的视野，一起被收容的，是一头

黑白花奶牛，鼓胀着乳房，温顺地

倚靠在女主人，娴熟的十指旁

哈巴河的嗅觉，已经被牛粪燃烧的傍晚

完全堵塞。即使你拥有一对鹰眼

你也无法分辨：一群被尘土包裹的羊，

靠着什么

准确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如风

额德克红叶林的正午

山上说：白哈巴村方向大雪封路。

在尘世，我们早已习惯了

转身、变道。

山路、牧道，或者偶遇的河流

终究会带我们抵达命定的地方。

西北以北。

当加郎阿什村额德克红叶林

烈焰般从沙漠中跃起

你看，白云隐身，万物仰首

正午的阳光低低飞翔。

苍蓝苍蓝的天空下

连绵的沙丘，于荒野中

次第起身。

这时，高处的雁阵，远处的人群

皆为幻象。秋风浮动处

爬地柏、欧洲山杨奏响梵音。

额德克红叶林的正午

一棵大树

邀我席地而坐。

一寸光阴

运走草木恍惚的春天。

一米白纱

托举我须臾的今生。

白桦林

深秋的白桦小镇，天空一再抬高

夕阳从树梢慢慢向低处移动。

忧伤的故事讲了一千零一夜

白桦林依然静静在守望。

古丽米拉，这个时候

不要和白桦树的眼睛对视

不要在深秋的黄昏

怀念一个人。

也不要

站在哈巴河岸边，听流水讲述

背井离乡的一生。

多尕特洞穴岩画，万物都是隐喻

一万只羊从山坡经过

一万匹马在草原奔驰

一万亩云牧游在天空

一万年前的狩猎、竞技、繁衍

——这生生不息的万象

渐渐后退

退居到多尕特洞穴

一孔静止的岩画

一万年后，我站在多尕特洞穴岩画面前

万物，都是一种隐喻。

白哈巴河

把大地剖开

白哈巴河不知道

她的躯体就是躺下的界牌

左岸右岸，两个疆土

就是两个国家

而对于一只自由的鹰

翅膀不能抵达的苍穹

云朵，就是界碑

堆雪

那仁草原

我是那么脆弱地爱你

漫山遍野的小火苗，那么多

每一朵，都小心翼翼

不想说出你的名字

就像不敢留白。枉费心机

最终也只是屏住呼吸

愿做陪衬

浅成草。淡成烟。疏成风

任你自言自语

那雪山，也只能在远处

在心气更高的地方

用一生的银子，呵护着金子

在哈巴河，听二毛弹唱《小黑鸟》

不忍提及的一条水系

就像多年前，默默收起的鞭子

暗夜里，我看见他额际的

一丝亮光。琴声顺着脸颊和手指流淌

小黑鸟扇动翅膀。上下翻飞

就是不肯落下来歇息

一匹小马驹闻见琴声，突然

挣脱了风，拖着缰绳开始为它伴行

黑夜里，大片的沙棘还在串缀珍珠

无边的白桦林，依然眨巴失眠的眼睛

已是三更。激越的琴声还未收起

一把老吉他，让多少人重回彩云追月的过去

小黑鸟还在飞，小马驹还在追

今夜的哈巴河：除了星星，只剩泪水

白哈巴的月光

口衔花朵的村庄

点缀马匹和牛羊

一壶热酒暖身子

掏不出怀里滚烫的银两

图瓦人的木屋

哈萨克的毡房

琴声呜咽的草原

炊烟，一竿子捅到天上

说是去云端造访

实则被思念流放

今夜无眠啊：我用满脸风霜

按揭了一个故乡

多尕特岩画

在一片背风的黑色花岗岩上，他们

用利石和颜料画出凶猛的老虎和驯化的狼

那时候，骆驼和马匹已经可以骑乘

羊群和牛的影子已经可以大面积游牧

石块与弓箭，是面对猛兽的致命武器

在山峦的墙壁与树木的夹缝中，他们

用勇武与智慧，围猎受惊后左突右奔的鸟兽

不得不承认，他们既是猎人又是画家

能用最节约的笔画讲述时光最复杂的场景

随手画下手执弹丸的男人和眼含云朵的

女人

画出万年后只有复合材料才能构架的机翼

然后，在石质的画板上留下自己血肉丰盈

的手印

万年前伸出的一只手，执意要在万年后

与我击掌相庆。在时间的博物馆里相遇，

我担心

血肉的深呼吸或浅浮雕，会在岩石上不堪

一击

白沙湖

沙漠睁开眼睛，就是一滴水

就是一面潮湿的镜子

就是把想要的一切揽在怀里

把草变绿，把花变红

把那些不切实际的倒影还给天空

眼前的一切一定不是全部。尽管

很早就听见它起伏不定的呼吸

看见它徘徊于大地的脚印

经历过风的暴虐和雨的遗弃

但湖水，依旧星辰般闪耀，绽开

一袭白纱。也是这个世界的新娘

月亮燃烧后的遗迹。灵魂与肉体

献出的酒杯。是我在深渊抓住的

一条草绳。是我眼里揉进的一粒沙子

无边的沙海混入的一滴泪

顾伟

披靡而来

多少记不住名字的村庄闪过

柳树、胡杨甩在车后

萧瑟的秋风卷起一路秋红

离开民兵夫妇哨所，告别马军武

黝黑的界山上白云反转

诗词也一同被夕阳牵往，沙棘林

从原初的自然学习沧桑吧

向成熟的葵花学习弯下头颅

学习芦苇的披靡，那失忆般

足够浩荡的狂野

夜影

彩衣被晚霞收容

剪影下沉

仿佛薄暮的伤口

看不见外在，或咫尺的模糊

星光流动，展开无形翅膀

暗自旋舞。漩涡

是近乎无奈的疗愈

它们无息，光影无声

自然之門，关了，再开启

没有投影和斑斓

如果暗，凝聚成一滴露珠

天明时分从草尖坠落

那是长庚星叠好幕布

于虚席中等候消隐

把出口留给微明

从源头归来，这重复的抵近

翅膀多了一份轻灵

穿过虚掩之门

投下影子，真切地

与诗友分享这光阴的故事

桦树林

哪些眼睛似亘古之谜

谜样的神态让人读解不通

被谁的唇一遍一遍亲吻

先天忧伤的诗眼

落在相思的草地上

化作波涛的倒影

如果弯腰拾起一截断枝

一只眼，正婴儿般俯瞰着

谁向远望去

与重逢的寂灭一一相晤

水流荒野

水的脉络枝蔓般交织

额尔齐斯河一路向北流

如抽象的隐喻

吸纳了众多语言支流

途经布尔津时，映照着

五彩滩。环绕哈巴河

桦树肆意的眼神

变得张扬跋扈

触须遍及整个阿勒泰

旷野就生出江山秀丽

和慈悲的原点

让一个五行缺水的人

不忍闭一会儿眼

如果，没有收缩的内在

狂欢无穷拓展

被尽头紧锁，那些彩色的光

在变幻途中闪耀

你掏空一切，有虚空的通透

“玫瑰最稀有的本质

活在刺里。”

把浪漫托付蜜蜂

托付给萧瑟，落地时

看见一粒梦中的种子

花丛浓烈，海一般荡漾

夜色来临，你就等于

开启了内敛程序，疏通内在

抖搂纷繁的杂念

一颗微尘，有扑火之心

有无限延伸的远方

无忧路上如果能转化出敬畏

那是闪电过后

又一次奢侈的谦逊

影子

朝陌生地方，越走越深入

浪花、柳枝迎面跃动

庄稼彼此紧密

回首时与秸秆相遇

一生始终拖着一个影子

步子向前，拓展未知的路

孤影就从容过滤身后的飘忽

如果返程，银光便真实起来

在哈巴河，触到各种色彩

近视被调色板反复治疗

有时过于惬意就忘记灵魂

忘记从何处归来

中午的阳光修正了倾斜角度

影子乖巧地躲进脚下

和躯体合而为一，不再放飞

只有白鹭衷情地把黑影留给湿地

隐匿在岩画里的停机坪

万年前的一架幻影战斗机

就要降落多尕特草场

被一个期待已久的游牧人

轻轻揽于手掌

掂在指尖，慢慢挪入

躲避风雪的洞穴内

他用滴水穿石的耐心

把飞机植在穴壁

然后，涂抹防锈的朱色

并附加马匹、掌纹与情绪

雾已散去

时光修炼成了他私密的停机坪

此间，从此有了传奇的疑惑

使感叹得以在岩画里

给路人指点一件件往事

状元黄

唤作状元黄的沙棘

华丽辞藻一样繁密

颠覆了对细密画风的认知

枝干弯曲

临近折断状态

果实拥有惊人的骄傲资本

仿佛正在殿试的学子

文采斐然，近乎虚拟

让观望者瞠目结舌

一时忘记

令人满足的形容

醒来，就得落地

诗情伏在蝴蝶的触角

图案睁着双眼

气旋或飞扬，或随风入梦

熟知的果实快要熟透了

概念还没有定型前

如梦的人于梦中反复失眠

和黑鹂鸟一道忙碌

抽象的结果滚落岁月旁

或者，转瞬的碎片

果汁将要溅起

是否是椋鸟遗漏的幻境

桦树林浩荡，山杨婆娑

像昨日之诗重返人间

因为美，统一的排斥趋于一统

为送别铺展朴素色彩

牛羊散漫哦，大戈壁

车队过境，一辆接一辆变小

一粒飞进梦的沙子

因沉重而溢出泪水

听一听出梦时寂静的声响吧

醒来，醒来就是落地

申广志

在哈巴河，艳遇秋天

未曾想过，也不愿意

把披散的白桦林，绾成髻

尽管，淬打簪子的金

随手捡块石头，就有

将多泪的哈巴河，种上睫

即使，马鞭落地，都能发芽

给冻红的山杨树，搽点粉

显然，冰川环抱

不可能缺雪

就这么任性。让金发

狂野地飘，使碧眼恣肆地蓝

叫酡颜暴力地展

正因为历经春风、夏雨、秋霜

约过、爱过、伤过

才如此自信，格外成熟

如今，既冷艳又高贵

再熬掉寒冬，便修炼成精了

怎会担心衰老

多尕特洞穴，岩画里的穿越

刚为我咬断脐带，舔干羊水

编完草裙，怎么

就被考证成：旧石器时代

看，哥哥们

猎获一头哈熊，正围篝火狂舞

听，姐姐们

摘来一堆山楂，正沐雪水激唱

不知是我的眼，炙烤了您的手

还是您的手，熨烫了我的眼

狭窄的一处洞穴

生硬的一块岩石

盛得下天文地理，卻拦不住

爱恨情仇。最终导致

一架当代客机，穿越远古时空

寻根问祖。只可惜

彼此的语言，长满苔藓

已无法交谈

于是，万年以前，一位画家

依赖毛茸茸的手指，记录了

这回神鹰目击

万年以后，数种纸媒

凭借密匝匝的文字，报道了

本次航班失联

诀别，额尔齐斯

逐水向西，阿尔泰山脉

侥幸没被界碑绊倒，却由此

开始秃顶、褪色。当哈巴河

终于攒足昼金夜银，携梦还乡

无奈，额尔齐斯

已气若游丝，正诀别故土

似断还连的背影

欲静又动的脚步，再次逼我噙满

叶落成冢的黄昏……包括

拥堵视野的沙丘、柽柳

也都惊现着谁的眼袋、皱纹

适才，还瞧见您

缫云抽霞，浅吟低唱

边给冷艳的喀纳斯蓝精灵

缝制嫁衣

边把喧闹的禾木山花奶饱哄睡

而我，放浪形骸的孑影

仅仅，驶出，一个多时辰

李勇

桦林小镇

秋日盛大，我只撷取几片流年的碎影

桦林里的小径，伸向列维坦、库因芝的

画框。桦叶是从《秋日私语》里飞出的音符

理查德·克莱德曼，钢琴王子，如今也已

老了。而白桦树永远年轻，浑身散发出青

涩的气息

风吹来，透明的桦叶窸窸窣窣像姑娘们在

窃窃

私语。尘世的茶越喝越淡，岁月的酒越品

越醇

如果还有梦，就把梦托付给白桦林

如果还有激情可供挥霍，就在秋阳的光影

里沉醉

异乡。阿尔泰山北麓，一场暴风雪正翻越

而来

西北偏北，一根华丽的翎羽轻拂梦境

哈巴河闪烁着柔和的波光，穿境而过

红叶林

一颗山杨把身子弯向水面，十万棵山杨袒

露酡颜

一朵白云俯瞰额德克，十万朵白云聚首围观

满眼的喜庆热烈，飞霞流丹，空气里弥漫

着酒香

阳光筛出斑驳的阴影，牡鹿优雅地踱过灌木丛

一阵风吹来，山杨抖落叶子，华丽的叶子

是脚下土地的孳息，也是献给秋天的赞美

诗章

群山之巅，冰雪的清白滤去内心的杂质

云端之下，南去的雁阵打开欲飞的胸襟

别列则克河波澜不惊，运送红叶林梦幻的

色泽

汇入额尔齐斯河，汇入遥远的北冰洋淡蓝

的波光

青玄

观多尕特洞穴岩画

突然就获得了飞行的本领

穿越一座山的远古

返回到河流最初的形状——

时间在发芽

狩猎的弓箭

迸射出自由的呼吸

远处的牛羊也是正在醒来的牛羊

蹚过日出、日落

身后没有追赶的马鞭

在自己的村庄

和万物一起，重新分配着

阳光的重量

就让时间空出一个谜团吧

此刻回荡山谷的，正是你匍匐进岩石内部

发出的

凿刻之声

责编：孙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