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巴河土豆叙事

李佩红

1

哪怕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也不能说你就能预知明天。人生的路慢且长，有足够的时间培养灵魂和思想的花朵。然后走出家门，沿着一条正确的路前行。多年以后，一定会惊讶，那些次第打开的人、事、山川风物及所包含空间的广度，都是一个人行为持续的回音和共鸣。看似偶然的事件和遭遇，无不暗藏着必然的结局，只是时间或早或晚。不要着急，遇见的总会遇见。

一个季节悄然过去，另一个季节悄然降临。当接到去哈巴河的电话的那一刻，我的心即刻飞翔，或者说，满城黄金秋色的哈巴河，已飞进我的梦里。也许，是我吃下的已经融入我灵魂的哈巴河土豆，借着我的肉身重返故乡。

2

确切地说，我是吃哈巴河土豆长大的。说出来可能会有人质疑，你既不是哈巴河人，也不在阿勒泰地区，你一个南疆库尔勒人，距哈巴河千余公里，八竿子打不著，咋能口出诓语？我没说假话，听我细细道来。

我生长在克拉玛依，克拉玛依曾经除了石油什么也不生产，所有生活物资依托周边的地区供应，手握方向盘的长途司机，见的多了，吃的多了，自然知道哪里的东西好。克拉玛依人都流传着“小拐的大白菜福海的鱼，哈巴河的土豆沙又糊”的顺口溜。在阿尔泰山南麓，新疆最西北边缘，气候高寒，适合土豆、黄萝卜等耐寒物种生长。哈巴河土豆，不像现在上化肥农药的土豆，长得张牙舞爪，大得吓人。哈巴河出产的土豆，如刚走出家门的小姑娘，拘谨、内向、沉稳，土豆不大，却个个圆溜溜的，饱满如鹅卵石。气候高寒的哈巴河种出的土豆少虫害，很少见被虫蛀蚀的面目全非的土豆，唯一缺点是表皮儿不光滑，麻黄色。这一特点使得哈巴河土豆具有很高的辨识度。

哈巴河这个地名，从我儿时起就耳熟能详，像是未谋面的远方亲戚，却年年吃着亲戚种的土豆。也因寒冷，哈巴河土豆比其他地方的土豆成熟得晚，十一前后才陆续运抵克拉玛依。听说哈巴河土豆到货，克拉玛依人对口袋里的钱绝不吝啬，用麻袋装，一麻袋五六十公斤的那种。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土豆也真便宜，一两毛钱一公斤。买上几麻袋放到菜窖里，加上大白菜和萝卜，整个秋冬不发愁没菜吃。哈巴河土豆肉质微黄、绵软。咀嚼时，舌尖儿能感觉出极细的沙粒质感，味道醇厚有微微甜味儿。土豆不计较油多油少，无论做土豆泥、炒土豆丝、土豆片，炖土豆块，或蒸整个土豆儿，咋做都好吃。缺油少肉的年代，哈巴河土豆深受克拉玛依人喜爱。

3

有关哈巴河的故事多半来自司机。

许多年过去，有些事件变得模糊，而当时认为不堪的往事，经岁月的光照，显出了温情的一面。

当年，父亲在克拉玛依很吃香的单位运输处担任领导，这个有着万余职工的大单位，担负克拉玛依生产、生活所有物资的运输。父亲爱结交朋友，到我家串门的司机络绎不绝。大部分人我根本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奇怪的是，我清清楚楚记得他们的外号，王大头、菜包子、大麻脸、豁牙子……这些外号在父亲的嘴里发扬光大。其中，有一位叫“大金牙”的叔叔，总在父亲派车去哈巴河县拉土豆的前几天到我家，时间卡得跟候鸟归飞一样准确。“大金牙”的外号是后来才有的，大金牙也是后来才镶的。大金牙个头不高，敦实，一张上窄下宽的鸭梨脸，鼻塌嘴阔，嘴唇厚而短，略微龅牙，两颗宽阔的门牙，不装金牙已够突出，装上两颗光芒四射的金牙，把眼睛的光完全遮蔽了

大金牙每次来我家，人还没看清，两颗大金牙先闪进来。

他进门也不多言，冲我父母一笑。母亲看到他，一甩帘子进了里屋，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父亲的态度则相反，让座、倒水、笑脸相迎。

还是“老三样”？父亲问。

嗯。

打好招呼我告诉你。

谢谢！

接下来，寒暄几句，大金牙便告辞。

大金牙前脚出门，母亲掀帘子出来，拉着脸子冲父亲说， 又是来要“老三样”。他是你爹呀，你年年孝敬他。

他去看救命恩人。

啥救命恩人，别当我不知道。运输处的娘们儿都传开了，她老婆说他在哈巴河和一个婆娘搞破鞋。

别胡说。父亲阴沉着脸回怼母亲。

他老婆到处败坏你，说你破坏她家庭，纵容他老男人搞破鞋。我看你就是纵容他，他老婆说你再让他去哈巴河拉土豆，她就到单位抓破你的脸，看你咋当领导。

听狼叫，兔子还不吃草了？她就是瞎咋呼，大金牙摊上她这个没文化的泼妇，真够他受的。

哼，你就帮吧、帮吧，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母亲把锅碗瓢勺摔得乒乓乱响，父亲气得甩门走了。

父母截然不同的态度，引起我的好奇心。只要他来我家，我都会竖起耳朵想尽办法偷听他和父亲的谈话，最终摸清了故事的来龙去脉。

一年深秋，大金牙去哈巴河拉土豆，那个时候他还没镶金牙，三十啷当岁，人也精神。土豆装上车，往回走时，突遇暴风雪，气温骤降到零下二十多度，看不清路面，车打滑冲进沟里，人和土豆没事儿，可是车上不来了。大金牙在车里守了一天，路上始终见不到个车影，一天没吃饭，又冻又饿，点着喷灯烤火，夜里不敢睡觉，怕不小心着火。那个年代，还没发明汽车暖气，冬天出车得穿很厚的毡筒和羊皮大衣。几乎每年冬天，都有冻死或冻伤的司机，司机出门都会装上一两瓶烈酒，遇到汽车趴窝就喝酒暖身。出门时，大金牙特意带了件黄色军大衣，实在冻得受不了，围着汽车转圈跑。坚持到第二天下午，大金牙已经快失去直觉了，他觉得自己要死了。那个时候没有手机，他手头上连一个笔都没有，他想写个遗嘱都找不到一片纸。眼看落日黄昏到来，他做好了死的准备。突然他听到公路上传来羊的“咩咩”声，他努力地睁开双眼望向窗外，见一个骑马的牧民跟在羊群的后面，他摇下玻璃，拼尽全力喊救命。之后的事儿他就不记得了，直到第三天中午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哈萨克毡房中，一张两坨高原红的脸，微笑着迎上来，手里端着一碗氤氲着热气的奶茶。

4

大金牙回到单位受了处分，原因是他拉的一车土豆全冻坏了，国家财产蒙受损失。

队领导以他两个小脚趾冻伤为由，车不让他开了，安排他去修理车间。第二年秋天，他到我家，求我父亲安排他去哈巴河拉土豆。

父亲很为难，答应帮他说说情。

大金牙如期去了哈巴河，回来后特意给我家送来一袋子土豆。这些土豆显然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大小均匀，无一处伤痕。大金牙不知听谁说我父亲的战友在商业局工作，此后几年，年年秋天求我父亲帮他买糖、茶和酒。凭票供应的年代这三样东西，要找领导批条子才能买到。

一次他们两口子打架，他老婆找到我家大哭大闹。劝走了大金牙的老婆，父亲把大金牙叫来。

父亲让他交代到底和别的女人有没有那事：

没，真没。

那你那两颗大金牙咋回事？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个哈萨克女人的男人救了我，不是那个哈萨克女人。怕我冻伤，他俩把我抬到雪窝子里，脱去衣服，用雪把我全身上下搓热以后抬进毡房。人家是刚结婚不久的小夫妻，怕我冷，人家把家里仅有的两床被子全盖在了我身上，他俩穿着羊皮袄睡觉。向毛主席保证，绝对不是传说中那样女人用身子给我焐热的，真是那样，凭艾克拜尔的脾气不把我打死才怪。艾克拜尔是她男人。哈巴河冬天滴水成冰，需要喝酒御寒，边界地区生活艰难，茶和糖对他们很重要。你说我这点东西能换来一条命吗？也巧，第二年秋天我去拉土豆时，赶上哈萨克女人生孩子，难不难产我也不懂，反正她肚子疼得厉害，她丈夫放羊不在家，我用车把她送去了医院，在医院生下第一个儿子米吉提。她男人为了感谢我，给了我一只羊，又送我一些碎金子。他告诉我哈巴河山里有金矿，偷偷来淘金子的口里人很多，金子是他放牧的时候捡的。我想打个戒指不合适，放在家里怕丢了，干脆做了金牙，时刻提醒自己不忘救命之恩。

从克拉玛依到哈巴河，天明出发，天黑才到，你年年要求去，你老婆难免怀疑。

老话不是说嘛，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们救了我的命，是大恩大德，一年只去一回不多。我当时要是死了，我老婆孩子不成了孤儿寡母了吗？谁来养活？

为啥不跟你老婆说清楚，看你的脸被老婆抓的血道道，多丢人。

我和她说不清楚，越解释她越不信。她眼睛小，嫌我省吃俭用，自己舍不得吃，全给他们了，就怀疑我有外心。

看在四个孩子的份上，回去给老婆赔个礼，道个歉，该干啥干啥去。

嗯。

他俩的谈话，被假装在一边写作业的我听得清清楚楚。父亲送大金牙出门，对母亲说，大金牙真是个实在人。

母亲反唇相讥，听他一面之词，谁知道是真是假。

大金牙也是命苦，刚改革开放他就死了，是胃癌。大金牙去世后几年，他老婆偶尔会到我家对我父亲诉苦。大概是八十年代初，那位哈萨克男人往乌鲁木齐拉运羊皮，路过克拉瑪依，专程去运输处打听大金牙，找到了大金牙的家，给大金牙的老婆送了两只活羊。这件事轰动了整个运输处，那之后，大金牙的老婆像变了一个人，沉默少言、郁郁寡欢。没几年，听说大金牙的老婆也死了。

写这篇文章，我特意打手机给母亲，问大金牙和哈巴河土豆的事儿，想必母亲比我记得更清楚更详细。没想到小脑已萎缩的母亲说，她全都不记得了。能将事情说清楚的人好像已经没了。岁月无情，记忆随着记忆者的老去和离开而流逝，然而，发生在哈巴河土地上的人事，如炭火在我心里保有点点火星和脉脉余温。

5

那些年，哈巴河人种下土豆苗，浇水、施肥、除草，用土豆养活了我。到达哈巴河，很想去看看哈巴河的土豆地。当地人告诉我，现在哈巴河很少种土豆，现在的经济作物是葵花。交通迅捷的当下，只需一个指令，全世界的各种生活物资瞬间通达，再不会像从前那样，与某个地方的一种食物建立长久的联系和依赖。时代变了，一切都变了。看不到哈巴河的土豆田，不免有些失落。但是，也有让我振奋的地方，那便是额尔齐斯河，我这个溯流而上的“土豆”，最终望见这灌溉过所有哈巴河土豆的河流。早在几十年前，土豆饮下这条伟大河流之水，一年一年在我的身体里掀起潮汐，至今那浪花声尤在耳畔。

安静地伫立在额尔齐斯河的身边，无须言语。

在漫长时光里，作为河流本身，额尔齐斯河和克拉玛依没有交集，它发源于阿尔泰山南麓东段，一路向西，横穿整个阿勒泰地区，沿途汇入克兰河、布尔津河、哈巴河等等，进入哈萨克斯坦，汇入斋桑泊，之后一路向北，最终流向北冰洋。在2005年的一个历史时刻，克拉玛依人的目光再次投向这片广袤大地。额尔齐斯河伸出温柔的手臂，轻轻地把克拉玛依抚慰，用柔情滋养一座城的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