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荣政
(广西民族大学 管理学院,广西 南宁530006)
唐朝卓越的思想家、杰出的史学理论家刘知几(661-721 年),彭城(今江苏徐州)人,所著《史通》的撰写开始于武后长安二年(702),大约完成于玄宗开元元年(713)七月。他积40 多年功力,历经12 年的呕心沥血,苦心孤诣,终于写成一部“八万三千三百五十二字、注五千四百九十八字”①的光辉著作。《史通》的问世绝非偶然。毛泽东说:“一定的文化是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在观念形态上的反映。”[1]《史通》问世有其政治的原因,有长久的史学事业和皇家丰富的藏书等客观条件。像最高统治集团重视修史,唐太宗贞观三年(629)设史馆于禁中,以宰相监修,下属史官颇多,集众力修撰改编前代八部正史和本朝五部实录;魏晋南北朝初唐时期,史学发展呈极盛态势,业已成为一门独立学科:这些都对系统总结以往史学提出要求;再者,魏徵主政的秘书监下大气力搜集收藏整理丰富的图籍可供修史论史之需。知几在才、学、识方面的主观条件非常优越。《史通》正是在这种状况下的必然产物。
《史通》今存20 卷49 篇。其中,内篇10 卷36 篇,外篇10 卷13 篇。
内篇大体探讨论述史书的体裁、体例、源流;纪传体、编年体、记言体、杂著等流派的体例、结构、内容与编撰方法;文字的表述方法技巧与审慎采辑鉴定各种文献;评价史家的原则标准;史家的鉴识品德、写作态度、任务与史书的社会功用;史书的注释;自叙经历等等。
外篇系统地考察史官制度、官修正史发展及其源流经验教训与颇具规模的历程;杂评史家、史书的得失;申论自己对历史的见解。
《史通》在中国古代破天荒第一次全面系统详细深入地从宏观、中观、微观的层面总结自孔子至唐初中国史学事业各方面的特点、价值、流别及其发生发展与嬗变,对其分别论述,指出其得失利弊。
横空出世的《史通》独树一帜,体大思精,基本上囊括了历史学的全部问题,包括世界观、历史观、文献观、治史宗旨和历史编纂学等内容,奠定了史学批评的坚实基础,标志着史学理论体系业已形成,堪称古代史论中的千秋瑰宝,是祖国宝贵的文化遗产,值得我们特别珍视。
知几著《史通》的根本目的在于:“伤当时载笔之士,其义不纯。思欲辨其指归;殚其体统。”即指出当时编撰史书的指导思想不正确,因此必须总结历史著述的优劣得失,以提高史家的才、学、识水准,从而大大提升推进史书的质量与档次。所以“商榷史篇,下笔不休”[2]1;“此书多讥往哲,喜述前非。”即对各种史书有与夺、褒贬、鉴戒、讽刺、贯穿、网罗、商略与发明。《史通》“虽以史为主,而余波所及,上穷王道,下掞人伦,总括万殊,包吞千有。”[2]291-292这充分体现知几殚精竭智,有建立史学新体系的恢宏志向、豪迈气派、史学的批评精神和对自己史学理论的高度自信,凸显战斗性的思想光芒。因而,“《史通》全书的精髓在于史学批评。”[3]
《史通》问世至今,得到古今大史学家们的交口称誉。像知几的挚友太子右庶子、秘书监徐坚“深重其书,尝云:居史职者,宜置此书于座右。”[4]范文澜评价《史通》对“唐以前的全部史书,都受到审判,成为我国第一部有系统的史学评论。[5]综观知几仕途坎坷,郁郁不得志,然而,穷而后工,因此白寿彝先生与陈光崇一致评价“《史通》却为他树立起一座永久的丰碑。”[6]159
为什么徐坚和范老、白先生、陈光崇给《史通》如此高的评价呢?因为《史通》在史学理论发展史的地位相当于《文心雕龙》在文学理论发展史的地位,乃史学理论和文学理论的双璧。正如北宋著名诗人、书法家、史官黄庭坚所说:“论文则《文心雕龙》、评史则《史通》,二书不可不观,实有益于后学焉。”[7]在文史难分即史学与文学关系极为密切的古代,黄庭坚将最辉煌的文论与最伟大的史评等量齐观的判断乃真知灼见。
知几关于朴素唯物主义思想与先进的天道观、治史宗旨和历史文献编撰学等理论,我已于另文论及,此不赘。以下仅就知几进步的历史观、文献观及其对尔后史学、文学的深远重大影响略陈管见,切盼方家指正。
知几继承发扬了商鞅、赵武灵王、荀子、韩非、司马迁、扬雄、王充、颜之推等人进步历史观的优秀传统,关于论史的重大问题即历史进化的见解极为精绝,大大超越前人。
知几继承并发展了中华民族敢于质疑权威偶像的墨子、孟子、庄子、荀子、王充、嵇康等人的观点,断然否定对五帝三王的美化,将矛头直刺复古派的痼疾。他旁征博引,考订《尚书·尧典》拔高尧的功德为“克明俊德”系“广造奇说”。西汉初陆贾在《新语》中鹦鹉学舌,说什么“尧舜之人,比屋可封。”知几援引《左传》《论语》的资料证明:“斯则当尧之世,小人君子,比肩齐列,善恶无分,贤愚共贯……群小在位……又安得谓之‘克明俊德’‘比屋可封’者乎?”又指出《尧典》记尧禅位于舜“徒虚语耳”;《舜典》载舜“陟方乃死”实为流放而死。知几根据出土文献《竹书纪年》道明历史的真相是“舜废尧”“禹黜舜”、夏“启之诛益”、商“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又根据传世文献《逸周书》《墨子》的资料,指出《汤誓》“汤放桀于南巢”云云,实际上是“桀让汤王位”。[2]383-387尽管“正经雅言,理有难晓”,但是,“诸子异说,义或可凭,参而会之,以相研覈”[2]393-394,方可厘清历史真相。知几一言以蔽之曰:“远古之书,其妄甚矣。”
知几揭示三代帝王的篡夺行径不啻揭穿了中唐以前所有帝王,包括唐太宗李世民杀戮其兄隐太子李建成、其弟巢王李元吉与武后以周代唐等等假仁假义的伪善凶残面貌。这是知几卓越史识在观察古今历史中的妙用。
还有,知几认为,周文王(西伯)如果是殷的臣子(诸侯),而他“三分天下有其二”的领地便是通过兼并所得,这是僭越犯上。他“戡黎灭崇”实乃“辄行征伐”,“亦犹近者魏司马文王害权臣,黜少帝,坐加九锡,行驾六马……盖姬之事殷,当比马之臣魏。必称周德之大者,不亦虚为其说乎?”知几将德之大者的周文王比作随时准备篡魏的司马昭,直接指责孔子的言论虚假不实。
他又援引《吕氏春秋》(误,应为《吴越春秋》)与《左传》资料批评孔子对吴太伯评价“可谓至德”是“谬为其誉”。知几还利用《尚书·君奭序》的资料,指出周公杀管叔、放蔡叔是“行不臣之礼,挟震主之威”,连有“亚圣之德……明允之才”的召公奭“目睹其事,犹怀愤懑。”这说明“周公于友于(兄弟间的友爱)之义薄矣”[2]390-393换言之,孔子无比崇拜的周公在忠、悌等道德方面是较为欠缺的。
知几将原来只供人们顶礼膜拜、不敢非议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吴太伯等圣贤从高高的神坛上放入人间,把历来被人们认为不能批评的至圣先师孔子、五经和诸子、杂记放在同一平台解析,轩轾其间。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儒家主要经典神圣的光辉。正如中国史学史理论的开山白寿彝先生所说的“这一点,上继太史公(按,司马谈)论六家要旨的优良传统,下开章学诚六经皆史的端绪,是中世纪对封建文化的神像之冲击,是珍贵的精神生产。”[3]148
知几所举上述史实与评论是对厚古薄今复古主义历史观的沉重打击,既彰显了他无所顾忌的治学态度与高明的史识,又成为后世进步思想家史学家文学家的优良传统。
不破不立。知几在对俗儒盛称三代之治,力驳其非,中肯彻底地否定复古主义历史观后,高调主张历史进化论。
知几将中华历史划分为“远古”(“上古”)、“中古”(“中世”)和“近古”(“近代”)三大阶段。远古相当于先秦时期,像《尚书》《春秋》是远古之书。中古相当于秦汉时期,如《史记》《汉书》乃中古杰作。近古相当于魏晋南北朝时期,若《三国志》《宋书》系近古正史。这种历史发展阶段论是比较接近历史真实的。
尤为难得的是,知几认识到历史古今变异的原因在于:“古今不同,势使之然也。”所谓势即历史发展的趋势。知几已隐约地觉察到历史发展是由一种客观规律支配决定的,而不是由“天命”或人的意志决定的。
这种历史观与之前魏徵“贵在相时”“理资通变”[8],与之后杜佑“古今既异,形势亦殊”[9]和柳宗元说理透彻的《封建论》强调历史进化,指出封建制的形成是由于“势”、“非圣人意也”,而废分封,“州县之设,固不可革也。”[10]这就形成了唐代一派相承的进步历史观。
知几进一步论述道:“盖语曰: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异,必以先王之道持今世之人,此韩子所以著《五蠹》之篇,称宋人有守株之说也。”[2]221进而指出:“盖闻三王各异礼,五帝不同乐,故传称因俗,《易》贵随时……夫事有贸迁,而言无变革,此所谓胶柱而调瑟,刻船以求剑也。”[2]136历史潮流浩浩荡荡,奔向前方,那些今不如昔论者不过像守株待兔、胶柱调瑟和刻舟求剑之流可笑可悲。
知几指出,随着时代的前行,社会发展必然有新的特点,历史不是今不如昔,而是古不如今:“夫天地长久,风俗无恒,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2]152-153这种对古今的深刻认识,洞见了古今的相对性。
知几以历史进化观审视史书,认为“古往今来,质文递变,诸史之作,不恒厥体”,因而强调“时移世异,体式不同。”[2]1,8即各种流派的史书先后相继发生发展,都有其特定背景,具体条件,并非突兀出现。即使是史学著述的数量部帙也是昔不如今的。譬如:《左传》记昭公、襄公以下之史繁于宣公、成公以前;西汉之史“倍增于《〔左氏〕春秋》”;而东汉之史又繁于西汉。下仅抄知几关于东汉之史繁于西汉的论述以飨读者。“降及东京,作者弥众。至如名邦大都,地富才良,高门甲族,代多髦俊,邑老乡贤,竞为别录;家牒宗谱,各成私传。于是笔削所采,闻见益多,此中兴之史所以又广于前汉也。”[2]264-265
其他,知几反对以成败论英雄之正统历史观、非议“内中国而外夷狄”的大汉族主义历史观。限于篇幅,从略。
知几对《春秋》充满孔子的“微言大义”非常不满,认为种种“微言大义”的实质是以命定(命运)论为宗旨,“既神其事,故谈过其实。”[2]414
不仅如此,知几还认为撰有《孔子世家》对孔子推崇备至的司马迁难免受孔子神秘主义天命观的影响。他列举《魏世家·太史公曰》:“说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国削弱至于亡。余以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徒(按,“徒”应作“佐”),曷益乎?”知几认为太史公此论实为纰缪。他列举周幽王之败是其“惑褒姒”而被杀,致西周灭亡;晋惠公被俘是因为“愎谏”即固执己见、不听忠告;鲁昭公“违子家”即违背子家一再忠告而被驱逐出境,客死他乡;秦朝灭亡,二世被杀是因为“胡亥之无道”即残暴昏庸。
知几认为,国家灭亡或国君被俘、被逐的原因如此,国家将兴则反之。周之兴始于古公亶父,汉之兴始于高祖刘邦,齐之兴始于陈敬仲,魏之兴始于毕万。知几云:“向始四君德不半古,才不逮人,终能坐登大宝,自致宸极(王位)矣乎?”即如果没有上述四君德才智能超凡,也不可能后代称王或本人称帝。
紧接着,知几概论曰:“夫论成败者,固当以人事为主,必推命而言,则其理悖矣。”因此,认为“夫推命而论兴灭,委运而忘褒贬,以之垂诫,不其惑乎?”[2]462-463即若将兴亡成败归结于命、运,便不能说明历史真相,更不可能总结历史经验教训以启迪后人。
知几从人事的角度审视历史,反对以“推命”“委命”论解读历史。他认为历史是德智才能兼备的“圣人”创造的,与“上帝”“天命”了无关系,王朝的兴灭,人物的成败,在于人事,不是天命。知几虽然以英雄史观评价古人,过分强调帝王将相英雄美人在历史上的作用与地位,但他能否定天命祥瑞,有这样进步的史观,已远胜前人。我们不能苛求于他。
由于太史公在中国史学史上居无可替代的崇高地位,其命定论观点势必影响以后的史家。因此,知几指出:“自兹以后,作者著述往往而然。如〔曹魏〕鱼豢《魏略议》、〔唐朝〕虞世南《帝王〔略〕论》,或叙辽东公孙〔瓒〕之败,或述江左陈氏(陈霸先)之亡,其理并以命而言,可谓与子长同疾者也。”[2]463这说明,知几对汉唐之际种种神学史观作了总结性的批判。
要之,知几认为,亡国不由符命与预言决定,建国也不由符命预言决定,决定建国兴国的还是人的奋斗。知几基本上不信禨祥符命,即神学迷信,反对命定论,主张人事决定论,提倡进步历史观,体现其论史眼光超越前人远甚。
众所周知,中国古代文化具有深厚而且极富特色的无神论优秀传统,知几便是其中佼佼者。但是,在我国经济转型、社会利益呈多元化和形形色色神学迷信思想行为泛滥之际,我们必须坚定不移持之以恒地宣传无神论思想。
知几进步的文献观主要表现在反对曲笔媚上、提倡直书实录。
知几首先直接指出曲笔的理论根源,严肃批评最早媚上的史书。知几认为,曲笔的理论根源在于孔子主张“子为父隐,直在其中”②;曲笔的祖师爷孔子的史学实践即所作《春秋》就“略外别内,掩恶扬善,《春秋》之义也。”[2]196他还说:“又案鲁史之有《春秋》也,外为贤者,内为本国,事靡洪纤,动皆隐讳”;“观夫子之定《礼》(《春秋》)也,隐闵(鲁隐公、闵公)非命,恶视不终(太子恶与其同母弟视被襄仲所杀,立庶出的鲁宣公),而奋笔昌言,云‘鲁无篡弑’。”[2]380-381知几又遍数《春秋》的曲笔媚上即“其所未谕者有十二”,兹录其要点于下。像为郑、楚、齐弑君者讳;为贤者尊者齐桓公、晋文公、鲁定公、哀公讳;记事“略大存小,理乖惩劝”;凡牵涉鲁国,“事无大小,苟涉嫌疑,动称耻讳,厚诬(谝)来世,奚独多(称赞)乎”;孔子作《春秋》沿袭了鲁历代史官所撰的《春秋》。他却“皆遵彼乖僻,习其讹谬,凡所编次,不加刊改”;记事或“缺略”;或“巨细不均,繁省失中,比乎诸国史记(历史记录),奚事独为疏阔”;或“真伪莫分,是非相乱。”[2]402-409
此外,还存在后人对孔子所作《春秋》的“虚美者有五”。如司马迁《孔子世家》对《春秋》的虚美;左丘明、孟子(二次)、班固对《春秋》的“虚美”。
上述事例足以说明,儒家主要经典之一的《春秋》记事根本不是“善无不备”。或问,像左丘明、孟子、司马迁、班固对孔子所作的《春秋》为什么也会予以“虚美”的呢?知几释疑曰:“世人以夫子固天攸纵,将圣多能,便谓所著《春秋》,善无不备。而审形者少,随声者多,相与雷同,莫之指实。”[2]410-414上述优秀史家、文化名人因对某些史实疏于审读考证而随声附和,以致互相雷同、不能实说。一般史家可能或敢公开发表上述观点吗?豪无疑问,只有知几这样独立思考、史识卓越的人才敢。
知几不仅论述《春秋》存在曲笔媚上,而且也指出孔子选编的《尚书》《诗经》以及主要记载孔子言行的《论语》存在曲笔媚上。
知几指出,《尚书》“所载,以言为主。至于废兴行事,万不记一。语其缺略,可胜道哉!”他举例说:“夏桀让汤,武王斩纣,其事甚著,而芟夷不存。”知几认为,这是孔子故意“截剪浮词,裁成雅诰,去其鄙事”。“岂欲灭汤之过,增桀之恶者乎。”[2]380-381,387这是为商汤王讳。
《诗经》的“凡诸《国风》,皆有怨刺,在于鲁国,独无其章。”意即孔子删去了关于鲁国的淫乱邪僻怨刺之诗。这是为本国讳。
知几说:“观夫子之《论语》也,君娶于吴,是谓同姓,而司败发问,〔孔子〕对以‘知礼’。”因为鲁、吴之君都姓姬,周礼规定,同姓不婚,鲁昭公却从吴国娶了一位同姓的夫人,显然是不“知礼”,但孔子却说鲁君“知礼”。孔子是在为尊者讳。
凡此种种,“斯验世人之饰智矜愚,爱憎由己者多矣。”[2]381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知几并非一股脑儿地质疑儒家经典,只是就事论事而已。他在《惑经》篇开门见山地说:“昔孔宣父以大圣之德,应运而生,生人(民)已来,未之有也。故使三千弟子,七十门人,钻仰不及,请益无倦。然则(而)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其间切磋酬对,颇亦互闻得失。何者?睹仲由之不悦,则矢天厌以自明;答言偃之弦歌,则称戏言以释难。斯则圣人设教,其理含弘,或援誓以表心,或称非以受屈。岂与夫庸儒末学,文过饰非,使夫问者缄辞杜口,怀疑不展,若斯而已哉?”[2]397知几并未因惑经而否认孔子在历史上的崇高地位,只是认为孔子与常人一样,也尺有所短而生失误,对他大可不必盲目崇拜。
众所周知,自汉武帝登基伊始,便将“罢黜百家,表章(彰)六经”[11]即将独尊儒术钦定为国策。以后历代最高统治者极力推崇孔子,使其在主流思想学术上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其编撰的六经(今存五经)被奉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经典,常人不敢对其怀疑,更不敢提出批评。
唐太宗也非常尊崇儒学。他自称“朕所好者,唯尧、舜、周、孔之道。”[12]贞观二年(608),唐太宗下诏,“始立孔子庙堂于国学,以宣父为先圣”,“四时致祭”[13],并令各州、县都置孔庙。贞观四年,他又诏“颜师古于秘书省考定《五经》”,“名曰《五经正义》,付国学施行”,并“颁其所定书于天下,令学者习焉。”[14]从此,颜氏考定的《五经》即《周易》《尚书》《毛诗》《礼记》和《左传》成为钦定的天下士子们研习从政的必读书。唐太宗为什么如此尊崇儒学呢?因为儒家之道“可以正君臣,明贵贱,美教化,移风俗”[15],大有利于巩固封建专制主义的统治。
知几绝对不可能不知道汉武帝唐太宗如此崇儒。他却以离经叛道精神,非议尧、舜、周、孔之道,批评《尚书》《诗经》《春秋》和《论语》记史不实。敢于挑战道统观史家,如此不盲目崇拜权威,这说明知几既有识,更有胆。
知几不仅对唐以前许多史书、史家提出批评,而且对唐代六部正史与某些史家进行批评。
知几对侍中即左相魏徵主编的《隋书》也有指责:“《隋书》王劭、袁充两传,唯录其诡辞妄说,遂盈一篇。”[2]502按上述两传,王劭写的奏章史书,充斥符瑞、诡怪;好道术、晓占星的袁充屡上表“陈嘉瑞以媚上。”[16]此两传受到憎恶迷信符瑞虚构历史以媚上的知几的批评,便在情理之中了。
即使对《晋书》知几也予以严厉批评。《晋书》由中书令、尚书左仆射即宰相房玄龄主编。因唐太宗李世民为宣帝司马懿、武帝司马炎二纪及陆机、王羲之两传写了四篇史论“制曰”,故又署“御撰”。知几毫无忌惮地指责《晋书》多达五次。一为“皇朝新撰《晋史》多采”“《语林》《世说》《幽明录》《搜神记》”中的“诙谐小辩或神鬼怪物”“以为书”[2]116-117。二为“近见皇家所撰《晋史》,其所采亦多是短部小书,省功易读者,若《语林》《世说》《搜神记》《幽明录》之类是也。”但是对曹嘉之、干宝各著的《晋纪》、孙盛的《晋阳秋》和檀道鸾的《续晋阳秋》“则皆不之取。故其中所载美事,遗略甚多。”[2]456-457意谓低级趣味荒诞鬼神的资料大取特取,有价值的重要真实史料却不取。三为“皇家撰《晋史》”,多取刘义庆《世说新语》之“妄言”,“以此书事,奚其厚颜!”上引三条资料,虽有重复,但各有侧重,是显而易见的。四为“近者皇家撰《晋书》,著《刘伶》《毕卓传》。其叙事也,直载其嗜酒沈湎,悖礼乱德,若斯而已。为传如此,复何所取者哉?”[2]482-483五为“大唐修《晋书》,作者皆当代词人,远弃史(《史记》)班(《汉书》),近宗徐〔陵〕庾〔信〕。夫以饰彼轻薄之句,而编为史籍之文,无异加粉黛于壮夫,服绮纨于高士者矣。”[2]82总之,知几入骨三分而又形象地道出了《晋书》弃某些正典、采虚妄小说、奖励浮华的靡丽不实文风。
知几又云:“贞观年中群公所撰”的《五代(按,梁、陈、北齐、北周、隋)史》,“朝廷贵臣,必父祖有传,考其行事,皆子孙所为,而访彼流俗,询诸故老,事有不同,言多爽实。”[2]198即贞观年间史官们为其父祖作传,有许多虚美曲笔不实之处。
特别是“皇家修《五代史》馆中坠稿仍存,皆因彼旧事,定为新史。观朱墨所图(涂改),铅黄所拂(擦掉),犹有可识者。或以实为虚,以非为是。”其中李百药的《北齐书》“使读者瞀(愚昧)乱而不测,惊骇而多疑”,“遂令玉石同烬,真伪难寻者,不其痛哉!”[2]499还有令狐德棻的《周书》“文而不实,雅而无检,真迹甚寡,客气(文章华而不实)尤烦……遂使周氏一代之史,多非实录者焉。”[2]501-502
知几对并世的史官许敬宗、牛凤及也有严厉批判。他指出,“许敬宗之矫妄,牛凤及之狂惑”乃“恶尤著者也”[2]318;斥责许敬宗所作《唐高宗本纪》及高宗永徽年间的名臣、四夷传“或曲希时旨,或猥饰私憾,凡有毁誉,多非实录。”[17]2763-2764许敬宗自掌知国史,为私利而搞权钱交易,记事或妄加功绩,或“隐诸过处”,虚构、删改、栽赃,无所不用其极;同时斥责牛凤及“以喑(哑)聋不才,而辄议一代大典”(《唐书》110 卷,其中列传),“凡所撰录,皆素责私家行状……了无厘革”,而私家行状“发言则嗤鄙怪诞,叙事则参差倒错。故阅其篇第,岂谓可观;披其章句,不识所以”。“由是皇家旧事,残缺殆尽。”[2]373-374毫无史德的许氏、没有史才的牛氏,理所当然地要受到知几的挞伐。
知几并未到此止步,他还深挖了孔子首倡曲笔对后世史书编撰带来的种种负面影响。像《高士传》《搜神记》“向声背实,舍真从伪,知而故为,罪之甚者”;“晋、宋已(以)还”的“起居注,词皆虚饰,义不足观”;沈约《晋书》“喜造奇说”。
知几一贯痛恨曲笔,目睹史书存在大量的曲笔,情绪十分激昂,因而披露有的“舞词弄札,饰非文过”;“用舍由乎臆说,威福行乎笔端”;“亦有事每凭虚,词多乌有;或假人之美,借为私惠;或诬人之恶,持报己仇。”于是怒斥“斯乃作者之丑行,人伦所同疾(憎恨)也。”那些唯恩仇贿赂是视的史家简直为“记言之奸贼,载笔之凶人,虽肆诸市朝(陈尸于闹市),投畀豺虎可也。”话虽偏激,但对曲笔的零容忍,却实在可嘉。
那么,自孔子至唐初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史家记事采用曲笔呢?
知几悉心探索深入剖析并无情揭示以往史书失实的种种原因。
一是曲笔的政治总根源在于历代统治者。知几精辟地指出:一则“语曰:‘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故宁顺从以保吉,不违忤以受害也。”[2]192二则“古来唯闻以直笔见诛,不闻以曲词获罪。”[2]199他回顾直书的悲剧:“齐史之书崔弑,〔司〕马迁之述汉非,韦昭仗正于吴朝,崔浩犯讳于魏国,或身膏斧钺,取笑当时;或书填坑窖,无闻后代。夫世事如此,而责史臣不能申其强项之风,励其匪躬之节,盖益难矣。”[2]193就连孔子作《春秋》也是“隐、桓之间则彰,至定、哀之际则微”。他也是在“推避以求全,依违以免祸。”[2]413孔子慑于鲁定公、哀公淫威,为了免祸,只能如此办理。再者,最高统治者纵容曲笔。像“隐侯(沈约)《宋书》多妄,萧武(梁武帝)知而勿尤;伯起(魏收)《魏史》不平,齐宣〔帝〕览而无谴。故令史臣得爱憎由己,高下在心,进不惮于公宪(法律),退无愧于私室,欲求实录,不亦难乎?”[2]199有些史家为了讨好谄媚当代皇室,记载前朝也多歪曲史实。像《南齐书》《隋书》“欲取悦当代,遂乃轻侮前朝……播之千载,宁为格言!”[2]103看来,史家不能秉笔直书的根本原因乃慑于统治者的淫威权势。因此,从魏晋以后的正史中,要找出一部信史便很难了。
二是史家任凭自己的爱憎好恶记事,古史常见,而突出的例子则有甘心曲笔的魏收。他“以元氏(北魏)出于边裔,见侮诸华,遂高自标举,比桑乾(北魏发源地)于姬(西周)、汉(西汉)之国;曲加排抑,同建邺(东晋、宋)于蛮貊之邦。”[2]197此外,他“自我作故,无所宪章。其撰《魏书》也……谄齐则轻抑关右(北周),党魏则深诬江外(东晋、宋),爱憎出于方寸,与夺由其笔端,语必不经,名惟骇物(人)。”这真是“苟立诡名,不依故实。”[2]109再者,魏收“性憎胜己,喜念旧恶,甲门盛德与之有怨者,莫不被以丑言,没其善事。迁怒所至,毁及高曾(高祖曾祖)。”这就难怪“世薄其书,号为‘秽史’”[2]365了。
三是史家记事,有隐讳,有厚诬,有妄说,有夸饰,何谈事实真相。如“夫子之修《春秋》也,多为贤者讳……无惭良史也乎?”[2]402再如“夫以敌国相仇,交兵结怨,载诸移檄,用可致诬,列诸缃素(史书),难为妄说。苟未达此义,安可言于史邪?”[2]197又如“夫郡国之记,谱牒之书,务欲矜其州里,夸其氏族。读之者安可不练其得失,明其真伪者乎?”如此一来,隐瞒回护、欺骗攻讦之文便充斥古史了。
四是史家记事,仅凭传闻,没有全面深入调查探究事实真相,或讹传,或穿凿,必然失实。像“《春秋》记他国之事,必凭来者之辞;而来者所言,多非其实……遂使真伪莫分,是非相乱。”[2]409还有更为复杂的情况与原因:“夫同说一事,而分为两家,盖言之者彼此有殊,故书之者是非无定。况古今路阻,视听壤隔,而谈者或以前为后,或以有为无,泾、渭一乱,莫之能辨。而后来穿凿,喜出异同,不凭国史,别讯流俗。”[2]117
知几揭发以前史学著作的谬误,予以尖锐批判,虽有某些欠妥之处,但其用意在于严格要求史家。这对以后史学著作质量的提高、促进史学的发展,是正能量,则毋庸置疑。
既然史书存在太多曲笔,研读利用史书者就必须提高鉴别、批判能力。知几曰:“史传为文,渊浩广博,学者苟不能探颐索隐,致远钩深,乌足以辩其利害,明其善恶?”[2]204由于各种史书内容繁复,事实复杂,假若不深思精研,就不可能对其所载之人之事的是非善恶利害有正确评价和对史料的恰当运用。
知几认为,对史书不仅要深思精研,还必须了解史书作者的原意,绝不可主观臆测穿凿曲解。他说:“夫前哲所作,后来是观,苟失其指归,则难以传授。而或有妄生穿凿,轻究本源,是乖作者之深旨,误生人(民)之后学,其为谬也,不亦甚夫?”知几考证了大量的穿凿附会,归纳起来,表现在:“或出自胸怀,枉申探颐;或妄加向背,辄有异同。”结果,古人意旨被歪曲,得出错误结论。“而流俗腐儒,后来末学,习其狂狷,成其诖误,自谓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铭诸舌端,以为口实。”[2]209,213意谓缺乏鉴别、批判能力的人还认为那些穿凿妄加向背的腐儒之见是什么新奇观点,到处宣传,以讹传讹,谬种流传,连累误导后学,为害匪浅。
如果说,前面所举《疑古》《惑经》的史实、观点是知几对儒家高调赞许的人物和经典的质疑与批判,这是授人以鱼的话;那么,后面所举《鉴识》《探颐》中识破根治曲笔之道,则是点拨史家怎样深思精研、对史书不可臆测、曲解,这是授人以渔。上述知几的四篇华章嘉惠士林,将无穷尽也。
知几厌恶痛恨鄙视曲笔,花大气力揭批种种曲笔的事实手段,详悉追溯产生曲笔的历史根源,深入分析形成曲笔的诸多复杂原因,恰当提出识别根治曲笔的方法。因而旗帜鲜明针锋相对地高扬直书实录。
直书即直笔。知几说:“夫所谓直笔者,不掩恶,不虚美。”[2]529何谓实录,知几曰:“爱而知其丑,憎而知其美,善恶必书,斯为实录。”[2]402因此,“君子以博学多识为工,良史以实录直书为贵。”[2]409作为君子良史的知几正是本着上述美恶爱憎观论人论事论史书的。
知几认为,直书实录是史家应承担的神圣历史责任,对其基本要求是忠于历史,写出信史。而信史的作用在于劝诫。即“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其有贼臣逆子,淫君乱主,苟直书其事,不掩其瑕,则秽迹彰于一朝,恶名被于千载。”直书的意义是重大的。他又说:“若邪曲者,人之所贱,而小人之道也;正直者,人之所贵,而君子之德也。”[2]192可见,知几将直书与曲笔视为对立的史学观、史学方式和道德品质,显示了自己的史德论。
史家敢于直书,表明这个史家勇气过人,操守坚贞,史德高尚,不为名利所诱,绝不屈从任何权贵。因而知几说:“盖烈士徇名,壮夫重气,宁为兰摧玉折,不作瓦砾长存。”
首先,知几回顾了秉笔直书是我国史学界的优良传统。“若南、董之仗气直书,不避强御;韦、崔之肆情奋笔,无所阿容……遗芳余烈,人到于今称之。与夫王沉《魏书》,假回邪以窃位,董统《燕史》,持谄媚以偷荣,贯三光而洞九泉,曾未足喻其高下也。”知几热情洋溢地赞美像春秋时期齐国的太史和南史氏、晋国的董狐、三国时吴国的韦昭和北魏的崔浩等奋笔直书的史家是“烈士”即刚烈的勇士;是“壮夫”即豪迈的大丈夫。他们的浩然正气连贯太阳、月亮、星星,其“遗芳余烈”将永远受到后人的景仰。至于曹魏时王沉以撰奸邪的《魏书》窃取高位,十六国的后燕董统因撰媚上的《后燕书》而浪得虚荣,那只能将其投掷九泉之下,永远遭到人们的唾弃。
其次,知几赞扬敢“述汉非”的司马迁,东晋的习凿齿乃“近古之遗直”,北周的宋孝王和隋朝的王劭“叙述当时,亦务在审实”,“书其所讳,曾无惮色。”还有“发愤私存《嘿记》之文”的蜀国张俨和“窃撰辽东之本”[2]193-194的东晋孙盛。上引饱沾讴歌深情而形诸笔墨的文字,至今读来,仍令人动容!
知几强调直书实录,并将其视为中国历史编撰事业的优良传统与宝贵遗产来赞颂,这是他对中国史学史研究和史学事业的重大贡献之一。
直书实录与史德密切相关。然而清朝章学诚说:“刘氏之所谓才学识,犹未足以尽其理也”,因而特以史德补充之。他说:“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2]219另有论者说:“刘知几的‘史识’之内绝对没有把‘史德’内容包括进去。”[18]
其实,知几早在1 300 年前已将史识、史德融合为一了。譬如,知几说:“好是正直,善恶必书,使骄主贼臣,所以知惧”[17]3173,便是针对史德而言的。《史通》的《直书》集中阐明了史德的重要性。下文也与史德有关:“唯善与恶,昭然可见。不假许〔劭〕、郭〔太〕之深鉴,裴〔楷〕、王〔戎〕之妙察,而作者存诸简牍,不能使善恶区分,故曰谁之过欤?史官之责也。”[2]187其《人物》也有类似说法。试问,上述知几歌颂史坛敢于直书的典型人物的史德难道不高尚吗?他们写史的心术难道不是浩然正气使然吗?上引《史通·直书》所云“邪曲”乃“小人之道”;“正直”是“君子之德”,这不是史识、史德的合而为一又是什么呢?
据我统计,《史通》全书使用65 个“德”字,其中8 个与史德有关。而最典型的例子是:“斯(左丘明、晁错、刘向、谷永等九人)并德冠人伦,名驰海内,识洞幽显,言穷军国。”[2]29知几将史德、史识、史学、史才水乳交融为一体了。若说史识“绝对”不包括史德,未免失之武断了吧!
知几论人论书全面,以下仅举五列,以见其能“憎而知其美”。
第一,知几对孔子多有讥刺,但却肯定他对历史文献编纂的巨大贡献。“昔仲尼以睿圣明哲,天纵多能,睹史籍之繁文,惧览者之不一,删《诗》为三百篇,约史记以修《春秋》,赞《易》以黜《八索》,述《职方》以除《九丘》,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迄于周。其文不刊,为后王法。自兹厥后,史籍逾多,苟非命世之才,孰能刊正其失?”[2]289-290这样评价是允当的。
第二,知几对《春秋》批评不少,但对其也曾极力表彰。“仲尼之修《春秋》也,乃观周礼之旧法,遵鲁史之遗文;据行事,仍人道;就败以明罚,因兴以立功,假日月定历数,籍(藉)朝聘而正礼乐;微婉其说,志晦其文;为不刊之言,著将来之法,故能弥历千载,而其书独行。”“至太史公著《史记》,始以天子为本纪,考其宗旨,如法《春秋》。自是为国史者,皆用斯法。”[2]7-8知几关于《春秋》编撰过程、方法、其内容、体例、宗旨及在中国史学史地位影响的解析是客观公正的。
第三,知几对班固指斥不少,但也对他备极推崇。如“《汉书》者,究西都之首末,穷刘氏之废兴,包举一代,撰成一书。言皆精练,事甚该密,故学者寻讨,易为其功,自尔迄今,无改斯道。”[2]22对班固断代为史的功绩做了精准的点赞。
第四,知几对魏收严厉批评凡四十条,但不抹杀其优点。像《天官书》《五行志》记录“体分濛澒,色著青苍,丹曦(日)素魄(月)之躔次,黄道、紫宫之分野,既不预于人事”,却要将其“刊之国史”。然而,“唯有袁山松、沈约、萧子显、魏收等数家,颇觉其非,不遵旧例。凡所记录,多合事宜。寸有所长,贤于班、马远矣。”[2]59因为袁、沈、萧、魏只专记本朝天象变化,所以大大地胜过司马迁、班固记载千古不变的历代气象了。知几还肯定魏收编撰的《魏书》将志编次在纪、传之后,这比“以表志之帙介于纪传之间”的《史记》《汉书》更“善”。[2]104
第五,知几对《晋书》的批评,已如前述,但对它的史料价值、体例创新就加以肯定。他认为《晋书》“采正典与杂说数十余部,兼引伪史十六国书”;其三十篇载记,用《东观汉记》载记例,“可谓择善而行,巧于师古者矣。”知几对《晋书》网罗唐初所有存在的相关两晋、十六国的多种文献、首创记录北方周边少数民族政权历史的载记填补正史空白,予以高度赞扬。
知几对人对事不存偏见,不囿于个人情感,对最奖誉盛称的史书左丘明《左传》、王劭《齐志》也不讳言其瑕疵,以见知几“爱而知其丑”:“《左氏》录〔孔〕夫子一时戏言,以为千载笃论,成微婉之深累,玷良直之高范,不其惜乎?”[2]452王劭所记,“喜论人帷簿不修,言貌鄙事,讦以为直,吾无取焉。”[2]529
《史通》深远重大影响主要表现在史学、文学两方面。
1.《史通》对史学深远重大的影响
首先表现在对史学理论的影响。
《史通·申左》尊《左传》而不信诸子杂记,以《左传》证实《春秋》之事。清代崔述深受启发,说自己的《考信录》“于殷周以前事但以《诗》《书》为据,而不敢以秦汉之书遂为实录,亦推广《史通》之意也。”
以顾颉刚为代表的古史辨派继承《史通》之《疑古》《惑经》的优良传统,击破了古史把传说时代盘古三皇五帝“人化”的观点,将其一一还原,使神化了的盘古三皇五帝失去了依托与灵光。顾氏通过对诸子传说神话的怀疑与剖析,以探索古史的真相,从而廓清了迷信古史传说的观点,并指出战国时期政治家们抬高古王压服今王的真实目的。因此说,《史通》促进了古史研究工作向纵深发展,将我国史学事业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
其次表现在对史学实践的影响。
(1)《史通》云:“深识之士……退居清静,杜门不出,成其一家,独断而已。”[2]284“一家独断”即具有创造力、批判性、勇于提出自己独到见解。这深深影响了《通典》《通志》《文献通考》和《资治通鉴》等名著的问世。因为上述前三者均为专著,后者出自一人主编。其质量之高,远胜一般正史。而且“一家独断”论也被郑樵、章学诚等史家批判地继承发展。
(2)对郑樵、马端临、章学诚编史修志的启示。《史通·书志》首倡正史增设都邑志、氏族志、方物志。这个合理化建议被郑樵、马端临所采纳。郑樵《通志》便有《都邑略》《氏族略》和《昆虫草木略》;马端临《文献通考》别立了《土贡考》;章学诚也深受知几有关理论影响,他所著的《文史通义》《校雠通义》和《方志义例》的一些论文对《史通》的“许多观点都有明确的继承和发展。”[6]1598
(3)对编撰《新唐书》《明史》和《清史稿》的指导作用。乾嘉考据学派巨擘钱大昕举例说明《史通》对欧阳修、宋祁编撰《新唐书》的指导作用:“刘氏用功既深,遂言立而不朽,欧、宋《新唐》往往采其绪论。如受禅之诏策不书,代言之制诰不录;《五行》灾变,不言占验;诸臣籍贯,不取旧望;有韵之赞全删,俪语之论都改;宰相世系,与志世族何殊;《地理》序土贡,与志土物不异,丛亭(按,知几的居里,指知几)之说,一时尚未施行,后代奉为科律,谁谓著书无益哉!”[19]
此外,《史通》指出,正史的《艺文志》或《经籍志》应仿效北齐宋孝王著《关东风俗传·坟籍志》“所收书名,唯取当时撰者。”《明史》和《清史稿》的作者采纳知几的倡议,其《艺文志》都只录当代著作。
2.《史通》对文学深远重大的影响
知几对颓靡文风进行了严正批判,不愧为大唐古文运动的先驱。《史通》文学理论影响了韩愈、袁枚、黄遵宪及当代文学批评史的大家们。
(1)《史通》主张“貌异而心同”,给文起八代之衰的古文家韩愈较大启发。他说:“为文……宜师古圣贤人”,但当“师其意不师其辞”。[20]这与知几貌异心同说是一致的。
(2)清代诗词评论家袁枚说:“作史三长:才、学、识,缺一不可。余谓诗亦如之。而识最为先;非识,则才与学俱误用矣。”[21]这与知几史学三长论如出一辙。
(3)《史通》有关理论对清末著名外交家、改良主义者、史学家和诗人黄遵宪影响颇大。黄氏提倡诗界革命,其《杂感》批判当时好尊古沿袭的俗儒:“俗儒好尊古,日日故纸研。《六经》字所无,不敢入诗篇。古人弃糟粕,见之口流涎。沿袭甘剽盗,妄造丛罪愆”;讽刺那些绞尽脑汁写骈文俪语的蠢材:“众生殉文字,蚩蚩一何蠢!可怜古文人,日夕雕肝肾,俪语配华叶,单词画蚯蚓”;主张“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编,五千年后人,惊为古烂斑。”[22]以上三段节选诗句的精神与知几强烈反对史文因袭、模拟、用骈文和极力主张用今言今文高度一致。
(4)罗根泽著《中国文学批评史二》专门论及《史通》“论史而及于史之文者,最要的有四点”:一是“主张删繁从简”;二是“六朝以降的以文为史,不唯有繁芜之弊,且有改语为文之弊”,三是主张模拟应“貌异而心同”,反对“貌同而心异”;四是“极力提倡直,反对虚。”[23]
(5)刘大节主编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册,主要表彰《史通》的“文学思想”表现在:“重有用之文”“反对华辞丽藻”“叙事崇尚简要”“主张采用当代语言”“善于学习古人”[24]等五个方面。
(6)郭绍虞主编的《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二册节录了《史通》的六篇论文即《言语》《杂说》上中下、《叙事》和《载文》。[25]
简言之,罗根泽、刘大节和郭绍虞对《史通》文学思想的认识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本文与拙文《用才、学、识的视角解读刘知几与〈史通〉》系姊妹篇)
注释:
①(唐)刘知几,浦起龙:《史通通释》,古籍出版社,1982 年,第1 页。《史通》原序称史通完成于中宗“景龙四年(710)仲冬之月。”知几此说有误。因为知几说:“萧、宗等相次伏诛”。旧唐书·玄宗本纪载先天二年(开元元年即713)七月三日萧至宗被斩。先是,纪处讷与宗楚客“同时伏诛”(旧唐书·纪处讷传)。
②李学勤《论语注疏·子路》作“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