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地标

2021-02-28 21:53全秋生
文学港 2021年10期
关键词:供品云阳小媳妇

全秋生

故乡是游子永远走不出的梦幻之影,无论走得多远,无论身处何方,故乡始终像房前屋后的竹枝一般在梦里拔节疯长、摇曳生姿: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一草一木、故乡的人和事,常常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飘然而至,像一幅山水册页,慢慢地打开,让你流连忘返……而我的故乡却没有这般幸运,它的绝大部分已沉入水底,村民们也像飞鸟一样四散而去,栖落在不同的地方,且认他乡作故乡。我出生的老屋已经无影无踪,我亲手栽下的树苗已长大成材,而我却回不去从前的出生地了,只能从文字中寻找一丝残存的记忆。

大枫树

除了前人修筑的石砌小路和石拱桥外,村子里最有来历的古迹恐怕要算村东头的那棵大枫树了。大枫树到底有几百岁了谁也说不清楚,反正是叶子年年青了又黄,黄了又青,郁郁葱葱地挺立于村东头的溪岸边。

本来村子里面还有几棵和它同样古老的大樟树,可它们在那个激进的年代里惨遭毒手,被砍倒推入小土窑里当作燃料化为灰烬了。幸免于难的大枫树也就成了村里的头号庞然大物,仅是树干就要十几个大人连在一起才能合抱起来,树冠的大小不好用尺寸来准确计算,但光是正午太阳从树顶投下的阴影就覆盖了一亩多地。每逢深秋时节,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团火在半空中燃烧着,红艳艳的一大片。

大枫树是何年何月何人所栽实不可考,但它之所以能够成到现在仍然伟岸挺拔、傲气十足,据说和我的一位堂伯用鲜血和生命去捍卫它的举止是分不开的!

那是一段荒诞的日子,杀气腾腾,许许多多历尽沧桑的百年老树一棵接一棵地被推进了通红的窑炉,甚至是村里人家房前屋后祖上栽种的风水树也在劫难逃!尽管村民家里所有和铁器有关的家什被扔进了火炉,尽管日思夜想的钢水铁水并没有如愿滚滚而出,但人们的热情却丝毫未曾减弱!于是,一丝贪婪的目光又开始瞄准了村东头的这棵大枫树。谁知就在第二天伐木队出现了咄咄怪事:无论多么锋利的刀斧一砍下去,碰到树身锋刃立时就会崩出一个大口子;无论多么锋利的钢锯,在树身上几个来回就会“嘣”的一下断为两截,细心的人仔细一看,树皮上似乎还有一些血迹。这一下可吓坏了前来伐木的人,胆小怕事而又十分迷信的村民们“哄”的一下四散而去。

“不得了,大枫树成精显灵了,一砍就出血!”一夜之间,家家关门闭户,生怕有什么大祸从天而降。

过了不久,有一天大清早,过路的人们突然发现枫树下一夜之间凭空出现了一座小土地庙,里面还有一个泥塑菩萨,几支燃香正在冒青烟。一时间议论纷纷,惊恐不已,果然几天后就出事了。有一个放牛的小孩从树下经过时撒了一泡尿,结果在回家的路上摔下了悬崖,面目全非,救回来后很快就死了。这一下可不得了。

“土地公公显灵了,谁敢亵渎大枫树就会不得好死”的说法像风一样传遍了整个村子。从此再也没有人敢打这棵枫树的主意了。

到底是枫树成精显灵还是有人在暗中保护着枫树?这件事就像一个难解的谜一样神秘,直到十几年以后才得以揭晓:有一年涨大水,我的这位堂伯为抢救村里堆放在河边的木料不幸被洪水卷走了,几天以后才在下游找到他的尸体。堂婶“哇”的一声昏死在他身旁,悠悠醒转后放声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他当年不该把自家祖上传下来的大铁锅砸碎钉进大枫树内的,要不然不至于死得这么早、这么惨、这么苦!肯定是大枫树被钉得生疼遭报应啦!周围听的人无不为之悚然,这才明白大枫树当年没有被砍掉全赖堂伯舍命保护!不过堂婶这么牵强附会一哭,村子里可就更没有人敢动大枫树了,哪怕是在头脑里动一下不敬的念头都不敢!可年少幼稚的我在听长辈茶余饭后谈论此事时总是不解地想,倘若大枫树真的有灵,那也应该来向堂伯报恩而不是索命!难道这个世上好人真的会没有好报?

胆大心细、倔强正直的堂伯为抢救公共财产离我们远去了,那个时候也没有评烈士一说,可怜留下孤儿寡母的一大群,堂婶吃尽了苦头才把几个儿子拉扯成人。好在几个儿子都很争气,尤其是大儿子在改革开放后很快便成了远近闻名的百万富翁,率先搬离了大枫树旁的老屋,到县城装修得豪华体面的别墅里住去了。

枫树还是那棵枫树,默默无言任人评说。身形随着年轮在一圈圈地长大,仿佛每一根旁逸斜出的枝干上都挂有一桩岁月的陈年往事,在迎风轻轻诉说,每一片枫叶都见证古村的嬗变更迭所带来的阵痛与酸楚!而往昔天天在大枫树下来来往往为生计不停奔波的村民们早已随风而去不见踪影!

如今,偌大的村子里,只有大枫树依然高高挺立在溪边路旁,过着“晨昏昼夜云为帐,春夏秋冬风做伴”的悠闲日子,仿佛一尊得道的古佛高僧在笑看飞鸟起舞,静观白云游戏,不再担心有斩头去尾的邪惡之念,不需面对顶礼膜拜的虔诚之心,也不必提心吊胆恐惧害怕,有的只是一汪碧水几尾游鱼半轮弯月静静地偎依在自己的身旁,滋润着它内心深处静如古井的春秋大梦!

也许不悲不喜不哀不怨不怒不忧不争不抢才是生命的最高境界。否则,站在家乡的大枫树面前,心底为什么会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静、大度和宽容之念悄然升起。如果说北京的香山红叶驰名中外是因为它的高贵、艳丽、大气,那么家乡的枫叶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则是因为它的朴实、刚强、伟岸。倘若真的要将两者比出个高低的话,我还是以为后者要亲切得多、真实得多。

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故乡亲眼看一下这棵高大挺拔的大枫树?我不禁在内心深处悄悄地问自己,“不知在何时,不知在此时,我想大约是会在冬季”的歌声在我耳边突然悄然响起。但愿在我回到故乡之时能够看到大枫树一如既往地生存于这方天地之间,不再会有心怀不轨的念头前来打扰,滋生是非。

云阳殿

在我的记忆中,小时候除了大枫树下是一个不敢随便去的地方外,最可怕最恐怖的地方就是村子西头的云阳殿!

沿溪上溯两公里左右,有一个名叫“三脚湾”的地方,地势险峻奇特,石砌小路到这里突然显得阴森恐怖起来。路的两旁全是陡峭的悬崖,抬头望去,深黑色的崖体上终年渗出滴滴清泉,滋润着碧绿细嫩的苔藓;往下俯瞰小路,俨然是在半山腰上蜿蜒前伸,悬崖下面的水潭早已被灌木丛遮得严严实实,不知究竟有多深,只有隐隐溪水互相撞击发出的沉闷响声不时传入行人的耳膜。石砌小路像一条小龙一样扭曲着身子仿佛要钻进山里一样,在一个绝壁悬崖处几乎呈九十度角折向往前延伸;刚刚转过一个弯,眼前便豁然开朗起来,就在路旁开阔处有一座高大的建筑物,尽管里面已空无一物,整个建筑破破烂烂陈旧不堪,但一股阴森之气扑面而来,让人不寒而栗,战战兢兢!

这就是方圆数十里香火曾经盛极一时的云阳殿。

云阳殿是大有来历的。当年乾隆皇帝派出的兵将在国师指挥下一举斩断了龟鱼狮象四大风水之物,并没有就此收兵。国师溯溪而上,一路察看此地的风水灵气,愈看愈是心惊,于是立即奏请皇上准许在此地修筑一条大道直通山谷以外。因为国师发现山谷的尽头正是风水学上所说的“龙脉屁股”,如能凿通,必将此地的王者之气漏得一干二净!

谁知路修到“三脚湾”处便搁浅了。每当夜幕降临时,此地便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电闪雷鸣,一头金光灿灿的金牛破壁而出,摇头摆尾之后白天修好的道路便化为乌有,恢复得跟原来一模一样。兵将们大为惊恐却又无可奈何,只好白天接着修,就这样修了复,复了又修,始终不得前进半步。这下可把精通奇门之术的国师气坏了,便让兵将们在前面开阔处修筑祭坛,国师披头散发登台挥剑作法,心中默默祷告:西天诸佛、四大菩萨、过往神灵作证,如能保佑此路修通,臣必将在此地修建神庙一座,真金塑身,让世人香火不断、代代祭拜!祷告完毕,国师口中念念有词,大喝一声,手中的松文古剑顿时化为一条金光闪闪的神龙,在绝壁上一路开山劈崖,很快绝壁上呈现出一条九十度角像门闩一样的小路,把金牛锁在山崖之中,再也不能动弹;而被劈开的崖石处鲜血淋漓,三天三夜不止。兵将赶紧一齐动手把路拓宽,用石头砌好。路修好后,国师不敢违背诺言,在登台作法的开阔处修建了一座金碧辉煌的神庙,里面供奉着西天诸佛、四大菩萨、十八罗汉,个个真金塑身,气派不已。

据国师后来所占卦象显示,“三脚湾”乃是上天为惩罚不守清规戒律的神灵,特在凡间设立的一座囚室,里面关有神牛一头、黄金十八坛。据说此牛便是当年老子出函谷关时所乘的座下之骑,因思凡下界作乱被打入凡间囚禁起来。庙倒之时,便是金牛出世为乱之日!于是,班师回朝之后国师又派人招来和尚若干在此长住,早晚供香,以使神庙香火不绝。后来为了显示皇恩浩荡,圣上又亲赐龙匾牌坊,钦定此庙为“云阳殿”。

实际上我眼前所看到的神庙已是一座空庙。香火不再,冥烛已灭,和尚也早已不知去向。

据说有一年,庙里金碧辉煌高大威严的神佛菩萨,一夜之间全部被小年轻们砸烂扔到火堆中烧成了灰烬,只剩下几尊断臂缺耳的小菩萨孤零零兀立在神台上,龙飞凤舞的龙匾牌竟然被当作庙里粪坑上的垫脚板!蔑视皇权神权的大无畏精神终于在不久之后的一个滂沱大雨之夜荡然无存:两个对菩萨大肆出手、又砸又烧的小年轻同时遇上了莫名的惩罚,胆大无畏的小将在酒醉饭饱之后打翻了桌上的煤油灯,被燃起的大火吞没,一个被烧熟,在满身发出烤肉香的味道中死去;一个的生命之根被毁,一辈子再也不可能得到女性温柔的滋润!传宗接代的香火被他们自己亲手一一吹灭。于是,有关这座神庙的各种恐怖传说也就愈来愈多,纵使是白天,村里的妇人小孩也不敢单独从庙旁经过。

因为年久失修,云阳殿的大门已不知去向,屋后的排水沟也被山坡上滚下来的碎石泥土堵了。有一年春上发大水,大殿的后墙被冲垮大半,从路旁经过就能看到庙里面的破破烂烂,云阳殿愈发荒凉起来。后来不知是生产队上谁出的主意,把它改成队上打米的地方,打米机“哒哒哒”的响声震得整个屋子像要塌下来。据老人们说,这样就可以把此地的邪气吓跑。

开打米机的师傅是一个身患残疾的年轻人,没有结过婚,十分胆大。有时天色晚了就一个人住宿在破庙里,几年下来也没有碰上什么邪门的事情。于是胆子愈发大起来,平时闲聊时也就把牛皮吹得像鼓一样嘭嘭直响。村子里的女人倒对他刮目相看,认为他才是村子里的英雄。平时夫妻口角时,做妻子的总会指责丈夫说:“没出息的东西,什么时候能像打米师傅一样天不怕地不怕,就是要饭跟着你也心甘情愿!”骂得做丈夫的脸色涨得通红却不敢还口,毕竟敢在庙里单身独处几十年也只有这个驼背!

于是,村子里几乎所有男人都巴不得驼背的打米师傅能出点什么意外,最好是庙里的菩萨能够显点灵,吓唬吓唬这个让男人们抬不起头来的驼背,替大家出一口莫名其妙的鸟气。

有一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天气格外炎热,晴朗的天空突然狂风大作,乌云翻滚、电闪雷鸣,整个大地顿时像夜色降临一般漆黑下来,一声炸雷响过,天空开始下起滂沱大雨。就在这时从庙门外冲进一个年轻女子,这是邻村的一个新媳妇,刚从娘家回来,不想碰上这场大雨,因为没有带雨伞只好到破庙里躲雨。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絲毫没有停止的迹象,虽然是夏天,雨下久了身上也开始有了一丝寒意,加上破庙里的一股阴森之气,小媳妇又惊又怕,内急,外面大雨如注,四下一看只好跑到神台上那断臂缺耳的佛像后面小解。一阵急急的小便过后小媳妇正要站起来系裤子,突然一只有力的大手从后面一把将她拖了进去,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小媳妇“嗷”的一声便昏了过去!

原来佛像后面的空地正是驼背睡觉的地方。因为没有其他好睡觉的地方,驼背就拿一些干稻草铺在佛像后面空地上作为自己的床铺。这天因为没有人前来打米,驼背无事可做,就在后面躺着睡午觉。迷迷糊糊之间突然觉得一股热水洒在自己脸上,驼背睁眼一看,只见一个雪白的嫩屁股正对着自己的双眼,驼背气不打一处来,想也没想就一手抓住她的衣服拖了过来。驼背原以为是村里什么人故意来吓他,所以也想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吓他们一吓,待到拖过来时才知道是一个浑身软绵绵的小媳妇。但转念一想,不对呀!外面这么黑,肯定是晚上了,平常人连过路都不敢,怎么可能有这么大胆的妇人敢到这里来撒尿呢?莫非是菩萨可怜自己一生没有女人,又念在自己平常给庙里菩萨打扫卫生的缘故,故意给自己送来一份厚礼!

驼背并不知道小媳妇已被自己吓昏了,急忙点着案台上的香烛,一看小媳妇还长得挺俏的,脸如桃花,吹气如绵,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驼背觉得这真是上天给他送来的好媳妇,一辈子没有见过女人身体的驼背顿时浑身的血液冲上了脑门,扑上去尽情享用起菩萨送来的礼物!可怜昏迷之中的小媳妇被驼背一阵折腾悠悠醒来,睁眼一看,只见一个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驼背压在自己身上“吭哧、吭哧”地使劲折腾,心里又惊又气又急又羞,“嗷”的一声又昏死过去。

不知不觉,外面的大雨已近尾声,天空慢慢明朗起来,不一会儿,又出太阳了,阳光斜射进庙里,黑漆漆的庙宇顿时亮堂起来。早已累得气喘吁吁的驼背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眼前的小媳妇不是菩萨送给自己的礼物,而是实实在在的过路人!驼背赶紧爬起身来慌慌张张地夺门而去……

从此,驼背再也没有在村子里出现过。而邻村有一个小媳妇平常好好的,一见到陌生人就会脱得一丝不挂大喊大叫的消息迅速传开了,老人见了都会摇头叹息,年轻的汉子见了往往双眼发直,脸上会现出一丝暧昧的、一瞬即逝的笑意,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只有小媳妇的丈夫觉得很没面子,带着老婆四处求医,最后求神拜佛,始终没有痊愈,一遇上不顺心的事情又会旧病复发,无奈之下只好整天把老婆锁在家中不让出门。

驼背失踪的消息是村里的男人们到云阳殿打米时才发现的。怎么几次来打米都没有人在呢?村子里的男人们开始四下打听驼背的下落,始终没有踪影。没有米吃的男人们可急了,只好把打米机房的门锁强行撬掉,准备自己动手打米,谁知一进门才发现驼背整个人像一个烂葫芦一样挂在打米机上空的房梁上,地上蛆虫四处蠕动,发出恐怖刺鼻的异味。

从此以后,云阳殿里就再也没有任何人影出现了,里里外外长起杂草,很快成为山间野兽的一方乐园。

如今,随着大坝蓄水,石砌小路早已沉入水底,云阳殿也成了名副其实的龙宫之殿,任凭鱼虾鳖蟹游戏玩耍。

年 祭

祭神,是家乡所有节日里最为隆重的一种仪式。每到大年三十晚,家族里的每个小家庭都必须拿出自己家中最好吃最贵重的供品和最长最响的鞭炮,来到本姓祠堂里祭拜祖宗。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同时也寄希望那些逝去的先辈在天有灵,能够保佑自家子孙后代年年平安,岁岁吉祥。

祭神是有一套繁琐而又复杂的规矩的。

首先是各家各户凑来的供品,都必须是有荤有素有茶有酒有饭:荤的不外乎是鸡、鱼、鸭及猪肉等各种牲畜,鸡、鱼、鸭必须是宰杀洗净后才能上供,尤其是猪头猪尾及四肢、内脏更是上等的祭品;素的就是木耳、香菇、油豆腐、哨子(这可是家乡特产)、米团以及柑橘之类的水果;茶叶是自家做的,但必须是由没有结婚的大闺女去采摘清明前的茶嫩芽制作而成,做工也十分的讲究,整个制作过程中孕妇不能插手,否则就是对祖宗的大不敬,倘若没有大闺女的人家就只好到别人家上门去讨要一些,千万不能有半点马虎了事的想法凑合;酒也是自家酿制的,有水酒、米酒、黄酒、谷酒(俗称烧酒)等各式酒水,尤其是烧酒,度数特高,用打火机一点就能着火;用来祭神的米饭也有不少讲究,它必须是一锅饭里面的第一碗,既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更不能是半生不熟的夹生饭。所有供品统一交给家族里年纪最大、辈分最尊的老爷子,由他按供品档次的高低从祖宗牌位中间往两边摆好。

老爷子神情肃穆,往日时时挂满笑容的脸上此刻一本正经地板起来,一手拿起一根刚从灶膛里抽出来还带火星的木棍,一手先后点燃供香、红烛、冥纸,供香、红烛被恭恭敬敬地分别装在神台案上的香炉里,而冥纸则必须在天井边上燃烧。据说此举是为了方便天上过往的神灵及祖宗先辈们能够享受到后辈们的顶礼膜拜,在袅袅上升的青烟里、在冥纸飞腾回旋的火光中,早已成仙成神的祖宗先辈们必定呼朋引伴从天而降,前来享受子孙后代供献的各式祭品。然后,在鞭炮震耳欲聋的响声中由老爷子领头,按辈分尊卑的顺序排成整齐的方阵(通常女人是不能参加的,没有男人的家庭由儿子顶替,倘若没有儿子的话,那就只有站在旁边看的资格),向黑色的祖宗牌位深深鞠躬,频频行叩拜礼,脑袋碰得叭叭直响,心里默默地祈祷列祖列宗们能保佑子孙后代平安吉祥。

于是那些做小孩的也就格外快活起来,一会儿围在旁边挤着看供品,一会儿抢着地上尚未炸响就已熄灭的鞭炮,跟在后面,模仿大人们“三跪八拜九叩首”的古怪动作,以博大人一声“乖孩子”“有出息”,其乐也融融。

最有趣最令人向往的是每年年祭后和正对面的刘姓家族比赛放鞭炮。

事先,两个家族的首脑彼此约定,以鸟铳为信号,同时点火,响声时间长者为胜方,败方必须向胜方祖宗牌位行叩拜礼。于是为了给整个家族争面子,各家各户在临近年关的日子,都得想尽办法去弄上几挂质地上乘的鞭炮,富裕的家庭只需拿出积蓄去商店购买就是,贫困的家庭就得说尽好话,东挪西借,甚至低三下四去乞求商店老板赊一点。就这样忙碌一段时间,终于等来了那场面壮观的一刻:两个家族各自将鞭炮撕开把引线连接起来,用谷筛盛好,像一条红色的巨龙盘踞在灵位前,男女老少站在祖宗牌位下面,满脸虔诚之色,只等鸟铳一响,便各自为祖宗呐喊助威,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人丁兴旺。通常的结果都是以我们家族的胜利而告终,这种比赛年年进行,花样年年依旧,一直坚持到有一年因农村分田分地,家家忙于耕作,疏于照看,致使刘姓祠堂被大雨冲垮,土墙倒塌,把祖宗牌位砸个稀烂才作罢。可过了不久,刘姓家族便出了几个生意人,大赚一笔后搬到城里去居住,过年就不再回来祭神了。

然而,祭神给我带来快乐的同时也带来更多的痛苦。每年祭神时的供品由老爷子按档次高低往两边摆放,供品被摆在中间的就代表主人家的收成好,地位高,因而说话的嗓门也就随供品的位置而响亮起来,平常因劳作累得佝偻的腰肢也挺得笔直起来;供品被摆在两旁的人家,就只有满脸愧色地站在两旁,任老爷子严厉的目光扫来扫去,我家老爸就常常不幸站在此列,任老爷子和供品摆在中间的人家鄙视……我们哥几个就是在这种鄙视的目光中慢慢长大,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到外地去读书的。

老爸之所以会站两旁,实在是因为当时上有老下有小,七十多岁的爷爷和奶奶,体弱多病的老媽和“一串”瘦小的儿子,全靠他一点微薄的工资来维持,一年到头勉勉强强总算没有缺吃少穿,可多多少少总得看别人的白眼过日子。当时家乡流传着一句俗语:“农村伢崽真可怜,要吃米饭等过年”,又怎么能备上品种齐全的美味佳肴去孝敬祖宗呢?为此,年年香炉冒青烟,年年祭祖靠两边。望着站在旁边的老爸,我们哥几个怎好意思去抢那些未燃的鞭炮呢。只能望着黑幽幽的灵位出神,盼望古色古香的香炉能像神话中的聚宝盆一样,给我们带来幸福、吉祥……

如今过年的时候,虽然家族里的年轻人不再守在祖宗灵位前叩头作揖,而是吃饱喝足之后一边围坐在电视机旁看春节联欢晚会,一边拿起手机发微信拜年,或手忙脚乱地抢红包,可年祭时的热闹和庄严还会时不时勾起我那远去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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