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手空拳去摇号(中篇小说)

2021-02-28 20:15王棵
文学港 2021年12期

王棵

王棵,男,1972年生,江苏籍,作家,编剧。2005年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曾获《小说选刊》2003-2006全国优秀小说奖、《十月》2007年度“新锐人物”奖、2018年度《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著有《守礁关键词》等书8部。编剧有电视剧《龙潭双枪》《突击再突击》等。

1

姓名、身份证号、户籍、婚姻状况、手机号均填毕,发送验证码,购房号码生成。从打开房协网页面到完成购房申报,吉波只用了一分三十七秒。如此神速跟他是个电脑高手没有关系。去年七月二十九号到现在,四百八十三天里,吉波已报名参加过六个楼盘的摇号。熟能生巧而已。

入籍一年后有购房资格,这是本市现行购房政策。吉波前年大学毕业并获得本市户籍,去年七月二十九号入籍满一周年,当天,他就报名参加摇号。“政府限价,同地段、同档次的新房比二手房便宜那么多,买了就赚,你有资格买,不买那不是脑子有病吗?”程小晋的尖牙利嘴道出了本市绝大多数市民的心声。

吉波获得购房资格的第一天就参加摇号,并在之此后近一年半的时间里重复报名六次,主要是受了“程小晋”们的蛊惑。

这个楼盘比之前哪个楼盘都热。之前,最容易摇中的一个楼盘,是一千个人抢三百多套房,中签率有百分之三十,就这,吉波都没摇到号。眼下这个楼盘,政府限价限得比人们的预想要低很多,遂成为当下首席网红盘。保守估计,将有两万多人参加摇号,而开发商本期拿出来销售的房子只有两百零三套,中签率百分之零点零一,一千多个人里才会出现一个幸运者,这就跟中头彩差不多。二十五岁的吉波从小到大都活在运气的背面,中头彩这种事他想都不会去想。

吉波完成购房申报去了趟卫生间。回到房间拿起手机,看到五个未接电话。查阅通话详情,都是程小晋的。吉波火速回电。“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给你打了一堆电话不接?”程小晋一上来就是斥责。吉波的这位室友在外人面前永远是微笑天使,在家人、好友面前,常常突如其来地表现出霸道和凌厉。吉波从大学跟程小晋同居一个宿舍,到现在同租一套公寓,整整六年,对程小晋的性格了如指掌,也懂得如何帮程小晋抚平情绪。吉波忙解释、道歉:“我刚才去解手了,‘大手。对不起啊大明星。”程小晋最爱听的奉承话是“大明星”,百听不厌。程小晋的暴风骤雨遂变成涓涓细流:“波波!报完名了吗?”吉波想如实说“报过了”,话到嘴边他决定逗一逗这位双面骄男:“哎呀!怎么把报名这事儿忘啦!”一如吉波所料,程小晋立即暴露出金毛狮王的本性:“我就知道你不当回事,赶紧打电话过来催一催你。我说吉波,你打算一辈子这么稀里糊涂过下去吗?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清楚,真要摇到号,马上就赚一大笔。那些如今没有买房资格的人想买不能买,你有买房资格,你只要摇到一个号,就可以赚一大笔,怎么你从来不把这当回事呢?……是不是前面六次,如果不是我催你、逼你,你也是不会去报名的对吧?你呀!可真有意思,你摇到了号,赚到了钱,那钱归我吗?算了,你自己看着办吧,爱报不报。你这种人,成天浑浑噩噩,活该一辈子穷命……”

亲如兄弟,这四个字用来形容吉波跟程小晋的关系,绝不过分。否则,程小晋不可能这样对吉波口不择言,吉波也不可能容忍程小晋的口不择言。朋友关系,与夫妻关系有异曲同工之处。比如吉波早已老死不相往来的父母,在他们有限的八年婚姻生活里,可谓“相敬如宾”“从没红过脸”,他们唯一一次吵架是在吉波八岁那年。这之后不到一个月,他们的婚姻解体。吉波见过一些当着亲朋好友的面大吵特吵甚至大打出手的情侣或夫妻,他像多数人一样被他们彼时恨不得杀死对方的气势所蒙蔽,坚信他们很快就会分手,但往往正是这类欢喜冤家才真正情比金坚,只有他们这一款的感情才是万年永不倒的钢铁长城。吉波忍住笑听程小晋数落着数落着,直到后者在怒气值达到至高点时提出绝交,这才慌了,连声道:“报啦报啦!我这不逗你玩儿嘛,生什么气嘛?!”“少跟我来这一套没用的,到底报没报?”情绪平复的程小晋将信将疑。“报啦,真的报啦!骗你我这辈子买不上房子。”“呸呸呸!你怎么能这么说呢?”程小晋的语气倏尔变得伤感起来:“波波!我们都会住上自己买的房子,用不了一辈子那么久,就都会,听懂了吗?……报了名就好。乖的!你的购房号码是多少?我的是一万零六百九十六号。”

程小晋当然这次也报名参加摇号了。这个盘,简直是政府刻意要给市民高福利,批给开发商的开盘价是两万二至两万五。知道这个盘业已交付的一、二期在二手房市场上值什么价吗?均价三万八一平方米。有人说,开发商这次跟政府没搞好关系,才被迫近乎半价销售。也有人说,开发商一、二期表现不佳,为更加利于销售,乱改方案,把规划中的超大户型改成大户型、大户型改成中户型,值此国家“房住不炒”的政令诞生一周年之际,本地政府需要找个典型来血祭房市,给长期嚣张、跋扈的开发商们提个醒,以儆效尤。这个外埠开发商不幸被选中,三期碰到了这么个对其来说堪称黑天鹅惨案的楼价腰斩事件。还有一个说法:开发商缺钱了,急着卖掉三期的房子,去开发另一个更大的项目。这个说法太合常理,反倒成了最小众的说法。生活的铁幕太厚重,人们早已不愿相信一个谜底那么容易揭开。

不管什么原因,不管这些原因真假,买到即赚得小一倍,这已既成事实。程小晋是本地人,从前年政府限价开始就加入了摇号购房大军,算起来他已经摇了十三次了。有两次是摇中了的,这其中一次,二手市场价是一万九,其时的开盘价是一万六,买到虽然赚到,但也赚不到几个钱,就这,程小晋当时都差点出手。若不是因为打心眼儿里瞧不上这个位于市北贫民区的刚需盘最终改了主意,程小晋早就是有房一族了。眼下这个盘,買到可以赚到这么多,而且程小晋朋友圈中稍微上点档次的人都认为这个盘是本市数一数二的豪宅盘,能住进去,就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证明。这样一个盘,程小晋不报名,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

程小晋最后在电话里跟吉波展望了一遍摇到号之后的全新人生,这才挂掉电话。吉波如遇大赦般将手机扔到一边。说真的,他从来没有真正构想过买房这桩事。或许,他深知自己作为物流公司的一名七七八八各项加起来一个月收入不超过八千的普通员工,没有父母支援,在这个新一线城市连最小户型、最偏远的刚需盘都只好望洋兴叹。吉波的父母,十七年前离婚后各自组建新的家庭并在其后双双给他添了一个弟弟,他们商量好了似的,对后来的儿子视同珍宝、对长子视若累赘,让他们给吉波付首付?先等他们富到可以胡乱施舍的时候再说吧。不幸的是,他们后来组建的家庭,跟先前共有的家庭一个卵样,从未出现过富起来的征兆。

或许不是这样,是吉波个性使然。个性令他对买房这桩事了无兴趣。“你的脑子是不动的。你就是个脑残!”程小晋经常这样对吉波施以毒舌。“脑残”是言重了,安于现状、随遇而安、不思进取是有的。为什么非得买房?有时,程小晋批判过火,吉波也会反击:“你没看最近的新闻吗?国家推进‘租售同权,早晚有一天,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和住在租来的房子里,享受一样的权利。既然这样,为什么一定要买房子?我一辈子租房子住,也没问题吧?”程小晋火冒三丈:“你还真是脑残!政策这种东西,一天一个变,这你也信?”

总之,吉波每次听程小晋说到买房就觉得无趣。现在是周六下午两三点的光景,吉波延续周六上午必睡懒觉的惯例,半个小时前才起的床。此刻吉波虽饥肠辘辘,但懒虫附体的他仍躺到了床上,玩起游戏来。玩着玩着,他开始构想剩余的一天半休息时间该怎么度过。构想了片刻,就放弃了。有什么好构想的?这是一个对吉波这样的年轻人来说怎么都不可能无聊的时代,有太多的“朋友圈”可以刷,有太多的段子可以看,有太多的游戏可以玩。可以玩全民K歌,可以上交友软件,不嫌费事的话,还可以组织同事、朋友玩狼人杀、剧本杀,用软件打麻将。除了最末那一项,其他都不用花钱。这是一个不需要花钱就可以把周末过得丰富多彩的时代。对!智能时代。所以,即便吉波因不想埋单而从不去酒吧、KTV,因为囊中羞涩暂时交不到固定女友,却也照样可以把周末过得丰富多彩。倘若过得开心、内心平静是人生至高目标,那么金钱绝非是通往那里的首席通道,好的性情才是。在这个智能时代,吉波不掷一金就能自寻开心的性情就是他的天赐法宝,令他可以过得比多数有钱人还开心,总能内心平静。他无需自寻烦恼、动不动就去琢磨买房这种事情。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就好。

窗外的天空蓦地增加了亮度,吉波抬起头来,看到一块云刚被阳光推开。这城市常年灰蒙蒙的,有阳光的日子就是节日。从大一到现在,在这个城市居住六年,早已感染了这城市人的向阳基因,此刻,内心免不了蠢蠢欲动。他从床上跳下来,撩开窗子往下看。下面,有这座城市最好的商业。此刻,阳光陡然驾到,川流不息的俊男靓女荷尔蒙闪光。吉波决定下去,与他们同赴这场光影大餐。可以随时在如此一流的商业区走走逛逛。而这,也无需花钱。在洗漱间慢吞吞地仔细把自己收拾一番,穿衣套鞋下楼。临出门,他像往常一样,满意地回头看了看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说这套房子是吉波和程小晋合租的,并不十分准确。这套位于本市首席CBD的高端公寓,租金高过本市任何地方的公寓和住宅楼,两室一厅,七十多平,月租金八千。程小晋一毕业就租住在这里。同时毕业的吉波当时务实地与三个陌生人租住在城东一个老工业区的破旧家属楼里,住下没几天,被程小晋得知后,勒令吉波搬去与他同住。“你租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以后你生活圈的主体就由住什么房子的人构成。租在豪华公寓里,你以后的圈子就主要是住豪宅的人。波波!做人不能没有心气儿,不能甘于平庸。”程小晋如是教导吉波。他把次卧让给吉波,每月只象征性地收吉波一千块钱。吉波给他两千他坚决不要。“你要真想按规矩给,至少得给三千五。否则不要给。”吉波想想三千五确实给不起,又不敢搬走,只好同意按一千块分担房租。

不是程小晋阔绰,是他真心把吉波当哥们。其实程小晋与吉波同样出身寒门,唯一不同的是,程小晋的父母乃世间少有的恩爱典范。不过,程小晋跟父母关系可僵啦。不怪程小晋的父母,实在是程小晋的作风让他平凡的父母大跌眼镜。“你做事总不接地气。”这是程小晋母亲对他的批评。父亲的批评则要具体一些:“小晋!你看看你,衣服、鞋子追求牌子货,一个男孩子用那么多护肤品,把自己弄得像个富二代似的,有必要吗?成天下馆子,去酒吧、咖啡馆,没完没了地社交,那些不需要花钱吗?你别忘了,我们是什么人家。”程小晋最讨厌打小算盘的人。在他看来,打小算盘的人不是真的节俭。真正节俭的人应该是在大的方面开源节流,不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小处节俭的人通常都大方向上不动脑筋,到头来,并不会真正达成节俭的结果。那跟表演节俭有什么区别?程小晋瞧不上父母的小市民气,一毕业就跟父母说好互不干涉,出来租在最好的公寓里。他有艺术特长,十九岁参加一次大型选秀,进入过全国赛。故而,工作之余他有机会接单主持商务活动、红白喜事。程小晋收入虽比吉波多,但他开销大,租住这套房子仍有压力。压力是有,但他尚且用不着借贷,即可安居于此。

吉波下楼来到阳光充足的精美街区瞎逛,忽而某个时候,他因自己有一个出手大方、对他颇多照拂的本地挚友而心里面暖得不行,继而更加觉得当下的生活沒有任何不妥。拥有一份珍贵的友情,也能成为吉波说服自己满足现状的理由,这就是吉波。

2

程小晋给吉波打电话的时候,就在他租住公寓楼下的这片商业区内。确切说,是在商业区东侧那家国际五星级酒店一楼的咖啡厅里。彼时,他与一位从纽约回来的华裔朋友在此约见,后者去了卫生间,他趁着这个间隙从包里拿出苹果电脑完成了那个报名,并给吉波打了那个督促电话。当然,电话还没打完,那位纽约客已回到了座位上。程小晋霸道、凌厉的样子把这人惊到了,他紧张地坐在程小晋面前盯着他看。与此同时,反应敏捷的程小晋迅速恢复了活泼、爽朗的样子,挂掉了电话。“你要买房吗?”那人指了指程小晋刚搁到桌上的手机,“我听你在电话里跟朋友说的。”程小晋脑子里迅速闪过一堆思绪: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在试探我有没有房子?他如果知道我没有房子,会怎么看我?这年头,有房子的人还要比房子多少,比到底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呢。某次饭局,某人显摆自己住的是别墅,对面一个在二环边住大平层的人悄悄将脸别到一旁,撇了撇嘴。程小晋看出来,他是在笑面前这个人不知道其位于绕城高速外的别墅,在价格上只等同于奢华大平层房的两个卧室。住别墅和住大平层的还暗中较劲呢,怎么能让眼前这个一身名品的海外友人知道我是个没房子的人?

这样一堆思绪,早已拿到了程小晋肉身的永居权,一旦眼前的人说到房子的话题,立即突破他身体的黑暗处,跳到他的脑海里。是啊!程小晋对“房子”这两个字太敏感。“不是!我朋友,是他,他要买房子。”程小晋说。那堆思绪形同一群聒噪的蝙蝠,在程小晋熟练抛出这个解释的同时,安静下来,退居到了他身体的深处。程小晋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他想换个话题,比如,“你姨父什么时候从副厅调成正厅的?”他之所以今天约见此人,不就是因为上周末一次饭局上与此人一面之交时听别人说到其姨父在某要害部门掌握实权吗?当然,程小晋也并不是当前遇到了什么棘手事,需要此人的姨父帮忙运作。只是一种收集人脉的习惯而已。人脉即机会,即财富,即能力。程小晋从十三岁略通人事起便热衷捕捉一切可以让他功成名就的机会,十七岁读大学起他就渴望暴富,如今他二十三岁,开始深知素质即实力,即核心竞争力的道理。他热衷结交名流、富豪、各类精英,以便以最快速度提高自己的素质。

眼前这位美籍华裔青年对“房子”的话题却表现出了十足的兴趣。“熙泰榕幸对吧?”这位萍水相逢的国际友人将扣在桌上的棒球帽反戴到头上。程小晋看到帽子的品牌是巴黎世家。当然,此前他一坐下来,程小晋就看清了帽子的品牌。见面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对方身上的衣饰都是什么牌子,程小晋十来岁就有这个习惯。他还对车子的牌子无师自通,七岁就能说出迎面开过来的车子是什么牌子,如果是国产货,他会尖着嗓子冲车子喊:“垃圾!”成年后他为此羞耻,不是耻于自己的势利,而是耻于那时不懂得掩藏心中好恶。现在他自认为配得上“心机BOY”这个词,且为此自豪。“我知道熙泰榕幸。抢疯了,我姨预测,会有两三万人摇号。”那人又道。程小晋用一种优美表情冲这人的杯子示了示意:“你要续杯吗?”他还是想把话题转移掉。那个表情说来话长,它源自颜值颠峰时的布拉德·皮特,程小晋十一岁那年通过电影《大河恋》跟布氏学会了这个表情,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日均使用它十次。他崇拜过不下二十位欧美男星,共同的原因是他们够帅,他认为颜值即机遇和财富,尽管,事实上,目前为止,他的这个观点还没有在他身上得到印证,他的颜值一直没能帮他脱离小市民阶层——对!程小晋是个很帅的人。这位帅哥最近几年如果发现某个同龄人崇拜韩星或国产小鲜肉,而不是像他那样一如既往地只崇拜欧美明星,会在内心里瞧不起那人。

“我姨也报了名。”面前的这个人促狭地向程小晋轻笑了一下,“我姨没别的爱好,唯一爱好就是收集房产。”“你的意思是,你姨有很多房产?”程小晋对“房子”派生出来的话题感兴趣。它们才是通往智识的有用信息流。“那怎么她也去摇号了?她没资格买啊,现行政策是一个家庭名下如果已经有了两套房,就不能买。”“她有她的办法。”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是个中国通,这个据说在华尔街精英家庭长大、加起来只到过中国三次的人摇摇头,“你不知道吗?在这边,只要有办法,天大的事都能办成。我姨也像别人一样去摇号,就是走个程序,做做样子。”他应该不比程小晋大吧?可是程小晋觉得他远比自己幼稚。程小晋望着他,想起十七八岁时的自己:因为爱扮成熟、太想树立老于世故的形象,反而言语间露出马脚。这个人的情商也就相当于程小晋十七八岁时的水准吧。甚至没有。

假使,熙泰榕幸本期的两百零三套房真的有部分可以内定,假使,这人的姨妈就是享受特权的买方之一,这人有可能知道吗?不可能。有能力享受此类特权的人,都深知“深藏功与名”的必要性,绝不可能随便让一个满嘴跑火车的亲戚家的孩子掌握自己的任何秘密,除非,那种孩子根本就不是他们的亲戚。程小晋忽然意识到,这人的姨妈是虚构的,理所当然,所谓的厅官姨父也不存在。一念至此,程小晋再次把目光投向那棒球帽。再仔细看此人搭在椅背上的加拿大鹅羽绒服、挂在毛衣领子上的雕牌墨镜、驼色拉尔夫劳伦毛衣、“Thom browne”卫裤、椰子鞋,没来由程小晋就觉得这些名牌里面混有高仿货。这么主观臆断了一下,他的华裔身份也让程小晋怀疑了。也许,这只是个家境尚可、英语专业、虚荣心过于强烈的本地在校生而已。程小晋忽然为自己先前确信对方是个不通中文的“香蕉人”而体贴地用英文与他交谈感到难堪。

程小晋经常遇到扮演富二代、官二代、名門之后或名门之戚、官员之戚的同龄人。那种扮演,在他的生活圈里,是常态。他自己也擅长这种扮演。所以,在许多人眼里,他是个有着神秘背景的不凡人士。在那些主要由富人或渴望富有的人组成的生活圈里,走出身寒微人设的,鲜少能遇到。这就是程小晋无需真凭实据,仅凭一点推测,就可以给面前这位同龄人下“伪富二代”结论的原因。

不过,程小晋并没有因此讨厌面前的这个人,反倒觉得对方有点傻萌。刚好有个电话打过来,这个商业区南侧一条老街里有家网红火锅店,两个外地来的朋友刚点完一个鸳鸯火锅和半箱啤酒,问他有没有空过去聊会儿。程小晋友好地向“纽约客”道了个歉,唤服务生过来,主动埋单后,起身离去。

周末是程小晋的另一条赛道。比之于机场飞行调度员的职业所规定的生存赛道,周末的社交生活所能带来的诸多可能性,赋予程小晋的,是一条他更看重的赛道。直说了吧,程小晋其实一直想辞职。尽管才工作两年,封闭的机场调度室已令他心生厌倦,也无法承载他的暴富梦。如果有一天,他在咖啡馆、火锅店、酒吧、酒楼、浴室、旅行途中所遇到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男的、女的、老的、幼的、正经的、不正经的诸多萍水相逢的人之中,有一位能帮他推开一扇确凿无疑的财富之门,他一定会当即辞职追随他而去。当然,直到现在,这个贵人还没有出现。

周五、周六,程小晋通常都是很晚才回到公寓,今天也不例外。凌晨两点,程小晋回来了。加上火锅店里的两瓶五百毫升装百威啤酒、晚餐的两杯红花郎白酒及随后三个酒吧的两杯XO、半瓶干红、不计其数的细支装啤酒,这一整天他喝了多少?不知道。程小晋的酒量不错。当然,天赋、后天锤炼都有功劳。后者是主要原因。程小晋是个凡事都比常人付出更多努力的人。从爱马仕钱包里掏出门卡之前——这只钱包是程小晋大三那年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他抬起袖子嗅了嗅,觉得异味不大,又从包里掏出口腔喷剂清洁了一下口腔,这才刷卡进入。程小晋在任何人面前都注重个人形象,哪怕这人是与他情同手足的吉波。就算知道这个时间点吉波理应已酣然入梦,他也不会在这方面松懈。虽然并无太大异味,程小晋进入主卧的第一刻还是快速脱掉外衣。他打开衣橱下方的抽屉,找出一只防尘衣罩,将外衣装进去,再挂到衣橱里,随后在手机备忘录里写下一行字:起床后喊干洗店过来拿衣服。接着,他找出一套干净的CK内衣进入洗漱间。等洗完澡回到房间躺到床上打开助睡音乐准备与接下来的失眠对抗时,他才意识到中央空调在他回来之前就是开着的。怪不得他进屋之后一直没觉得冷呢。这个吉波,真是健忘。昨天程小晋跟他讲过的:最近他手头有点紧,空调能不开就别开。

是的,程小晋平时虽然出手大方,但若临时遇到经济危机,他一定会短暂开启节约模式。除了大方,他还是个有规划的人,如果大方与规划对立,他也会立即将大方打入冷宫。程小晋在吉波面前自然是比较随意的,现在,他有点生气地径直推开次卧。他要把吉波从睡梦中拉出来教训一番。令他吃惊的是,贪睡的吉波还没睡。此刻,吉波半躺在床上,两手将手机抱在脖子前方,对着屏幕傻笑。“这么晚了你在跟什么人视频?”程小晋对吉波可谓了如指掌,吉波干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我一会儿去天猫上看看有没有哈,先这样,拜拜!”吉波迅速关掉视频通话,将手机扔到一边,故作沉着地抓起枕头边的半袋饼干。一块饼干还没掏出来,程小晋就抢过袋子搁到一边。“又是几块饼干当晚饭是吧?叫个外卖能要几分钟时间?你真是懒到家了。”程小晋目露凶光,看着不知所措的吉波,继续训斥,“又是那个女的?‘天猫上看看有没有,她又问你要什么了?”一个月前,吉波在陌陌上认识了一个女孩,资料上年龄二十三岁,名为“天池妖姬”。吉波被她迷得不行,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给她发“早安”,睡前必给她发“晚安”,没有一天遗漏。有事没事,吉波就会给她留言,诸如“吃饭了吗?”“在外面还是在家里?”“今天降温,穿暖和点。”等等这类不带智商的话。女孩从不及时回吉波微信,最慢一次三天后才回复,仿佛她不是个时刻将手机放在身边的正常的现代年轻人。这意味着什么,稍有智商的人都心知肚明。吉波却持之以恒地对女孩单方面热情。这些热情通常都会付诸于实打实的行动。截至昨天,吉波在天猫上给女孩买过一条swarovski手链、一套lululemon瑜伽服,帮她点过十几次外卖,陆续往她粉丝寥寥的抖音账号上打赏过两千多块钱,这些钱加起来,接近于吉波目前的存款总额。显而易见,如果还有钱,吉波会继续去填塞这女孩的欲望。问题是,尽管吉波多次低三下四请求一见,女孩都能找到理由拒绝。认识六年来,吉波在程小晋的眼皮底下被不下十个这样的网友骗过。最可笑的一次,资料上十九岁、头像是个粉面娇娃,最后由程小晋侦破发现,是个年逾七旬的鳏夫。可恨吉波从未吃一堑长一智,每次都百倍投入,视程小晋的劝诫于不顾。“我再告诉你一次,这一次,仍然是个骗子。你要再这么不停地入这些骗子的坑,咱俩绝交。”程小晋威胁。

当年,程小晋参加全国选秀,进入全国赛,一贯散漫的吉波发动他的中小学同学、发小、家人、亲戚,一切他微信、QQ、微博上有账号的人,给程小晋投票。虽然程小晋进入全国赛后第一轮就被淘汰,但他永远记得吉波这份情。仍是当年,程小晋因选秀失败变得性格乖戾,同学们对他避之不及,只有吉波能忍受程小晋的恶言和神经质。“大明星,消消气!”吉波每每涎脸笑着,以不变应对程小晋的万变。每至此刻,程小晋立即会因自己莫名其妙的恶劣态度而自责,不好意思再瞎闹,继而平息情绪。吉波暗中充当着程小晋的心理按摩师,尽管吉波并不知道自己对程小晋有此功能,但程小晋心里清楚。大三那年,寒冷的雨夜,程小晋出门应酬,被人下药,昏迷前最后一刻拨通吉波电话,这个一接通就断、程小晋没在里面来得及说一句话的电话,让一贯迟钝的吉波敏锐地意识到程小晋出事了,当即打了“110”,协同警察找到事发地点,在程小晋正要被人下手的最后一刻出现……吉波身上有真实的热忱、憨厚、质朴、仗义,这些足以抵消他身上真实的笨、懒散、邋遢,至于他的随遇而安、不思进取、得过且过,虽然严重与程小晋的人生观不符,但总归算不上道德瑕疵,程小晋最终总会说服自己接受。总之,不管每一次程小晋如何对吉波暴跳如雷,最终都会想到吉波身上的諸种难能可贵。今天亦如此。“算了,你好自为之吧。”程小晋回到了主卧,上床睡觉。很快他忘了吉波带来的不快。他有太多迫在眉睫的眼前事、必须提前规划的未来事,需要费思量。

3

吉波和程小晋都不会想到,吉波将摇中熙泰榕幸。给吉波一颗豹子胆,他最多也只会用它去拒绝心仪女孩的无度索求,绝不敢去做这等春秋大梦。那天,吉波和程小晋报名通过后,分别被拉到了开发商的两个微信群。吉波在他所在的群里从不发言,最多只是看看,有时候看都不想看。群里真是吵死了。每天都有人提醒别人要早作准备。“大家先把钞票搞整齐噻,万一真中了狗屎运,连首付款都没准备好,那就要闹笑话了。”群里诸人显然都有足够的摇号经验,深知摇号日之后用来准备购房款的时间有限。便有人嘲笑提醒者:“那还用说?”有人在群里做白日梦——这样的人并不少,每天都有三四个:“我要是摇到了,我就把富森美家俱城买空。”一个高档家具城是买不空的,能搬空其中一家商铺都是有钱人,用不着来这儿拼运气,这人纯属搞笑嘛。“真要摇到了,老娘就翻身妇女把夫踹,受够了那个给老娘戴绿帽子的孙子。”这一定属于当众卖萌,从未见过公开宣称老公出轨的女人。说不定全世界数她婚姻最为美满幸福。有种人比较暖心,隔三岔五就会发出一段精心编写的祝福语,祝所有人都被好运眷顾,拿到熙泰榕幸的房号。这种祝福虽不讨厌,但毫无价值。还有混到群里的房产中介,动不动在里面发楼盘销售广告。主要发的是公寓。住宅被严厉限购,公寓不限购,但普遍的认识是,公寓是个坑。所以,群里这些不知怎么混进来的房产中介煞是令人讨厌。总的来说,吉波觉得这个微信群就是一个纯粹的骚扰源。他想退群,却怕程小晋知道了骂他。只好忍着烦躁与这群同在。也有让吉波觉得这群尚有价值的时候。每天都有人会在群里发红包。吉波逢包必抢,当然,抢到的最大一个红包,只有六块八。红包不在于大小,在于抢夺时的快感。吉波可喜欢抢红包的感觉了,这方面他挺孩子气的。

程小晋在他所在的那个群里很活跃。提醒别人把钱准备好,发一发臆症,搞一搞笑,卖个萌撒个娇,来段祝福语,发个小红包,这些事,每一件他都在群里做过。做完了,还会跟吉波分享。当然,那个时候吉波会出于友情应和他。程小晋每天早上出门上班前、每晚睡觉前,都要跟吉波分享他的心情。从报名通过,到正式摇号,总计十四天时间,程小晋的心情起起落落不止十三次:“要是我摇到了我会不会高兴得疯掉?”“要是我摇不到怎么办?”“我一定会摇中的?”“我怎么可能摇中?”吉波感觉这个叫做熙泰榕幸的楼盘,再不开盘,程小晋没疯,他会给程小晋搞疯了。

摇号前一日,周五,程小晋上夜班,傍晚六点出了门。他要次日下午才会回来。理所当然,如果熙泰榕幸的摇号上午就开始,程小晋就只能在机场控制室里通过微信群和购房小软件监控摇号结果。事实也正是如此,上午十点,熙泰榕幸摇号开始。这个时候,吉波早已把摇号忘到了银河系之外。昨晚,因程小晋夜班,吉波得已独占公寓,每当这种夜晚,吉波倍觉放松,如果恰好明天不上班,他会尽量拖延时间睡觉。不睡觉的时间用来干什么?当然是刷朋友圈、玩游戏、狼人杀、剧本杀、用软件打麻将,还有——微信视频。啧!明天就要被天降神运击中摇到房号,今晚桃花运率先登场了——午夜时分,吉波与“天池妖姬”的关系终获突破:后者答应了他的约见之请,明天上午见面。非但如此,吉波还得到了“天池妖姬”的大号。众所周知,人们在交友软件初识时,常选择让对方加自己的微信小号。加大号证明吉波通过了“天池妖姬”的某种考验,证明她的某道防线已被他的耐心打破,不是么?

吉波本意是想邀“天池妖姬”在他与程小晋的公寓见面,抑或她住处,“天池妖姬”没同意。“可以找个地方坐一坐。”“天池妖姬”对见面地点的审慎,让吉波觉得她真人不可能“妖”,很可能是个娇滴滴的邻家小妹。“那到我这边来嘛!”吉波发了一段表情比文字多的信息过去,“我这边很多可以坐的地方,喝茶,喝咖啡,喝酒,吃饭,都有。”“那好,明天中午见。”吉波自然是越早见面越好:“早点呗!一起吃早餐?我们下面一家台式茶餐厅里的油条、豆浆特别好。”“太早了没必要吧?这样吧,上午九、十点的样子?”“那好,九点。九点钟,说好了,九点钟,不见不散?!”八点半吉波就下楼了,这个时间点还没开街,稀稀落落的行人之间,吉波魁梧的身影颇显突出,脸上的焦灼亦或焦渴还有青春痘,倍加引人注目。“天池妖姬”九点半才到。吉波此前见网友,失败居多,所以其实他也没抱太大希望。出现在吉波面前的女孩,绝不止资料上所写的二十三岁,肯定超过三十了,称之为女孩都不合适。女人!真正让吉波意外的是,还有一个孩子躲在她身后。“儿子!你想吃什么?”他们在“鹿港小镇”茶餐厅坐下后,女人问孩子。是一个文静的男孩,六七岁,从见到吉波第一刻起,大眼睛一刻不离吉波的脸,仿佛他是女人雇用来监控吉波的神探。孩子紧抿着嘴,不说话。“想吃什么?跟哥哥说。”女人道。孩子还是不说话,只管盯着吉波看。吉波板起脸来纠正:“请叫‘叔叔,我二十五了。”说这话时,他看着女人的目光是多情的。“好吧!‘叔叔。”女人温和地放弃了先前那个她刻意为之的称谓。

毋庸置疑,吉波迅速忽略了这场约见的诸种意外,只把注意力落到了本质上。本质是什么?这个女人是漂亮的、性感的。虽然她素颜、穿运动装,但漂亮和性感全都在线。如果化个妆,再精心打扮一下,那还得了?吉波掏出手机,把电话、微信、QQ等他经常登录的几个软件全部调到静音模式。这个周六不要太美好,吉波要专心享受这场被一个小神探监控的约会。时间过得真快啊,他们在“鹿港小镇”吃了些甜点,又去商业街东侧的河边走了走,再回到商业街西侧的那家越南料理店,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熙泰榕幸十点开始摇号,十二点整摇号结束,随后,结果在网上公示。摇号结束那一刻,吉波所在的那个微信群里吵翻了天,这个五百人的群里,没有一个人说自己摇到的,所以,一时间里面充斥着沮丧、抱怨的文字和语音条。但很快,身为熙泰榕幸销售人员的群主发现了本群有一名客户的号码在中选名单之列,并且排序非常非常非常靠前,是十一号,她当即在群里发布了这则消息。令众人疑惑的是,摇中者本人一声不吭。“都中大彩了,这个人还这么稳得住,也太佛系了吧?!搞不懂。”群主拨打吉波的电话。吉波自然是没听到。平时如同长在他身上的手机,这个周六显得多么累赘啊,不看不看。毫无疑问,程小晉给他发的微信、语音连接邀请,给他打的几十个电话,他都看不见、听不着。“你结过婚啊?”“你上个月刚办的离婚手续?真好!太好了!噢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那个意思……嘻嘻!”“你喜欢这家的粉吗?如果喜欢,我们下次再来,明天你有空吗?”“待会儿,去我住的地方坐会儿吧。我就住在前边,看!看到了吗?就是那个楼。吃完饭去坐会儿?”变成话痨的吉波耍小心机。这种心机,他有。每次约见网友,只要对方看着还过得去,吉波就会变成话痨。今天,只做话痨是不够的。全世界都在找那个幸运者,这个人对这份幸运置若罔闻、却在幻想与郑女士相守一世的生活,是的,这么快吉波就开始做这种幻想了。“一个天资愚笨的人,更容易成为情痴。”这是程小晋批判吉波的原话。“你从来不知道什么事是重要的,什么事是不重要的,你从来都拎不清。你的脑子就是个摆设。”程小晋从不吝啬对吉波的这种贬损。

4

可是,怎么偏偏就是这种无脑之人交了狗屎运呢?而不是他这种天资杰出、努力又努力的人。正好接班的同事提前来机场,联系不上吉波的程小晋便请求提前下班,同时对吉波充满了嫉妒。显然,他自己没有摇中。程小晋开着那辆已追随他一年的二手宝马X1往住处赶,嫉妒令他有掉头回机场的冲动。不可能,不可能是因为他睡过头听不见手机的声音,也不可能他已知道自己摇中光顾着高兴不愿接电话,更大的可能,甚至唯一的可能是,这个蠢货得知自己摇中后一激动,把手机摔烂了,掉马桶里了——如果他当时正在解手的话。如此一想,程小晋理解了吉波,且开始为自己居然嫉妒吉波感到羞耻,就一心为吉波担心了。

十二点公布摇号结果的同时,也公布了选房日期及签约要求。买房者分三个类别,棚改、刚需、普通。棚改优先选房,后天,即周一选;刚需是周二;普通是周三。通常公布摇号结果与选房签约日之间少则一周多则半月,这个盘二者之间只有这么短的时间,算是特例。这也可以理解,这房被政府控价太低,开发商在这一部分耍耍性子情有可原。

吉波是刚需,周二选房。签约规定称得上严格:全款的当场交付全款,贷款的当场交清首付,否则不予签约。规定时间内不签约,房号取消。程小晋看看时间,已是中午十二点五十八分,如果开发商坚持不加班,离周二下午六点就只剩下七十八个小时零两分钟。这也正是吉波此刻所拥有的筹款时间。这个时间充裕吗?当然不,尤其对吉波这种存款数量约等于零的人来说,更不。接下来直到周二下午六点前的时间里,吉波必须争分夺秒筹款。程小晋必须立即见到吉波,督促这个懒货、笨货努力筹款。

程小晋将车在公寓地下停车场停好,跑步进电梯。但愿这小子在家里,要是不在家里,程小晋都不知道去哪儿找他。电梯打开时,程小晋抬手腕看那块劳力士高仿表,已经是十三点二十九分了。七十八小时零两分就这么无情地变成了七十七小时三十分,它还会进一步缩水,直到变成零。程小晋心急火燎地刷卡进门,却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你们在干什么?”程小晋看到一位女士衣冠整齐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旁边坐着的吉波正用两根橡皮筋向女士表演魔术——他只会这个魔术,还经常玩砸——程小晋当然知道吉波不玩魔术则已,一玩魔术即代表他犯花痴了。沙发上的吉波和郑女士也被突然回来的程小晋吓了一跳,前者甚至因为紧张绷断了一根橡皮筋,后者则迅速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不要走嘛!”吉波张手挡住郑女士的去路,郑女士只好坐下。“你到底怎么回事?电话不接,微信不回,我还以为你手机摔烂了,结果你在这儿优哉游哉跟人聊天。”时间紧迫,善抓重点的程小晋必须视郑女士不见,必须直奔主题。“你给我打电话了?”吉波掏出手机,嘻笑起来:“哎呀!我手机开了静音,没听见。”“有什么事比买房子重要?你居然把手机调成静音,你知不知道,你中了。”“我中了?”吉波脑回路长,没反应过来。“你脑子里塞猪屎了吗?你摇中熙泰榕幸了。”吉波笑容僵住,搞不懂他到底是听明白了不敢相信,还是依然没听明白。程小晋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那个购房软件快速输入:“我没记错吧?你是一万零五百三十五号。”吉波嘀咕:“真有你的,把我的号比你自己的号记得还清楚。”程小晋叱道:“屁话!我把你的号跟我的号记得一样清楚。”这时他已经完成检索,将手机屏幕塞到吉波眼前:“自己看!公证摇号编码一万零五百三十五号,就在公告的首页,说明什么,你是很早就摇到的,你快看看到底摇中的是多少号,肯定给你发短信了。”吉波迟疑地看着那屏幕,很明显他的脸抽搐了一下。吉波正想按程小晋的指导看一下有没有未看短信时,手机屏幕上出现一个来电提示。“绝对是熙泰榕幸打过来的,不信你接。”程小晋催促。吉波接通电话,果不其然。“请问是吉先生吗?我是熙泰榕幸的工作人员,我很荣幸地通知您,您获得了本楼盘三期的购房资格,请您下周二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之间的时间里,来售楼部办理签约,具体情况我这儿有一份制式通知,我用短信发给您……”电话里的女声还没停,吉波就挂掉电话。

最迟签约时间是周二晚上十点,程小晋把这句话听得真切。这个算是好消息。但也就只是让吉波多了四个小时的筹款时间而已。紧迫的本质依然未变。挂完电话后吉波果然看到一条未读短信,内容与刚才的来电女声一样,上面写明吉波摇中的是极其靠前的“普通第十一号”。吉波却俨然声带失效,就这么无声地看了看程小晋,又看了看正在收拾东西伺机离去的郑女士。“你要走吗?别走!我摇到房子了,你陪我庆祝一下嘛。”声带恢复正常了,吉波卑微地哀求郑女士。程小晋一拳捶到吉波胸上:“你是正常人的脑子吗?你现在哪来的时间跟女网友约会?还不赶紧想办法筹款?你知道你有多少筹款时间吗?你自己打开短信看着。”说话间,程小晋看了表,十三点三十八分,那个快速缩水的时长加上新出现的四小时,却也只有七十九个小时二十一分那么多。“我真的要走了!”郑女士拉起从主卧踅出的儿子,快步往门口走。“那我们微信联系哈!”吉波依依不舍,声音腻得像抹了八百遍凡士林。他的注意力全在郑女士那儿,没注意到郑女士拉开门出去、门关上的这段时间里,程小晋去了主卧察看并回到客厅。“是你让这孩子进我房间的是吗?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不在的时候,除了你,任何人不允许进我的房间吗?”吉波摸了摸脑袋,“我光顾着跟他妈说话了,没发现他进你房间了。”“‘他妈?你就是因为跟一个有孩子的半老徐娘腻歪,把摇号这么大的事都忘了是吧?”程小晋要被气晕了。吉波嘟囔道:“我哪儿想得到我会摇中,你都摇不中,我能摇中,我是想不到的。”程小晋砸东西的心都有:“你跟她睡过觉了吗?”“没有!你没发现吗?人家是良家妇女,不能乱来。哎!告诉你!她就是那个‘天池妖姬,你也看到了吧?一点都不妖,很纯朴。这次是你弄错了哦,她不是骗子,人很好。”程小晋打断了他,鄙夷地说:“她碰都没让你碰,你为了她浪费那么多的筹款时间,你可真够脑残的。算了算了,不跟你一般见识,咱还是赶紧办正事吧,你看看,跟你这么一顿扯,整整花了十五分钟,你现在只有七十九小时多一点的筹款时间,赶紧想办法。”

5

吉波能有什么办法可想?两百零三套房源,分一百四十、一百八、两百二十平三种户型。因他号码实在太靠前,吉波想选最小户型自然没有问题。但就算最小户型,按首套房利率百分之三十贷款,吉波也得准备一百万左右现金用于首付,再加上簽约同时要交付的契税、房屋维修基金、手续费,吉波眼下需要一百一十万。别说让他周二晚上十点前筹一百一十万,十万都困难,不!一万都有难度。到哪儿去筹?跟他爸?他妈?开什么玩笑,大学四年,每个月初,让他爸按离婚协议打生活费,每月就一千两百块,他爸都会拖延。他妈在吉波上大学时还好,怕前夫打给吉波的生活费不够,偶尔会在微信上给吉波发红包,不多,一次一百两百,但几乎每月都会发。然而,前年吉波大学毕业后,她拿四年来发给吉波的红包说事儿了,数不清多次少,暗示吉波向她尽孝心。“你现在工作了,想想你是怎么大学毕业的,没有我,光靠你那不靠谱的老爸,能行?”吉波就给他妈转账,每次他妈那种话来,他就转一次。他不记事,记不清转了多少,一年五六次总有吧,一次不止一千。总的来说,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他妈大学四年来发给他的红包全部归还。让他妈给他钱?做梦。

跟亲戚、朋友、同事借?亲戚就算了,他没有一个有钱亲戚,更何况,他跟任何一个亲戚都很疏离。朋友?也不可能。他不像程小晋,朋友遍天下,他不爱交际,真正称得上朋友的,就只有程小晋一个。除非跟程小晋借。好意思跟程小晋借?人家几乎让他白住公寓,就这,已觉得亏欠人家,当然不好意思借。再说了,程小晋最近还要求他少开空调,银行卡里的存额不见得比他现在拥有的一千块多。同事呢?嘁!同事这种关系,别说借钱,敢开口问人家借,都是冒犯。

吉波脑子再懒,事到临头,这些他还是想得清楚。现在,吉波皱着眉头抬起脸,不安地看向急得根本坐不下来的程小晋。他想跟程小晋说,要不算了吧,我放弃,就当没摇中。对!他真的是这么想的,算了,这房号不要了。他这种人,对远见这种东西不太有感觉,因为远见不会为难人,他只对会来为难自己的事物有感觉。近忧跟远见不同之处恰在于:它就在近旁,会为难人们,要人们解决,要人们马上给个说法,要人们立地成佛,人们能清清楚楚感觉得到。吉波最怕它了。从来都对它避之不及。现在,他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一个叫做一百一十万的近忧跑过来控制他呢?不能,他得赶跑它。算了吧!不要不要。他就是这么想的,真心实意。

当然,刚才从程小晋的怒斥中得知自己中了房号时,吉波确实也像常人一样激动了。但现在,对那个迫在眉睫的忧虑、大得不得了的忧虑的恐惧,使那激动消失得一干二净。“你在想什么?是在想办法,还是在走神?你怎么还改不了走神的毛病?”吉波听到程小晋愤慨的声音。这真是再典型不过的皇帝不急太监急。与房号无关的程小晋急得要命,吉波却只是在想着怎么把放弃的话说出来可以让程小晋不发火。“要不……就不要了吧!”吉波终究还是大着胆子说出心里的想法。“你说什么?什么‘不要了?”“房子啊,我到哪里弄那么多钱付首付?弄不到的。烦死了烦死了。我脑袋都要炸开了。我不要这房子。”程小晋震惊地看着吉波:“你确定你没疯吗?就算只买到最小户型,一百四十平,政府的限价与市场价之间的差价,也能让你至少赚两百万。两百万啊,等拿到房本,再熬三年,按现行政策你就可以卖掉这套房——如果你那时想卖的话——那样,你就可以套现两百万。这个账你不会算?只要你能筹到钱,再能熬过三五年,你就是手握两百万的小富人一个,你将是我们同学里除了那个富二代最有钱的,这个你没想过?”“我想过,谁不喜欢钱?谁不想三五年就得到两百万。别说两百万那么多,二十万,我都会高兴得不得了。但是我借不到首付款,就算借到,也熬不过三五年的呀,哎呀呀烦死了,我不想想这个事了,算了算了。”程小晋一把将吉波拉起来:“你个傻冒,你试都没试怎么知道借不到钱?试都没试怎么知道熬不过三五年?”“那还用试吗?我不是不了解自己,你也不是不了解我。”“我了解你,你就是个安于现状的货,天上掉下个馅儿饼,只要你觉得自己饿不死,你也会嫌远不去捡。”程小晋看看表,“你又浪费掉了十二分钟。你算一下,你现在每分钟值多少钱?——两百万,七十九个小时……一分钟就是四百多块,我算得没错吧?我命令你,现在就给你爸、你妈打电话,父母帮子女想办法筹首付,不都这么干的吗?快!打!”

吉波只好拨他爸的電话,响了几十秒,就是不接。“看吧!他电话都不接,会给我钱?还打吗?”程小晋懒得与他理论:“那你先给你妈打。”“喔!”吉波就拨他妈的手机,通了。他妈从来不会像他爸那样不接他的电话,这是她好过前夫的地方。“儿子!怎么今天想起给妈打电话了?有什么事儿吗?”吉波吞吞吐吐:“我……我有个事情要跟你说,我……?”“等等你先别说,让妈猜猜,我儿子交女朋友了?……错了?你先别说,别说,我再猜,啊!我猜到了,下个月我生日,我儿子要给我买礼物,提前来问问我喜欢什么礼物?我猜对了吗?”“妈!礼物的事过后再商量,今天……”程小晋难以忍受如此长的开场白,三分钟过去了,不!一千两百块钱没有了,不!顺利签约的概率又降低了,他大声喊道:“阿姨!波波摇到了房号,需要您给他筹首付。”手机那头沉默了。沉默就是回应。答案尽在不言中。吉波无奈地向程小晋翻了翻白眼。程小晋用表情斥责吉波,意思是:你跟我翻白眼干什么?还不赶紧逼逼她。就在这时,吉波爸爸的电话来了。吉波如遇救星,迅速接通。“搞什么搞?大周末的打什么电话?你是谁啊?”一定是昨晚宿醉,现在从睡梦中醒来的他还没彻底醒酒。吉波哭笑不得地望着程小晋,不知道要不要跟他爸继续这个电话。程小晋夺过吉波的手机,掐掉电话。“我来帮你想办法!”程小晋斩钉截铁地说。

程小晋深吸一口气,坐到沙发上。他从茶几下面的充电盒里取出烟杆,又打开一盒未开封的万宝路,从中取出一个烟弹装到烟杆上。这套日本电子烟设备是程小晋刚到机场工作时托飞行员同事在俄罗斯机场免税店买的。吉波深知,程小晋备下这套电子烟设备及在家中常备名牌烟弹,是为了应付那些免不了要他抽烟的应酬。在家里,程小晋从来就没有使用过这套抽烟设备。程小晋对抽烟这种行为极其排斥,他讨厌烟味,即便是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电子烟的烟味。程小晋专注地抽着烟,一时忘了吉波的存在。吉波心存无限感动,陪程小晋静坐。时间在流淌,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吉波看到程小晋看了一下表之后,脸上的表情进一步拧绞在一起。手机提示微信有新信息,吉波小心翼翼点开微信,看到郑女士的留言:“我今天决定见你,是因为我想当面来告诉你:我不好,不值得你付出,不值得你对我有所期待。但是,见了你,不知不觉几个小时就过去了,因为聊得很开心。”吉波清晰地感觉到心内涌起一股狂喜。

先前得知自己摇到房号的那一刻,那喜悦值也不过如此。而现在的喜悦还持久一些。吉波现在只有一个冲动,去一个程小晋看不到的地方,给郑女士回短信,比如次卧或卫生间。但他偷眼打量沉思的程小晋后,意识到那冲动是对程小晋莫大的辜负,便将它压制了。手机又提示微信有新信息。这回吉波想也没想就跑去次卧,激动不已地点开微信。“你挺老实的,我儿子也挺喜欢你。”吉波心中涌起千言万语,正要详细回复郑女士,外面传来程小晋冷峻地叱问:“你在里面干什么?”吉波连忙给郑女士回了几个可爱的表情,回到客厅。“我妈给我发微信,哄哄她。”吉波给出这个解释后,暗自羞愧。显然,他对限定的时间里能否筹到首付款,已经是无所谓的态度了——这简直太要命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太不像话了。吉波正暗自懊恼着,就见程小晋取出烟弹丢弃到烟缸里,又仔细将烟杆放进充电盒,这之后,他抓起手机站起身来。“我爸妈给我准备的买房款,我让他们先拿出来,借给你。”程小晋看了眼惊愕的吉波,“不过,据我所知,那笔钱只有三十万,顶不了太大的用。我们还得想更多的办法。”

“我们”!来自程小晋毫不犹豫的这一表述,令吉波汗颜。程小晋显然把吉波的事当成自己的分内之事了。问题在于,如果他自己要买房,他未必会去向父母索要他们早就准备好的这三十万,但为了吉波,他却改变固执,向父母开了尊口。这太让吉波意外了。

前年秋天,程小晋执意搬出来住,父母拗不过他,只好同意。程小晋去租房子,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末了看上了现在这个公寓楼,当即跟房东签约入住。父母一周后得知程小晋租了这么贵的房子,从郊县赶过来要他退掉。“也有跟你一样讲究的年轻人,但两三千一个月的房子,他们就满意得不得了。怎么到你这儿,要花别人三四倍的钱才满意?”程小晋的父母生气、不解、难过。程小晋说:“又不要你们花钱,你管我租多少钱?管好你们自己吧。”毋庸置疑,程小晋对父母心存怨念。他埋怨父母的不努力。如果他们年轻时努力一些,他们的家底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薄,像他这么天资卓绝的孩子,就能够像许多家世好的孩子那样去国外留学,就能找到关系助他在选秀场上披荆斩棘,他程小晋就不只是现在的程小晋——程小晋始终是这么看的。“像你们这种得过且过的人,根本理解不了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们也理解不了一个人想要真正住上一套很棒的房子,就要先让自己住在同样棒的房子里这样的道理。你们就是个活在壳子里的小市民,井底之蛙,什么都不懂。”程小晋说着说着愤然了,“你们知不知道,就因为你们的无知、肤浅、没有远见,我比别的同龄人多吃了多少苦。你们再阻挠我租这个房子,我就跟你们断绝关系。”程小晋的父母虽然历来要忍受儿子的出言不逊,但像这次这样把话说得那么难听,那么狠,还是头一次。程小晋的爸爸其实是很有脾气的人,当即说:“行!我们无能。希望你以后永远没有事求着我们。”程小晋冷笑道:“我有什么好求你们的?你是指你们为我准备的那三十万房款吗?按现在的房价,三十万首付款能买到像样的房子吗?买不到。抱歉!在我眼里,你们那三十万不算个钱,我不需要。还是你们自己留着养老吧。你就是硬塞给我,我也不要。”吉波怎么都没想到,程小晋为了他会“屈尊”跟父母要钱。

当然,跟父母“屈尊”可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事实上,跟父母放下自尊,所能获得的,远比失去的那点儿莫须有的自尊要多得多。程小晋的父母欣喜地接听儿子的电话——从前年秋天到现在,两年来,程小晋主动给父母打过去的电话,没超过五个。程小晋的父母也非常爽快地答应儿子把三十万打过去。他们连多问一句都不敢,比如:“你摇中的是哪个楼盘?”是的,程小晋向父母谎称摇中了房号,但他没有告知他们摇中的是哪个楼盘。“你首付到底要多少?三十万不够吧?我们再帮你凑点?你舅、你姨、你姑,我们挨个儿去问问?”程小晋的父母在电话里热切地表达着他们的关切,和帮忙的意愿。程小晋说:“不用借了,你们把三十万打到我卡里就好,现在就去银行打。不够的,我自己去想办法。”半小时后,程小晋收到短信,提示卡里收到三十万。

现在时间是下午三点零三分。离周二晚十点还有七十八小时五十七分钟。不费吹灰之力筹得三十万的战果,令程小晋和吉波士气大振。虽然,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得到这三十万,本来就没有任何难度。可是,程小晋的朋友那么多,他们中有那么多身价不菲的人,从他们那儿借个八十万,那就有难度?没有。这是程小晋给出的这个问题的答案。程小晋又往烟杆里装了一颗烟弹,这回他吸得惬意,仿佛是人生第一次享受到吸烟的乐趣。“放心吧!只要我程小晋出山,筹钱这种事,算不得大事。”吉波自然相信程小晋的能力,他只是陷入了无穷尽的感动之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哎呀!你别弄出这副感激涕零的样子了。让我怪不好意思的。又不是多大的事,帮你借点钱而已。”“可是,谁都知道,这年头除了借钱,什么都是虚的。你却要帮我去借那么多钱……”程小晋已经开始给他们的朋友发消息,在三个群里,他群发了借钱的消息。此外,他筛选了六个在他看来卡里余额一定充足且为人仗义的朋友,分别给他们发去一段情真意切的借款微信。

为什么是六个而不是更多或更少?这个问题要解释一下,程小晋对这六个人一视同仁,一个借三十万。三个人就够数,另三个作为胜算的加注,很稳妥。那种加注,适可而止,不宜太多。毕竟,求人帮忙,是要欠人情的。这人情总归得还。对于这些道理,纵横江湖多年的程小晋自然是心如明镜。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程小晋完成微信留言后,将手机扔到一边:“信不信明晚之前我收到的钱就够我们还差的八十万?”“我当然信啊!”“那你怎么感谢我?这么着吧,罚你请我去酒吧喝酒,你还从来没请我去过酒吧吧?抠门!”“好好好!我今晚请客,你想喝多少我买多少酒。”“算了吧,还是我请你。你哪来的钱?”“你也没钱了吧?不然你为什么最近老督促我别开空调?”“我现在卡里有三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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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要让程小晋三观尽毁.次日上午十点醒来,程小晋不安地意识到,他往三个微信群里发的借款短信,给那六个人发的措词优美、生动、卑下的微信,或已成为百分之百的无用功。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人借钱给他,看情形后面也不会有。程小晋怎么能想到这样的结果呢?真能想到,他不会在昨天发完借款微信后故意不看手机、专心在酒吧与吉波玩到夜深,更不会难得不失眠、一觉睡到现在。

发到那三个微信群里的借款留言,如出一辙地石沉大海,没有任何一个人回应。给那六个人的私信,收到四条回复。没回复的两个人中的一个,将程小晋拉黑了。四条回复中有三条用词委婉,解释自己目前囊中羞涩,表达歉意,并祝程小晋按时顺利筹到房款。另有一条极有意思,反过来问程小晋借钱,这,大概是最专业的拒绝方式了。

程小晋坐在床上呆若木鸡。他不是不懂得世态炎凉,但炎凉到这等地步,还是意外。问题出在哪儿呢?程小晋思忖片刻后惊悉:不是他不够通透,是他高估了自己。他是误以为像他这等帅气、大方、聪颖、年轻,在各种各样的场子上善于取悦他人的人,能让他被特殊对待,成为炎凉世界中少有的被优待的特例之一。此番他却获得证实:人们对他和对他人一视同仁。程小晋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沉重的打击,整个人沉浸在悲伤、抑郁之中。他甚至忘了去关注因他的自视甚高、因他的误判,使他错失了宝贵的十几个小时时间这一悲剧。此时,离那个终点时间只剩六十个小时了。

不过,程小晋终究是个内心强大的人,他很快在心里确立了“不计小我、专注于事”的八字方针。他取了套卫衣、卫裤,穿上的同时敲墙提示吉波起床。没想到吉波是醒着的。“你醒了吗?小晋!”吉波的嗓门比平时大,“你快过来,我跟你讲个事,快来快来!”程小晋去往吉波屋中,就见那张一五米的床上,吉波满脸潮红横躺着。见程小晋过来,吉波关掉微信视频,玩了个倒立。“反转反转大反转!”吉波重又躺下来,完全没有表情管理的意识,咧着嘴,呲着牙,舌头带出唾沫,“她不是‘天池妖姬,她是‘天池妖姬的姐姐。”吉波自然不知道程小晋根本没从朋友那儿借到一个子儿,在他心里,从昨天程小晋给朋友发微信时,就已认定钱筹齐了,由此,他觉得程小晋不会为难他,因此他可以放松一些。“我就说呢,她跟我之前聊了那么久的那个人不一样啊,她多善解人意啊,那个人,对!她妹妹,太妖精妖怪了。”程小晋忍住不发作,这确实是个反转,他的好奇心多少也被调动出来。“然后呢?”程小晋冷冷地问。“她妹妹在网上骗男人钱,她看不惯很久了,特别是这次,她觉得我人特别好,她妹妹不该再玩我。但是她妹妹还是要玩我。前天夜里,她妹妹出去‘嗨,并且忘了自己在电脑上登录了微信,她便用那电脑以妹妹的身份与我聊了会儿天,又让我加了她的微信。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啦。”“再然后呢?”程小晉讥诮道。“今天早上我六点就醒了,醒了就跟她视频。我们聊四个小时了。我直接问了她,愿不愿意跟我好,她起先很犹豫,说自己比我大那么多。我说我都不介意。她松了口,说可以先聊聊看。我们约好中午一起吃饭——坏了坏了,约的是十一点,我得赶紧起床收拾。”程小晋扯住要往床下跳的吉波的脚,致使吉波仰面朝天摔倒在床上。“我没借到钱。那些朋友,一个人也没借钱给我。我们得赶紧想别的办法。”吉波愣了足有一分钟,而后,他僵着脸笑了:“那就算了吧……算了嘛!让一下,我得赶紧去收拾一下。”程小晋蓦地爆发了,那些朋友给他带来的不快一古脑儿地发作了,“你简直不可理喻,我为了你心脏病都快急出来了,你倒好,要去跟一个有孩子的、来路不明的女人约会。毫无意义的一次约会,比唾手可得的两百万重要吗?”“什么‘来路不明?她是个很好的人。我难得运气好,碰到这么好的女人,还有什么比跟她约会重要?让熙泰榕幸见鬼去吧。”这算是认识以来吉波第一次对程小晋顶嘴。程小晋不能适应,这些不适全部化为愤怒:“你太让我失望了,你简直不成器。”吉波再次针锋相对:“‘失望?‘不成器?程小晋,你自己听听,你在用什么语气跟我说话?我二十五,你二十三,你比我还小两岁,你用长辈的语气跟我说话?搞没搞错?”

大学时就有好事者,到吉波面前来挑唆他和程小晋的关系。“他把你当成他的一条狗,想训斥就训斥,你没有自尊心的吗?他看似对你好,但他对你的好,是你用被他控制换来的,你看不明白?”那人如是说。吉波把那人揍了一顿,随后他被那人找来的三个社会青年揍了一顿。吉波从未将这件事告诉程小晋。现在,吉波突然开始对着程小晋回顾此事,末了,他被自己说得失去理智。“程小晋!我觉得别人说得不全对,你对我好,不仅仅是因为我满足了你的控制欲。肯定还有别的原因。”吉波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大胆地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这种事不是没有过,以前,我们班的那个……跟那个……不就是……啊?你不会真的让我说中了吧?”说到这里,吉波居然没心没肺地笑了,“你太逗了,小晋!”程小晋想找个适合摔的东西,左看右看没发现合适的,便去了卫生间。一分钟后,狐疑地站在次卧的吉波听到卫生间传来一声脆响。没猜错的话,程小晋摔掉了他刚请人代购回来的那瓶雅思兰黛眼霜。吉波跑到卫生间,看到程小晋正在同样牌子的两瓶肌底液与精华液之间挑来选去。吉波把那两瓶东西都夺过来藏到身后:“别摔贵的东西,摔我吧,我贱!”程小晋推开吉波出去了。

为什么要对吉波那么好呢?这确实是一个亟待弄清的问题。之前尚好理解,那些个时候,程小晋对吉波好,是因为惦记着吉波曾经对他的仗义、对他臭脾气的无度容忍。这次就不一样了,程小晋是不惜一切地在帮吉波,要帮吉波买房,买熙泰榕幸这种被称为豪宅盘的房子。这不合常理。为什么呢?别说吉波,就连程小晋自己,也对此感到疑惑。吉波有此一问,程小晋也就借此梳理了一下自己。

程小晋发现答案了:“我来告诉你,吉波!我为什么要把我爸妈压箱底的钱弄出来借给你,为什么绞尽脑汁帮你去跟我那些朋友借钱,为什么我觉得你拼死也得把这个房子买下来。”“为什么?”吉波傻傻地问。“因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可以从穷人的队伍里跳出来了,你却错过。”程小晋一脸忧伤了:“我自己出不了头,但我朋友能出头,那也行啊。”他越来越伤感了:“吉波!我累了,我怕我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么拼了。以前,我那么拼,也没能出头,不拼,能出头?绝不可能。我想,我这辈子恐怕都没法跳出穷窝了。你是我朋友,我助你一臂之力,让你出头,对我来说也是个安慰。”吉波吃惊地看到眼泪在程小晋眼里打转,但他不会让自己在别人面前把它掉下来的,否则他不是程小晋。程小晋用力闭了一下眼,闭了许久,眼泪被他生生憋了回去。此后,他迅猛地睁开眼,向吉波发出一声凄厉的笑:“我打记事起就想出人头地,我想发财,想成为大明星,我很努力,比你们这些稀里糊涂过日子的人付出几百倍的努力。我在人前压制我的臭脾气,我像个婊子一样被别人随叫随到,我到处赔笑脸,我不找女朋友,怕她们耽误我进取的时间,我就这样拒绝了很多喜欢我的好女孩。我失眠,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我热衷学习一切值得学习的东西。我努力提高情商,用四十六岁的要求来要求二十三岁的我……我多么努力啊,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得到。吉波!为什么你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想,那么傻,那么笨,却得到了我想得到的东西了呢?这不科学。你说,这是为什么啊?”程小晋突然开始控制自己的情绪,竭尽全力管理自己的表情:“唉!我怎么说这些话了呢?我怎么能嫉妒我最好的朋友,不!唯一的朋友呢?嗬!我的朋友现在终于可以发财了,我除了为他高兴,除了帮他筹钱,什么都不该想。”程小晋盯住吉波的眼睛,说:“吉波!你可以出人头地了,咱俩终于有一个混出来了,我真高兴,真为你高兴啊。”

程小晋在客厅自说自话的这段时间,吉波静静地站在一旁倾听。他显然被程小晋的心声感动得不行。程小晋没哭,他倒是哭了出来。现在,见程小晋说得差不多了,吉波跑进了他的房间,隔了一会,程小晋看到他拿着一张字条出来。“小晋!你买吧,房号给你。我也没想过要买房子,你喜欢,就归你吧。反正最后都是你家的钱和你借的钱买的,房子归你,也合适。归我,不算太合适。至少,我会觉得不合适。心里不会踏实,怎么会觉得合适呢?这是我给你立的字据,房子要真能买下来,等过了政府限卖的时间,我就把它过户给你,你觉得怎么样?”程小晋万没料到吉波有此心意,他终于哭了出来。哭毕,程小晋嘲讽道:“吉波!说你傻,你还真傻。那是钱啊,一大笔的钱,你随随便便就写个字条免费让给别人,你脑子真给猪吃了吗?”“你又不是外人,再说了,你更需要它。你总是帮我,这回我能帮你,我挺高兴的。”程小晋凛然一笑,“吉波!你太不了解我了。我告诉你,只有我自己努力追求到的东西,我才会要。白给我的,我绝不会要。这就是生活的乐趣。你这种稀里糊涂的人,不懂这个道理。把它撕了吧。”吉波自然不懂,但他不敢违逆程小晋,遂撕了字条。这时程小晋看了看表,紧张起来:“都快十一点了,时间越来越少了。赶紧想办法筹钱,赶紧赶紧!”就在这个时候,吉波接到了一个房产中介的电话。

7

中介的意思简单明了:如果吉波愿意出让他摇到的购房名额,他很快可以得到两百万现金。“您考虑一下吧,我等您回电。或者,我过会儿再打给您?您看过十分钟合适吗?”中介挂了电话。吉波欣喜地看着程小晋,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居然还有这种事?只要他答应让出房号,再由这家房产中介公司暗中在熙泰榕幸、接号的那个客户,还有他吉波三者之间暗中斡旋,最终达到后天由那客户与熙泰榕幸签约的结果,这场买卖就此告罄,他就此两百万入账。真可谓速战速决的交易啊。只要吉波答应这家中介公司,接下来他所要做的就是配合,而据那中介说,这些配合并不费事。比之于绞尽脑汁地去借钱、去承受借巨债之苦、去承担月供远远超他月收入的长达数年的重压,这交易的好处,是多么显而易见啊。两选一,吉波用脚都能选出答案,当然是选择做这场交易。

刚才吉波接电话时开了免提,程小晋自然也听得明明白白。现在吉波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问:“这不全解决了啊。小晋!你再不用发愁帮我借钱了,直接卖房号,净收两百万。收了钱,我跟你对半分。你一百万,我一百万。哇!不要太好。我现在就给他回电话,告诉他我同意了?还是我拿拿架子,等他给我打?”程小晋瞥吉波:“你给他打吧。这样吧,你先问他一个问题:你出让房号的交易金,就是他承诺的那两百万,什么时候能到你账上——他不是说‘很快吗?‘很快是个虚指,你得让他说实数。”“对对对!你是老江湖,还是你想得周到。就是啊,这个时间得敲定嘛。我现在就给他打。”“别忙着打,我话还没完。我猜得没错的话,如果你这么问,他一准会说,‘这可敲不定啊,得看办理的顺利程度。如果你再问,‘难道会不顺利吗,他一准会说,‘肯定没问题,您就放心吧,如果你再继续问……”吉波这才听出程小晋的阴阳怪气,按手机键的指头停下来,他打断了程小晋:“你的意思是,这个交易不靠谱?”“给你讲个小故事。不久前从朋友那儿听来的。朋友的朋友,自己懒得去驾校学车,几年前,花钱让一家驾驶学校帮他代办了驾照。这几年来,一直没出事,因为他从来没违章,没被交警逮过。去年,他违章了,交警查他驾照,一看,驾照是假的。这下好了,这个人连获两项罪名:无证驾驶、涉嫌伪造证件。就找关系,想摆平这事。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黄牛。黄牛一口應承,半个月摆平,中介费两万块。这人就出钱。人家也真是办了。说实话,那黄牛是挺努力、认真地办。你猜怎么着?”吉波似乎已听明白程小晋的意指,便插话:“半个月到了,没摆平,但两万块钱没退?”“两万块钱花出去了,怎么退?——你这次领会能力倒是还可以,不过你的想像力还是太弱。事实是,第一,直到现在,一年过去了,这事儿还悬着呢,能不能办成,难说。第二,后来在黄牛的要求下,三次追加中介费用,这人目前已累计花掉四万。”吉波恍然大悟:“小晋!你的意思是,我真要跟那房产中介公司暗中签了协议,有可能不但他们承诺给我的两百万到不了我手,而且属于我的房子会在我眼皮底下合理、合法、合规地变成别人的房子?我会‘赔了夫人又折兵?”“这我不敢乱说。我只知道一个道理: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那么易于操作。波波!你想过那个问题吗?那中介真要有本事暗度陈仓,你能摇得到房号?哪个普通人能摇得到房号?早在摇号阶段就内定给那些‘特殊人群了,对不对?”这时,吉波的电话响了,程小晋抬抬下颌让吉波接。那中介说出来的话跟程小晋猜的一模一样。吉波听了几句听不下去,气愤地骂了一句娘,挂断电话。“操蛋!”吉波将手机甩到沙发上,气势汹汹地回他房间去了。他刚进去,来微信了。“你有微信!”程小晋提醒。“去他娘的狗屁微信。”“你那个女网友的,你也不看?”吉波烦躁地喊道,“不看不看!没心思看。”

程小晋只是感受到吉波奇特的变化,但他看不到发生在吉波脑子里那些具体而微妙的变化轨迹。此刻,吉波躺在床上,脑子里、耳朵里被画面和声音塞得很满。亮闪闪的钞币,类似银行ATM机里的验钞声,两者互相配合,此消彼长,统领了他的脑海和耳膜。后来,验钞的声音变成了中介充满诱惑力的鼓动:“两百万!”这声音旋又变成程小晋的:“两百万两百万!”终至变成那中介与程小晋的合唱:“两百万啊两百万!”与此同时,吉波脑海里的钞票变得更加具象,它们在他的床上层层叠叠地铺了一床。吉波蓦地睁开眼,仰起头来查看床铺。哪里有?一张都没有。吉波懊恼起来。毋庸置疑,那个关于远与近的哲学命题,几分钟内在吉波身上完成了一组奇妙的化学反应——因为差一点可以“很快”得到两百万,吉波终于对钱、对富有有了具体的感觉,继而,对房子,眼下这套来自熙泰榕幸的房子,也有了具体的感觉,这感觉迅速变成了渴望,对钱、对富有的渴望。这就是几分钟之内发生的事。几分钟后,吉波终究变成了如程小晋所期望的那种对房子充满欲望的人。这真是太奇妙了,可它就是这么发生了。吉波感知着来自心里的这一具体变化,他为此不安,为此恐惧,更多的,是为此情绪高涨。“干!”吉波生龙活虎地从床上蹦了起来,来到客厅,急切地对程小晋说,“哥们!还有什么办法可以筹到钱?”程小晋狐疑地看了吉波一眼,又抬起手腕看了看:“现在是十一点零九分,你说还有多少时间?”“不可能后天真的等到人家售楼部快要下班那会儿才去办,怎么都得提前一两个小时吧?再加上从我们这儿到售楼部,总得半个小时的时间。所以,售楼部十点下班的话,我们其实就只有五十五、六个小时的筹款时间。”吉波这一次算得比程小晋还细致、周到、准确。可见,先前程小晋试图往吉波身体里灌输的紧迫感,终于落到实处,成了吉波身体里的一股超强风暴。

8

除了私人借款,到底还有哪些借款方式?吉波与程小晋开始了一场紧锣密鼓的探讨。程小晋首先想到信用卡提现。他有三张信用卡,吉波有一张。按照信用卡单日在ATM机取现额度不超过两千的死规定,今天、明天、后天,三天,四张卡可取现一万二。这个钱是稳妥的,后天,即周二晚上十点前,一定可以到手。但这笔钱相对于吉波目前所缺的八十万,如同杯水车薪。

去银行门店柜台办理取现,情形就不一样。程小晋的三张卡,授信额度两个五万、一个十万,吉波那张,两万。去柜台取现,规定是额度不得超过授信额度的百分之五十。四张卡,可以取到十一万。可是,就算程小晋,都没试过用信用卡如此大额度地取现,银行柜台上能不能通过,暂不知道。当前情况紧急,他们也不想立即去银行验证。不过,可以算作这十一万能到手。现在的问题是:八十万减去了十一万,还差将近七十万呢。

他们正在推敲信用卡取现事宜,连续有三家互联网金融公司给吉波打来骚扰电话。显然,吉波摇中房号的讯息已通过无穷的泄露途径,抵达了许许多多有资质、无资质,正规、不正规的互联网金融公司的数据库。“需要贷款吗?手机办理,方便快捷,无需抵押,简单易操作,当天出款,快速为您解除缺钱烦恼。”三名来自不同公司的来电人员,众口一辞地引诱吉波。绝不是正规公司。正规的公司不会如此夸海口。

程小晋最讨厌这类骚扰电话,他从来都对P2P、网贷之流心生抵触、反感,甚至觉得那是对他智商的侮辱。吉波也抵触,甚至比程小晋还抵觸。大四时,吉波受一名女同学蛊惑,好奇地下载了一款贷款APP,贷了五百块钱,很快发现一个月连着利息要还六百多。如果不及时还,还款数额会越滚越大,直到变成一个天文数字,吓得吉波赶紧连本带利还了。蛊惑吉波的那名女同学就惨了,因为没钱及时还,被一家网贷公司下黑手,手机通讯录被曝,还往她的微信上发她的自拍不雅照,以此要挟她还款。过了几个月,见她还是不还款,就给她发来公司自制的通缉令。各种暴力催收,非常吓人。好在,女生有个舅舅是金牌律师,在其父母的哀求下出手帮助女生,才使她没有成为《90后女孩因网贷欠下四十万,无力还款自杀》《20岁少女被逼自杀,虚假网贷有多可怕》《我儿子借了网贷自杀了,现在还有人天天打电话叫我还钱》《如何看待25岁硕士因网贷自杀》之类新闻事件的女主角。那还是大前年发生在他们身边的事。现在P2P、网贷更是如火如荼,爆光的此类新闻事件更为层出不穷。程小晋眼下几乎每次出去奔波都能听到一两则被网贷套住痛不欲生的新闻。第四个此类骚扰电话打通吉波手机,程小晋勒令吉波不要接。吉波就没接。那个电话又打过来了,程小晋生气地接通电话损了对方几句。

吉波忽而想起不知何时看过的一篇网文,大意是讲几名应届大学毕业生众筹资金买房。因为对这等事不感兴趣,当时他只是匆匆浏览。此时,专注于思考的吉波一反常态,变得思维敏捷,那篇文章一下子跳到脑海里。仿佛学生终于破题,吉波喜不自胜地把众筹的主意说与程小晋听,却遭到程小晋的奚落:“你这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不知道,众筹这种事情现在已经成了过街老鼠。像我,因为认识的人太多,动不动就要被众筹这个小丑骚扰一下。往少里说吧,平均我一周能接到三个此类电话,‘有钱大家一起赚,我这儿有一个项目,非常棒,一个人无需投资太多,只是一个小小的数目……每次接到这种电话,我想都不想就婉言谢绝。除了少数你这种缺乏社会经验的人,我想,这社会上大多数人,面对这种倡议,你才说出‘众筹两个字呢,他们就已经在考虑拒绝你的措词了。众筹买房?想想可以,别当真。”吉波被打击到,沮丧,佩服地看着程小晋,又生起自己的气来。临到关键时候,他才知自己脑水不够用,真他娘的。程小晋忽然眼睛一亮,对吉波说:“我有一个办法。目前看来,这是唯一值得一试的办法。”“快说啊!”“捐款!”程小晋目光灼灼地望着吉波:“爱心是最有潜力的,如果我们现在能想到一个理由,调动人们的爱心,迅速就会有人捐款。如果我们能想到一个强有力的理由,大幅度调动人们的爱心,人们就会卖力地捐款,许许多多的人将参与捐款。”程小晋信马由缰奔行在自己的思路上,瞬时发现了那个“强有力的理由”:“绝症!就说这儿有人得了绝症。比如脑瘤。人躺在医院的走廊里,急待上手术台。交不起费用,进不了手术室。费用多少?七十万。”吉波大惊,“这不是骗人吗?”“如果你心里想好了:等你有钱之后,就按银行定存利息连本带息给捐款者还钱,那未必就可以定义为骗人。而你,只要买了这套房子,就百分之百有能力连本带息还那些钱,我说得有错吗?”吉波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不知如何反驳程小晋:“……那,哪儿来的绝症?”程小晋想了想,说:“你爸,你妈,你选一个。”吉波生气,“你这不是咒他们吗?别开玩笑。”程小晋嗤之以鼻,“你不觉得你爸你妈很浑蛋?八岁把你抛给乡下的爷爷奶奶,此后对你的教育、生活,一切的一切,他们都不闻不问,做缺席的父母。而他们自己呢,甩掉你这个包袱后,全心经营新家。更可恶的是,等你工作了,你妈又回到妈的位置上来了,让你马上回馈她。他们不浑蛋谁浑蛋?让这对浑蛋为了救你的急,得个绝症,有问题吗?没有。说得难听点,这是给他们机会,来弥补他们对你的亏欠。”吉波瞠目结舌。程小晋忙道:“哎呀!又不是真的让他们得绝症。有什么不行的?这样好了,你妈其实还将就,那就让你爸得吧。你爸更浑蛋一点。”“你才是浑蛋!”吉波向程小晋发出一声断喝,“我不许你这样。让我这样对我爸?他能有多坏,需要我这样搞他?我宁愿不买房子,也不会这样搞他。算了!这房子我不买了。”吉波这突如其来的怒喝,将程小晋脱缰的思维迅猛地拉了回来。程小晋怔怔地看着吉波,惊悉自己好像哪儿出了问题。

诚如他所言,吉波的父母对吉波如此不堪,可吉波却还如此维护父母,而他呢?比之于吉波的父母,他的父母对他不可谓不尽心尽力,他却越来越视他们如同陌路,还时常在遭遇挫折时对他们心生怨念,仿佛那一刻,他们是他的仇人。至于吗?不至于吧。程小晋忽然意识到,这些年来,特别最近这两年,他对父母似乎有些过分。然后,他发现了一个自己一直忽略的真知灼见:为什么没有获得自己想要的成功,就一定要怪父母呢?一定要怪自己的出身呢?不是也有许多出身寒门的人,也出人头地了吗?真要是自身过硬,土窝里照样飞出金凤凰。说到底,他是拿平凡的父母、拿自己的平民出身来做挡箭牌,让自己在失败到来的那一刻可以不那么郁闷,可以好受一点,这是精神胜利法的变种。是啊!成与败,皆源于自己本身,跟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原来,一直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工作、生活、财富,许多许多,跟任何人都无关啊。

说到底,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就是个“才华配不上野心”的烂梗啊。

程小晋如遭雷劈,呆住。“你怎么啦?”见程小晋脸色难看,吉波不安,“哎呀!我该死!你都是在帮我忙,替我想办法,我怎么能冲你发火呢?对不起对不起!”程小晋摇摇头:“波波!我没有在生你的气……你说,我是不是个戏精?”“戏精?哈哈!你在说什么啊。你多好啊,真性情,乐善好施。”程小晋苦笑,沉默。见程小晋对自己用词温和,吉波大着胆子道:“不过小晋,刚才那会儿,你确实有点跑偏了,首先你不能打捐款的主意,其次你不能编瞎话谎称有人得绝症。”程小晋说:“确实啊,我跑偏了。我怎么跑得那么偏了呢?你看,你捡了个我梦寐以求的房号,却把我搞疯掉了。我得静一静,静一静。冷静下来,才能帮你想到真正有用的办法。”程小晋看到已是十一点半,便道:“到吃饭时间了。我们出去吃饭吧,边吃边想办法。”吉波想了想,说:“我现在哪吃得下去哟。要不我们去熙泰榕幸看看吧。看完,就在它旁边找个快餐店随便吃一下。哎呀!整整一个月熙泰榕幸熙泰榕幸,可我还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楼盘呢。突然我对它好奇心好强呀。”

9

熙泰榕幸售樓部里外都人满为患,前方的马路边,车子停了有两百米长。程小晋最近一个月间多次前来实地考察,对这里十分熟悉,见此情形他将车开入熙泰榕幸两个院子之间的林荫道。前进数百米,来到这道路的另一端,那儿是一个公园。“旁边还有个公园啊?”程小晋在公园大门边的停车场泊车时,吉波惊叹。越过这公园大门精雕细琢的门廊往里看,公园的大气、优美一目了然。“这么好的一个公园就在旁边,这个楼盘的位置真好啊。”吉波又说。程小晋示意吉波转头看熙泰榕幸的院子:“我刚才开过来的时候,你没扭头看吗?熙泰榕幸的园区是一个新加坡著名设计师设计的,园区本身就是一个花园。去年,好像还得了个什么园林奖。”吉波刚才真没认真看,这会儿他将目光越过熙泰榕幸的铁质栅栏式围墙,向那园区凝神望去。果如程小晋所言,那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园区,用美轮美奂来形容,亦不为过。“这都是什么人才能住这儿啊?”吉波喃喃道,“怎么想,都不觉得我有可能住这儿。”说着,已经黯然了。程小晋没注意听吉波这句话,他看看表,说:“只要你后天晚上十点前能筹到足够的首付款,再往后,你就是这个院子里的人。当务之急,是想想还有什么办法筹钱。”吉波闻言沉默。

吉波八岁前自然是跟父母同住,住在一个城中村里,后来有部差点没能公映的电影写的就是那个城中村。房子是跟当地人租的,很小,一室一厅,当然也很破,城中村嘛。八岁后,吉波跟乡下的爷爷、奶奶住,那简直不能叫做房子,说是窝棚也未尝不可。后来吉波上了大学,住进宿舍的第一天,程小晋等室友皆抱怨宿舍的条件,只有吉波觉得房间特别好。比他先前住过的,都要好许多。大学毕业,吉波也是按自己的能力,在这个城市最破的小区租一间房子。如果不是程小晋执意将他从这间房子里拉出来,他住到现在也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妥。会很满足。程小晋租的公寓,吉波住是住着,但他住得小心,说实话,快两年了,吉波除了自己的卧室和卫生间,其他地方都不太敢去。程小晋的房间,他是极少去的。他总有一个奇妙的感觉,是住在不该住的地方。不该住在这么高级的地方。像样一点的房子,总会给吉波带来某种难以克服的压力。

吉波和程小晋沿着先前的林荫道往售楼部方向走。程小晋走在前面,吉波走在后面。一辆车从程小晋面前经过,刚到他身后时,程小晋听到急刹车的声音。一转头,看到吉波惊慌不迭,在跟车主道歉,一边去捡地上的手机:“对不起!对不起!”“走路看手机,不要命了吗?”车子开走了,吉波生怕程小晋看到手机似的,快速将手机塞到裤兜里,紧走两步来到程小晋身后,心虚地解释:“不是约好了十一点一起吃饭的嘛,现在都快一点钟了,我赶紧给她发个微信道个歉。”

自从昨天以来,吉波是否积极给郑女士发微信,已成为一个风向标。积极,代表他觉得与郑女士聊天比买到熙泰榕幸重要。不积极,代表他像个正常人一样迫切想要买到熙泰榕幸。此刻,吉波在这方面似乎恢复了非正常人的状态。为什么偏偏是实地考察之后,吉波心里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对熙泰榕幸的渴望,反而就要退场了呢?程小晋有些意外。稍许过后,程小晋发觉,吉波居然被眼前真实的这个豪宅给打击到了。看来,吉波内心深处有根深蒂固的卑怯,他大概早就习惯让自己低到尘埃,并早已适应那般卑下的位置,这也正是吉波得以与贫穷,与单调的生活友好相处的原因。程小晋在这一点上恰与吉波相反,他生于尘埃,但,心却在天际。程小晋想,这是吉波之幸,还是不幸?是我之幸,还是不幸?

灰霾的天空倏忽间仿佛比平日更滞重了,程小晋一时变得心事重重。他们都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不觉间已走到林荫道中部位置。这儿,正是熙泰榕幸两个院子的大门所在之处。一期是独院。三期与二期在一个更大的院子里。大门在程小晋和吉波行进方向的左侧。此时,有十几个显然不是二期业主的人,在接受保安的盘查和登记后排队有序进入。程小晋说:“波波!他们一定跟你一样,刚摇到号,是三期的准业主。你看,这么多摇到号的人来提前看房了。”吉波淡淡地说:“是吗?”程小晋说:“样板间就在里面,我早就看过的,可漂亮了。你是准业主,可以进去看,你不进去?”吉波说:“算了吧!都不知道有没有本事买到,看了买不到反而不开心。”程小晋不理会吉波,来到保安面前询问这些进去的人是不是摇到号的人,得到肯定后他将吉波拉过来,对保安说:“我们也是,我们也是来看房子的。”保安要程小晋和吉波说出购房号,并出示身份证。吉波告知购房号,保安对照手上的花名册,确认这个号在其中,但因吉波没有身份证来证明他是该购房号的主人,微笑着拒绝放行。程小晋想起昨天吉波收到过短信通知,便叫吉波出示。吉波不太情愿,但拗不过程小晋,只好出示。保安遂放他们进去。

进门之后程小晋轻车熟路地向样板间区域走去,吉波远远地跟着他。程小晋首先领吉波去看最大户型,即二百二户型的样板间。吉波何曾见过这么奢华、开阔的房间,看了不到两分钟就出来了。程小晋已经是第五次来到这房间了,他在此间流连忘返,直到许久后才发现吉波不见了,便跑出去找。就见吉波一手拿着手机,站在最小户型的那套样板间外面,踱来踱去。程小晋抄起吉波的胳膊,将他拽了进去:“别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好像你不配住进来似的。吉波!那儿有面镜子,你照照看,你吉波是比今天这些来看房子的人长得难看,还是比他们矮?我告诉你,人人生而平等,别人配住熙泰榕幸,你也配住。”里面有三组共七個人看房,程小晋虽然说得小声,但他们也隐约听得见,其中一个人向他们投来不敬的一瞥。吉波竟被刺激到,他昂起脖子,对程小晋说:“你说得对!别人配,我也配。”虽然语气激昂,神色却依然冷峻。程小晋颇不解。“到底怎么啦?”吉波突然悻悻嘟囔了句“操蛋”,快步离开了样板间。程小晋追到外面:“波波!你不用泄气,到后天晚上十点,还有五十几个小时时间呢,谁说我们一定筹不到钱?”吉波急步往前走着。程小晋追上他:“波波!有个办法不妨一试。”吉波仿佛没听到程小晋的话。“波波!平常看你在网上打麻将,十次有九次是赢的。你牌技很高啊。我有好些喜欢打麻将的朋友,我约几个有钱的,跟你打。打大点。你准会赢……喂!听见我说话了吗?听见我给你支的招儿了吗?听到还是没听到?别装聋作哑。波波!我跟你说,咱被逼到这份儿上了,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不是不可以试一试。”吉波停步,厉声道:“你疯了是不是?怎么能赌博?”程小晋怔怔地看着他这个三观总是很正的挚友。这时,吉波猛地将手机屏幕亮给程小晋看:“你看她给我发的微信,她居然跟我说,我很适合做她儿子的电脑家教。操蛋!她见我,论证我,跟我聊来聊去,原来是为了给自闭的儿子物色一个脾气好、有耐心,品德有保障的家教。我居然还以为她对我有意思……”程小晋快速用手指拉动郑女士与吉波的聊天记录。这些记录,确实印证了吉波的话。

吉波在前,程小晋在后,他们在这园区里一前一后快步前行。本来样板间到大门,就是一步之遥,但怒火中烧的吉波反向走入了园区深处。“大门在哪儿?这地方怎么跟个迷宫似的。”吉波这时发现走错了,焦躁地停下来。程小晋说:“你是在找大门?就在样板间门口啊。我还以为你是想在这里面好好转转,就跟着你走,也没提醒你。”“谁要在这破地方转?”吉波嚷嚷,“我想离开这个破地方!”程小晋上前搂住吉波的肩膀,本意是想安慰他的,但说出来的却是一如既往的讽刺话:“波波!你们的聊天记录我仔细看了。我看完之后,跟你的结论不太一样。她说你适合做他儿子的家教,你就推断她见你、跟你聊天的目的,是为了给儿子物色家教?不见得。我比你懂女人,女人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动物。我觉得,她只是用这种方式来抗议你中午放她的鸽子。”吉波一怔:“什么意思?”“你放了她的鸽子,她感觉你对她不是真心的,在耍她,她不想理你了,但又不想让你觉得她喜欢过你,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OK?”吉波敬佩地看程小晋:“你分析得有道理啊……那,原来她说这些,是因为她误会了我。不行!我得去给她解释。”吉波说到这儿,目光却定格了。程小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在这园区的南端,有一个室外泳池。泳池靠近围墙的那一边,有一段长达五十米的人工沙滩。“你错了!小晋!”吉波冷冷地说,“她绝对是实话实说,是我自作多情,她绝对没有要跟我谈恋爱的意思。”程小晋狐疑道:“为什么你突然说得这么肯定?”“巧了!她就住在这个院子里。”程小晋大笑:“不会吧?有这么巧的事?”

10

“天池妖姬”在陌陌账号上挂了不少照片。吉波打开陌陌,找到“天池妖姬”的账号,三下两下就翻到了他记忆中的那张照片。“你看,就是这张照片。你再抬头看那边,是不是完全一样?泳池、人工沙滩、栅栏式的围墙、围墙外面的公园……我说得没错吧?”程小晋取过吉波的手机,抬头对照。又快步走到沙滩旁,再次对照,“确实是在这儿拍的照片。”吉波沮丧地说,“我说得没错吧?她就住在这儿。她妹妹住在这儿,而她昨天跟我聊天的时候,无意间透露,她妹妹是借住在她家里的——那么,她就住在这儿不是吗?”吉波难得如此逻辑清晰,程小晋一时无法辩驳。吉波的语气里不仅只有沮丧了,还有懊恼,“她住在这么好的地方,我呢?一个月一万收入都不到,卡里的余额才千把块钱,她要看得上我才怪。”程小晋不知如何安慰吉波,只好用力搂住他。吉波甩脱了程小晋的手:“住在这种地方的人,精心为自己的孩子物色一个家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她花那么多时间跟我聊天、还跟我见面、再次答应跟我出来吃饭,其实就是这样一种‘精心而已。不是吗?”程小晋不能理解吉波的脑子为何变得如此好用,也许,他是真的太喜欢郑女士了吧。失恋的打击将他的聪明才智全部激活了,对!他现在难道不是一副失恋的状态吗?程小晋开动脑筋寻找措词,他要把吉波从这种可笑的状态中拉出来。有了!他突然想到了,并且觉得,这是有可能的——“我不觉得郑女士住在这儿,她妹妹当然也不住在这儿。”“怎么说?”“这个园区太出名,园区里的这个泳池和人工沙滩也太出名,特别是这片沙滩吧,它就是个网红沙滩。经常有园区外的人过来拍照的。特别是她妹妹这种喜欢秀自己的人,更不可能不到这儿拍照。是她妹妹有个朋友住这儿,有一天她过来玩儿,抓住机会在这儿拍了一张照?这个可能性是极其大的。我就有一个朋友住这儿,我也来这儿玩过,也在这沙滩上拍过照片,不过,我删掉了。”程小晋是有朋友住这儿,是在这儿玩过,但在沙滩上拍照是编的,纯属安慰吉波需要。程小晋继续道:“反而,你说的她就住在这儿,这个可能性太小了。怎么可能有这么巧的事,她正好住在这儿?生活又不是电影,你是成天在电脑上看电影看多了吧?当起编剧来了?”吉波似乎被程小晋说服了,理论上讲,他更愿意相信程小晋的话。“有个办法可以弄清楚她到底住不住在这儿。”“什么办法?”“你给她打个电话,直接问她是不是住在这儿,不就行了?”吉波连连摆手,“我不打!我不打!”他根本不想证实。这时,吉波终于认清了去往大门的方向,向那儿跑去。

出了大门,吉波和程小晋按照先前的计划,穿过那林荫路的另半段,去往售楼部。到了这道路的尽头,他们看到一群人正从马路对面向售楼部前面的空地聚集,有两个人,合力举着一块横幅。吉波和程小晋走近后,看清横幅上写着这么一行字:强烈抗议不公正的摇号结果。“取消摇号!”这群人中,忽然有个壮汉怒吼道。随后,这群人齐声喊道:“取消摇号!取消摇号!”他们说的自然是取消摇号结果,但四字口号喊起来带劲,故而他们省略了最关键的两字。不过,谁都听得明白他们的诉求。原本在售楼部内外维持秩序的十几名保安,火速涌向这群人,他们迅练有素地一字排开,阻止这群人向售楼部大门进逼。“取消摇号!取消摇号!”这群人就站在保安们组成的人墙外,口号喊得更响。“昨天的摇号结果有问题!”在四字口号的间隙,这群人中一个大嗓门的中年妇女喊道:“我们有证据,有人操纵了这次摇号。我们强烈呼吁,取消摇号结果,重新摇号。”她话音未落,立即有一个同样大嗓门、同样年龄的女人反驳:“摇号能有什么问题,现场有公证处公证,这个摇号公开透明。你们这些没摇到号的人,纯粹是过来捣乱。”程小晋向那女人望去。显然她不属于那群人。“就是!摇号结果绝对公正。保安!赶紧报警,把这些捣乱的人赶走。”迅速有显然也是摇到号的人,应和那女人。又有一个人说:“再说了,摇号结果都向社会公示了,怎么可能取消摇号?这些人,可笑!想买熙泰榕幸想疯了吧。”毫无疑问,眼前迅速形成的斗争,属于两个阵营的斗争。程小晋四下里数了数,摇中房号者组成的阵营,力量绝对比呼号者阵营力量强。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就在程小晋如此思量的时候,马路上不停有车停下来,从车上下来的人,会同步行过来的人,不停歇地涌过来,加强着呼号者阵营的力量。很快,双方势力的强弱对比就反了过来。“取消摇号!”“不可能取消摇号!滚吧!”就这样,两种声音,在售楼部前面此起彼伏。不久,有人开始动手。在场的保安及陆续增补到这儿来的保安们,奋力拉架,努力维持局面。但怎么维持得住。一名随父母前来维权的少年蓦地冲进了售楼部。紧接着,站在这边的程小晋看到售楼部里面一片混乱。少年所在的阵营里,更多的人冲进了售楼部。里面传来了打砸的声音。程小晋被刺激得热血上头,也向售楼部里面冲去。他坚定的愤怒步伐说明:他已迅速将自己归到了今天的维权者阵营。进去后,程小晋一脚踹向门后那块展示房号的牌板。两个保安跑过来,扭住程小晋。程小晋高喊:“放开我!抗议作弊!抗议摇号结果!重新摇号!”他的声音如此激昂,用词如此精准,仿佛经过了排练。“抗议个锤子!”有个男人扑过来,给了程小晋一巴掌:“你个屌丝!摇不到号怪你妈没把你生好,跑这儿发飙?!我揍死你个穷屌丝!揍死你个穷屌丝!”这人又给了程小晋一巴掌。被喊成“屌丝”并被暴揍,这对程小晋来说是奇耻大辱。程小晋忘记了何为体面,咬住控制他的保安,咬完左边那个,又咬右边那个。继而,摆脱了保安们的掌控。“你才是屌丝!中狗屎运的屌丝!”程小晋两手左右开弓,几秒之内还给那人十几个巴掌。那人被程小晋打懵了,吓得不敢还手。本来要掺和进来的其他中号者,也纷纷后退。程小晋整一整衣服,要继续拿身边什么东西撒气。就在他拿眼物色适合打砸的东西期间,他听到了门外的喧嚣。程小晋注意力被引向门外。里面的其他人也是。程小晋的目光很快挑出了吉波。此刻,吉波正被数名维权者们围攻。程小晋忙跑出门去。

实际上,就在程小晋在里面泄愤的同时,外面的吉波与维权者们的冲突已经开始了。起先,是吉波犹豫再三后,走到他们中间,发出他的质疑:“我觉得摇号没有问题啊。怎么可能有问题?”这无疑是吉波的心声。他一个一穷二白的人,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一点工作都没有做,不是稀里糊涂地摇中了吗?怎么可能有问题?但是维权者们如何理解吉波的真诚,他们自然不相信吉波说的是心声。他们没有摇到,所以,他们心里最强烈的声音是:这次摇号一定有猫腻。“你摇到号了,当然觉得没问题。”吉波的幸运者身份迅速被他们参破,一个男人向他逼近,“信不信我揍死你,让你摇到号也白摇。”吉波连连后退,并开始耐心地向这人解释,向其他人解释,他如何穷,平时如何足不出户,是怎么稀里糊涂报了名的,又是怎么意外摇到房号的,他的解释足够真诚和详细,但毫无意义。这群因为没有摇中房号心里充满怨气的人,现在最为抵触这样的解释。就在里面的程小晋注意力被外面的喧器吸引的时候,几个人开始向吉波围拢,要揍吉波。吉波崩溃了——就在程小晋奔向他的短短几秒钟时间里,吉波怒号起来:“我根本没有想过要摇到房子,根本没有想过啊。现在我怎么办?我摇到号了,可是我没有钱买啊,我连首付的百分之一都拿不出来啊。为什么要这样刺激我,为什么啊?我根本就没有要摇到房子啊,根本没有啊,现在我怎么办?我摇到房子了,可是我根本买不起啊……”程小晋从未见过吉波像现在这般情绪失控,他拉住吉波:“波波!波波!你快别再这么闹了,咱们走吧。”吉波完全失了分寸,大力将程小晋推了一个趔趄。他们身边无论哪个阵营的人,都被吉波的狂怒震惊了,先前要揍他的那幾人,都面面相觑。但很快,有人指出吉波是在表演。试图向吉波动用武力的那几个,重新向吉波围拢。程小晋惊恐不迭,护住吉波,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逼近。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警笛的声音。

十分钟后,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吉波啜泣起来。仿佛,他此生所有的委屈,都向这个下午聚拢过来了,让他再也无法像往常那样安于自己的卑微。程小晋缓缓地开着车,心里百味杂陈。车窗外,这个程小晋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这个日新月异的城市,在这个下午,令程小晋感到陌生。他对自己,也感到陌生。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程小晋别过头去,看了看吉波,心里涌动起无穷尽的愧意。眼前的吉波如此难过,让程小晋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如果不是他的野心,没有足够才华烘托的野心,如果不是他的推波助澜,吉波甚至不可能去参加熙泰榕幸的摇号,不去摇号,就不可能摇中,就不可能接受接下来的考验。是他啊,终究是他不该有的野心作孽,将安于清贫的吉波、对生活从没抱过奢望的吉波,变成了一个像他一样对生活有奢望的人。也许,从此之后,吉波再也无法做一个平静的人了。

程小晋默默地将车停到路边,认真地感受内心的自责和忧伤。可分明地,程小晋还能感受到那种不甘,那种从他少年起就整夜撕咬他的不甘,还在他的身体里。程小晋惊恐了。吉波意识到了什么,停止哭泣,愣怔地侧过头来,看着似乎比他还难过的程小晋。“下面该怎么办?”吉波茫然地问程小晋。程小晋看着吉波,同样茫然地摇摇头。吉波叹了口气,恢复了平静:“算了!先不想了。饿死了,先填饱肚子再说。”程小晋一拍方向盘,说:“对!先去吃饭。吃完饭,继续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