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浩
凶神恶煞的妖怪容易识别,也就好防备,符号化的二元世界里一切都是简单的,而《聊斋》中的妖精难以识别,是因为她们往往很可爱,花妖狐精,化为人形,柔媚甚至还善良,让木讷的书生、憨厚的农夫都爱她们。有了尘俗的欲望,既有的防范就千疮百孔,陷入的情感才千折百回,人世间故事的丰富就在于这善恶的错综复杂,美丑的融为一体,人生的丰富也就在于欲望的鲜活。王棵小说《赤手空拳去摇号》在紧贴生活现实的都市日常中,将可爱的妖精放置于小人物的身边,让吾辈经历一次次欲望的诱惑与灵魂的冲浪,其尺幅兴波的凶险与彻悟令人惊叹。
城市如同蜂巢,无数蜜蜂进进出出,数亿次振翅,认真辛勤地经营着微不足道的生活,如同蚁穴,无数小蚁爬上爬下,拖拽着米粒残羹,自以为得计。城市里的人,并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已经如江河奔腾不舍昼夜了,科技下的不夜城,焦虑下的不眠城,把一切物理时空拉入相对主义的系数空间。看似巍峨壮观的巢穴,不过是因为蚁民众多,他们也恍然以为这个壮观的城市是为自己准备的。在这巍峨的攀爬体系里,蚁民要想越级就只有投机,城市鼓励着由概率支撑的欲望想象,于是,摇号、买彩票、抽奖、盲盒、赌博,这些由概率支起的胡萝卜摇摇晃晃,如同吸毒、车祸、癌症、凶杀、火灾一样,一次次真实地发生在身边。这些由概率控制的事件支撑起了保险、诈骗、医疗、保健、选秀等多个民生行当,天上掉馅饼,和天上掉砖块一样,总是近在咫尺而又擦肩而过,一旦发生也总能把人砸得晕头转向。有概率,就会有投机,投机不成,要疯,投机成功,真疯。诈骗之所以成为兴盛的行当,就因为妖精迷人,短信、电话、邮件、网页,每天都有蜂巢一般的机构群发着这些诱人的妖精,让她们摇摇曳曳地降临到凡人的头顶,欲望与奋进,谁能分得清哪个是褒哪个是贬,见猎心喜与随遇而安,又哪个是心乡所归呢。小说《赤手空拳去摇号》对于生活现场的敏锐观察和主题想象的犀利令人惊叹。对妖精的想象和对挑逗的期待,使得生活充满了蓬勃的生机和荷爾蒙的魅力,程小晋、吉波,这对概率赛道上的选手,正在被天上掉下的馅饼和砖头一起砸中。
吉波——程小晋这对人物组合,既结成了摇号命运共同体,又以性格的冰火两端展开故事发展的两极张力。程小晋欲望炽热,费尽心机各种投机上爬,正是都市要成妖的群体成员之一,他“深知素质即实力,即核心竞争力的道理,他热衷结交名流、富豪、各类精英,以便以最快速度提高自己的素质。”程小晋“他自认为配得上‘心机BOY这个词,且为此自豪”,在都市的“上进”认证逻辑中,这正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豪了。好友吉波则显得是个散淡的人,“吉波身上有真实的热忱、憨厚、质朴、仗义,这些足以抵消他身上真实的笨、懒散、邋遢,至于他的随遇而安、不思进取、得过且过,虽然与程小晋的人生观严重不符,但总归算不上道德瑕疵”。吉波的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只是因为家境拮据自小就形成的自卑与畏缩,他的散淡其实只是无力控制自己命运的伪装而已。程小晋主动投入妖精怀抱自不必说,而吉波经不住三撩两撩,也会跟妖精搂搂抱抱。摇号,投机发财,就是眼前这个要来撩人的妖精。不管这是哪里放出来的妖精,反正不接受妖精的邀请,那就是欲望逻辑下的“有病”,“不买那不是脑子有病吗?”而程小晋热衷于吉波摇号筹款,也来源于友情面具下对反撩到妖精、吃到妖精肉的共情投射:“我自己出不了头,但我朋友能出头,那也行啊。”
不管你来自哪里,不管你来得早晚,也不论你是否情愿是否矜持,上了赛道的人就有共同运行逻辑。摇号前的期盼,摇不中时的懊恼,摇中了的筹款疯癫,欲望驱使程小晋与吉波日益同情化、同质化,以前说革命是个大熔炉,现在欲望是个大熔炉,他们都得到了毁灭性的燃烧和重铸。从情节单元上的摇号、筹款、恋爱、参观楼盘、卷入冲突、情绪爆发来说,这是一撩再撩,以往的人格防火墙也渐次一层一层崩溃,他们的筹款路径从父母、亲友处借钱、信用卡套现的常规路径,延伸到黑贷、众筹的非常规路径,甚至发展到诈捐、赌博的堕落念头上去,就是抵抗与崩溃的过程展开,尽管这些想象中的路径并未一一实践,但城市堕落的一万种可能何其丰富哉,“总有一款适合你”。
恋爱是另一个妖精,这里“天池妖姬”正式出场。相比于对楼盘摇号的冷淡,“天池妖姬”的撩拨让吉波毫无抵抗之力。如果不是“天池妖姬”姐姐以仙女之姿来拯救他,他早已沦陷,而仙姬姐姐让吉波更深地沉迷,姐妹俩的仙妖双面组合如同青白两蛇的性格组合,也似程小晋吉波的友情组合一样,为凡人人设量身打制,又是总有一款适合你。熙泰榕幸——“天池妖姬”,两个妖精,请选一个。“吉波是否积极给郑女士发微信,已成为一个风向标。积极,代表他觉得与郑女士聊天比买到熙泰榕幸重要。不积极,代表他像个正常人一样迫切想要买到熙泰榕幸。”以上两个事件单练都不稀奇,都算是俗套,组合起来就内蕴陡增。更何况,真正击垮吉波的,却还不是这两个越烧越旺的炉子,而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符号”——“吉波居然被眼前真实的这个豪宅给打击到了”。熙泰榕幸这个冰冷的象征符号击碎了吉波的狂热,让他崩溃的并不只是房子这一重诱惑,更有熙泰榕幸这个豪宅符号背后的人——住户郑女士。因此,让他崩溃的是符号背后深不可越的秩序,是这秩序下两个妖精都将要烟消云散。小说节奏张弛有度地宕开一笔,由人转到物,既出人意料却又将回旋镖挟带着更大的势能回归,拜物教鼓噪起的狂热终究是被一个物的符号冷却下来。
小说在之前调侃戏谑的孕育下,理性节制的潇洒文风不可避免地走向了爆发,银瓶乍破水浆迸,内在逻辑一旦挑破就是图穷匕见,“为什么要这样刺激我,为什么啊?我根本就没有要摇到房子啊,根本没有啊,现在我怎么办?我摇到房子了,可是我根本买不起啊……”接受了妖姬邀请的人,却无力把游戏玩下去,吉波眼看要沉入海底,“他此生所有的委屈,都向这个下午聚拢了过来,让他再也无法像往常那样安于自己的卑微。”吉波的嚎哭难说是恢复了理性,还是理性的崩溃。程小晋后悔“终究是他不该有的野心作孽,将安于清贫的吉波、对生活从不抱奢望的吉波,变成了一个像他一样对生活有奢望的人。也许,从此之后,吉波再也无法做一个平静的人了。”这么说来,程小晋算是第三个妖精。但终究吉波也是心中有魔,才得魔侵,那么吉波心中也还是住着第四个妖精。
槐安国、南柯梦、一个鸡蛋的发财梦等警世寓言古已有之,但小说在摇号这极为日常化的都市俗世生活细节中演绎出丰富的人性挑战故事,阅读的代入感是润物细无声,小说情节的自然就在于生活逻辑与人性逻辑的自然展开,情节的波澜来自人性逻辑内在冲突的爆发,小说的形式逻辑与内在精神逻辑相互支撑相互推动。小说对世态人情的描摹传神入里,对人心人性幽暗之处的解剖却惊心警世,启人深思。妖姬要来挑逗我,我该咋办?我该不该乱心,她是不是妖,是妖还是机遇,是要吞噬我还是渡人?没有唐僧肉,妖也要来诱惑?谁想吃谁的肉?接受妖姬的邀请是奋进还是虚荣贪婪,是拥抱妖还是镇定?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心比天高的程小晋,也住着一个卑微胆怯的吉波,每个人都在等着一个“天池妖姬”的撩拨,也在等待着一个姐姐的抚慰,还在等待着一个馅饼的掉落,这就是小说故事背后人性手术刀的锋利和冰凉。而在妖姬要来挑逗我的诱惑中,都市浮沉中的芸芸众生如何寻找价值锚定点,更是进入动态博弈下的终极思考。吉波的崩溃是可怕的,他迷失掉了自我,悲凉和恐怖就在于他的价值锚定点被摧毁了。
小说小中篇的篇幅里有着大容量,截取的只是生活的一个小小片段,故事的博弈并未结束,无论是故事情节的发展还是人物的心灵搏斗,都是在高潮中戛然而止,后续的想象空间还大得很。也许吉波一溃不起,也许他幡然醒悟迷途知返,也许还就此下海扑入滚滚红尘……总之,读者去想吧,去续写吧。以前有狠斗私字一闪念的说法,绝对化的表述却提供了一种不被淘汰的语式,欲望搏斗的一闪念总在每时每刻地发生,不管人物故事怎样的千姿百态,王棵提醒我们,曾经,或者正在,于我们某处发生着灵魂颤栗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