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戊
1
最初是一阵悠脆的笛声,骤然刺破午后阴霾的天空,平地起风波,婉转着就入了人心入了魂。林子里的飞鸟蛇虫都藏不住了,飘在云层里的魂啊魄啊,也被激得一阵幽浮。引魂笛一起,引路渡魂。
王老道身着深蓝色的道袍,气宇轩昂地在灵堂前站定。手里的乌木长笛持得庄重,吹出了这关乎成败的第一声笛音,意味着一场超度法事就此拉开了序幕。
刹那间,除了笛音,天地间阒寂了下来。手里还抓着麻将牌的、嘴里还嗑着半片瓜子壳的、大声呼朋唤友的、小声窃窃私语的………都像被摄魄勾魂般突然按下了停止键,齐齐地望向了王老道。
一鼓作气,又吹出几个音符,王老道在堂前桌上放了笛子。却依然是端好了站姿,在余光所及之处扫了扫在场宾客的反应,心里踏实了,显然这头开得是极好的,超出了预期的效果。
徒弟小六子很是机灵,眼见师父放了长笛,依着流程,熟练地把一个黄铜的三清铃双手奉给师父。只见王老道左手握了铃,以一种奇特的频率向右摇了三下,再向左摇三下,最后归中又摇了三下。口中念到:“道法无边,化具一铃,振动法铃,神鬼咸钦!”末了,把铃儿往坛前那么一摆,“啪”,气势倒是做了个十足的!之后,依然是固定的流程,上表文、诵经、化元宝纸钱……好一番操作。小六子跟着自家师父,打着下手,师徒两人都显出十分的庄重和诚意来。显然,这让福主亦是十分受用。
小县城的殡仪馆,本来灵堂就不大。现下家属们分两边站了,大人小孩都红着眼睛。一些是真心诚意洒了泪的,一些是实打实地熬了夜的,一些是诚诚恳恳受了累的。此刻都齐刷刷聚在了这拥挤的灵堂前。
“事毕!家属去最后送一送吧,之后便可以火化了。”
王老道放了话,就带着小六子稳步走出了灵堂。身后的家属突然醒了过来,瞬间又有哭声压抑着传了出来。外间的宾客也像终于回了神,打麻将的继续打麻将,嗑瓜子的继续嗑瓜子,高谈阔论的继续高谈阔论……又是一副嘈嘈杂杂、热热闹闹,百态人生的样子。
眼看马上就要入冬了,这场法事,王老道自认诚意是做得很足了。一方面,是想给徒弟小六子再教科书似地好好打个样;另一方面,王老道也是真的有了退休的心思。收起了之前做法事时候的那股子劲儿,王老道回到管理处就已经十分倦了。腰酸背痛,头昏脑胀不说,就连这膝盖也控制不住在隐隐发抖。在山里待得久了,难免就带了些山里的病。这风湿腿疼这些年显然也是一年更比一年糟了。王老道于是一边捶着腿,一边给徒弟小六子吩咐了下去。
“小六子,待家属散了,把灵堂收拾好,好生把供品都收捡起来。”
“嗯。”待小六子沉沉地应了,王老道便靠在管理处唯一的一张床上躺下,小憩了起来。
要说这王老道,虚岁今年七十有八,是这个县级殡仪馆唯一的管理员。白脸,精神还算矍铄,留了长长的胡子和长长的头发。长头发在脑袋上绾了个松松垮垮的髻子,绾不上的便任其肆意散着。这头发、胡子都是苍白的,白花花的连成一片,深蓝色袍子往身上那么一套,倒也平添了几分仙风道骨。
粗略算来,王老道守着这个公墓少说也得有三十来年了。据说在来公墓之前,也是个正经出家的道士,是真真有一些本事的。于是王老道在完成管理公墓本职工作的同时,也给有需求的福主做做法事,择择阴地什么的。久而久之,这“王老道”的名头便也被延续了下来。
王老道没有子嗣,也没有亲人。小半生的时光都耗在这阴惨惨的公墓里,始终孑然一身。其间有好事者发问:“王老道,有没有想过找个女人,成个家,留个香火?难道还真准备孤老终生了?”王老道只中气十足地答了:“这荒郊野外,深山老林的,除了坟墓啥也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守着这荒山坟堆过一辈子?可别祸害人了,什么仇什么怨啊!不成了,不想了!”
于是,王老道就真的这么孑然一身地枯守了这片公墓很多年。直到,有一天捡回了现在的徒弟,小六子。
2
小六子是王老道从坟墓堆里捡回来的。
王老道还记得,那是一个极冷的冬天。腿上的风湿已经有了初步的端倪,那时的疼还是藏着掖着,不十分明朗的。那天下午,天黑得很早,公墓来祭奠的人都早早散尽了。王老道挎了个大大的帆布包,趁着还有一些天光,沿着公墓一排排地收捡祭拜后留下的供品。
“诸位有怪莫怪,有怪莫怪了!”
来公墓祭拜亲人的,肯定都会带些供品。这些供品,家属祭拜完了,大多也不会全部带走。于是便总能留下些水果、糕点、米面、饺子……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拾到半瓶白酒,半包烟。若是还做了场法事,是捡回一只现杀大公鸡的情况,也是有的。王老道想,虽然这些供品是供给逝者的,然而,逝者不是已经如斯了吗?不是已经已矣了吗?这东西平白放着,也终躲不过烂了、腐了,还惹来一些阴暗处的蛇虫鼠蚁。倒不如填了我这老道人的五脏庙去,也算是功德一件!再者,这些供品摆得随意,七零八落的,混了各种塑料袋子、透明饭盒、香燭纸屑………显杂乱,也不好看。于是,作为公墓管理员,收捡供品也成了王老道每天的工作之一。
那天,王老道像往常一样捡着供品,顺道清理垃圾。远远地就觉着坟墓深处似乎有些什么不一样的动静。这动静既不像来源风声,也不像自然该有的声音,而是类似某种小动物,哼哼唧唧、窸窸窣窣的,扰了这坟墓堆的死寂。
“快入冬了,该不会从山上跑下了什么来觅食的动物吧?”王老道收了包,就地捡了一根看着还算坚硬的树枝,用力在地上戳了戳,便猫着身子轻悄地向那窸窣处探去。走得近了才看清,哪里有什么动物,却分明是个瘦瘦小小的孩子!
晚秋的时节,山里阴冷得很。这孩子却裹在一堆与其说是衣物,不如说是碎布块里,只露出了一点点小脑袋。正狼吞虎咽,不要命似地啃着些什么。王老道这个角度没法看得更清了,只觉得这孩子大概是饿得狠了,于心有些恻隐。这种饥饿的样子他并不陌生,他又何尝没有过?
王老道走近的声音其实并不大,但显然这孩子还是受到了惊吓。在发现王老道靠近后,警惕地盯着王老道看了好几秒,突然站起来慌不择路地朝后方跑去。而好巧不巧的,这块坟后面正好连着一道坎,坎下有个废弃了很久的坟坑。王老道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就眼睁睁地瞧着这孩子“哐当”一声跌了下去。王老道被吓得不轻,赶紧上前瞧了。
还好,这孩子长得瘦小,看样子似乎没怎么摔着。
“你是哪来的孩子?摔着了吗?”王老道向孩子伸出一只手,试图把孩子先拉出来。对方一动不动,没有回应。
“你这孩子,怎么一个人到墓地来找吃的?哪家的啊?”王老道再次伸出手,拉了拉缩成一团的孩子。对方缩了缩身子,却是依然没有要回应的意思。
“哎,你说你这孩子,怎么也不说话,哑巴了?这天快黑了,你不说话我可要走了。”王老道作势要走。终于,一双小手焦急地攀上了王老道伸出去的手。
一阵秋风刮过,天色虽然已经暗了,可王老道还是看清了,这个孩子的右手只有两根手指头:大拇指和小拇指。小小的残缺的手,此刻正颤巍巍地攀在他的手臂上,像举着一个大写的数字“六”。后来,王老道把这个孩子收做了徒弟,起名:小六子。
3
小六子得了王老道的吩咐,把手笼在袖子里早早就守在了灵堂,有些无聊地等待家属们散去。法事做完,遗体就该送去隔壁的火化室火化了。小六子抬起头来望向天空,忽然就望见有一阵黑烟聚拢而上,瞬间弥漫了整片天空。这黑烟的质感是黏稠的,浓密的,它们像是密密麻麻的许多个单独的个体,却以扭曲的姿势强行凑合成一体。彼此纠缠着、羁绊着,磕磕绊绊中越升越高、越升越远。最后终于化为了一片烟云,构成了一部分本就阴霾的天空。
小六子想,每一个人,最终都会成为天上的烟云。
天,转瞬之间,又灰了一分。
家属们哭哭啼啼地总算是散尽了。小六子遵着王老道的吩咐开始收拾起灵堂。这次法事,收获颇丰。一只放了血的大公鸡被扔在角落里,仔细看了,竟然隐约还有一丝呼吸。供果有香蕉一把,苹果七个,橙子七个,也都还新鲜。点心有三碟,都是不同的种类,小六子掏出塑料袋仔细地装了去,再放进随身背着的帆布口袋里。其他的还有一碗米饭、一份猪肉、一盘饺子。
四下无人,小六子掏出笼在袖子里的右手,用仅剩的大拇指和小拇指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只饺子,举到鼻子下闻了闻。鸡蛋茴香馅的,啧,估计师父爱吃!
收拾完灵堂,天已经黑透了。右手依然默默缩回袖子里藏好,小六子用左手一把抓起躺在地上的大公鸡。这大公鸡现下终于还是死绝了,僵硬着脖子也不知道望向哪里。小六子想,我和师父也算能吃上一顿好的了!
小六子抓着公鸡回到管理处,见王老道已经醒来了,正半倚在床上吧嗒吧嗒地抽烟。
“小六子,这次的活可有收到什么好东西?”王老道问。
小六子举起左手抓着的大公鸡,晃了晃,再把鸡放到门边。
“有没有可当晚饭吃的?”
小六子端出收来的饺子摆在桌子上。
“饺子……茴香……鸡蛋。”
“法事的流程都记下来了吗?”
“……嗯……嗯。”
“《度人经》都背下来了?”
“嗯……”
“背!”
“元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道言:昔于,始,青天,中,碧落,空歌,大浮,黎土,受,元始,元始,度人……”
小六子十分乖巧地站在床边,两个字两个字,诚恳地背诵起师父交待的功课。虽然依然是结巴,但是王老道听得出来徒弟也确实是下过一番功夫的,心里就更添了一些焦虑和不忍。
实则是在这死气沉沉的大山里,对着这些坟堆枯守得久了,王老道对亡者就有了一份特有的熟悉和默契。逝者都那么相似,都冷、都硬,都有一张灰败、枯寂的脸,都不再拥有生气……
而,王老道最近在自己的脸上仿若看到了这些相似的东西。
做了一辈子鬼神之事,王老道清楚地知道,生人与逝者其实不過是站在不同的两端隔岸相望,跨过就是彼岸了。不得不承认,他已经走到了岸的尽头,他在苟延残喘并行将就木。他知道自己终究也会化成天空里的一片烟云,继续守着这片坟墓。
可是,小六子怎么办?他走了,这孩子可怎么活啊?王老道捡回小六子的初衷,是想要小六子为他送终的,他从来不怕这一天的到来。可是,现在这一天真的快来了,王老道牵挂着小六子,却是真的有些舍不得走了。
4
王老道当年捡回小六子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个结巴。
刚开始王老道问话,小六子从来不答,王老道权当是这孩子认生,大概是被吓着了。再加上小六子也确实乖巧,端茶、倒水、提鞋子……倒是让王老道一下子也无法深究。只是,这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王老道再问话,小六子坚持着不答。再问,再不答。王老道于是作势要赶他走,逼得急了,小六子才呜呜咽咽、磕磕巴巴地出了声:“不,不走……不走……没,没,没……去……去……处……”边说两只手还边委委屈屈地攀上王老道的胳膊。王老道看着攀在自己手臂上的一个小拳头和一个“六”,再也不忍心逼着这孩子了。
“孩子,你先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
“没……”
“多大了?”
“不,不,不,知,知,道……”
“哎,以后你就叫小六子吧,留下做我徒弟,以后给我送终。”王老道最后放下话来。
小六子欢喜极了,翻身跪下就给王老道磕了头。
“师,师父……我,我,我……送,送终……!”
说是师徒,实则王老道也没有什么好教小六子的。通常都是有法事的时候,让小六子给他打打下手。而逢有法事,小六子都显得特别开心。事实上,做法事的是王老道,在忙前忙后,奔来跑去的却是小六子。
有法事的日子,物料要提前准备,供桌要提前摆好。小六子通常都会起个大早,洗好了供盘,还用软布仔细地擦去水渍。白酒见底了,小六子捧了瓶子就奔去山脚的小商店打酒。摆香、摆烛、叠纸钱……事无巨细,干啥都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甚至待福主来了,小六子就兴高采烈地迎上前要帮着摆供品、烧纸钱。
然而,这福主都是些什么人?刚刚失去亲人,经历了悲痛和劳顿的人!遇到脾气不好的,被小六子灿烂且毫不掩饰的笑脸引得急火攻了心,出口骂的,出手要打的,也不是没有过。王老道作为师父,当然也说过,也劝过。可是这小六子却一点也不介意,依然兴致勃勃地寻找任何一个,哪怕再细小的,自己可以做得到的事情,忙得高高兴兴,忙得开开心心!
这公墓本就是县里的小公墓,其实也没有太多需要做法事的时候。王老道图个清闲,只要不是闹出太大的动静,一般也懒得去瞎操这心。几次下来,便随他去了。直到后来,小公墓发生了一件事情,才算真正给王老道狠狠地敲了一次警钟。
那天做法事的福主,是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族,人丁十分兴旺。一大家子老老小小几乎挤满了灵堂。小六子就有点人来疯,十分兴奋地在人群里蹿出蹿进。一会递个盘子,一会洗个水果,具体也不知道忙了个啥。灵堂拥挤,王老道盯了一会也就随他去了。然而,古怪的是,等真正到了要做法事的时候,王老道却寻不到小六子了。同时不见的,还有福主家三个小辈子的孩子。
都是五六岁年龄的孩子,家属们寻思着四个孩子是不是结伴去哪儿玩了。眼下一边快到了法事的时间,家属都不愿误了吉时;一边又实在担心公墓地形复杂,几个孩子别玩出了意外。商量了一下,决定法事按时进行,派几个年轻的去寻孩子,都不耽误。
王老道心里其实也很担心小六子的安危。只是,既然家属都发了话了,他这个拿钱办事的也不好不从。于是,吉时一到,法事照样进行。只是,习惯了有小六子打下手的王老道,一场法事做得磕磕绊绊,总觉得事事不走心,样样不顺手。连用惯了的三清铃,都一下子差点没抓住。其间,灵堂外似乎起了一阵子嘈杂。拥挤的家属却挡住了他的视线,王老道心有挂碍,法事便越做越心浮气躁。这样不行,他强行压住了心绪,好不容易挨到一场法事做完。
“事毕!家属去做最后的送别吧,之后便可以火化了。”
5
功成身退,王老道急赶着奔出灵堂,一眼就望见了已经等在门口的包括小六子在内的几个孩子。走近了看,其他两个小孩倒没什么大碍,唯独小六子和另一个小女孩不知怎的裹了一身的泥,整个人都脏兮兮的,看着十分狼狈。女孩子显然哭了有一会了,还一直抽抽噎噎,大有止不住的意思。没等王老道开口问,一个妇人就迫不及待地控诉了起来:“王老道,你快来看看你这徒弟都做了什么!他安的什么心,要把妙妙推进坟坑里!你看把孩子吓的!他到底想做什么!妙妙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啊!”
这妇人着急上火地又哭又吵又闹。王老道刚下了法事,头正晕乎着,加上一直心神不宁记挂着小六子,这当头,愣是被她闹得好半天没厘清楚事情。小六子结巴着想辩解什么,磕磕巴巴,咿咿呀呀的,也不知道说了啥,王老道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大姐你先别急,你说是小六子把小姑娘推坑里了,这是你亲眼所见吗?”王老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找到孩子们的时候,这男娃正站在坟坑边把妙妙往坑里按呢,我亲眼看见的,真是坏了心眼啊!”妇女还没答话,旁边一个年轻人就愤愤地接了话头。那妇女看小六子的眼神顿时就像见了妖怪,巴不得喷出一把三昧真火,烧了他才解恨。
“没,没,没有,不,不,不,不是……”小六子眼睛都急红了,却越急越是结巴得紧,好半天也沒辩解出个所以然来。倒是惹得那护着孩子的妇女突然一巴掌就把小六子打倒在地上。
王老道内心其实并不相信小六子会做这样的事情,无奈对着逝者家属又不好发作,毕竟逝者为大啊。眼看那妇女动了手,便赶紧上前去劝。
“大姐,你先冷静,事情还没弄清楚,别先气坏了身子。先人看着呢,都是一些孩子,做不出那样的事情。”
围观之人还在吵闹,有劝的、有愤的。
“我看不见得吧,我们家妙妙是孩子不假。可是那个小六子,他真的是孩子?我怎么记得几年前我朋友爷爷去世,他就是这般大小!他真的是一个正常的孩子?”
……
因了这话,王老道的脑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小六子被捡回来有多久了?三年?还是五年?他现在多大了?那么,当初,他被捡回来的时候多大了?王老道突然发现了他一直忽略的,或者一直避而不谈,视而不见,刻意不去面对的一个事实。——小六子被捡回来后,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变化!
小六子至今看起来依然瘦瘦小小,是个五六岁小孩子的模样。虽说山中无岁月,枯守坟墓的寂寞常常会让人忽略时间和变化。可是,时间仿佛在小六子身上停止了,它的流逝并没有让他改变一丝一毫。他这样有多久了?
对,小六子早就不是一个孩子了!
6
好不容易把家属安抚好了,毕竟是没有证据的事情,再僵持下去也闹不出个所以然来。孩子没什么大碍,倒不如各退一步。
王老道踩着夜色沉默地领着小六子往回走,思绪万千,十分混乱。王老道承认自己不是没有怀疑过,倘若小六子真的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那么,作为一个成年人,他有没有可能真的做出这样的事情?把一个女孩子推进坟坑!而,这种认知让王老道一时半会根本无法接受。
师徒两人一个满腹心事地走,一个心急火燎地跟。终于走进管理处,王老道一转身,小六子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师,师父……我,我,我,没,没有……”
“她,推,推,我……拉,拉,拉,她……她,她,是,是,活,活着……孩,孩,孩子……”
“师,师,师父……信,信,信我……别,别,赶,赶,赶走……”
“师,师父,我,我,送,送终……!”
小六子承认自己确实不是个孩子了,可是他曾经是啊。他并不糊涂,他没有做过把小女孩推到坟坑里这样的事情。事实上他才是被推到坑里的那个!女孩子是自己没踩稳掉下去的,他伸手只是想把她拉出来而已。小六子急得一团血气卡上胸口。他缺失的语言能力,根本无法向师父解释清楚这种来自孩子的纯粹的恶意。
小六子觉着,有生之年,师父是唯一对他好、会心疼他的人了!他只希望师父不要赶他走!他愿意陪着师父守这一片坟地,他说好了,还要给师父送终呢……!
王老道缓了许久,这时也恍然明白了些。最初,小六子热衷于法事,他权当小六子是小孩子心性,做了法事便能捡些好的吃食,改善一下山中匮乏的伙食。现在想来,大概是山里寂寞,坟地冷清。好不容易有些人气,便图个热闹吧。
王老道望了望远处的坟地,恍惚间觉得和另一个世界隔岸相望。岸的这一边,是嘈嘈杂杂、热热闹闹的百态人生;另一边则是一捧尘埃,一把死灰,一种不可能再逢生的绝处。从此岸到彼岸,终究逃不过一场化烟作云。人生在世,又何必计较这许多呢?
“把衣服换下,赶紧洗漱干净来睡觉,为师困了。”王老道终于松了口。
后来又这么过了几年,小六子依然是个孩子的模样,一点变化也没有。王老道便也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
只是这件事情发生以后,王老道有了个新的困扰。当初把小六子捡回来,一方面是看这孩子可怜;另一方面确实是抱着给自己送终去的。按正常的轨迹,他自己会越来越老,小六子会慢慢长大。待自己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小六子就有给他送终的责任和能力。至于之后的事,小六子想离开公墓,想娶妻生子,想过其他想过的生活,便都随他去了。
但是,王老道是真的开始为小六子担忧了。这样一个长不大、有残疾、连话都说不清楚的人,离开了他该怎么活呢?今天,连一个小孩子和一个无知妇人,都可以肆意欺凌……小六子,他根本就没有一个人生活下去的能力!
王老道于是开始有意识地把自己会的都传授给小六子。虽然说白了,王老道会的也无非是些玄之幻之的鬼神之事。王老道忆起当年,自己无依无靠,流落街头,差点就被活活饿死,也是有幸得遇自己的师父,传授了这一些鬼神之术,算是有了一门手艺,混得一口饭吃。
之后王老道再做法事,就吩咐小六子要把流程都记下。夜深人静了,再守着他一遍一遍地演习。小六子右手拿不了重物,王老道就教他用左手摇黄铜的三清铃。小六子还是个结巴,改不好的毛病了。王老道便教他两个字两个字念经文,念得速度快了,阴差阳错起了些神秘的音调来,勉强还能把福主糊弄过去。
王老道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教给小六子的这些对他到底有没有益处,也不确定到底会不会有用到的一天。可是他能倾囊相授的,也就只有这些了。他有的,就给了。好在,小六子向来乖巧,只要是王老道教的,便愿意仔细地学。师父怎么吩咐,小六子就怎么用功,即便收效慢了,也从来不会怠慢。时间长了,这师徒俩就达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无意之间也填补了一些枯守山间的孤独寂寞。
7
冬至之后,数九寒天。王老道觉得今年的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年的冬天都要更冷上一些。他似乎昏昏沉沉地睡过了许多白天和黑夜,这种感觉他并不完全陌生。遥想先师,就是在一个这样的冬天,放下挂碍,弃了这肉身,无牵无挂地去了彼岸,化作了烟云。王老道想,这次,该是轮到自己了吧。还好,还有小六子为他送终。只是,可怜了这个孩子!
“我们做法事,與其说是做给逝者的,不如说是做给生者的。逝者已矣,世人都畏鬼神,然而鬼神之事都是彼岸之事。”
“生而为人,先做好人事!”
“何谓人事?好好活着!”
这天,王老道唤来了小六子,给他上了这最后的一课,也是最初的一课。小六子像明白了什么似的,郑重地给王老道磕了三个头。
咚,咚,咚……
然而,小六子最终还是没能给王老道送终。
小六子死在一个极其普通的冬日午后。
那天晨间刚下过一场新雪,整个公墓白茫茫一片。有福主丢了孩子,小六子便领着人去寻。白雪覆盖了废弃的坟坑,小六子一脚踩空跌了进去,脑袋却砸在了坟坑凸起的石头上,鲜血瞬间把白雪染成了鲜红。
小六子这一躺下,就再也没有起来。他同这片坟墓的逝者一起,住进了地底,一脚就跨进了彼岸……
王老道仔细地挽了发髻,套上深蓝色袍子。先吹引魂笛,再摇三清铃。上表文,诵经,化元宝纸钱……
“事毕!请家属送别!火化……”
……
王老道一个人走出空荡荡的灵堂,天地间万籁俱寂。雪又下过一场,薄薄地覆盖了曾经的一地斑驳。王老道学着小六子的样子,抬起头来仰望前方阴霾的天空。突然就见一阵阵黑烟聚拢而上,黏稠的、浓密的,纠缠着、羁绊着,在磕磕绊绊中越升越高,越升越远,终于化作了一片彼岸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