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系

2021-02-24 02:31李安平
延安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坟茔祖宗家谱

李安平

在陇东高原的沟壑,走到沟底的崖畔,抬起头看裸露的截面,你会发现那些干瘦的枣树下面有超过树冠数倍的庞大的根系,它们深深地扎根在干硬的土层里,艰难地吸附着来自大地深处的水分和无机盐。这些东西深深地藏在大地的深处,枣树要生长就必须先扎下数倍于自己身高的根系,然后才会从大地的更深处去攫取地面生长所需要的养分。我们常常看见枣树缓慢生长的树冠,看见那些红玛瑙一样的大枣,然而,更大的世界却在根茎的下面,它往往被表面的繁华所遮蔽。其实,一棵树的一生,全靠来自大地之下的根系支撑着,它能够演绎的所有的风华,全部来自地下被忽视的无法丈量的根系。这就如同一个家族的血脉,同样深深地掩藏在大地之下的皑皑白骨里。一个人的一生同样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来龙去脉,它潜藏在我们的血液里,或者像生命的芯片一样镶嵌在我们的潜意识之中,从某些无法言说的存在中左右着我们的人生。

李姓以李聃为祖宗,这似乎只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根系认同,如果继续刨根问底,寻根溯源,只能是一片茫然,其中还有许多未知的根系需要我们去探寻。可惜那些难以考量的籍籍无名的列祖列宗,被李聃耀眼的光环所消解,淹没在岁月的尘埃里,令后世遥不可及。也许,这条根脉太久远了,久远得让人忘记了它真正的源头。在文化的字典里,也存在着相互的映衬和折射,有时候,一种文化的盛大对另一种文化恰恰是一种永远的掩盖,对于后来者而言,家族的血脉如同远逝的历史,许多东西都会化作一丝尘埃,默默无闻地附着在大地上,越积越厚。

李姓像一片古老的森林,仅凭肉眼,无法判断一棵棵大树的年轮,也无法揣测一棵棵小树的年轮,在它们中间,有的是亘古绵长,有的是沧海桑田,有的是劫后余生。有多少云翳一样的真相藏在我们眼睛的后面,与我们隔山隔水。我们的家族,我们能真切感知到的是一个村子的谱系,甚至这种繁复的存在因为祠堂的颓废和家谱的销毁,也变得疑团四起。面对数千之众的家族,已经没有人能理清其中的辈分了。随着一批又一批的婴儿呱呱坠地,一批又一批老人的渐渐离去,村庄和家族对我们来说,已经日益陌生。每一次回乡,面对四面而来的陌生的面孔和异样的眼神,让人深切地感觉到故乡正慢慢地演化成令人无所适从的异乡,曾经熟悉的一切也在极速地变换着模样,一晃几十年,谁才是真正的匆匆过客呢?低矮的瓦房,高大的箍窑,门前弯曲的槐树,残存的土墙,如今只能从梦境中去打捞它往日的容颜了,相对于客观存在的故乡来说,梦里的故乡才是自己真正的来处,现实和记忆竟有着如此深切的隔阂。

看得见的是一个细胞一样小家族的三代血亲,或者四代、五代,六代以上则必须依靠家谱的存在而依稀端详了。时间这把无情的老刀,消磨了多少人世间的光阴和恩爱情仇,它的无情,让许多家庭和家族的背景以及源头变得突兀不堪,甚至似是而非。也许,那些地老天荒的山川河流和日月星辰才是永恒的存在,其余的一切生命则是这些古老存在中的匆匆过客,稍纵即逝。

不满百年的三万六千五百天的分分秒秒,在和黄土的对峙中,只能沦落到一把暗淡惨白的骨殖。在县城南山的半洼,岳祖父的骨殖掩埋在一堆硕大的土冢下。然而,数十年的光景,随着山体的滑坡,人事变迁,一切已经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位移。谁能想到,年年烧纸祭拜的坟冢之下竟然是坚硬的土地,那高大的冢则是山崖上坍塌的土块的自然堆积,而真实的骨殖就在我们的脚下。挖掘机伸出屈伸灵活的铁臂向着山崖的绝壁不断地推进,土方越来越大,离真相反而越来越远。高铁的修建给了我们触及真相的机会,高铁通道的延伸要沿着崖底的河岸抵达数里之外的九龙川高铁站,沿途的房屋、树木、坟茔、建筑必须拆迁,岳祖父的坟冢自然也在其中。其实,我们应该感谢这样一个勘误式的迁坟,它给了我们一个矫正真相的机会,让亡者重新入土为安。一个曾经为共和国的创建立过不小战功的地下情报站的工作员,他的骨殖的重新安放,让亲历者带着无限的敬意,重新擦亮了那些被时光暗淡了的光芒。在众多的同龄人中,他是幸运者,也是默默无闻的无名者。当革命的战火尘埃落定的时候,身体的残疾阻止了他的远行的步伐,也像一个挡在眼前的休止符,自然而然地结束了他本可辉煌的政治生涯。如同一个解甲归田的农夫,他又回到了土地的身边,即便生活多么不堪,他也未曾向组织提出一丁点的要求。这场坟茔的移动,让岳祖父和岳祖母的骨殖紧紧地安放在一座墓穴之中。随着骨殖入土,坟冢隆起,一个新的真相又重新掩藏在大地之中。若干年之后,又有谁去洞解其中的真相呢?

作为一个家族,血脉源头的上溯是一件无法回避的事实。当祖父和他的兄弟都变成一个个坟冢的时候,当父亲和大伯已经谢世的时候,已经无人能说清我们这支李姓家族的六代以内祖宗的事情了,在广袤的大地上,我们找不到祖宗的坟茔;在口口相传的家史里,我们搞不清他的名讳,这是多么尴尬的事情啊。他的名字曾经写在祠堂的影壁上,写在这个数千口之众的家谱上,然而,随着他的子男和妻室的悄然离去,他的谱系意义上的存在对他开枝散叶的后人而言,已是一种模糊不清的疑问。虽说往事有代谢,可来处却淹没在无尽的黄土中,像一个没有开头只有结尾的故事,它的断裂已经被时光深深地埋藏在大地的深处,变成一种谜语一样的存在。

其实,曾祖的坟茔已经过早地被夷为平地,消失在官路两旁的田地里,只有他的名讳遗落在我的记忆里。他比历代的列祖列宗幸运一些,把名讳留在了小家谱里,没有被时光的橡皮所擦拭。他是一个结束了祖上荣光的瘾君子,把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连同落脚之处全部化作袅袅的乌烟瘴气,所有的家业被一杆烟枪燃烧得啪啪作响,留给孤儿寡母的是不堪言表的生活艰难。当他的名字从家谱上进入我的视线的时候,他曾经的一切传说瞬间化作一缕绝世的烟尘,荡然无存,惟有他的名讳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之中。

像一棵粗壮的树根,曾祖的神位和曾祖母的遗照并列在一起,依次而下的是祖父的遗像和祖母的神位,底层是父亲和母亲的遗照。这是一张利用现代科技技术轻而易举地制成的家庭小影,它以写真的方式被安置在老家上房客堂的八仙桌紧靠的雪白墙壁上,亡者按照谱系的存在自然罗列其上,他们的名讳或者遗照被安放在一种至高无上的家庭至尊之位,形象而客观。让他们以如此整饬的阵容重返现实,让已故的血亲从业已遁去的现实中回顾清晰可见的烟火生活,使他们从九泉之下重返现实的温存关照,并且以举头之上的神祇的方式去庇佑俗世的子孙后代,是我们兄弟共同的心愿。不管作为一种符号化的存在,还是神灵一样的高高在上,亡故的至亲在日复一日的岁月轮回中,对于子孙后代无法预知的生活现实之中的坎坎坷坷都是一种心里意义上的呵护,冥冥之中安妥着我们的魂灵。

在日后的琐碎的生活中,每逢重大事宜,小影之上的已故至亲都会用他们无处不在的神气去保佑和介入我们的生活细节,尽管这种关照和庇佑带着强大的仪式感,但是,我们每个人都会相信他们的力量是无所不至的。在一年中最具有隆重的大团圆的仪式感的春节里,大年三十这一天要早早地从亡者的坟茔旁,通过上香、烧纸钱等一系列礼仪,请回他们的神灵,然后,在客堂的八仙桌上供奉他们的神位,让他们和现实中的我们一起去享受丰盛的佳肴美味,同时,让来访的家族至亲和亲戚去祭拜祖宗的神灵,让家庭成员去重新温习祖上建造家业的不易,以及他们用生命凝结而成的遗训。曾祖像一面镜子的反面,虽然毫无光芒,但是对后世的教训却是刻骨铭心的。自父亲以下,我们三代牢记不良嗜好的危害,自觉不涉烟酒,唯恐重蹈祖宗旧辄。祖父是白丁,一手厨艺立业,三代受惠,“家有万贯不如身怀薄技”是他老人家一生留给子孙后代的玉训。叔祖父也是自创前程,他的训语是,“不吃苦中苦难做人上人”。父亲完小毕业,一生务农,他信奉“有智吃智,无智吃力”的自我感悟。这些入骨入髓的训诫从懵懂少年伴我至今,不知不觉,我已至知天命之年,每每玩味这些家训如芒在背,彻夜难眠,唯恐后世子孙忘记了祖宗用心血换来的真言。大年三十,祭拜之后,我直起身子,把这些遗训向弟弟和两个侄子详细解说了一番。作为子孙后代,对先人最大的孝,就是把他们的遗训践行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之中,用这些至金至贵的训诫去警醒自己的人生,才不负祖宗的血脉。看着侄子们似懂非懂的眼神,我内心的焦虑稍稍平静,我知道,这些话以后还要说,还要刻在每一个跪拜在这张八仙桌下的子孙后代的记忆里,融入他们的血液,汇入家族的河流。如果有一天,自己的后代融入到别的家族的谱系里,这种训诫也要交给他们的子女,让祖宗的遗训化入生命的延续里。

在生命的传递过程中,每一次的血脉交接都是一次家族遗传密码的薪火相传。这种暗流,像一条条涌动的小溪,在我们的血液和灵魂里不竭地流淌着,它们传承的力量是惊人的,甚至会突破生命的极限,以精神的特质生生不息地绵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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