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小白

2021-02-24 02:31李建军
延安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刘二刘师傅小白

李建军

妻子打来电话的时候,洪彬正坐在办公室里发呆。

最近一段时间,他时常感到心神不宁,时有心悸胸闷等状况。难受的时候,总要握起拳头在胸口处“呯呯呯”拍打一阵,似乎这才舒服些。他今年刚好人过半百知天命,这世界不太平,总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

妻子的电话应验了这一预感。她的声音急促、失常,而且带着哭腔:“小白跑没有了……”

“什么?……什么时候没有的?”洪彬的反应有些过激,差点喊了起来。

“早上放出去的,一直没有回来……上午我就找,一直找到现在,还没找到。”

“上午就没找到,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他不顾办公室里还有两个女同事,着急得喊了起来。他下意识地看了下手表,此时已是下午四点一刻。

“我不是怕你担心吗?从上午到现在,我在小区里外找了几圈了,喊得嗓子都哑了,哭了好几回……你听不出来?你别凶我,别怪我了。”

“怪你有用吗?赶快继续去找呀!我这就赶回去!……你要是找到了,马上告诉我!”

洪彬又看了下表,这个时间去车站,已经赶不上今天最后一班上海至新浦的大巴了。这班车是下午四点半从长途汽车总站发车,大约七个钟头到达新浦汽车站。他周末从上海回家,大多坐这趟车。但现在从办公室出发的话,就是插上翅膀也赶不上这趟车了。还有一班火车,晚上八点多钟从上海站发车,沿京沪线北上,至徐州后往东,经东陇海线到达新浦。这一班绿皮火车哐里哐当行程十二三个小时,要到明早九点多才能到家。不行,绝对不行!时间太长了,他一分一秒也不想耽搁!

还有个办法,坐上海至滨海县的大巴车,到了滨海后,离新浦只有一百公里,再坐过路车,多花几十块钱,但夜里一两点钟能到家。

洪彬起身离开办公室。刚才失态的喊叫声肯定让女同事听到了,她们诡异地望着他,其中一个问:“洪老师,怎么了?”

他匆匆答道:“家里有点事,我得回去一趟。”

他没有回宿舍,直接乘地铁去长途车站。

小白是一条比熊犬,到洪家两年半了。

那是2012年11月中旬的一天,洪彬从台湾“环岛游”回到家,开门迎接他的,除了妻子和儿子,还有一条浑身雪白的小狗。

不用说,他就知道怎么回事。这两年,妻子的大哥家和她最要好的同学小魏、阿惠家都养了宠物狗,她也动起养狗的念头,几次动议,还鼓动儿子支持她,都被洪彬否决了。他说城市家庭养狗不合适,空间太小,狗养在家里,掉毛,大小便,一屋子骚味,这家不成了垃圾场吗!而且儿子上小学五年级,很快就要上中学了,弄条狗在家吵吵嚷嚷,必定会影响孩子的学习……还有,养狗的麻烦事你考虑过没有?要遛狗,要花钱买狗粮,要防疫,若是生病了,还得给它治病;一旦养出感情来,哪天要是死了或者丢了,你会受不了的。

看来,他的话妻子终究没有听。趁他外出旅游这十来天,她抱回一条小狗,先斩后奏,生米做成了熟饭。

妻子给小狗穿了一件红色的小衣服,抱到洪彬面前:“小白,这是爸爸……爸爸回来喽。”

洪彬成了“狗爸爸”,有点不悦,有点尴尬,又不好发作。妻子是个声乐演员,性格开朗,有时说话不着边际,何必跟她较真?

妻子见他默认了事实,便告诉他这条狗的来历:狗是阿惠的丈夫吴小军从他亲戚家要来的,是条六个月大的小公狗,据说是血统正宗的比熊犬。“小白”这名字是儿子起的。

自此,小白成了洪彬家的一员,他和妻子的“狗儿子”,儿子的“狗弟弟”。

狗通人性,是人类最好的朋友,这话一点不假。几个月大的小狗比几岁的孩子还要懂事,还更会黏人。相处不久,他对小白的好感油然而生,每当看到小白那双孩童般纯净无瑕的眼睛,看着它讨好、黏人的眼神,心就被触动,被萌化,就会泛起一种深深的怜爱之情。

小白,真的成了洪彬的另一个“儿子”,让他时常牵肠挂肚。

坐在开往滨海的大巴上,洪彬连着给妻子打电话。妻子告诉他,她还在不停地找,小区里角角落落每栋楼每个单元都找了。傍晚,是小区里遛狗的高峰期,经常碰到的狗友有十多个,她几乎问遍了,没有人看到小白。

妻子说,儿子傍晚放学回到家,听说小白还没找到,也急哭了,在小区里找了一大圈,才回去做作业。

暮色降临,妻子骑着电瓶车,打着手电筒,又到小区周边的街道和邻近小区去寻找。东边的“上海之春”,西边的“茗馨花园”,都是规模较大的小区,他们从未去过遛狗,但她还是心存侥幸,把这两个小区找了个遍。

晚上十点多,大巴车开进东台服务区。妻子此时刚回到家,通话时,她的声音越发嘶哑。她说,早上六点多钟,她带小白下楼,到小区北门口买早点。回家时,她喊小白一起上楼,小白却故意磨蹭,不肯上楼,眼巴巴地望着她,分明是想多玩一会儿。她心一软,就没再吆喝。小白得了默许,撒腿朝南边跑走了……她回到家,打好豆浆,喊儿子起床,一起吃了早饭。儿子上学走了,她开始打扫卫生,拖地、抹桌子、整理床铺,再伺弄阳台上的十几盆花……不知不觉,到了八点来钟,她突然想起,小白在外玩耍,还没有回家。

妻子心想,小家伙野到哪里去呢?莫非小区里有小母狗“起窝”——发情了,它跑到人家门口蹲守去了?小白是小区狗族里的情种,因为品种纯正,已经被人家请去配了两次窝。它尝到了甜头,对发情的母狗特别敏感,在小区里遛弯时,它会突然改变平常的路线,朝某个地方猛跑。追过去一看,就发现它是奔着一条“起窝”的小母狗而去。即便“起窝”的母狗被关在家里,它也能循着气味找过去,在人家门口寻寻觅觅、嗅来嗅去……真拿它没办法!

洪彬到上海工作两年多了,一般两三个星期回家一趟,平常遛狗都靠妻子。他曾叮嘱她遛狗时要拴上狗绳。可妻子说,她遛狗不出小区,线路固定,小白又是小型犬,见人躲着走,没必要牵绳子;再说小白聪明得很,自个找到回家,丢不了。

小白越是乖巧,妻子对它越加放任,它的自由度也就越来越大,跑远了,跑出了妻子的视线……

凌晨一点,到了滨海县城。

在早春的凛冽寒风里,洪彬站了一个多钟头,招呼了几十辆往北的车,终于搭上了一辆五菱面包车。车上一股刺鼻的海腥味,是去山东日照拿海货的。司机听说洪彬从上海连夜赶回新浦,竟是为了找狗,大为惊讶:“就为一条小狗,值吗?”

洪彬说:“当然值!你没养过狗,不懂这个心情。”

司机哈哈一笑:“你自己觉得值,就值!”

直到凌晨三点半,洪彬才赶到家。

妻子睡在沙发上等他。她这一天心力憔悴,也懊悔自责,他岂能火上浇油,再去责怪她?

她让洪彬先休息,等天亮再说。他说,这时候外面很安静,出去唤一唤,小白要是躲在哪个角落,听见他的声音,一定会飞奔过来。

洪彬骑着电动车,一路唤着小白,满小区找了一遍。他家所在的中茵小区分北区和南区,中间隔一条十来米宽的马路。洪彬家在北区,南区是后建的,此前很少去遛狗。接着,他到邻近小区和街道寻了一遍。这些地方妻子白天全都找过,但他还是心存侥幸地又找了一圈。

天已渐亮,电动车也快没电了。洪彬看了下时间,已经快到五点钟了,实在撑不住,回家躺了一会。六点多钟,妻子起来给儿子做早饭,他也醒了,又一骨碌爬起床。

自打养了小白,洪彬在家就没睡过早觉。每天早上天一亮,小白就在床边哼哼叽叽,跳上跳下,提醒你带它出去遛弯。小家伙有个好习惯,不在家里大小便,憋了一晚上,自然迫不及待要出去方便。

早晨,也遛狗最集中的时间。小区里养狗的人,彼此不知姓甚名谁,却都能唤出对方狗的名字。洪彬和妻子被唤作小白爸、小白妈,也因此结识了皮皮、大白、球球、豆丁的爸妈。大家把狗狗视为家庭的一员,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所以对这样的称呼,没有谁觉得不妥。

在小区西门附近的小广场上,球球妈、豆丁妈等人正在遛狗,见到洪彬夫妇,就焦急地问,小白找到没有?

他俩的神情告诉他们,小白还没有找到!

球球妈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特别热心。她说,小区里最近还有两家丢了狗,有一家找到了,另一家至今没找到。找到的是一条小泰迪,被小区里一个男青年顺手牵羊抱回家了。这家人调取小区监控录像查到的。男青年轻描淡写地说,看着小泰迪好玩,以为是流浪狗,就抱回家了。

洪彬问,还有一家没找到,是什么情况?

球球妈说,那是条小柯基,丢了有十来天了,在小区里贴了不少寻狗启事,悬赏五千元!

洪彬跑到西门口一看,果然看到贴在门旁的寻狗启事。几个遛狗的也跟了过来。有人说,可不能悬赏这么多,这要让哪个坏心眼的起了贼心,专门偷狗,拿悬赏金……这不是纵容坏人吗?

洪彬打了个寒颤。今天如果找不到小白,后面该怎么办?第一步是散发寻狗启事,小区内外,附近街道及市区所有宠物店、宠物医院……都要散发!可能还要到电视台做广告。电视广告是要花大钱的,还有,悬赏金出多少?

球球妈的话提醒了他,去查查小区的监控。

小区监控室,有一位值班的女保安,说调看监控需要物管主任的批准。正好,这时候物管主任到监控室查岗,他还算爽快,同意帮他们查。

女保安问,你家的狗大概是昨天什么时间跑丢的?

洪彬妻子说,我六点多带它出门买早点……八点多就满小区找它……

女保安说,那就从八点钟回看吧。

小区里一共十来个监控摄像头。女保安将监视器不断切换,数码飞快地跳动,半个小时过去了,没有发现小白的任何踪迹。

女保安抱怨道,小区这些监控老旧了,小猫小狗的目标太小,想从监控里找到踪迹,希望不大。

洪彬心里发急,额头冒汗,对女保安说,狗是昨早六点多离开家人视线的,就从六点钟往后查一查吧。

女保安有点不耐烦,但见他态度谦卑,一口一个请她帮忙,便勉强配合。

谢天谢地,竟然很快就发现情况!

小区南大门平时总是关闭着,只在大门西侧留一个可供行人通过的小门。六点四十一分,对着南门的监控里出现一辆踏板摩托车(电动车),停靠在小门的外面。骑车人身着红夹克上衣,看上去是个体型壮实的中年男人,下车后,贴着小门朝小区里张望。有一条白色的小狗在他身边窜来窜去,显然是他带来的狗。

两分钟后,又一条白狗背对监控镜头,出现在屏幕的最下方。这狗的尾巴卷在一边,显得迟疑且警觉,慢慢朝小门靠近……

“小白!”看到这熟悉的背影,洪彬脱口而出。是的,这个背对镜头、朝小门走去的白狗正是他家的小白!

女保安把镜头拉近、放大,问:“确定是你家的狗吗?”

洪彬和妻子异口同声:“确定!确定是小白!”

他们屏住呼吸,盯住屏幕。

只见小白快要接近小门时,突然加快脚步,从小门钻了出去,跟门外那条狗追逐嬉闹起来……接着,那个穿红夹克的男人带着两条狗朝西边一晃,从屏幕上消失了。不过,那辆摩托车(电动车)还停在那里——也就是说,人和狗还会回来。

过了几分钟,人和狗又回到屏幕上。

那人让两条狗上了踏板,然后骑上车,向西而去。

洪彬喊道:“就是他!就是他!小白被他拐走了!”

确凿无疑,就是这个人拐走了小白!这人随车带来的很可能是一条起窝的母狗,用母狗轻而易举地把小白俘虏过去,乖乖地上了他的踏板车……

但从屏幕上根本看不清这个人的模样,只看到他向西而去。

他把小白带到哪里去呢?

洪彬立即赶到小区南门外,四下查看。北区与南区之间是一条僻静的马路,行人稀少,路边没有监控设施。西边不远处,有个十字路口,也没有设置红绿灯。不过,隔着马路,稍稍偏东就是南区的北大门,有一间门卫室。如果这边发生什么事情,门卫室里的人应该看见。

门卫室里坐着一个保安,五十来岁。洪彬进去跟他打了个招呼,将手机里小白的照片打开给他看:“师傅,跟你打听个事,见过这条比熊犬吗?”

保安瞅了一眼,摇头说:“没注意,没印象。”

洪彬又把在监控室拍下的视频放给他看,“我是北区的业主,我家这条小狗,昨早在对面的大门口被人偷走了。你昨早值班吗?看到过这个穿红夹克的人吗?就是他偷狗的!”

保安盯着视频看了一阵,笑道:“你找对人了,这个穿红夹克的人我看到过。”

“啊!你看到了,确定是这个人吗?”洪彬兴奋得叫起来。

“那当然!……我想起来了,你家小白狗我也看到了,是被他带走的。”

“找到他,就能找到小白!这个人长什么样,你能记得吧?”

保安道:“他呀,这种操蛋事不够他干的。这半个月,我碰到他好几次了,总在大门口转悠。他说有个朋友住在这小区,家里有条小公狗,他自家的小母狗起窝了,带母狗过来打窝的。”

“你认识他呀,真是太好了!你把这个人的情况告诉我,只要能找到他,找到小白,我一定感谢你!”

保安说:“不用谢,看你急成这样,怪可怜的。跟你说吧,我跟他早先住在一个巷子里,就是床单厂对面的联合巷,算是邻居吧。大伙都叫他刘二,大号叫什么,我不记得了。早先他就是个玩友,养狗养鸽子,手脚不太干净,顺手牵羊的事没少做……不过我从联合巷搬出来十多年了,现在什么情况,他还住不住在那,我就不太清楚了。”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洪彬简直欣喜若狂,他这就去找!

联合巷这一带是老街区,巷口窄得进不了一辆普通轿车。巷子南北向,里把路长,两边的房子大多改建成了两层小楼,想必未经统一规划,建得没有章法。洪彬和妻子骑着电动车,在巷子里跑了几个来回,打听了几个人,都说不认识刘二。保安不是说刘二养过鸽子吗,再找找,谁家房顶上有鸽子笼……

巷子由北向南三分之二处,东侧的一座二层小楼上,围着铁丝网,靠墙有一排鸽子窝,却看不到鸽子的踪影。他们上去敲了敲门,无人应答,但传出一阵犬吠;不是一条狗,而是几条狗在叫。这户人家养狗,养过鸽子,两条都占了,可能性大增。他们一边绕小楼转了个圈,一边呼唤小白。小楼至少建有三十年了,式样老旧,紧靠路边还外接了一间小屋,像是储物间或自行车库,开着窄小的窗户。洪彬凑到窗口向里张望,一股尿骚味呛得他忍不住咳嗽,又引得一阵狗吠。他看见三只小鹿犬蜷缩在小屋的墙角处,瑟瑟发抖,瞪着眼睛惊恐地望着他。

这时,巷子斜对面人家的门开了,出来一位五十来岁的妇人,警觉地看着他们:“他家人都上班去了,要找晚上过来。”

妻子赶紧走过去问:“大姐,这是刘二刘师傅家吧?我们找刘师傅。”

妇人说:“噢……这就是刘二家,你们跟他不熟?”

洪彬接过话:“我们找刘师傅打听个事,跟他还真不太熟悉。”

妇人又“噢”了一声,“刘二在开发区上班,中晌不回家。他老婆在百货大楼卖服装,中晌一般都回来。”

洪彬把妻子送回家——她几乎一夜未眠,过一会又要做午饭。然后,他打算到百货大楼找刘二老婆。刚才问过他家对面的妇人,她说只知道刘二老婆姓孙,四十来岁,长得漂亮,像个“大洋马”。他想就凭这些,到百货大楼服装柜,应该能打听到。但转念一想,这么冒冒失失找她,似乎有些不妥。

于是,洪彬就在刘二家附近等着。十二点多,果然看见一个人高马大的漂亮女人回家开门。

洪彬紧赶几步,跑到在她面前:“这是刘师傅家吧?”

女人刚把门打开,手里拿着钥匙,诧异地望着他:“是的……他不在家,你找他?”

“你是孙老师吧,我有事找刘师傅。我家比熊犬小白昨天丢了,有人看见是刘师傅带走的。”

女人一愣怔:“什么比熊犬呀,我不知道。”说罢,推门进屋。

中午时分,外面太阳高悬,屋里却是一片昏暗。小屋里的小鹿犬听到动静,一阵汪汪乱叫。

女人开了灯,洪彬跟着进了屋,说:“孙老师,你在百货大楼上班呀,再等不到你,我就到百货大楼找你了。”

“找我干吗?我哪知道这些破事?要找你找他问去!”女人的话音里透出一股怨气。

女人也许是个突破口,他要尽量博得她的同情:“孙老师……听说你家刘师傅在开发区上班,说实话,我还不知道他的大名,不知道他在开发区哪个单位,我怎么去找他?我只好在你家门口守着……你不知我有多着急,我在上海工作,昨天下午家属打电话说狗丢了,我连夜坐车赶回来,一夜没合眼啊!我家这狗,是当小孩子养的啊!”

果然,女人惊讶道:“什么?你从上海赶回来,就为找狗?”

“是啊,你说家里小孩丢了,能不回来找吗?”

女人说:“这两天没见他带狗回来,不信你到库房看看,哪有什么比熊?”

“家里既然没有,不用看了。不过,你一定帮我问问,他把我家小白弄到哪里去了。”

“等他回来,我帮你问问。”

她告诉洪彬,刘二大名刘海平,在开发区棉纺公司上班,早出晚归,有时加夜班,第二天补休。

吃过中饭,洪彬在家躺了一会,迷迷糊糊中,竟做了个梦。

冬夜,寒风呼啸,飞沙走石。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步履蹒跚,走在空旷的大街上。

“小白,你在哪里?……”他声音嘶哑,一遍遍泣血呼唤。

顺着马路,他走到一个涵洞下面。头顶的铁道上驶过一列火车,哐当哐当,轰轰隆隆,仿佛碾碎了他的心。就在他刚要走出涵洞的时候,头顶上方的路牙上跳下来一个活物,扑在他身上。他下意识地抱住它——小白,是他的小白啊!可怜的小白瘦骨嶙峋,轻若鸿毛,扎在他怀里,像孩子一样呜呜哭泣。小白,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你怎么瘦成这般皮包骨头……他抱着可怜的小白,生怕它像一片羽毛似的被风刮走……

洪彬的心像被刀割一般疼痛,一下子惊醒了。

他跟妻子说:“我赶紧去找刘二。没见到刘二,心里不踏实。”

妻子说:“要我跟你一道去吗?”

“你不用去,也不能让他觉得我们太急吼吼的,借机拿捏一把。”

妻子说:“他还敢抵赖不成?不把小白给我们,我天天到他家去要!”

下午五点多,洪彬又赶到联合巷。

刘二家斜对面的妇人看到他,喊道:“你中午不是找到他家人了,怎么又来了?”

他摆摆手,走过去说:“我找的是刘二,中午只见了他老婆,没什么用。”

妇人说:“看你说的,刘二家是女人当家,找他老婆怎么没用?”

他说:“大姐,跟你实说吧,我家狗叫刘二弄走了,我来朝他要狗的。问了他老婆了,说不知道这事。”

妇人说:“那倒也是,人家小孙才不管这些猫猫狗狗的事。”

洪彬打开手机里的照片,指给她看:“这就是我家小白,看见过吗?”

她看了看说:“这个……没见过,现在很少看到他遛狗。”

妇人说,早几年,刘二家最多养了十几条狗,还一窝一窝下小狗,拿到市场上卖。后来有人投诉他,老婆也跟他闹,街道城管都来了,勒令他把那些狗弄走,听说到城郊找地方养了。

她的话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刘二可能在别处还有养狗的地方。

洪彬等了两个钟头,等到的还是刘二老婆。

“刘师傅怎么没回来?”

“他今晚加班,不回来了。你的事我打电话问他了,他说不知道这回事,没见过什么小比熊。”

“他不知道,怎么可能?我还能赖他不成!”洪彬急了,掏出手机,让她看昨天早上的那段监控视频,“你看看,看这录像里是谁?”

刘二老婆看了一会,极不自然地说:“是他……他做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你还是问他吧。”

她把刘二的手机号码给了洪彬。他拨通电话:“是刘师傅吧,我是住在中茵小区的老洪,现在就在你家,我中午已经来一趟了……找你什么事,你应该清楚,直截了当说吧,昨早六点多钟,你用踏板车把我家比熊小白带走,被小区大门口的监控录下来了……现在就是要你把小白还给我!”

刘二肯定没想到,失主会这么快找到他。他沉默了一会,说:“昨早上,我到中茵小区那边遛狗,有一条小白狗跟着车跑,追我家起窝的小狗,后来跑了有百十米,那狗就不见了。”

洪彬没想到他来这一招:“什么,追了百十米就不见了?监控里明明是小白上了你的踏板车,怎么会追着车追没了?”

“反正是它自己跑没了,我哪知道它跑哪去了,跟我有关系吗?找我干吗?”刘二口气蛮横。

“刘师傅,话不能这么说吧,要是没有监控和人证,我会找到你吗?狗在你的踏板车上,怎么会跑没了,可能吗?”

“管你什么监控什么人证,我到你家去逮狗了吗?它跑哪去了,我不知道!你不要再找我!”

洪彬很恼火,又不得不压住火:“刘师傅,咱们不抬杠。你家离中茵小区十来里路,你去那么远遛狗,什么目的我就不问了。狗丢了,我很着急,我平时在上海,昨天连夜从上海赶回来找狗。刚才直接朝你要狗有些不妥,但昨早小白是跑到你车上的,这个你不否认吧?我请你帮忙,帮帮我,把小白找回来,这个忙你能帮吧?”

“这我帮不了!我要上班了,明天再说吧。”刘二把电话挂断了。

洪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即便刘二承认小白上了他的踏板车,但一口咬定它中途跳下车跑了,怎么办?

如果小白就在他手里,他却坚持不给,想达到什么目的?

回到家,洪彬跟妻子说了自己的顾虑。妻子想了想说:“去找一下吴小军吧,小军以前一直跟这些人混,看他认识刘二不。”

吴小军和阿惠两口子在小学路上开了家水饺馆,每晚要营业到深夜。洪彬对妻子说:“我还没吃晚饭,正好到他家吃碗水饺。”

他俩来到水饺馆。吴小军打趣道:“稀客稀客,欢迎上海人光临小店。”

洪彬没有心思跟他寒暄,说:“小军,我家小白叫人拐走了,我来找你想办法的。”

“啥?现在还有偷狗的?要偷也偷大狗,卖给狗肉馆呀……谁这么缺德!”

“刘二刘海平,住在床单厂对面的联合巷,你认得吧?”

“新浦街这么大,我哪能什么人都认得,再说我早就不玩了。不过,这个刘二,还算认得。”

吴小军非到弄几个凉菜,下两盘水饺,和洪彬喝两杯:“饺子就酒,越喝越有。事情摊到头上了,也别着急上火。”

吴小军说,现在养狗的人多,繁殖的狗崽子也多,小奶狗送人都没人要;街上那么多流浪狗,也很少有人收养。这个刘二脑子坏了?跑去拐你家小白,打的是什么主意?

洪彬把监控视频放给他看,又把这一天寻狗经过告诉他。

吴小军说:“小白是条纯种的比熊,刘二家的小母狗也是比熊,估计他真是到你们小区找狗配种的,正好看到你家小白,顺手牵羊就把小白拐走了……狗不能散放呀,你们自己也有责任。”

洪彬说:“是啊,我们有责任。小白这鼻子也太尖了,小区里只要有母狗起窝,它没有找不到的,昨天一不留神它就跑没影了。”

两杯酒下肚,吴小军分析道:“你们这一找,找坏事了!你想想,本来嘛,一条狗在刘二眼里不算什么,不稀罕,他也没想到你们能在监控里发现他,还找到他家。他的脸挂不住了,就说狗跑丢了,跟他没关系了。这要让他改口,痛痛快快把狗给你,恐怕不容易了。再说你们这么着急,你从大上海专门回来找狗,他知道这狗在你心里分量了……机会难得,不敲你一把,他还是刘二吗?”

“啊!……那该怎么办?”

“刘二今天上夜班是吧,把他电话给我,看他还认得我不。”

吴小军拨通了刘二的电话。看来,两人不仅认识,曾经还很熟。一番寒暄过后,吴小军说丢狗的是他老婆亲如姊妹的同学,无论如何也要帮忙:“狗就是跑丢了,你也肯定能找回来!新浦街谁不知道你刘老弟的本事!”

吴小军打过电话,说:“小白肯定还在刘二手里。硬要,他不会给的;惹毛了,就是把狗弄死,他也不会给你。看来只能跟他软磨,花钱消灾。”

洪彬想,我哪有时间跟他软磨?从上海回来找狗,我没有跟老板请假。如果说自己请几天假回来找狗,老板会觉得不可理喻。老板喜欢上纲上线,一旦认为我对他的“事业”看得不如一条狗重要,咱这个饭碗就可能保不住了。

第二天上午,洪彬拎了两条烟两瓶酒去刘二家。

这是吴小军昨晚吩咐的。他说,明天你去刘二家,不能空着手。你们知识分子不讲究,但摊上这事,不出血不行,拎两条烟两瓶酒吧。两条苏烟,两瓶汤沟窖藏,总共不到两千块钱……算了,烟还是买软中华吧,档次不一样。

洪彬心里憋屈,明明狗是被他拐走的,却还要花钱求他,这叫什么理?

洪彬的妻子当时就火了,凭什么求他?狗就是他偷的,他不把小白还给我们,就打110 报警!

吴小军笑了,打110 报警有用吗?你这一条狗丢了,警察会为你破案,帮你找狗吗?刘二这些人我太了解了,他才不怕你报警了,他有的是说辞。你要这么折腾,恐怕是不想要狗了。不过没关系,小白不要了,我再给你抱一条,小比熊,小泰迪……随你要!

洪彬急忙摇头,我们要的是小白,它就是咱家的孩子!别的什么狗我都不要!

到了刘二家门口,洪彬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四十多岁、身材猛壮的男人,冷冰冰地看着他。

“刘师傅吧,我就是中茵的老洪,昨天给你打了电话,又请吴小军找你的。”

“噢,吴小军呀,跟他老相识了……不过,这狗跑没有了,想找回来没那么容易!”

洪彬把烟酒朝门旁一放:“听小军说,只要刘师傅出手,肯定能找回来。”

刘二连忙摆手:“哎哎哎,我可没有这本事!吴小军当年可不是凡人,你既然找到他了,让他帮你找吧。”说罢指着门旁的烟酒,“这个不必要,你赶紧拎走!”

洪彬有些发蒙,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嫌送得少了?

“刘师傅,不说别的,你是最后看到小白的,要找我只能找你呀!”洪彬的话不软不硬。

刘二没有接话,把他让进屋,说:“听说你在上海上班,专门回来找狗,难得呀。”

洪彬说:“是啊,我回来假都没请,这不领导打电话来了,催我回去,我下午就要赶回去……”

“啥?你这就要回上海了,狗不找了?”

“怎么能不找?就是拜托你帮我找呀!”

刘二皱了皱眉头,说:“噢,这样啊……我帮你找找看吧。”

下午,坐在开往上海的大巴上,洪彬给刘二打电话:“刘师傅,有消息吗?”

刘二似乎漫不经心:“没那么快吧,你别急,我有个小弟兄,路子多,常帮人找狗,我让他帮你找找。”

小弟兄?怎么又冒出个小弟兄?他到底想干什么?

“刘师傅,请你一有消息就告诉我,我会让家属去找你……”

洪彬后来又打了几次电话,刘二都是含糊其词,匆匆挂了电话。

直到晚上七点多钟,刘二回电话:“我那小弟兄还真有办法,他帮你查到了,昨天有人在盐河路那边捡了条小比熊……你让家属明早联系我,去看看是不是你家的。”

“太好了!谢谢,谢谢……”洪彬明知刘二一直在演戏,却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声音颤抖。

“小弟兄说,捡狗的这家人不好说话,要三千块钱,两条大中华,狗才能给你。”

“什么?……这不是讹诈吗?”

“讹诈?人家不逼你要呀。你们不想要,就别去看了,人家自己留着玩儿。”

“要!肯定要!但这人胃口也太大了,凭什么要这么多?”

“看来你不懂行情,要不是吴小军说话,我才不啰嗦这屁事。人家就这一口价,要还是不要,你看着办吧。”

洪彬想起吴小军的话,小白就在他们手上,不能把他们惹毛了。

他叹了口气:“好吧,我让家属去找你。”

解救小白的过程,是妻子事后告诉洪彬的。

上午八点多,妻子骑电动车从家里出发,约好了吴小军,在联合巷会合。

这时,刘二打来电话,让她到解放桥头的小花园见面。于是,他们赶到五六里外的解放桥头,见到了刘二和一个瘦猴样的青年。

妻子焦急地问:“小白呢?我家小白呢?”

刘二说:“不着急,狗是我这小弟兄找到的,费老劲了,哪能随便带到这里。”

接着,他打着哈哈说:“这事惊动了吴老大,不敢当啊!”

“瘦猴”说:“真是费老劲了!人家不撒手,要自家留着玩,我是好说歹说,这才松嘴……”

妻子拍了拍挂在车把上的提包:“别废话了,你们要的东西我带来了,把小白快点给我!”

“瘦猴”笑道:“这位大姐爽快!给你先看看照片,认好了,东西一交,就带你去领狗。”

“瘦猴”打开手机照片,让妻子看。

小白!就是小白!照片上的狗浑身脏兮兮乱糟糟的,妻子一眼就确认,它就是小白!刹那间,泪水在她眼里打转。

“瘦猴”明知故问:“看清楚了?是你家的吗?”

妻子没有答话,飞快地翻拍了小白的照片,又对着“瘦猴”拍了几张。

“瘦猴”慌乱道:“拍照干什么?赶快掏钱!”

她说:“我把照片传给老公看看。”

刘二嚷道:“照什么照!跟你老公不是说好了吗,钱是给捡狗人的,赶紧掏钱!”

她并不买账:“我不相信你们!没有亲眼见到小白,不知它是死是活,我凭什么给钱!”

“瘦猴”威胁道:“不给钱,狗就别想要了!”

妻子心一横,怒道:“我就不信了!狗就是你们偷的!就在你们手里!你不给就行了吗?我现在就报警!”

刘二冷笑道:“有本事你报警,看把你能的,我到你家里去偷狗了吗?”

双方剑拔弩张,吴小军过来打圆场:“算了算了,这点事也不值得报警。人家钱都带来了,不让她看见活物,怎能放心给钱?”

双方又僵持了一会,刘二对“瘦猴”说:“算了,不跟女人一般见识,带她去吧。”

刘二和“瘦猴”骑电动车在前,妻子和吴小军跟在后面,二十分钟后,到了城西一处废弃的厂区。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围着一圈钢丝网,里面关着一条浑身乱糟糟脏兮兮的小狗。

“小白……小白……”妻子停下电动车,一边跑一边呼唤。

小白!正是小白!它好像吓傻了,不相信这是妈妈的声音,不相信这是真的,迟疑地、呆呆地望着妈妈……

“小白!小白别怕!是妈妈……妈妈来了!”妻子冲了过去。

与此同时,小白也一跃而起,奔向妈妈……

妻子泪流满面,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小白,像是一撒手它就会消失。

她把小白放到电动车踏板上,骑上车就要走。

刘二和“瘦猴”追了过来。

“瘦猴”气急败坏地喊道:“钱呢?烟呢?这就想跑啊,没门!”

吴小军站在她旁边,愤怒地看着他俩。

妻子不慌不忙,摘下车把上的提包,朝他俩扔了过去:“拿去吧!东西都在里面。”

说罢,妻子突然发动电动车,疾驰而去……

妻子说,她一早就准备好了,提包里放了二百元钱,还有两条烟。烟是哈德门香烟,五十元一条。“也不能让他俩白忙乎……”

洪彬说,这也太悬乎了,你不怕他俩追上来找麻烦?

妻子笑道,我就不信了,他们敢在大街上拦路要钱?我立马打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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