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母亲

2021-02-24 02:31李天斌
延安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老屋

李天斌

中午时分,推开那两扇虚掩的木门,看见父亲一个人在吃汤圆。母亲不在。问了父亲,才知道母亲下地锄草去了。父亲说,母亲早晨去地里时,就已买上了两个包子预备作午饭,所以不用回来了。父亲还说他是回来给猪喂中午食,顺便给自己煮了一碗汤圆,吃完后还要去跟母亲一起锄草。我一下子又来气了。我说都跟您们说过多少遍,不要再种庄稼了,这么毒的日头,这么大的年纪,在地里咋受得了?父亲抬头看看我,说这有啥了?一辈子,不这样都还不习惯了。父亲说得举重若轻,我认为急的事儿在他眼里根本就不是个事。

当然,我也知道父母这样做有他们的道理。一个人,当不再习惯眼前的生活,生命的一切都显得不适应时,那种损毁感,就不仅仅是来自肉体的,更是来自精神的,就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的植物,很快就失去了维系生命的土壤和水份。但是,虽然有道理,我还是想阻止父母,一方面我总怕父母累着,尤其是因此累倒了,那就更不值得;另一方面,按村子一般的观点,父母劳累了一生,现在我们兄弟姊妹有工作了,也该享清福了。而所谓“清福”,在村人眼里就是不用再劳累,只待着吃好穿好就是了。

这是很多村人一生梦想的美好场景。在地里劳作一生,老了,子女有出息,孝顺,不用下地干活,不愁吃不愁穿,内心春和景明,一生就算幸福了。但也往往事与愿违,有的人,一生劳累,将子女含在嘴里亲在心上,临到老了,子女却不孝顺了,甚至是将父母遗弃了;再几年,做父母的死了,再有不快和遗憾,一切也都结束了。

父母在村里,被视为有福之人。首先是父母有两子三女,算双全了。其次子女中有四个是国家公职人员,日子算得上风光。所以父母总是让人羡慕。村里凡有娶亲说媒的,为了讨福气,总要请到父亲。到了新夫妻要圆房时,也总要请母亲为其铺床,意即新婚夫妻将来如我父母一样有福气。一直到如今父母都已年过七十,仍然还走出走进地做此事。这虽然是帮人忙,但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得到的“专利”。为此父母也总觉得自豪,甚至引以为荣。

很多时候我也替父母高兴。世俗不一定见得是个好东西,但世俗的东西有时更具烟火气息,对身心有益。我宁愿父母时常被这样的世俗所围绕,助他们延年益寿。所以每一次父母跟我说起他们又为村里张家或是王家说媒铺床的时候,我亦感到内心喜乐,并总要接上父母的话头说上一阵。

父母也承认他们算得上福人。但跟一般人不同的是,虽然可以坐享清福了,但他们并不愿意,仍然还要下地干活,就像多年前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甚至到了固执的地步。

我觉得有点隐隐难过。多年前,我和弟弟就已搬迁到了城里,并在城里修建了房子。那时候,我们的孩子都还小,我们以帮忙照顾孩子为由,想让父母随着我们迁居城里。但好说歹说父母就是不同意。父母说帮忙带孩子可以,但要带就送回村里,理由是村里他们还有老屋,还有土地,还有庄稼,还有喂养的猪和鸡,不能离开。无法,我和弟弟的孩子在幼儿园之前,只好送回村里。幼儿园之后,白天送学校,晚上接回来自己带。如此匆匆忙忙中,孩子们倒是长大了。孩子们长大了,父母却更加苍老了。尤其是,父亲因为多年劳作负重,导致颈椎骨质增生,压迫脑神经经常头晕,头晕的时候他就躺在沙发上,沙发是木制的那种劣质沙发,一层海绵和布裹着几块木头,因为年深月久,那海绵和布在时间中破旧了下去,只有那木头坚硬的真相暴露出来。父亲用颈椎紧紧抵住那凸出来的木头,试图以暴制暴地缓解疼痛。但疼痛依然在加剧。母亲则是患了坐骨神经痛,双腿爬不了高处,即使是老屋前的两级石阶,她也总要先用一只脚放上去,踩稳了,再用整个身子帮助用力,最后一使劲,才站了上去。每一次看着他们的老相和病痛,我都会忍不住劝他们,说还是跟我和弟弟到城里居住好了,我说一家人住在一起才会有照应。但每一次他们又都说这点小病小痛算不了什么,除非是真的动不了,要不他们就还住在村里,就还要继续下地干活。

有时候我也理解父母。在这一生,除了泥土和庄稼,父母再没有其它可以习惯的东西。真要强求他们去习惯其它东西,等同于剥夺他们现有生活的某些权利。于是不安就接踵而至了。一方面父母不愿意到城里跟我们居住,另一方面我们又因为工作以及各自的家庭不能回到父母身边,这其间的矛盾,常常像虫噬的感觉,一次次啃咬着我:一方面我想要改变这一现实,另一方面又感觉到被现实碾压得无能为力。

父母居住的老屋,是名副其实的老屋,这从周围房屋的变化可以看出来。先前村子还没拆迁的时候,周围人家都修建起了至少是两层以上的钢筋水泥结构楼房,并且外墙也贴上了明亮的瓷砖。相比之下,父母这一幢修建于四十多年前的瓦屋,其破陋就一览无余了。又因为我和弟弟已离开村子,所以就没有重新对其翻盖。一幢低矮陈旧的瓦房被一幢幢明亮的高楼压着,仿佛迅速崛起的新生活对旧生活的紧紧压逼,让人喘不过气来。尤其是后来,因为拆迁,周围人家都搬走了,先前的高楼被拆得七零八落,父母的老屋仿佛置身于一片废墟之中,除了陈旧外,更有荒芜的气息呈现出来。父母的老屋,此时更像一座孤岛。父母在这里进进出出,就像被时间抛弃了似的——我总是惊悚于这样的场景,觉得愧对父母。所以经常于深夜时分,都会为此而惊醒,然后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头,眼睛茫然地望向黑沉沉的夜,心里想着父母在那孤岛上出出进进的影子。

我总觉得父母是孤独的,尽管父母并不一定觉得孤独,但我敢肯定。当我在城里一次次想起父母的时候,那些孤独,就像一股股汹涌的流水,或者一枚枚铺天盖地的落叶,一次次把我淹没。于是忍不住就要拨响父母的电话,在寂静的黑夜的那一边,这一个突然响起的电话,往往吓着了父母,等父母追问并知道我和弟弟在城里并没有什么意外的时候,才会放心。但我终究没有将我的孤独感给父母说出来,因为即使是说出来了他们也不一定理解,甚至极有可能觉得没有必要。

电气工程需要完备的电气与建筑专业知识,如果施工人员的专业技术水平不高,施工过程中就会出现各种问题。在当前的电气施工中,很多施工人员都不是专业的技术院校毕业的学生,不具备专业的理论与技术知识。还有很多施工人员都是在施工过程中积累的经验,不能根据具体的问题采取专业的处理措施[2]。在这种情况下,电气工程的质量完全无法保证。同时,施工人员在施工时也缺乏最基本的责任心,对工作环节没有严格的计划与安排,各种疏忽、漏洞等问题都存在电气工程施工中。

还有一种情形是城里刮了大风下了大雨,我就要担心父母的老屋垮塌。急急地打电话给父母,问村里是不是风大雨也大?问老屋是不是有垮塌的前兆,甚或是已垮塌了?末了又嘱咐父母一定要多加小心。但随即我又觉得了自己这一举动的苍白无力。大风大雨之中,老屋如果真要垮塌,肯定是一切都来不及的。又还有另一种情形是村里跟父母同龄的,有很多已去世了。有的是在长久患病后家里做好后事准备之后去世的,最怕的是有些是昨天人还好好的但今早起来后发现人已死亡了——我知道我在担心什么,种种的担心让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将父母搬出老屋,并跟他们住在一起。

于是想到了在村里建房或是买房。

而问题紧跟着就出来了。先是建房的问题,父母说我们兄弟姊妹又不回村里居住,并且都已在城里修建房屋了,更何况我和弟弟经济向来都不宽裕,他们不想再给我们增加负担。他们说都这年纪,也活不了几年了,就凑合着在老屋里过了,总之是不同意我们建房。后来我说那就在离村最近的新开发的地段买一套商品房,还强调买商品房我用的是公积金,还说公积金不买房也取不出来,取出来买了房才能真正变成自己的钱,总之是将公积金买房的诸多好处大力渲染了一通,总算是说服了父母。但父母也还有一些特别的要求——譬如楼层必须是一楼,楼层高了爬不动;一楼最好也还要有个花园,花园小点也无所谓,因为父亲栽培的那些花草,必须要有地方摆放;最关键的是,有个花园,也算是能看得见天也看得见地,也总还有村子的样子,住进去人不觉得慌。条件虽然多了些,但毕竟父母同意购房,这对我而言已算是取得初步的胜利了。于是跑售楼部,挑选合适的房子,也总算按着父母的标准选中了一套,然后取公积金,办房贷,之后又上税,又交物业管理费,前后花了整整一年多时间,房屋总算到手了。但让我想不到的是,当我都已经装修好了的时候,父母却又反悔了。父母说就在开发商还在建房的时候,他们悄悄跑去看过我所购买的房屋,虽然也是按着他们的想法购买的,但一走进小区,看见那些密密匝匝的楼房,一座仿佛压着一座的楼房,他们就怕了,他们看惯了天和地,仅仅是花园那一小块,看上去实在憋得慌。末了还叫我将它卖了,他们还是在老屋过了,就像之前说的,他们也过不了几年了。

我无语。也无力责怪父母。我甚至想,在想着为父母建房或买房的时候,或许更多的是我的一厢情愿,甚至还有对他们进行绑架的嫌疑。他们在老屋住了一辈子,就像在土地上生活了一辈子,老屋与土地,都是他们所习惯的,也是他们的生命之根,若真要强求将其拔起来,简直可以说得上残忍。既然如此,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切按着他们的意愿行事——物质层面的满足,更多的也只是外在的,惟有精神层面上的,才是来自内心的最好安抚!而所谓岁月静好之类的祈祷,其实便也只在这一份安抚之中,便可以觅得其真意。

这很像一种自我安慰。因为我深知,尽管从理论上说,我以上的解读似有合理的成分,但实际上,如果真能处理好父母的问题,又能顾及到父母对现实和内心的要求,这才是最圆满的。所以我还是觉得了疼痛。我这么多年在外,也处理了很多棘手的事情,但到了父母的问题上,我却无从下手,自我安慰终究也无济于事,因为更关键的是,从这一件事情上,我是真切地看到了一个人面对亲情的无能为力。

秋天的时候,我和弟弟会一起往村里赶。我们都跟父母一起惦记着他们种下的庄稼。我们的意思很明白,我们要花钱请人帮忙收庄稼,不能让父母使劲一袋一袋地将其背回家。这一下父母急了。父母扳着指头算,请人帮忙收庄稼一天要花多少钱,收完需要几天共计要花多少钱,而所有庄稼能值的价钱还没有请人的工钱多,简直是“豆腐盘成肉价钱”,不划算。

父母这一生,就是靠着精打细算走过来的。一亩地能出多少苞谷,一斤苞谷能值多少钱,一块钱能换回多少油盐酱醋,一块钱能为我们兄弟姊妹买回多少布料做衣服,父母就是在这样的计算中一步步把日子过出来的。到老了,就跟要下地干活一样,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改不掉了。这是土地和生活交给父母的生命哲学。我不能说这是好是坏。一个人始终坚持他们内心想要的,肯定有其存在的理由。父母的选择让我明白,无论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人这一生的生命秩序,其实便是自我的认同,认同了,观念便已形成,即使此去经年,人老了,甚至一直到死,外间的因素,终究不能改变其一丝一毫。

而我还得要说一说父母对待疾病的态度。除了土地和老屋外,近几年来,在父母的身上,如果说让我放不下的有很多,那么关于疾病的话题一定也是突出的一个。

再说说父亲。父亲跟母亲稍有不同,父亲不怕吃药打针,但怕花钱,钱和病比起来,父亲更看重前者。我先是不理解,但后来总算明白了其间的一些门道。

如父亲这样的,在村里是绝大多数。村里人出生了,长大了,有劳力了,在土地上劳作一生,到最后积劳成疾,或者半途意外患了其它疾病。如果是伤风感冒之类的,就随便买点药打几针,花点小钱,也算是值得的一件事。但如果是患重病了、大病了,内心稍一掂量,就坚决不治疗了,觉得宁愿死去,也不愿为了多活几年而多花那几个钱,那几个钱就留给活着的人过日子好了。父亲就是这样的,好几次我带他到医院检查,还未到医院时,他就先跟我说定,如果是小病,就治,如果是大病重病,就坚决不治;如果我同意,他就去医院,不同意,就不去。

话虽然这样说,实际上到最后,父亲是连那小病也不愿意花钱了。前几年,我一直带父亲去看颈椎,看了西医看中医,最后确定在中医科进行理疗。但临到医生将所有治疗程序敲定,就要办理住院手续时,父亲却不治疗了,理由是虽然也只是小病,但毕竟也要花钱,即使花了钱,也不见得就能将病治好,还不如不治。有几次我甚至生气了,跟父亲吵了起来,就连医生也觉得父亲的不对。没有办法,我只能随便在药店买点“骨质增生贴”一类的药膏给父亲按时送去,一直到现在,每看着父亲又将颈椎紧紧地顶住那沙发露出来的木头以求缓解疼痛时,我就会觉得无奈:一方面,如颈椎骨质增生这类的病,的确没有较好的治疗方法;另一方面,父亲对治疗的不愿意,对生命不在意的态度,让我觉得了人世的脆弱,就像某件易碎的瓷器,只需轻轻一碰,就无法拾掇,无可依靠了。

如果说父母坚持下地干活和在老屋居住,我只是觉得难过和疼痛,那么现在我可以确定有些荒凉的感觉了。人活一世,其实围绕我们最大的课题就是生老病死,其余之外,如物质、如精神,如荣辱,如名利,再如喜乐,再如悲欢,等等,一切都只是衍生,无足轻重。但现在,生老病死在父母身上,竟然也不值一提了——这是生命的幸还是不幸?当生命不再以生命为重,当生命本身可以到忽略,我们所能握住的,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情愫?

父母这一生,到此已经不可能有什么改变了。

我也终于承认了这一现实。但我的焦虑却是避免不了的,尽管我已经最大可能去理解父母,但那些剩下的事情——譬如如何照顾父母,再譬如当父母人生最后时刻来临(最担心的是毫无征兆地来临)的时候,如此种种,我又将如何去面对?所有这些,一直以来都让我有了手忙脚乱的感觉,而当这些真正到来,我更是不敢想象那一份忙乱到惶恐的样子了。其实在这一生,我一直都在祈祷并渴望一份安宁的日子——父母子女一起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彼此知热知冷,相互理解沟通,朝暮融洽,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无论是促狭还是宽裕,这都一定是人生的风清月明,亦是幸福与知足的美好情景。而我注定是无法拥有这样的安宁了,我只能在那担心、彷徨中,一方面继续想着村里的父母,一方面继续在城里为工作与家庭而奔忙了;也只但愿这样的日子始终不要出现意外,至少出现意外的时间相对往后一些,再往后一些……

写到此处的时候,又是年末,又是一年即将过去,这年复一年的时间之逝,让那担心与彷徨又增添了几分。忍不住又给父亲打了电话,父亲告知他刚从地里栽胡豆回来,母亲则已经给她的猪和鸡们喂了中午食,此刻正在灶间烧饭;他们身体虽然不见好,却也无大碍,并相信总能熬得下去——还好,这岁月虽然有些缺失,却依然如始如初,甚至还有些永恒的恍然之境。想想,亦要算得上暂且的一份踏实与温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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