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善笔记

2021-02-24 02:31孟澄海
延安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额济纳黑河胡杨

孟澄海

从红寺湖到阿拉善右旗

风很大。风带着沙粒吹过来,打在脸上,有一种刺疼感。天上飘着几朵乌云,但没有落下雨滴。或者说,那些雨也许落下了几滴,但只有红寺湖的那几棵白杨和沙枣树,还有那些刚刚吐绿的麦苗才能感觉到。在这荒旱枯燥之地,植物对水的渴望与梦想,远远超过了人类。

红寺湖是一个村庄,在行政区划上属于甘肃山丹县,其地理位置却紧临蒙古高原,四野被寸草不生的沙山包围。寺早没了,湖还在,一泓水蓝汪汪地映着童山秃岭,远看深沉安静,恍若被时光遗弃的一滴眼泪。村庄里不见人影,几匹灰褐的骆驼立于树荫之下,眺望着远方的瀚海戈壁,目光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与怅惘。

我们坐在路边的沙地上休憩,喝水或抽烟,也有人冲着对面的荒山吼叫,嗓门宏亮如振铜锣。但听不到回音,肉体发出的响声,被辽阔的寂静吸收,瞬间变成更加咽哑的沉默或死寂。我抬起头,看见一只鹰从头顶飞过,然后慢慢消失于虚空。鹰的翅膀高过人的头颅,而云朵和风又高过鹰的翅膀,那么,还有什么能高过云朵和风呢?据说,成吉思汗之子窝阔台曾在这里祭祀山神,他的目光在萨满的引领下,飞向苍茫天穹,于云朵之上凝结成雪花,然后融化在神的微笑中。以此想象,比天空更高远的地方,应该是比云朵和星座更纯净的信仰。

早晨的太阳并不酷烈,沙生植物的叶片上还挂着露水,晶莹闪亮犹如珠玉。穿越红寺湖之后,蒙古高原就呈现在眼前:辽阔、浑厚、拙朴、苍老、干旱、空茫、寂寥、冷峻……语言的描述已失去意义,那些沉睡的静物,比如石头与沙砾,比如蓬蒿和梭梭,都笼着一层雾岚,在淡黄的光晕里静默。芨芨草挑着璎珞似的穗子,一律朝向太阳升起的方向,仿佛神灵打着手势。不知什么时候,鸟飞过天空,偶尔抖掉几根羽毛,落下来粘贴在沙地上,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地沐浴着日光月色,成了生命留在苍茫大地上的唯一物证。

行走在路上,几个朋友拍视频,抒情,说,啊,真是地老天荒呀!面对黄沙漫漫的蒙古高原,仿佛心灵受到了极大震撼。也难怪,我们的家乡在祁连山南麓,受青藏高原气候影响,雨量充沛,植被丰茂。田野、树林、青草、野花、蝴蝶、鸽群、小河、农舍……所有风景均蕴含清秀、明丽、柔和的审美元素。而仅仅横亘了一个河西走廊,那边是雪峰连绵,碧野万顷,而这边却是山河苍老,荒漠漫漫。地理环境的差异,使万事万物都罩上了宿命的光影。

没有谁猜得出成吉思汗的马蹄是否踩到了这片土地,英雄远去,就连传说和秘史也渐渐被黄沙湮没。战争的宏大叙事,血与火的场景,都随着西风流云消隐于虚空,不留痕迹。在路上,我发现除了绵延无尽的沙丘外,只有突兀的荒山在阳光下默立,偶尔还能看到祭天的敖包,那上面堆砌着褐色的石块,鸟粪斑驳,沙蒿丛生。敖包蹲踞在时光深处,如英雄史诗遗留了残破谶语,直抵人的灵魂。

到达阿右旗,我第一次与美丽的花朵不期而遇。

那是薰衣草,人工种植,一大片一大片的淡紫的小花,在风里摇曳,如海浪簇拥着这座山城。从细部观察,柔嫩的骨朵一律打开,内藏紫色的光茫。花蕊含着细碎的露水,摇摇欲坠的样子。而叶子的纹络则透着莹蓝,细若发丝,密密匝匝地纵横缠绕,仿佛是来路不清的命运。我突然想起一句歌词:花儿开了你不来,蝴蝶已飞过沧海。现在,我走来了,然而没有看见一只蝴蝶,那种艳丽忧伤的精灵,还停泊在蒙古诗人的远方……

白象似的曼德拉山

正午或午后。

太阳悬在天空。蒙古高原的风停下来,巴丹吉林沙漠边缘,芨芨草、红柳、梭梭、沙蒿,还有孤独的白杨和沙枣树,所有的植物无声无息,它们将铁灰柔韧的茎叶一律指向苍冥,仿佛是神灵忧郁而苍茫的手势。

阳光静静落下,有着青铜的色质和质感。曼德拉山依旧沉睡不醒。从远方看过去,整个山体庞大浑茫,被一层赤红的光晕笼罩,苍老、狰狞、古怪、沉郁、悲凉,没有生命的迹象但又魂魄飘摇,气势雄浑。曼德拉是蒙语里表达上升、腾飞的一个词语,充满了昂扬、勃发的意蕴。曼德拉,叫人想起从大地上扶摇升空的云朵或星辰,然而此时,那座闪着青铜光芒的山岗,却匍匐在天穹之下,死气沉沉,一动不动,就像史前恐龙或猛犸象的残骸。也许它与地球并没有任何关联,而是亿万年前某个星球遗落下的残骸,虫洞斑驳,千疮万孔,只要我伸手触摸,就能感觉到遥远的宇宙气息。

没有风。天上偶尔飞过一只苍鹰,它的影子倏忽而过,没有带来任何声响。寂静堆满了山谷,那种死亡般的寂静水一般在四周漫延、氤氲,我恍然觉得时间也有了维度,从不同的角度延伸,有的指向远古,有的指向未来。而在时间的深处,曼德拉山便会幻现出迥异的形体色彩:或为巍峨的穹窿宫殿,周遭尽是玉树琼花;或为一座浩大的墓园,里面掩埋着天外来客的头颅。当然,我也可以想象,在时光无垠的远方,曼德拉山应该被一片蓝色的海水覆盖,它的身上落满了淡蓝的海藻,摇曳着猩红或橙黄的珊瑚树……寒武系、奥陶系、泥盆系。石炭系、二叠系、三叠系、侏罗系、白垩系……所有的地质纪年会不会穿过曼德拉山,把它带到这茫茫天地之间?抑或在渺幻远古的岁月中,它仅仅就是神的一滴泪水结晶,一个思想的断片?

沿着一条栈道上山,目光所及,依旧荒芜苍古。沙坡上长着耐旱的蓬蒿,叶片青灰,尖刺锐利,却都瑟缩着,怀抱曾经葱郁的前尘旧事。花朵不见踪影,那些蝶舞蜂喧的繁花与绚丽,都一一凋零于西风流云之中,化作凄凉落寞的沙尘。

六十个海子的巴丹吉林

我坐在一个金字塔般的沙丘之下,想到了巴丹吉林的名字。

书上讲,巴丹是个人名,而吉林则是蒙语里的一个数字,代表六十。说的是,很久之前,有个叫巴丹的人为了躲避战乱,带着一家人来到沙漠深处,定居于此,狩猎打渔放牧,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几十年过去,他在那些连绵不断的沙丘之间,陆续发现了六十个海子。这之后,人们为了怀念他,就将这片浩瀚、苍凉的沙漠,称作巴丹吉林。

一个名称,带出了人,还有故事,以及恍惚莫测的岁月。

那时候,我的身边就躺着一个海子。

太阳已经偏西。阳光从沙丘上斜射下来,洒落在清澈的水面,涟漪波荡,金光闪烁。浑黄的沙山投影于波心,望过去仿佛是一枚巨大的黄叶,幻影幻现。海子周围长着芦苇,苍碧的叶子随风摇摆,发出唦唦声响,如同天籁。我抬起头,看见有几个游人在半山腰大呼小叫,伸开两臂,从沙坡上缓缓滑动,身后留下了弯弯曲曲的印痕。从我的角度望过去,天与山,山与人,正好构成了一幅图画,画面上,蓝天深远阔大,沙山沉重如铜,只有人轻浮渺小,恰似一粒蚂蚁。

我突然想起三毛。那个浑身带着雨林气息的女人,一生漂泊,充满了传奇色彩。有一年,她跟情人荷西走进撒哈拉沙漠,白天在土著人的村庄里喝酒、跳舞,四处游浪,到了夜晚就相拥而卧,睡在沙丘下,让流动的风沙掩埋着两具半裸的胴体。三毛说,在沙漠深处,黑夜纯净无比,能听到头顶淡紫色的星星,像蝴蝶闪动翅膀,呼吸着爱情的甜蜜……

曾经喜欢三毛的作品。当然,在我还未踏上自己的旅程时,只能去想象《撒哈拉的故事》中那片神奇的大漠风光,还有三毛的爱情故事,去感受、倾听她那颗自信、率真,始终对世界怀着感恩之情的一颗赤子之心,还有她的那些过往,那些传奇经历,而当我来到巴丹吉林,在这安静、岑寂的午后,我觉得那些时光、那些画面一点点清晰起来,生动起来,我仿佛看到在漫天黄沙中,一位女子背对大漠,向着夕阳义无反顾地走去,头也不回,背影渐渐融入黄沙中,成为一个永不复现的梦境。

其实,最美的梦境还藏在庙海子里。

那一泓水,那一汪月亮似的湖泊,依旧被金黄的沙丘揽在怀中,沉静、安谧、清澈、碧透,一尘不染,素面朝天。芦花和沙枣树,野鸭子与紫燕,都笼着淡蓝的水气,那种飞翔的姿势或倒影沉浸于水底,如鬼魅幻影,曼妙且神秘。有几条蜥蜴慢悠悠地爬过水湄,抬起三角形脑袋朝远方张望,眼睛忽明忽暗,宛若神灵遗落的莹莹珍珠。

喇嘛庙就建在岸边,藏传佛教风格。据当地人讲,此庙建于乾隆年代,几百年的时光,远的望不见尽头。当时的规模形制可能跟当下有所不同,不过,整个建筑经过多次维修,那座白塔依旧巍然屹立,庙室里的壁画依旧五彩斑斓,神龛上供奉的佛像,藏经阁里摆放的经书,以及那些精美的砖雕、木雕依旧令人目不暇接。虽然巴丹吉林庙地处偏远,周边地区人烟稀少,但据桑木腾介绍,这里长年香火不断,每年有许多信佛的人不怕路远艰险,慕名前来进香。

是的,巴丹吉林很大,六十个海子很多。在这浩瀚辽阔的沙漠里,在这清澈干净的水湄上,有人修了一座庙。比沙山还小的佛刚好能住在里面。也许某一天佛会走出庙堂,伏在海子上看自己的身影,然后指着人间,说:一粒沙,一滴水,也足够容下世界啊。

黑河与额济纳

我的身后是黑夜和星空。星星犹如一颗颗硕大的泪珠,沿着我的额头沉落。我看到了一弯月牙,悄无声息地悬挂于前方的荒山之巅。淡蓝朦胧的月华,从沙枣树枝头洒下来,映照着黑河的波光水影。一只乌鸦从荒丘间飞了起来,消逝于荒漠之中,留下几声挽歌般的鸣叫,给寥廓的戈壁荒野平添了几分神秘和恐怖。我突然想起了那个黑水古国,数千年之前,也可能是某个秋天的黄昏,黑水国的祭司和巫神就坐在那巍峨的城垣上,一边作法,一边倾听乌鸦的谶歌。几乎在同一时刻,黑水古国的王子和公主就被盗马贼杀害于深宫,紧接着那些壮美豪华的建筑也在刀光剑影中化为一堆黄土。城池废圮,霜冷关河,谁也猜不到那些落拓的王公大臣,那些命若琴弦的宫妃去向了何处。

黑河向天穹打开记忆,在她渺如云烟的内心深处,依然闪现着云影和鸟影,依然漂泊着古老的神话与歌谣。我想,一条河的命运跟一个人的命运一样,总会在冥冥中找到归宿,或者说,在不断迷失或救赎的过程中,能凭借某种神力,重新回忆自己的前世今生。河流不会消亡,即使剩下最后一滴水,她也要照亮苍茫的星空与大地。

沿着黑河指示的方向,我们终于走进了额济纳。

又是新的一天,我跟几个朋友第一次踏上了属于蒙古高原的土地。黎明已经来临,在浩荡的秋风吹拂下,我们又站在了黑河岸边。眺望,四野皆是戈壁。黑色的荒山,黑色的石砾,黑色的雾岚,黑色的沙丘。太阳就从那黑色的世界中慢慢升起,成为一颗紫红的火球,不断向高处攀援、腾跃,最后吐出千万条灿烂的火舌。当太阳挣脱那些黑色梦魇的时候,整个天地完全被一种神秘的光彩所笼罩。阔大、苍茫、悲壮、恢弘、寂寥、安静、神秘、空洞,甚至是惨烈与雄壮、崇高与凄美。额济纳的日出,不由使我想起了成吉思汗,想起了英雄沉没时的那一声惊天动地的浩叹。

黑河依然在我们的面前静静地流淌。

在额济纳,在土尔扈特人的家园,我看到了大片大片的胡杨林。晚秋,漠北的寒霜不期而至,那些漫天飞舞的霜花,在某个夜晚或凌晨,悄然落上了胡杨的枝头,就是那么一次不经意的轻轻皴染,胡杨的叶子就变了颜色,由青翠转向淡红,由淡红演变成金黄。一棵树,两棵树,三棵树,十棵树……百棵树,千万棵树,在秋风的吹拂下,发出萧萧瑟瑟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弹拨地老天荒的琴弦。而有的胡杨却静止不动,古怪狰狞的枝杈伸向天空,借助早晨的阳光,将绚烂的金黄一直铺展于辽阔的空冥。胡杨的叶子不停地往下飘摇、旋转、降落,宛若一群香消玉殒的精灵,在寻找生命归宿的时候,把悲情壮美的舞蹈哀歌再次呈现于人间……就在那一片片胡杨林中,我还发现了死去的胡杨,它们早没了繁茂的树冠和枝叶,有的仅仅是衰朽不堪的躯体和憔悴破败的容颜,犹如战死在沙场的士卒,横七竖八地斜卧在沙丘之间,苍凉、决绝、惊悚、悲怆,那震撼灵魂的姿势,那超脱生死的精神,让卑微世俗的我,不由得内心痛楚,泪流满面。

坐在黑河岸边,我点燃了一根烟,将目光投向了远方。前方就是居延海,能隐约望见随风飘舞的芦苇,还有水鸟,舒展着翅膀,在那片清澈的海子边自由自在地飞翔。到处是前来观赏胡杨的游客,摩托、汽车穿梭在隔壁荒漠中,腾起漫天的黄沙烟霾,喧嚣、热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的一位朋友说,每年十月,额济纳就成了一个人和机器的海洋,等胡杨的叶子落去,这里便又成了风沙的世界。

我在思考一些问题:额济纳究竟是什么?是一处风光特异的旅游胜地,还是一个承载了历史文化的地理符号?如果没有了匈奴人、党项人以及成吉思汗的足迹,没有了土尔扈特民族的繁衍生息,额济纳该以何种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

我从黑河的源头开始行走,一直走到了她的尽头,除了漫漫戈壁和茫茫黄沙之外,没有看到蒙古包上袅袅升腾的炊烟,没有发现祭祀苍天大地的敖包,也没有听到那浑厚忧郁的蒙古长调。我想到的是,在这千里之外的额济纳,孤独者一定是流浪的骆驼,是无声无息的黑河,是土尔扈特人忧悒的眼神。

就连那活着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的胡杨,在西风流云、黄沙黑石间,也会述说一种绝世的寂寞和孤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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