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村色

2021-02-24 02:31朱华胜
延安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胖婶内画鼻烟壶

朱华胜

楚小南讨媳妇,讨来一个北方姑娘。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像高音喇叭一样,喊遍牛角村每一个角落。就连村口那些茴香花,也迎着风,使劲鼓起掌来。

年轻媳妇们坐不住了,个个来楚小南家,借个碗,借双筷,非要瞧新媳妇一眼。不一样,完全不一样,说话好听得要猫命,像电视里的播音员。笑起来“咯咯咯”的,像潇湘河的水鸟叫。个子高,皮肤像地里的萝卜一样白。眼睛水汪汪的,像地里的露珠。名字也怪好听,叫个王描儿。

楚小南的几个哥们更是,个个争着请他们吃饭。饭桌上,眼睛珠子像那盘滚烫的油炸花生米,在王描儿面前撒落一片。个个在想,杂种的楚小南,憨不溜秋一个,眼睛又小,笑起来找不着,哎哟,不就是个子高吗,不就是义气点吗,不就是职业学院花草园艺专业毕业的吗?真是磕头碰着天,讨了个女明星回来。

茴香花淡淡的甜味弥漫在村口,一群年轻媳妇和几个老婆婆在叽叽喳喳。其实,楚小南家媳妇也不怎么好看,她白是因为北方闷,不像我们透亮,经常被太阳晒,晒出来,黑。

外面的人,不知道牛角村发生了这么一桩喜事。

牛角村两边的河水,依旧一蹦一跳淌着,左边是南盘江,右边是潇湘河,交汇处,淌成了一只牛角。牛角村,就在牛角尖尖上。水肥,铺天盖地的茴香花,荡汪汪笑着。村子在城边,进城像去地里一样,方便得很。守着城边,近水楼台,人流量大,来往客人多。牛角村的村民不种庄稼,有的开小馆子、农家乐;有的种花、种菜、育苗。有的养鱼、养大闸蟹。有的收藏和买卖奇石、根雕、竹雕、书画,常往来于城区的书画花鸟市场。村民自己也说不上,说是城里人,不是,人家城里人说出城钓鱼来了。说是庄稼人,也不是,庄稼都不种,都到店里去买,算哪门子庄稼人!

楚小南家也一样,挖了两个鱼塘,养了几亩花。楚小南他爹摔了一跤,打理不了鱼塘,管理不了花圃。楚小南他妈打电话给楚小南,要他回家。

楚小南在长江边一家豪华游轮上打工,其实就是个领班,接到电话,慌带着王描儿赶回来。

鱼塘有儿子打理,他爹他妈就只守花地,隔段时间,打开水龙头,喷喷。楚小南在鱼塘、花地和城里农贸市场、花鸟市场之间来回跑,忙得走路都在打滚,像哗哗流来的潇湘河,停不下来。

楚小南家靠着潇湘河,一栋两层高的楼房,米灰色,墙光溜溜的,飞虫落上去都会打滑。东边,一栋瓦房,独自立着。院子里,几棵石榴树齐齐站着。风一吹,传来淡淡的香味。

那是王描儿藏在旅行箱里的颜料香味。现在,王描儿在画画。

客厅里,一张小桌子,一盏台灯。王描儿的手捏着一支细长细长的笔,正往一个牛眼睛大的小瓶瓶里伸。怪了,她伸进去是一支笔,缩出来,瓶瓶上就有一幅画。那个好瞧哟,怎么看怎么像牛角村。王描儿神得很,笔一抖,就是潇湘河,再一拖,就是南盘江。隔一阵,朝里面吹口气,水就闪起了波光,一只小船摇摇晃晃划过来。

楚小南他妈觉得稀奇,问七问八。这种画叫内画,就是在瓶瓶罐罐里面画的画。王描儿接着说,桌上那几个小碟子,是装画料的,有各种各样的颜色。旁边那个粗笔筒筒里放画笔。还有好些东西,记不清楚。这个细如竹签的,王描儿说叫擦拭笔,还有个东西叫气葫芦,还有个东西,看着像一小坨棉花。王描儿说画画时用得着。

这个是玻璃瓶,这个是水晶球,这个是鼻烟壶,还有,还有……哎哟哟,你妈我哪里记得那么多。没听说过,没听说过,楚小南他妈摇着头,推了一把站在身后的楚小南他爹,走喽,瞧瞧花去。

王描儿正想说内画是工艺品,值钱的,见婆婆推着公公走出了院子,摇摇头。以后再说吧,王描儿又坐下去。

其实王描儿呢,是一个内画表演师。

王描儿内画班毕业,到处作内画表演,现场作画。后来,同楚小南一样,来到那艘邮轮上,在一个门面打工,又画又销。像她这样的女孩游轮上有好几个,她们统一的称呼叫内画表演师。和楚小南好上后,王描儿担心嫁到南方,画不了她的画。因为她听说,南方没有内画。楚小南霸道,指着月亮,说,你信不信,月亮的光照到哪里,我就让你画到哪里。只要你喜欢画,就画下去。如果说了不算,天上的弯月变镰刀割下我的舌头交给你。王描儿跺跺脚,捂着发烫的脸,说,谁要你的舌头,又不可当笔使。

楚小南说话算话,回到牛角村,仿照游轮上的画桌,叫人打了一张放在家里。

一晃,院子里的石榴比晚霞还红。牛角村那些年轻媳妇们有了想法。怪啦,这个王描儿,怎么从来不见她出门呢?也从来不见她去鱼塘边,帮帮男人割割草,喂喂鱼。公公婆婆那边,也不见她去浇浇水,守守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不起我们?

有好事的媳妇,悄悄溜进楚小南家院子里,往里探。

王描儿在画呀,画瓶子,画罐罐。这话一传,有人更正,不是罐罐,是鼻烟壶。

鼻烟壶是干哪样的?有人拦住楚小南他妈问。不干哪样,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钱使,楚小南他妈头低着,阴着个脸,就像别人要抢她钱样的。

他楚大妈呀,你好好说给他们听啊,上一次我问你,你还讲得那样细,像讲你孙子一样的。怎么一个月脸就垮下来了呢?一个女人走过来说,胖乎乎的身子,像堵墙,拦住垮着脸的人。

他胖婶啊?我烦呢。我这个儿媳妇,成天只会在家画她那些瓶瓶罐罐,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卖钱!楚小南他妈与胖婶处得好,无话不说。唉,家里这么多事,地里这么多活,原本指望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现在倒好,讨来一个吃闲饭的。楚小南他妈摇着头,叹着气,一颠一颠走了。

楚小南送鱼进城,卖了个好价,就拐进商店,要给王描儿买个坐垫。她天天坐在木凳子上,屁股哪里受得住。你想想,王描儿一画起来,像钉子钉在板板上,一动不动,就是尊菩萨也受不了。

说实在的,楚小南就是喜欢他媳妇一只手捏住鼻烟壶,一只手捏着笔的样子,就像在打毛线,让他心里暖暖的,踏踏实实。他是被王描儿画画的样子迷住的。王描儿眼睛睁得大大的,墨汁样的长发束在身后,握笔的手白生生,翘着兰花指。楚小南一看,这世界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女子。

有一天晚上,坐在游轮甲板上,望着月亮,听着波涛,他问她,说说画画,累不?王描儿说,画好内画不容易,要耐得住性子,忍得住寂寞,特别耗时光。那笔头是弯的,壶口是窄的,要把笔伸进去反着画。楚小南听了就说,你说耗时光,我就耗上你了,我们耗一辈子吧。

楚小南不懂画,但知道疼媳妇。

可是,这些日子,他真为难。他妈总是在他面前数落媳妇的不是。他爹虽没有说话,只埋头咕嘟咕嘟吸水烟筒,但楚小南知道老头子也是不满的。唉,这事情怎么办?

这天下午,楚小南家吵架了。听声音,肯定是楚小南他妈和王描儿。楚小南他妈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王描儿好像在争辩,声音很低,听不清。也是,她画这些瓶瓶罐罐有什么用呢?只能看看,玩玩,还不如一把锄头,一把镰刀,一张渔网,放在家里还占地方。

这一阵吵,让楚小南的脸要垮出水来。妈也是,也不怕外人笑话,不可以好好说吗?他很担心,再这样下去,王描儿怕是待不住。

爹在院子里坐着,水烟筒,丝丝烟圈袅袅环绕,看不清他的脸,不用说,一定像烟一样灰黑。妈在洗菜,水“哗啦哗啦”响,不用看,妈的脸一定弯着。厨房门关着,里面传出剁肉声,不用想,王描儿一定很难过。

楚小南推开厨房,射进来的光线,铺在王描儿身上。他走过去,抢过她手里的菜刀,说,我来剁吧。

晚上,家里很静。每一个人都像哑了一样,只有爹吸水烟筒的声音,有些刺耳。

给我些时间,我会说通爹妈的,其实爹妈是好人,只是他们不懂内画。他们这辈子压根就没见过,我们村里就没有这工艺,不知不为怪啊,他们不喜欢只是暂时的。楚小南说完,就听见被子里响起了抽泣声,他心一疼,伸出手,将王描儿揽了过来,就像在游轮上看月亮时揽她一样。隔了一阵,他又说,有我呢。

楚小南送完鱼回来,老远,觉得不对。慌往家里跑,一看,王描儿画画的小桌子歪在一边,地上,几个残破的小碟子,灰溜溜躺着,五颜六色的颜料撒得到处都是。

妈,楚小南大喊一声,这是干什么?他神情大变,慌去找王描儿,哪里还有他要找的人?

路边的茴香花还在美美开着,几只蝴蝶顺着潇湘河飞过来,驼着一片一片的阳光,撒向整个村子,这样,一幅五彩缤纷的画就被它们勾勒出来了。王描儿没心思看花,也没心思想画。她走得急,正赶往火车站。

还是没有赶上那趟去北方的列车。候车室人声嘈杂,王描儿坐了下来,她想歇口气,她要细细想想一些事。从候车室的大玻璃窗望出去,“呜”地一声,就看见了铁轨。王描儿的心动了一下,她想,铁轨,北方。她想,北方,她的画。她想,她的画,游轮,还有游轮上她与楚小南一起看见的一弯月亮,波光粼粼……眼泪就下来了。

架是楚小南走后吵起来的。

婆婆从花地回来,就要扫地。王描儿从画桌前站起来,说,妈,我来扫吧。

你扫,你早不扫,我扫你就扫。婆婆突然朝她吼起来,露出一张王描儿从来没有见过的脸,你就吃你的画吧,我活这么大的岁数,没见过你这种人,讨来供着,养着?

楚小南养我。王描儿没忍住,回了一句嘴。

婆婆望着王描儿,气得像一张擦画笔的纸,一脸乱糟糟的颜色,皱巴巴的,更是吼,楚小南是我儿子!

楚小南是我男人!王描儿又回了一句。

婆婆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四处看看,突然挥起扫把,“咣当”一声,就把画桌扫到一边,拎着扫把,一歪一歪走了出去。

王描儿愣住了,心像被火钳烙到样的,恶生生疼了起来。她狠狠盯住门外的影子,真不敢相信那是婆婆。

楚小南在火车站找到王描儿,风一样掠了过去。

王描儿病了。胖婶送来药。她老伴是老中医,交代楚小南如何煎药,如何吃。别担心,一周便好。

楚小南整天守护,不离半步,煎药,按时端给王描儿喝,给她讲笑话,就像在游轮上王描儿生病那次一样。楚小南她妈也吓着了,做了些合胃口的饭菜,叫儿子端给儿媳吃。

两三天后,王描儿有了点精神。胖婶带着她小孙子来看她,胖婶说,这几日哪里也去不成。儿媳出了远门,我只得在家带孙孙。今天有空,过来瞧瞧你。

他胖婶,难为你,全凭你家的药,媳妇好多了,快坐,快坐,楚小南他妈连忙指着沙发说。

王描儿泡了一杯茶,递过来,说,胖婶,服了你家的药,我觉得已经好了,让你挂着,真是不安。

胖婶抬头看看她,说,不要见外,喝一股水,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突然间,胖婶的小孙子扯扯胖婶,喊,奶奶,奶奶,我要,我要。

王描儿问,小朋友,你要什么,说给阿姨听听。胖婶呵斥,小娃娃,不能乱要东西。那小孙子不听,拉着王描儿的手,来到她柜子前,手一指,阿姨,我要那个。

王描儿一看,愣了愣。那是一个画好的鼻烟壶,叫小鱼飞天。画中一条小鱼从湖里跳出来,很高,几乎顶着彩云,朵朵彩云在飘。

正在想,婆婆已从后面伸过来一只手,抓起那壶,递给这个小人儿,说,拿去玩吧,你王描儿阿姨画的,多得很,以后想玩,就来拿。

听到这句话,王描儿差点吓死。心想,赶紧把这些东西收起来,楚小南送一趟鱼,怕也不值这价。

妈,王描儿喊了一声。婆婆说,胖婶不是外人。

月亮出来时,楚小南从鱼塘回来。听说这件事,他安慰她,说,我妈这个人,又不懂行情,又好做个主。等忙过了这几天我跟妈细说,让妈知道你画的是宝贝。

第二天,阳光暖暖的,王描儿去花地。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又抬头望望天上,微风拖着白云,不紧不慢,在空中耍得欢实。王描儿的心却不这样,有些空。

这天,是她主动提出来守花的。她浇花,带水龙头的乳白色皮管在她身后舞成一朵一朵花的影子。地里的花很美,美得让所有的阳光都朝花涌来。王描儿却喜欢不起来。要是现在有一支画笔,她也是不愿画的。

一阵摩托声响,惊扰了花的宁静。楚小南提着一个包,远远走过来,冲她喊,你看,这是什么?还不等她看清,楚小南变戏法似的,在地上齐齐排出一套小碟子,一堆颜料,一对笔筒,还有画笔,还有气葫芦,还有……

王描儿一阵惊喜,心里哗啦一下,眼泪像潇湘河的水涌了出来。她一把抱住楚小南,说,不会让你为难的,我白天来地里守花,晚上回家再画。楚小南更是,一把将她抱起来,扛在肩上,边跑边说,不,你要是在家闷了,再到花地里来……我是男人……

又过了几天,楚小南收拾起东边的瓦房来。先把墙刷得白云一样白,接着,仿照王描儿在邮轮上画室的格局,做了画桌,还做了一排玻璃柜子。王描儿站在里面,恍惚回到了当年。楚小南这么有心,让她哭得稀里哗啦。马上,她又“咯咯咯”笑了,她看见楚小南把她画好的瓶瓶罐罐,放进玻璃柜子,摆得整整齐齐。

楚小南也“哈哈哈”笑了,傻乎乎的。王描儿从他的笑看出去。窗外,树影缠绵,分分合合。

牛角村也笑了。

因为王描儿,因为她的画,这种笑,是中了魔的。

胖婶也笑眯眯的。那个小鱼飞天,在花鸟市场,被一个老板买了,人家给了三百块。

那天,胖婶领着孙子进城,本来是去游乐场玩,玩着玩着,孙子又要画沙画。胖婶拗不过,只好领他来花鸟市场,找了一家让他画。

沙画店旁边是一家精品店。老板西装革履的,还套了一件黑色风衣,还系着蓝花格子围巾。看见胖婶孙子手上的鼻烟壶,眼睛一亮,走了过来。

小朋友,把你这个鼻烟壶卖给我,好不?

好。胖婶的孙子边把鼻烟壶递了过去边转头对胖婶说,奶奶,要是卖了钱,我还要画一幅。

你要多少钱?那老板笑眯眯问。胖婶连忙说,他一个小娃娃,懂个什么。你看着给吧,胖婶说着伸出三个手指头,暗暗心慌。

好,三百就三百,老板没有犹豫,掏出三张红花花的票子,递给胖婶。

胖婶张大嘴巴,钱怎么接过来都忘了。天哪,王描儿随便整两笔,这么值钱。胖婶后来满村子到处说,本来她只敢要三十。

听了老板的解释,胖婶才知道王描儿的厉害。

那老板后来笑呵呵对他们说起来,说这是内画鼻烟壶,稀罕货,你们晓不晓得,一个稍微画得好点的,就值三千,有的近万元。洛阳牡丹壶,听说过吗?见过吗?我见过。一百多张红郎朗大票子啊!

胖婶一听就急了,伸手就抢,你还给我,我还你钱。老板一把抓牢,说,哪有这样的事?买卖买卖,就是一个愿卖一个愿买。你卖都卖了,还想反悔。

当晚,胖婶来找王描儿。一家人正在吃饭,胖婶拿出那三百元,塞给王描儿,说,不敢要,不敢要,我老糊涂,不知道你的画是宝贝。楚小南他妈忙问怎么回事。胖婶一五一十说了。楚小南他妈听得像胖婶一样,张大了嘴巴,白花花的饭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王描儿还火上浇油,来了一句,三百元卖了?可惜了。

楚小南他妈一把把钱抓过来,塞进自己口袋里,笑呵呵说,胖婶,送出去的东西,怎么好意思收回来呢!胖婶恍了恍神,连声说,我憨不溜秋的,有眼无珠,有眼无珠,你家这儿媳妇哪里是在画画,直接是在画钱。

几天后,楚小南他妈装在口袋里那三百还没有捂热,就听见有人来敲门,忙拉开门一瞧,哎哟哟,就瞧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脖子上还系着蓝花格子围巾。顿时,嘴都变得笨起来,说,你家……哪样事?

那男人倒是客气,问,王描儿家往哪儿走?楚小南他妈心慌慌说,就是我家。

那时,王描儿正在画画,画的是十二属相中的羊。西装革履见了,忙过去盯着瞧。

只见王描儿笔一勾,像生了样的,一头羊咩咩叫着,就站在眼前。那西装革履看呆了,只会使劲掏名片,使劲朝王描儿递,说,鄙人姓张,鄙人姓张,名富贵,正好属羊,茗萃园精品店经理。前几日偶得贵作一件,鄙人甚为欣赏,才把玩几日,不想,被人强行买走,甚憾甚憾。今日登门造访,可否与你签一协议,你画,我销,如何?

王描儿笑笑,没有说话。

西装革履又说,要么我去买鼻烟壶、玻璃球等一应器具,你画,我付酬,如何?

王描儿摇摇头,说,你不明白,画内画的鼻烟壶、水晶球、玻璃瓶什么的,是特制的,内壁专为画内画打磨的。

哦,这样啊!哦,西装革履摸摸脑壳,我以为只要是鼻烟壶,都可以画。

那是。王描儿说,这么给你说吧,那个小鱼飞天鼻烟壶实际值一千多。

啊?西装革履心里一惊,妈的,老子上当了,六百元就被拿走了。几乎是同时,门外也“啊”了一声,胖婶来了,真囊当啊!我孙孙糟蹋了你的宝贝。

楚小南他妈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正在这时,院子外面又有人喊,请问,这是王描儿家吗?

是,满头是汗的楚小南正好送鱼回来,碰上了就问,什么事?

又是来找王描儿的。这家公司的老总,就是从西装革履那儿买鼻烟壶那个人。

这一回,王描儿怕是应付不过来了。

人家王描儿是干大买卖的,人家那双手,是抓钱的。人家坐在家里,笔一弯,钱就来。人们这才反应过来,人家楚小南,不愧是职业学院的大学生,识货,闷声发大财,悄悄摸摸,讨来了一棵摇钱树。

婆婆们在家训斥好吃懒做的儿媳妇,拽些哪样,看人家王描儿,那才叫能。人家就要去城里大公司上班,拿薪水。知道吧,拿薪水!在牛角村人的眼里,能干的人叫拿薪水,一般的人叫领工资,怂的人叫苦钱,猴的人叫挣钱。

胖婶坐在村口那棵树下。周围,茴香花有些谢了,牵牛花开得正艳。胖婶身旁围着一群人。他们对王描儿的决定感到不可理解,想不通。只要有机会,谁不想往城区奔,王描儿呢,还真的粘上了牛角村。

你们懂哪样?人家王描儿舍不得离开楚小南,人家过得日子,是你养鱼来我画画。一个小媳妇嚷了起来。

太插巴了!不要酸汤滴水的,什么你养鱼来我画画,什么你耕田来我织布,胖婶嘘了一声。人们立即安静下来,胖婶是谁呀?牛角村的万事通,没有她不知道的。再说,胖婶与楚小南他妈妈处得最好,口水可以换着吃。你们不要乱嚼舌根,王描儿不去自有她的道理。城里那家公司,叫什么?对,三江文化公司,开的报酬低,王描儿才不中他们的套呢,王描儿有本事,要自己干。她跟那个西装革履,叫什么?签了协议。王描儿画,西装革履销,拿代销费。真正的大头,还是人家王描儿的。

看着听得张大嘴巴的人群,胖婶不屑地站了起来,说,王描儿不愿意受人管,自己当老板。不像你们只会进城打临时工,赚的钱只够你们喝一台酒,吃一台肉,抹一嘴红。

外面的各种传言像一阵风,吹进王描儿耳朵里,她只是笑笑,不作任何解释。

楚小南趁机为妻子做了很多事。多年在外打工的经历告诉他,这是一个几十车鱼也换不来的机会。他把瓦房彻底进行了装修,换了彩色琉璃瓦,贴上了墙砖,安上了顶灯,添置了玻璃柜。他虽然不会画,但懂,懂行情,做这些事还是很拿手的,他知道王描儿画内画需要什么。她们那地方的人,做事精细,什么内画外画讲究得很。画画的瓶瓶罐罐用得多。这些家什,别人做不了,只有楚小南一件一件添置。

楚小南还专门请人做了一块匾牌,上刻“王描儿内画工作室”几个烫金大字,挂上去想想,又取下来想想,又叫重做,变成“王描儿内画表演工作室”,字体也换了,原来胖乎乎的,由于加上“表演”两个字,变得龙飞凤舞。为了图个吉利,也为了宣传,开张这天,楚小南请了很多人。他没有打电话,而是亲自登门邀请,牛角村的人家家户户请到,还去城里请了一帮同学来凑热闹。

西装革履也来了。这回,不穿西装了,红毛衣牛仔裤,像个吉祥物。还送了个花篮,落款挺正经——茗萃园王描儿内画鼻烟壶代销专营店。

西装革履还说,上回的七个鼻烟壶全部卖光了,说着拿出一摞钱,你们数数,你们数数。这声音很低,还是被胖婶听到了。胖婶听到了,就等于牛角村的人都听到了。

楚小南他妈一下年轻了许多,见儿子请客,拉过老伴,做她的下手,提前三天就做准备。该油炸的,提前炸好;现炒的,洗干净装好……还不忘在儿子儿媳面前夸耀了一番。神抖抖地说,嘿嘿,为人家掌厨酒席多年,今天终于亲自为我家媳妇操劳一次,看妈的,包你们满意。我家媳妇,我家媳妇,你的菜,妈给你专门做,少放辣椒。王描儿听了,轻轻一笑,说,妈真好,就把头靠在婆婆肩上。

牛角村再没人嫉妒王描儿,只有羡的份。人家是内画啊,手艺啊,谁会嫉妒手艺人,只有敬佩,都叫师傅啊!牛角村比王描儿小的人,叫她王师傅,比她年纪大的人,叫她小王师傅。胖婶把孙孙送来给王描儿,硬要给学费。拗不过胖婶,王描儿只好收了。有几家村民见了,也把娃娃送来。

画室里暖暖的。大家吃饱喝足走进来参观。柜台玻璃里的那些瓶瓶罐罐在灯光下闪着奇妙无比的光。有一个稍大的鼻烟壶,画的是牛角村,大家都感兴趣。这是怎么画上去的?一群村民围着,指指点点。胖婶自然不甘寂寞,挤了进来,指着一栋房子,惊讶地说,这是我家。另一个村民说,哎,那是我家。就在这群村民嚷着的时候,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哇,这么小个壶壶,就这样画呀。西装革履道,这位妹子,你别插巴,我请王师傅画上一幅。

王描儿开始画了。大家都挤过去瞧。西装革履的眼睛,也朝里面挤,暗想,王描儿画画,这本身就是一幅画啊。

胖婶眼睛睁得大大的,这种画法好稀奇,就像我在酸菜罐罐里掏东西,左掏又掏,掏干净才罢休。一群年轻媳妇,眼睛也睁得大大的,像青蛙眼睛一样,亮着光呢。等王描儿画完最后一笔,大家才敢出大气。刚才说话的女人摸摸胸口,说,憋死我了。

画上,毛毛狗的长舌头正在舔娃娃的屁股丫丫呢。

胖婶笑得站也站不稳,那群年轻媳妇更是笑得醉了。

这个屁股丫丫我要。一个年轻媳妇胆子大,趁着醉意,问,要多少钱?

王描儿笑眯眯的,说,你拿去玩,不要钱。

胖婶一听,掏出一百塞了过去,说,我要我要。一群媳妇就个个跟着拿出钱来。

那天晚上,画室里暖暖的,牛角村暖暖的,王描儿不禁想,这儿所有的山所有的水所有的土都是暖暖的吧?

这天,楚小南给西装革履送来了一套十二属相鼻烟壶。楚小南看了一下柜台,说,富贵大哥,前些日子送来的货已卖了啊!看着高过自己一个头的楚小南,西装革履扯了扯西装,紧了紧领带,像要去磕头一样,毕恭毕敬,接过楚小南那套鼻烟壶,一一摆好,这才对楚小南说,难道你对你媳妇还不相信?很好卖的,稀罕货,再说,你媳妇画得又好。兄弟,你福气好啊,讨来这么能干的一个媳妇,也给我们这个地方带来了新东西。你要好好对人家,别放跑了。

他们在松林里穿来穿去。

有一只松鼠,瞪着他们。楚小南刚想对它笑,那松鼠斜他一眼,扭扭屁股,转眼不见了。王描儿“噗嗤”一声笑出来,说,你还以为是我画的,那么听话。接着,王描儿一阵惊喜,叫起来,又说,你看,你看,到处都是。

他们都回过头,一看,果真,还是两只松鼠,你追着我,我追着你,它们是在嬉戏?还是在流连?还是在相亲相爱……真像她和楚小南啊。

一抬头,一群山鸟扑棱着翅膀,从树梢上“噗噗”腾起,在空中盘旋,不知它们要飞向北方还是南方。

楚小南领她来爬山。

从来到牛角村,王描儿还没这么尽兴玩过。尽管是冬天,山上的花,还是很多。有使劲鼓掌欢迎他俩的茴香花,有黄黄的、四瓣叶子的叫小黄花。那一蓬蓬的粉红,是野山茶。还有映山红,吓着了吧?冬天也有。灰白色的是铁蒿菊。路边那些红通通的花叫……这是牵牛花,我知道,王描儿打断楚小南,跑上去,拥着,一朵一朵地亲近,一朵一朵地嗅,像是要把那花茎里的香味都嗅到心里,存起来,画出来。

他们爬到山顶,城区尽收眼底。从这儿看出去,一北一南,南盘江、潇湘河像两条缠缠绵绵的情丝,相交相融,波光粼粼,刚好从城市的两端围来。城区就是牛头。江河交汇处,就是牛角。

我们家在哪儿?王描儿靠在楚小南的肩上,远远眺望。

你看,牛角那儿。我们家就在牛角尖尖上。

真好!

你就是牛角尖的尖尖画家,我就是尖尖画家的男人。

王描儿轻轻一笑,来了一句,我画个你,你带着我,我们住在水晶球里。

冬日的晚霞很吝啬,他们从山上回来时,夕阳收起了最后一抹霞光。

一进村,就隐隐觉得不对劲。村民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脸上泛着愁云,不知说着什么。是不是出哪样事了?每次村里有大事发生,牛角村人是憋不住的,都要出来议论几句。

王描儿说,别停下来,快回家看看。楚小南一脚油门,往家里驶去。见爸妈在家,他们放心了。王描儿端过杯子,喝了一口水,问,妈,发生什么事呢?婆婆朝桌上努努嘴,你看。

一份搬迁告知书放在那儿。啊,牛角村这儿要建立交桥,一条大街直达对岸。王描儿看看后说,牛角村要拆迁啊。

楚小南也凑过来,仔细看了看,说,从规划图上看,大街正好经过牛角村,立交桥就建在江河交汇处。立交桥旁边,建一个农贸市场。

建农贸市场,好啊!楚小南说。

好个屁!胖婶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门口,接上话,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茅草窝。政府划地,给咱盖新村,可咱舍不得这儿。牛角村绿水青山,有江有河,风水宝地,住着安逸,我们哪儿也不去。

就是,楚小南她妈说,正犯愁呢。搬了,能有这么宽吗?这里,我们有画室,搬到什么城市新村,有这条件吗?说完转过身,老头子,平时你插巴得很,你倒是说一句,别只闷头吸你那臭烘烘的水烟筒。

我说了顶屁用!楚小南他爹吼了一声,抱着水烟筒,埋下头,又咕嘟咕嘟起来。

胖婶眉头一皱,难怪人家叫你闷头吸,什么也急不了你,一点也不显老,天塌下来有高人顶着。我家老头子急得饭也不吃。你看他,还小你几岁,看着比你老一轮。胖婶说到这里,转过头来拉着王描儿,说,描儿,把你那个鼻烟壶卖给胖婶算了。

哪一个?胖婶。王描儿觉得有点怪。

胖婶说,就是画牛角村那个。我想留个纪念。你以为我们说不搬就不搬了,我们也就是在屋头发发牢骚,门槛猴,胳膊拗不过大腿。唉,等搬了,我孙孙长大了,就记不得牛角村是什么样了。到时候就拿给他瞧瞧。

王描儿一颤,这个胖婶,真有心啊!

这下,可热闹了。乡亲们听胖婶一说,个个来找王描儿,都嚷着要买。

画好的只有一个,被胖婶买走。看着乡亲们真切渴盼的眼神,王描儿只好答应再画。

有急性子的村民,干脆来守着画。看着王描儿一笔一画,牛角村一草一木,一瓦一砖活生生冒了出来。在他们眼里,王描儿手里捏着的不是笔,是眼睛,她不是用笔在画,是用眼睛带着他们的眼睛看。王描儿画到哪家,哪家的红砖绿瓦、院落门庭、犁耙镰刀、网兜鱼叉就出来了。画到路口,路口粉红的牵牛花、黄橙橙的银杏树、绿茵茵的竹林、火红火红的石榴树……就看见了。画到潇湘河,柳枝扭风摆舞,河水缓缓流动,水草飘摇,翠鸟纷飞。画到南盘江,撑小船的老汉放声歌唱,水鸟惊飞,两岸松涛郎朗,一江春水潺潺。

奇特的是,王描儿画的,粗看一样,细看又不一样。村民们把各自的鼻烟壶放在一起,是的,是牛角村,又觉得哪里不同。终于,大家发现了,哪个村民要的画,那画就是画哪家,哪家就在画的中心。哎哟哟,厉害了王描儿。

看着王描儿整日在画,乡亲们心疼了,总要给她送些吃的。蒸鸡蛋啊,鸡汤啊,鱼汤啊,蜂蜜啊,水果啊。王描儿不要,乡亲们留下就走。

西装革履打来电话,说店里断货了。王描儿没空接。楚小南接的电话,详细说了。西装革履非常吃惊,给乡亲们画,能赚到钱吗?

楚小南说,你不懂,这不是钱不钱的事,这是个念想。

春暖花开的季节,王描儿终于画好最后一个鼻烟壶。这个鼻烟壶,是画咱们家的。王描儿眼睛红红的,对婆婆说,妈,给你。

楚小南她妈接过来看看,轻轻将王描儿搂过来,眼泪“吧嗒吧嗒”滴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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