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捉

2021-02-24 02:31
延安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石梯五倍子母亲

胡 静

走近山脚,清风拂过肖曼,她和丈夫杨卫不敢停留,手脚并用向羊耳坡爬去。陡峭湿滑的石梯两侧,盛开的五倍子花悄然成云。

肖曼的身体太弱,刚爬一半就脚杆发软,胸膛拉风箱。肖曼四十六岁,和杨卫在同一个学校工作。母亲脑梗发作住院,昨晚接到督导组入户检查的通知,他俩前来检查有没有遗漏。

爬上山顶,一栋木屋出现在肖曼眼前。这是羊耳坡唯一的人家,卧在那儿,如同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尽管来了几次,肖曼从来没有怀着惬意的感觉去打量它。尽管院坝里栽种有桂花和其他芳香的花卉,她的胸口仍然不时涌上一种闷吐感。她以为是五倍子花味太浓了。离开后仍然没有消失,她就觉得难以解释了。

沿着石梯右侧的小路前行十几米,木屋就到了。木屋是老式的黔北民居,凹字形结构。正中是兆屋,墙上的帮扶牌是他俩前几天过来订的。左边是睡屋,右边是厨房。厨房两面皆有门,右门外的梯级小路一直通到山顶。屋里没人,电话也没人接。肖曼嘱咐杨卫把手提的桶油放在大门口,自己拉过屋檐下的长凳,坐了下来。有株五倍子树的枝丫斜斜地伸了过来。老家的后院也栽有一株五倍子树,父亲在世时种的。

往左边看,石梯如同悬绳下垂。偶尔出现的登山爱好者很快消失在林中。周围除了鸟鸣,其他再没有任何声音。肖曼起身向林中走去,雨水击落的五倍子花铺了一地。她往前迈步时,有意避开五倍子花浓密的地方。杨卫拉住她说:

“再等一会儿!肖大孃应该就在附近!”

肖曼白了杨卫一眼。

羊耳坡山高、坡陡,形如羊耳而得名。年轻人上来一趟,也会累得腿肚子抽筋。肖大孃性格孤僻,总觉得有人居心不良。村里建了拎包入住的新屋,她不愿住。帮扶的人帮忙买药,因为少报了一角钱,她就跑到镇政府告人家贪污。大家都不愿意和她结对子。杨卫是校长,指派给了肖曼。

“山深林密,坐等是最好的办法!”

肖曼掉头慢慢往回走。她刚回到木屋,手机响了。是女儿杨果打来的。杨果九年级刚毕业,假期未能像某些同学那样随父母出行,反而担上了护理外婆的任务。

“外婆眼睛紧闭,喊她也不应,医生说可能要手术!”

“我和你爸爸等一下就回来……”

挂断电话,肖曼坐回长凳上翻看手机,发现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孩子刚才不知慌成什么样了。

“要是妈突然走了,我们不在身边咋办?”

“我打电话给弟弟,让他去看看!”

“他不和我们一样,入户帮扶了?”

“实在不行,让杨果去交费手术。”杨卫停顿了片刻说,“反正身份证、医保卡和信用卡放在一起的!”

“你倒省心!”

肖曼不想再说话,又不敢离开木屋。进入林中,信号就像天上的鸟儿,难以捕捉,只有这个位置信号强一点。肖曼抬起头,五倍子花如同飞雪扑了过来。杨卫也站在屋檐下看五倍子花,“这么浓,这么密的五倍子花白白开过可惜了!”羊耳坡虽然人迹罕至,五倍子树却漫山遍野都是。杨卫说得没错,每到这个时节,酸涩的气味充斥树林,掩盖了其他植物的香气。

肖曼的目光逡巡着四周。

太阳渐渐西斜,医院快下班了,肖大孃仍然没有出现。她今年七十七,比肖曼的母亲大三岁,没有孩子,丈夫过世后,留下她孤身一人。

肖曼也曾说服她去山下的侄女家居住。侄女五十多岁,要照管老伴和儿孙一大家子人,稍稍疏忽,她就和一个老头好上了。那个老头是村里出名的“二流子”,除了赌博、唱山歌,啥也不愿做。老婆去世时连棺材都买不起,现在全靠政府救济。侄女劝她一把年纪了别再折腾,即使找,也找个正经人。肖大孃不听,还把祖传的玉镯拿给老头抵赌债。侄女要回来后,她赌气搬回了山上。肖曼去劝,还被搡了一顿,说肖曼不是为她着想,是想推脱帮扶责任。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大孃,不能像对母亲那样,肖曼有气也只能憋在心里。

“脱贫攻坚到了关键时刻。”杨卫停顿了片刻说:“再过几个月就结束了!”

肖曼看了一眼杨卫,懒得开腔。刚结对子时,她虽然怨怪杨卫,并不认为有多难,觉得大不了把她当另一个母亲就是了。因为同姓,肖曼喊肖大孃姑姑。这个姑姑不但不疼肖曼,还动不动就发脾气、使小性子。一阵风吹过来,五倍子花的酸涩气直往肖曼鼻子里灌,她深呼吸,吐出一口长气后,发现那种闷吐感竟然比以前淡了。她回味着刚才那阵酸涩气,心想,所有的一切都将随风而逝。

“听说隔壁那老太太和儿女断绝关系了!”杨卫说。

“你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肖曼感觉自己太冷漠,急忙闭上了嘴。

“比妈还大几岁,不帮儿女带孩子,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到处玩乐。儿媳说了几句,就悄悄买了现在的房子,独自居住。和儿女分开后,她在家也描眉画粉,穿金戴银,打扮得像旧上海名媛。时常把老头喊到家里来,放着音乐,搂抱了跳舞,隔几层楼都听得见他们的脚步声。前段时间,和相好的老头分开后,学年轻人赶时髦,用微信‘摇一摇’找好友。用这个的都是些什么人?不是骗钱骗色,就是穷极无聊的。上个周末,还让我帮忙把银行卡绑定微信,学年轻人打赏明星。我告诉她那不是明星本人,是用明星头像骗钱,甜言蜜语是录音循环播放的。她不以为然,觉得就是说给她一个人听的……”肖曼说完那句话,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悔恨从胸口漫了上来。

“老人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杨卫还想说,“肖曼你若不是管得太多,何以闹到这种地步?”

“有些事做错就没法后悔了!”肖曼说这话时,眼睛直直地看向远方,仿佛看到了病床上的母亲。

“你也是为妈着想!”杨卫安慰肖曼。

夫妻俩默默地伫立着,四周静寂得如同荒漠。

“脱贫攻坚结束后,我要好好陪陪妈!”肖曼感觉总得说点什么。

“有些东西我们始终是无法代替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肖曼突然生气了。

“你父亲走了几年,我该有自己的生活了……”肖曼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是周末,她和杨卫在家,母亲和那个老头手牵着手,坐在沙发上说的话。之前,母亲很少来她家,打电话也总说忙,她以为是母亲想通了,和邻居老人们相处融洽,没想到是在恋爱。

“如果是别人的妈,我当然不会多说什么。可是,你是我妈,你和这个老头领了证,他就是我们的继父,他有个三病两疼的,就是我们的责任……”

肖曼现在想起来都气鼓鼓的。她建议母亲只同居,不结婚。母亲断然拒绝,还拉着那老头的手,马上要去民政局。她“霍”地起身,越过母亲把住门,才没去领证。

“老辈人都把结婚证看得很重!”杨卫说。

“为一个红本本,就要和我们决裂?”肖曼心里突然难受起来。杨卫靠近她,默默地揽住了她的肩。

“我脾气不好,母亲也太不替我们考虑了。”

“她喜欢旅游,可我们一直没有时间陪她。”杨卫这样说时,把肖曼抱得更紧了。

肖曼感觉眼前的林子变成一堵厚厚的墙,把她和母亲隔开了,离母亲越来越远的惶恐笼罩着她。

父亲过世三年多了,肖曼仍然未能完全接受他离去的事实。听说母亲和那个老头好上后,她虽然没有明确反对,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母亲说要领证时,她觉得怪怪的,好像家里突然闯进一个强盗。她甩开杨卫的怀抱,退回到板凳前坐下,翻看手机里的相片。手机里保存着全家福。她看着相片上的父亲,手指摩挲着,仿佛一具石像。

“爸走得太突然了!”杨卫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第二天是周末,我买了鱼,准备带回去让他做呢!”肖曼说。

“谁能想到呢,好好的一个人,睡一觉就起不来了!”杨卫说。

两个人都沉默了。肖曼和杨卫把目光投向了丛林。

“五倍子花是中药材,可以治你的腰疾呢!”杨卫一脸焦虑地说。

“听说五倍子蜜有同样的效果!”肖曼想起肖大孃坚持搬回来的理由是养蜂酿蜜,暗暗庆幸:“幸好没有阻止!”

“很多事要顺其自然!”杨卫掏出一根烟,点燃,抽了起来。

杨卫断断续续抽了几支烟,肖大孃还没回来。

“我在这等老太太!”肖曼说,“你先回去,推妈去做检查。”

“好吧!”杨卫掐灭烟头说,“检查完我来接你。”

肖曼看着缭绕远去的烟雾,打开帮扶包,取出连心卡正要查看,树林深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肖大孃回来了。

肖大孃身材瘦削,身着蓝布大褂,脚步轻捷,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快八十岁的老人。

“姑,我还以为你忘记回家了!”肖曼笑着说,“明天督查组入户检查,要提问,我来和你提前沟通一下。”

“让我帮你做假吗?”肖大孃说。

“不是!”肖曼停顿几秒,从手里抽出一张表格说:“有些问题你不明白,我给你解释一下,比如问你生活好不,吃的啥?”

“我想吃啥就啥,管得宽!”肖大孃说。

肖曼曲起手指,捻了捻发皱的边角。

“我们要通知到每一个人!”

“我不想听!”肖大孃说。

“您明天不要出去了!”肖曼的语气生硬起来。

“管天管地,还管我落不落屋了!”肖大孃边说边用手掌拍打蓝布大褂,米粒一样的五倍子花从肩头飘落,分散在她的脚下,像给鞋子镶了一圈珍珠。

“就耽搁您一小会儿,好吗?”肖曼说。

“行,你回去吧!”肖大孃跨过高门槛,进了灶屋。

肖曼走到石梯口,又返回来叮嘱说:“您明天一定不要出去啊!检查组问了您,还要赶着去下一家。”

肖大孃不接话,手按膝盖跃上厨房石阶,走了进去。

肖曼拎起油桶,跟进去说:“给你把油罐倒满啊!”

“我自己能行!”

“我妈脑梗,还在医院躺着呢!”肖曼喉咙里像塞了个核桃,声音混沌,眼睛也渐渐红了。

“好吧!”肖大孃不再坚持,语气也变得柔和了,像极了未带老头上门前的母亲,不管再倔强,见肖曼难过,就妥协了。

肖大孃问肖曼母亲的病情,说人老了得随时小心。她的老伴就是过节时高兴,喝了一杯酒,一觉睡过去了。还摆谈起他们年轻的时候。肖大孃脸上的皱纹如同熨斗烫过似的,渐渐舒展开来。

肖曼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把剩下的油旋紧盖子,放在地下。

“老头子的坟在山上,我没事去看了看,坟前的杂草又长起来了。”肖大孃说,“明天我带把刀去!”

“啊,离得可远呢!”肖曼知道肖老头的坟在羊耳坡的最高处,来去至少两个小时。

“不远,溜溜腿就到了!”

肖大孃从壁橱里取出一只玻璃杯,一把长木勺,揭开厨房平台上的一个玻璃罐,问肖曼:“喝点不?”

肖曼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酒味。走近了,她看清酒里泡的是五倍子花。母亲也喜欢用五倍子泡酒,说是可以治疗脾肾虚寒。

“你喜欢喝药酒?”肖曼说。

“老头子在世时就泡的!”肖大孃举起酒杯临窗细看。秋阳从云层里穿出来,天空变得又蓝又亮,厨房也明亮起来,五倍子洁白的花影倒映在她的眼底,如同幽潭深处的波光。

肖曼站在肖大孃身旁,看着窗外的五倍子花,久久凝视。

厨房的窗户正对着院坝,山脚的景色跃入了肖曼的眼底。明亮的天际下,田地里长满了金色的稻穗,一条小溪顺流而下。这个季节,美得如同逝去的梦想。肖曼胸口的闷吐感变成了忧伤。

“你回去吧!”老太太说。

“明天检查结束,我再回!”肖曼说。

“你先回去照顾你妈!”肖大孃说。

“好吧!”

肖曼下山后没等杨卫,用滴滴打快车去了医院。听医生说,母亲只是小血管堵塞,药物疏通,耐心护理会慢慢好转。她心里释然了一些,让杨果去外面的餐馆买了三盒盒饭。一家三口简单吃过后,杨果出去散步,杨卫在母亲对面空着的病床上歇息,她贴着杨卫坐下,取出帮扶资料再次查看。资料里夹带了几粒五倍子花。她摩挲着花粒,记起肖大孃说要清除老伴坟前的杂草,当时,她只顾安慰肖大孃,忘记叫她改天去。她拿起手机,想嘱咐一下。一连打了几次,都是响了几声后,就“嘟”地一下断了。肖曼坐不住了,推醒杨卫,让他开车回羊耳坡。杨卫看着病床上的岳母,没有起身。肖曼再催,他还说肖曼想多了,肖大孃脾气是急了些,但没那么不靠谱。

肖曼瞪着杨卫,想起了父亲刚去世那阵,明明给母亲报了旅行团,几天过去,她计算着母亲归来的日子,提前回老家打扫屋子,却发现母亲根本没去。她又想了其他办法,比如让年龄和母亲相近的邻居上他们家玩,让老人们约母亲一起跳广场舞……母亲不但不接受,还说肖曼想把她当包袱扔出去。她和母亲拌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母亲口词混沌,医生说那就是脑梗初期的症状……要是自己和杨卫不整天忙工作,母亲也不会做出那样荒唐的事了。

想到“要是”两个字时,肖曼定定地看着昏迷中的母亲。那些流逝的时光,那些错过的人和事,又有谁有能力挽回呢?况且,即使时光倒流,肖曼还是不敢确定,自己能陪在母亲身边。

杨卫未当校长时,工作量没有现在大,业余时间比较充裕,肖曼有开心的事可以和他及时分享,心里有什么委屈,杨卫陪她散散步、聊聊天也就烟消云散了。杨卫当了校长后,一心扑在工作上,脱贫攻坚开始后,更是忙成了陀螺,肖曼想和他说几句悄悄话都成了奢侈。肖曼上一届就是班主任。按照学校的规定,当满一届后,可以歇息一届。去年才送走一拨毕业生,七年级最差的班级没人接,杨卫又指派给了她。班主任兼教学骨干,按照工作量,她本可以选择城郊农户结对,周末提点米油,走走亲戚就行了,杨卫又把最难缠的肖大孃指派给了她。她担心杨卫下不来台,没有当众反驳。她憋着一肚子气,等杨卫回家。可杨卫像没这回事似的,直到深夜才回。她侧耳听着他进门,听着他挂包、换鞋,听着矿泉水汩汩流进杯子,流进他的喉咙,听着杯子放回桌上发出的撞击声,等着他进卫生间洗漱后,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走进来。她赌气背对着他,他死皮赖脸贴上来,抱紧她,贴着耳根安慰她。她一边嫌弃,一边咯咯笑着原谅他。可是,她竖着耳朵听了许久,没有等来杨卫,更甭说死皮赖脸贴上来抱着她了。她屏息静听,听见客厅里传来一阵噗鼾声。她悄悄起身去查看,发现杨卫瘫倒在沙发上睡得像死猪。她扬起巴掌想打醒他,看着灯光下胡茬间闪砾的霜花,又下不去手了,叹一口长气,给他盖上毯子,自己回屋默默睡了。第二天醒来,杨卫已经没了人影。气恼之下,她发微信质问,等了许久,杨卫才发送来一朵鲜花。不知道是不是等得太久的缘故,她产生了一种错觉:“这是别人家的老公”,失去了较真的想法。微信让夫妻俩变得“和谐”了,也让她失去了说话的欲望。母亲坐在旁边唠叨,她胡乱“嗯嗯”算是应答,有时候连“嗯”都忘了“嗯”。肖大孃闹脾气,她不敢有一句怨言,还笑嘻嘻地让她把自己当自家姑娘,不满意尽管说。这样说的时候,她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是惭愧,还是内疚,自己也说不清。母亲有什么要求,她还没完全听懂,就厉声拒绝了。弟弟也是这样。偶尔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母亲抱怨姐弟俩对自己说话没耐心,他俩还强词夺理。母亲变得小心翼翼,她又斥责母亲把他们姐弟当外人。母亲突然宣布再婚,她强硬地阻止母亲领证……

想到母亲嘴脸歪斜,瘫倒在沙发上的样子,一股酸痛从肖曼的腰杆扩展至全身。她放下表格,贴着杨卫躺了下来。她的月事早紊乱了,不是几个月不来,就是突然来十几天。前不久,来的时间太长,像血崩一样,住院输了2000 毫升血才渐渐好转。医生是杨卫的高中同学,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让杨卫夜里多温存她一下。杨卫不置可否笑笑,她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她住院,杨卫也只请了一个小时的假,更甭说温存了。她觉得生活像块磨刀石,把曾经的美好磨没了。

右手摁着腰杆,肖曼不知不觉迷糊了过去。刚睡一会儿,天光就白了,她急忙催杨卫出发。杨卫风驰电掣把车开到羊耳坡山脚,两人气喘吁吁爬上山顶,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声,木屋沐浴在月光里,像一只逝鸟。她以为肖大孃睡得深沉,绕到睡房的位置,对着窗子轻轻喊了声姑姑,屋子里没人应。她伸手拍了拍窗棂,拍击声惊起了树上栖息的鸟,鸟儿扑扇翅膀“呼啦啦”飞起来,屋里还是没有响动。她觉得奇怪,走到大门旁边,刚伸手去推门,门“咣当”一声开了。她抬腿走进去,发现门敞开着。她摸索着打开门锁旁边的电灯开关,屋里也空无一人。

肖曼一声冷汗醒过来时,时针才指到半夜三点。可是,她再也躺不住了,推醒杨卫,让他赶快开车出发。杨卫不耐烦地嘟哝了一声,翻个身又睡了过去。赌气加上着急,肖曼自己摸黑开车离开了医院。

车子驶到羊耳坡,天仍然没有亮,山脚下黑麻麻的,连秋虫都噤了声。巨大的寂静如同深渊,肖曼头皮发紧,身子哆嗦起来。她锁紧门窗,找出扳手,用衣服裹紧自己,在车上待到天色慢慢破晓,云雾如同轻纱缭绕着羊耳坡后,才开锁下车。

停车的地方和羊耳坡之间有一条小路。小路两侧是连片的稻田,水稻在雾汽里不动声色地灌浆饱满。和杨卫在一起时,肖曼觉得稻香如同清风洗涤肺腑,脚步很慢很轻,恨不得长些,再长些。此时,却觉得如同行走在荒漠,稍稍松懈,就会像粒尘埃被风吹散。她小跑着走到石梯前也没有停步。

不知道是起得太早,还是一个人的缘故,刚爬一小段,肖曼就觉得心慌气短,五倍子花酸涩的气味让她头疼欲裂。她仰脸向上看,觉得石梯比往日陡了许多,看不见尽头,极目远望,只看见繁密的枝叶间露出的一小块天空。她收回目光,盯紧脚下,心里默默计数,硬着头皮向上爬。汗水和露水浸湿了衣服,整个人累瘫了才爬上羊耳坡。她不敢停留,拖着疲惫的身子向木屋走去。她没有走大门,径直走到肖大孃睡屋前拍窗,没人应。扬声喊姑姑,也没人应。上了年纪的人睡眠浅,母亲在肖曼家的时候,半夜轻轻咳嗽一声,母亲都会隔着两间屋子问她咋了。她侧耳细听,屋子里没有呼吸声。上了年纪的人像露水,一阵风就可能吹没了。母亲发病前,脸色红润,声气比她还粗呢!肖曼惶恐起来,绕到灶屋前,大门虚掩着,她轻轻一推就开了。她跨进灶屋,左转推睡屋的门,门也没关。她摸索着打开门侧的电灯开关,屋里连个鬼影也没有。肖曼想起了村里的传言,鼻孔里“哧”出一声冷笑。

肖曼退出屋子,在大门口的长凳上坐下。长凳被雾气浸润过,臀部刚贴近凳身,微凉就随同五倍子花的酸涩袭了过来。她打了个激灵,双手撑在板凳上,警惕地看着四周。

时针一格一格向后退去,晨雾浓得如同门禁,肖大孃没有回来。

肖曼起身绕着木屋寻找,仍然不见肖大孃的踪影。她站在院坝中央,双手拢嘴朝着林子呼喊,近处枝梢上的晨露铮然滴落,老太太仍然没有出现。

肖曼无计可施,退回到长凳前坐了下来。要是传言不实呢?她突然觉得那股冰凉变成了尖针,腰杆又疼了起来。父亲过世后,她也曾说服母亲去她家住过一段时间。她计划得很好,自己上班回家有热饭热菜等着,母亲也有家人子女陪伴。当天中午,县里就召开全县职工大会,会议结束回家,饭菜冷透了,母亲也躺在沙发上睡熟了。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一个冬夜,她和杨卫快半夜了才到家,发现家里空荡荡的,手机扔在沙发上,母亲不知去哪了。他们四处寻找,报了110,才知道母亲傍晚出去散步,脑梗发作昏倒,被好心人送进了医院。好心人说,那个地方很偏僻,要不是她有急事抄近路,母亲呼吸停止都不会有人发现。

好心人的话再次敲击着肖曼的耳膜,她捂紧耳朵,低下头,哭了起来。她怕哭声惊动了两位老人,蹲下身,把头埋在两只胳膊间。因为压抑,她的背与双肩形成特殊的起伏。

肖大孃也有高血压呢!肖曼忽地抬起头。她恐惧起来,不会真那么巧吧?她再次进到睡房查看,床上的被子折叠得伸伸展展的,没有被劫掠过的痕迹。她沿着屋子周围查看,屋外的一切也摆放有序。她后悔没有强拉杨卫来。她拨打杨卫的电话,杨卫说要等医生查房,晚点来。

肖曼放下电话,晨雾愈发浓了,她只能凭着直觉向前,她总觉得肖大孃摔倒在林子的某处。她想到了喊救护车,可她担心是自己瞎想造成尴尬的局面。她站在木屋前,手里拿着电话,“120”三个数字已经排列在显示屏上。

霞光透过云层射过来,云雾被驱散了些,肖曼还是不放心,她迈步向林中走去。五倍子花愈发厚了,脚步落在地面上的声音,很快被吸没了。逐渐隐退的月亮像孤独的身影。肖曼想放开嗓子呼喊,又害怕惊动山里的野兽,只能默默地摸索。晨雾浸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肖大孃仍然没有踪影。她抵达肖老头的墓地时浑身疲软,腰杆疼得如同有把锯子在锯。

肖曼弯腰想找一个地方坐下歇息,透过草丛的缝隙,突然看见一小块熟悉的蓝,旁边隐隐还有一个微躬的身影。不用猜,肯定是那个“二流子“老头。真是跟着哪样人做哪样事,昨天还情深意切怀念前夫,今天就搂着新人亲热。肖曼冷笑一声,正想掉头往回走,山歌声突然响了起来:

小情哥呀小情哥,奴家今年病坨坨,

奴家今年怕要死,丢了儿女丢情哥。

太阳落坡又落黄,龙王起身海水凉。

阳雀起身山冷淡,妹妹起身冷淡郎。

一步卡在豇豆林,豇豆茄子起了群。

手摸豇豆成双对,妹妹走了就得我一人。

……

两个苍老的声音如同成双的飞鸟,你一句,我一句,用鸣唱声抚慰着彼此……

肖曼退后几步,歌声仍然穿过密林钻进她的耳朵。霞光越来越强劲,雾气愈发薄了。她突然有些内疚,觉得自己真的想多了。她正要悄悄转身离开,歌声突然停止,脚步声响了起来。两位老人起身牵手朝前走去。

他们站定后,肖曼发现离悬崖只有几步之遥。

肖曼突然觉得胸口凉嗖嗖的。肖大孃的侄女告诉过她,她劝肖大孃注意影响,肖大孃抱怨活着没意思,七老八十了,自己的事情仍然做不了主。她想要靠近两位老人,又怕脚步声惊动了他们。她定定地站在那儿,看着霞光中梦幻一般的身影,心里七上八下。过了许久,腰杆疼得肖曼一脸虚汗,他们仍然没有掉头的意思,还不时躬身探头向下看。肖曼正恐惧得想要不顾一切扑过去时,说话声重新响了起来:

“这个地方好呢!离老头子的坟地近,还全是五倍子花。”肖大孃的声音里洋溢着甜蜜,肖曼甚至能感觉到她脸上的神采。

“你守着他,我守着你!”老头子说。

……

肖曼心里的恐惧变成了内疚,父亲也说过要守着母亲一辈子的。她悄悄回到了木屋。

她滑开手机屏幕,看着手机里的全家福,沿着梯级小路上行到屋后的林子,从那里能看得更远更宽。霞光完全突破了云层,越过屋顶和丛林向下看,稻田在阳光的照射下变成了一张巨大的毛毯。父亲在世时,母亲也喜欢在稻田间散步的。肖曼低头去嗅五倍子花,竟然觉得酸涩气没了。

她沿着梯级小路下行时,想到远处的悬崖,边缘有两个老人,他们守在另一个老人的墓前。她站在小路上,扯住一枝五倍子花,心思起伏。

木屋在霞光里熠熠生辉。屋前的那颗桂花树葱茏馥郁,两旁新栽的兰花吐着幽香,俨然花的侍者。四周茂盛生长的五倍子花,也将它的酸涩化成蜜甜,赋予羊耳坡不一样的意义。平时淤积在肖曼心里的愁烦消失了,她甚至觉得有些轻松。她只想坐下来,待在这里,从霞光所笼罩的这一切景物中去感受。

石梯上隐隐响起了脚步声,她起身朝着脚步声迎去。石梯入口处的五倍子花更浓更密,花上的露水还没有完全挥发,霞光从枝叶的缝隙射过来,米粒似的花朵晶莹得发出璀璨的光芒。肖曼看着那些光芒,发觉心灵深处所受的触动,越来越强烈。她过去一直不屑的情感,直到这段时间,她目睹了几位老人经历的痛苦,并亲身体会了,她才理解了母亲和肖大孃,理解了那些黄昏恋的老人。她突然理解了很久之前读到的一句话:人间,人间,在人之间,才是人间啊!母亲想要的也就是有人相依相伴,彼此温存吧!若是自己早一点领悟,母女间就不会有那场剧烈的争吵了。

手机响了,是杨卫打过来的,他告诉肖曼,母亲醒过来了。她挂断电话,山道上的脚步声也近了,她站直身子,面朝石梯,仿佛一个临检的战士,静静地伫立着。清风拂过来,她嗅闻到一股浓浓的蜜甜,仿佛和杨卫初见时的那种感觉。她想好了,无论能不能够顺利过关,这道石梯都会成为她的归途,她不会让石梯上的脚步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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