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社会精英关于中华民族建设问题的讨论

2021-02-23 05:13
关键词:民族主义孙中山中华民族

励 轩

[提要]文章梳理了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社会精英围绕何为中华民族、怎样建设中华民族的讨论,指出在中华民族所涵盖的范围以及在中华民族内部是否存在多个民族这两大问题上的不同看法,揭示了中国社会精英对中华民族的认识从最初的汉族逐步扩大到指涉全体中国人的过程。同时也展现了孙中山去世后国民党与中国共产党在中华民族建设问题上的不同路径取向,当国民党坚持一元一体中华民族观的时候,中国共产党逐步确立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建设导向。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社会精英关于中华民族建设问题的讨论帮助中国社会形成了中华民族是“自在的民族实体”以及全体中国人民最高认同的认识,也帮助中国共产党形成了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正确认知与选择。

自从二十世纪初梁启超提出“中华民族”一词后,中国的社会精英便开始了推动中华民族由“自在的民族实体”向“自觉的民族实体”转化的过程,这个过程伴随着对如何建设中华民族的讨论。以往学术界注意到抗战前期关于“中华民族是一个”的大讨论,有学者提出这样的辩论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理论的形成产生了深远影响[1](P.20-30)。也有学者指出,关于中华民族的概念和内涵问题,抗战前的几十年就有社会精英进行了许多讨论①。可以说,中国社会精英对这些问题的讨论贯穿整个二十世纪上半叶。本文旨在进一步梳理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社会精英关于中华民族建设问题的讨论,指出各方在相关问题上存在的争议,揭示中国社会精英如何一步步走向正确认识中华民族以及建设中华民族问题。文章进而提出,这些讨论帮助中国社会形成了中华民族是“自在的民族实体”以及全体中国人民最高认同的认识,也帮助中国共产党形成了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正确认知与选择。

一、中华民族概念与孙中山的中华民族建设说

“中华民族”一词最早应出现于梁启超1902年起在《新民丛报》连载的《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中:“齐,海国也。上古时代,我中华民族之有海思想者厥惟齐,故于其间产出两种观念焉:一曰国家观,二曰世界观。”[2](P.33)梁启超当时提出“中华民族”一词可能并无太多深意,只是给“汉族”找了一个替代名词,恰如他在文章中所用的“黄族”和其他文章中常用的“华族”。直到1905年,梁启超才在《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一文中给“中华民族”下了一个较为明晰的定义。在文中,他首先明确一点,“今之中华民族,即普通俗称所谓汉族者”[3](P.76);继而又对“中华民族”的本质进行分析,提出“现今之中华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实由多数民族混合而成”[3](P.78)。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梁启超又提出先秦时期中国除了华族(中华民族)以外还有八族,“而其中除苗、濮二族外,率皆已同化于中华民族,无复有异点痕迹之可寻,谓舍诸族外更无复华族可也”[3](P.86)。尽管此时梁启超认为中华民族即为汉族的观点是有一定的局限性,但他又肯定了中华民族是由多民族混合而成的,指明了中华民族的多元混合特征。有学者认为,此时梁启超对中华民族的定性已有相当的价值自觉,“既然中华民族‘自始’就是由各民族混合而成,那又遑论以后呢”[4](P.67)?可以说,梁启超对中华民族本质上是多元混合的论说以及将民族交融视为中国民族演化的趋势,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为中国社会精英认识中华民族由“自在的民族实体”向“自觉的民族实体”转化指明了方向。

梁启超关于中华民族的论说得到一些立宪派人士的支持,有人还进一步提出中华民族应包含满、汉等各族[5](P.369)。革命派起先并不以为然,他们想要建立单一的汉民族国家。这在《中国同盟会革命方略》中表述得相当清楚,成立同盟会的目标之一就是要驱除满人,恢复汉人的国家[6](P.296-297)。当时革命派特别强调满汉之别,认为两者是不同民族。刘师培在《辨满人非中国之臣民》一文中就说:“满、汉二民族,当满族宅夏以前,不独非同种之人,亦且非同国之人……”[7](P.1)之前更有人声称:“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也,孰为中国人?汉人种是也。”[8](P.2)针对革命派要建立单一汉民族国家的方案,立宪派提出了异议。其中一个焦点是,中国这个国家已经包含了“二十一行省、蒙古、回部、西藏”[5](P.280),中国之人民“乃合汉、满、蒙、回、藏五族而为其人民”[5](P.280),如果不秉持一个包容性的立场,即未来的中国只有汉人一族,那么满、蒙、疆、藏之地还要不要。杨度曾明确提出,如果汉、满、蒙、回、藏各自坚持自己的民族主义,相互排斥对方,那么中国的版图离土崩瓦解也就不远了[5](P.280-281)。革命派也意识到,立宪派的诘问是有道理的,一些革命党人逐渐放弃建立单一汉人民族国家的主张,转而开始接纳立宪派提出的部分观念,并最终形成更具包容性的五族共和建国方针。

继梁启超之后,孙中山对中华民族建设问题作了深入思考。他虽然不是“中华民族”一词的最早提出者,但作为清末民初著名的革命家和政治家,其建设中华民族的构想却直接影响了民国时期一大批社会精英。在支持建设中华民族之前,孙中山的民族主义思想曾有过转型,在其革命早期,为了推翻满清统治,他力倡以排满为主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当他逐渐认识到单纯的排满过于狭隘,就转而接受五族共和论。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后,孙中山意识到五族共和论并不利于国家的统一和国民的团结[9](P.25-28);他在1919年发表的《三民主义》一文中对五族共和论进行了猛烈抨击,甚至将民国初年的动荡不幸均归咎于象征五族共和的五色旗[10](P.187)。孙中山的批评难免带有一点个人情绪色彩,但他确实道出了对五族共和论不足以团结国民之忧心。鉴于此种情形,孙中山将目光转向此前部分社会精英提倡的中华民族论,他对中华民族的存在给予高度肯定:“中华民族者,世界最古之民族,世界最大之民族,亦世界最文明而最大同化力之民族也。”[10](P.186)不过孙中山认为,中华民族虽然早已存在,但建设它却任重道远,“然此庞然一大民族则有之,而民族主义则向所未有也。”[10](P.186)他进而提出,推翻满清不过是实现民族主义的消极目的,革命党人需要进一步努力,实现民族主义的积极目的。所谓积极目的,就是要建设一个高度团结、统一的中华民族。

在如何建设中华民族这一问题上,孙中山受他所认知的西方世界特别是美国影响较深,这可能跟他的生活经历有关。孙中山早年曾去夏威夷留学,在美国本土也生活过,对美国抱有极大好感,甚至曾表示要“利用美国的学问”,把中国变为美国[11](P.189)。在建设中华民族的问题上,孙中山将美国建构“美利坚民族”的经验当作榜样。他认为美国建构了一个“美利坚民族”才实现了自己的富强,而美国建构“美利坚民族”最重要的经验就是种族同化。在1921年的一场演讲中,孙中山进一步阐释了种族同化在“美利坚民族”形成过程中的关键作用并进而提出中国应该模仿美国,以汉族为中心,同化国内其他各族,同时“将汉族改为中华民族,组成一个完全底民族国家,与美国同为东西半球二大民族主义的国家”[12](P.474)。孙中山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将中国改造成一族一国的现代民族国家,他认为一族一国的现代民族国家是西方列强实现富强的结构性原因,“这种民族在现在世界上是最强盛的民族,所造成的国家是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家”[13](P.6)。在他看来,一族一国中的“族”并不是汉族或其他少数民族,而是融合了汉、满、蒙、回、藏的中华民族;只有完成中华民族的建设,中国才必将走上富强之路。

需要指出的是,当时对一族一国现代民族国家持肯定态度的并非孙中山一人,这是二十世纪初中国一批社会精英的集体意识。梁启超早在1902年发表的《论民族竞争之大势》一文中就对一族一国的民族主义理念推崇备至,他曾说道:“近四百年来,民族主义日渐发生,日渐强达,遂至磅礴郁积,为近世史之中心点,顺兹者兴,逆兹者亡。”[14](P.692)他将英、法、德之强盛皆归因于顺应这种民族主义的大势,而将拿破仑的失败归咎于违背这一大势:“拿破仑所以取败者,由欲强合无数异种、异言、异教、异习之民族,而成一绝大之帝国,其道与近世史之现象太相反,其不能成也固宜。”[14](P.692)梁启超进一步认为,要把当时的中国从危难中拯救出来,也必须秉持此种民族主义,建成一族一国的现代民族国家:“今日欲救中国,无他术焉,亦先建设一民族主义之国家而已。以地球上最大之民族,而能建设适于天演之国家,则天下第一帝国之徽号,谁能篡之!”[14](P.711-712)同年,一位笔名为雨尘子的作者在《新民丛报》上发表《论世界经济竞争之大势》,也明确表达出对一族一国的民族主义之推崇,并将中国之衰落归之于未能建成民族国家:“近世欧洲意大利之独立,日耳曼之联邦,皆以同一种族,建一国家,民族主义之势力,大振于已往之政治界。吾国之不振,非欧族使之然,自族不能建国家之故也。”[15](P.205)1903年,一位名叫余一的作者在《浙江潮》上刊文,再次倡言一族一国之民族主义:“今日欧族列强立国之本,在民族主义,固也;然彼能以民族主义建己之国,复能以民族主义亡人之国。”[16](P.488)可见,将中国改造成现代民族国家以图富强成为当时很大一部分知识分子的共识,而孙中山的中华民族建设方案则为此提供了一条具体的路径。当然,孙中山起初的中华民族建设方案过于强调同化,有其一定的时代局限性,有学者将之称为一种扩大化的大汉族主义民族观。不过孙中山在此后与共产党人的频繁接触中,主动接受马列主义民族观,进一步完善了自己的中华民族观,转而倡导国内各民族平等并团结各民族共建中华民族[17](P.64-66)。孙中山的这种转变在1924年国民党一大宣言中有所体现,宣言明确指出:“国民党之民族主义,有两方面之意义:一则中国民族自求解放;二则中国境内各民族一律平等。”[18](P.27)

二、孙中山逝世后国统区社会精英对中华民族问题的讨论

孙中山去世之后,蒋介石自诩为孙中山的衣钵传人,其领导的南京国民政府选择性地继承孙中山民族主义思想遗产,继续强化中华民族一体认同,在实践中更加强调民族同化思想,主张建立一元一体的中华民族[19](P.93)。蒋介石本人甚至在部分场合尝试用“种族”来称呼国内各民族,从而否认国内各少数民族的“民族”身份。比如1929年他在一次演讲中提出:“我们晓得世界上每一个民族,当然应该是独立的,各民族应该是平等的,但是我们中华民族不是一族的民族,完全是拿汉满蒙回藏五个种族合起来,成为整个的中华民族,这是历史上地理上文化上都可以证明为必要的。汉满蒙回藏五个种族联合起来,才叫做中华民族,是整个的不能分开的。”[20](P.18)从蒋介石的话语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他否认中国是多民族国家,而且有意将中华民国建构成以中华民族为国族的单一民族国家,背弃了国民党一大宣言中承认中国境内各民族一律平等的主张。

国民党的知识分子也通过阐述孙中山著作的方式来宣传单一民族国家的建构理念。由曹雪松、戚蕙农编辑的《三民主义浅说》完全不承认中国存在其他民族[21](P.2)。还有一位叫王贻非的文人,解释孙中山在国民党时期的民族主义思想时说:“第一要统一和融化国内民族,创造大中华民族……在中国民族问题的正确解决,汉满蒙回藏统于一个国家,大家平等联合的组织共和国家,还是不够。照近代历史发展的潮流,种族由多而趋于一,造成新的民族。国父举美国为例:美国国内有黑白红各种族,有德法英荷俄各国人。他不以各种族为名,或各国为名,而‘单称美利坚人’。美利坚民族是将以上各种人‘同化到美国’,‘都合一炉而冶之’(《三民主义之具体办法》)而造成的新民族。在我们中国民族主义的任务就是依据这种世界进化的潮流造成一种新民族。即大中华民族。”[22](P.83-85)可见作者明确否认国内存在其他民族,而是将各族人民都称为种族,很显然是顺着蒋介石的想法去解释如何建设中华民族。

由于国民党政府的大力宣扬,一元一体中华民族观在国统区产生了很大影响,许多主流社会精英接受了这一观点,著名者如傅斯年,他在1935年12月发表《中华民族是整个的》,详细阐述自己的中华民族观:“中华民族是整个的……我们中华民族,说一种话,写一种字,据同一的文化,行同一伦理,俨然是一个家族。也有凭附在这个民族上的少数民族,但我们中华民族自古有一种美德,便是无歧视小民族的偏见,而有四海一家之风度……所以世界上的民族,我们最大;世界上的历史,我们最长。这不是偶然,是当然。‘中华民族是整个的’一句话,是历史的事实,更是现在的事实。”[23](P.125)傅斯年在当时是极有名望的学者,他亲自撰文呼吁“中华民族是整个的”,一方面可见他已认识到中华民族是“自在的民族实体”,另一方面也表明一元一体中华民族观在当时国统区的社会精英中认可度还是不小的。当然,傅斯年从历史角度来论证“中华民族是整个的”合理性,可能是为了在日本加紧对华侵略背景下更好地团结国民。如果说他所指“中华民族”也包括其他非汉族,那么他所断言的“我们中华民族,说一种话,写一种字,据同一的文化,行同一伦理”[23](P.125),更应该说是一种未来的理想状态,无论在历史上还是在当时其实并没有达到这种状态。

1937年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加速了国人的危机感,部分国统区知识分子日益感受到必须要加紧建设统一的中华民族。顾颉刚1939年就发文倡言:“凡是中国人都是中华民族——在中华民族之内我们绝不该再析出什么民族——从今以后大家应当留神使用这‘民族’二字。”[24]他将建设一个中华民族的紧迫性与国家之存亡联系起来,认为如果还允许国内存在其他民族,中国离崩溃也就不远了。虽然顾颉刚文中否认国内存在多个民族的观点某种程度上并不科学,但有学者认为他当时的立论是从爱国主义出发,是为了团结国内各族人民以抵抗日本的侵略。②因此,顾颉刚的这一倡言很快就得到一些知识分子的支持,如有人写道:“顾先生这篇文章,是从历史的事实上说明我们是一家,坚强的建立起‘中华民族是一个’的理论来使于无形中加强我们团结的思想,这正是解救时弊的一付良剂……”[25]白寿彝当时还提议,中国的历史学家应该秉持顾颉刚“中华民族是一个”的理念,“从真的史料上写成一部伟大的书来证实这个观念”[26]。

值得注意的是,顾颉刚等人的中华民族观跟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政府有很大差别,顾颉刚摒弃了同化思想,他并不认为中华民族之形成是汉人同化少数民族的结果,而是历史上各族人民相互融合的结果,这种融合的具体表现就是各民族在文化、习俗等方面的互借、共享。他认为:“汉人的生活方式所取于非汉人的一定比较汉人原有的多得多……所以现有的汉人的文化是和非汉的人共同使用的,这不能称为汉人的文化,而只能称为‘中华民族的文化’。”[24]很显然,顾颉刚把“非汉人”也视作中华民族文化的缔造者而非附属者,这是民族关系认知上的一个巨大进步。在建设中华民族这个问题上,他对孙中山说的“必使满蒙回藏都同化于我们汉族”作了新的阐释,提出孙中山所指“同化”并非要“消减边民文化”,而是“国内各部族”“融合而成为一种文化,这种文化非彼即此,即彼即此,分不出你我来”[27]。同时,他还引入现代化、公民化等概念,指出所谓“同化”,不是要“边民”放弃自己原有的文化,而是“希望他们增加知识和技能,享受现代的生活,成为一个中华民国的好公民,一个中华民国的健全分子”[27]。由此可见,顾颉刚在建设中华民族问题上有了新的突破,他不再将少数民族融入中华民族视作“同化”而视作现代化、公民化的过程,更凸显出他对少数民族原有文化的一种尊重。

针对国民党政府以及知识分子普遍支持建立以中华民族为国族的单一民族国家的状况,国统区部分社会精英提出了质疑。他们的落脚点倒不在于否认中华民族的存在,而是认为一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建设方案否认了中华民族内部的多元特质,而这种多元特质是一种客观事实。1939年吴文藻就在一篇文章中说:“今日吾国之边疆,种族宗教复杂,语言文字歧异,经济水准不齐,文化程度不等,乃是无可讳言的事实。”[28]吴文藻提出,要破除各个民族间的相互猜忌,必须“阐明‘中华民国境内各民族一律平等’的要旨”[28]。他认为解决国内民族问题比较合理的方式应该是倡导“文化多元”“政治一体”。他还坦言自己这些观点是受到列宁民族主义思想的影响,他认为“一民族一国家”的理念实属是我们对民族自决的误解,而列宁则纠正了这一误解,在苏联成功实现了多民族共建一国家。[28]吴文藻的学生费孝通之后著文反驳顾颉刚,提出“一体”不一定要以牺牲“多元”为代价:“谋政治上的统一,不一定要消除‘各种各族’以及各经济集团间的界限,而是在消除因这些界限所引起的政治上的不平等。”[29]可以看出,费孝通反对老是盯着“民族”这样的名词,也不认为弃用了这个名词,民族关系自然就和谐了,他希望人们能看到名词背后的东西:“我们的问题是要检查什么客观事实使人家可以用名词来分化我们的国家?我们过去的‘民族’关系是怎样,有没有腐败的情形,有没有隔膜的情形?使‘各种民族’的界限有成为国家团结一致的障碍?在实际除了学者们留心使用名词之外,还有什么迫切需要的工作?”[29]鉴于当时的抗战形势,关于如何建设中华民族的辩论可能并不利于时局,故无论吴文藻还是费孝通最后都选择不继续辩论。

蒋介石在抗战中也对自己的中华民族观进行了修正,除了继续强调“一个中华民族”之外,他还将各族人民从原先的种族进一步矮化为宗族。1942年8月在西宁的演讲中,蒋介石首次提出一套中华民族宗族论,认为中国境内除了中华民族,不存在其他民族,汉、满、蒙、回、藏不是五个民族,而是五个宗族[30](P.215)。他将各族人民简化为由许多家族构成的宗族,其实是抹杀民族与民族之间的群体性差异,是对中国民族状况多元特质的否认。在次年所发表的《中国之命运》一书中,蒋介石对中华民族的理解进一步倒退到血统论,认为各族人民不是拥有共同的始祖,就是存在着紧密的血缘关系,即“四海之内,各地的宗族,若非同源于一个始祖,即是相结以累世的婚姻……(中华各族人民)就是说同一血统的大小宗支”[31](P.2)。蒋介石所提出的中华民族宗族论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观点,《中国之命运》初稿曾广泛征求国民党中央及政府各部门负责人的意见,他们并没有对宗族论提出反对,甚至有部分官员还特别加以赞赏,因此有学者指出这其实表明中华民族宗族论是国民党高层关于国家民族的一种共识[32](P.100)。在抗日战争的大背景下,加强对中华民族一体性的认识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国民党高层对中华民族多元性的否认则是对孙中山民族主义思想的一种片面解读,从根本上来说并不利于团结各少数民族。

三、中国共产党的中华民族建设路径

中国共产党在革命早期就对国民党的一元一体中华民族观进行过猛烈批判,认为他们所提倡的大中华民族实际上是“以拥护自己民族光荣的名义压迫较弱小的民族”[33](P.32)。与国民党不同,中国共产党从成立之初就承认并尊重中国民族的多元特质,这突出表现在高度肯定国内各族人民的民族地位并认为国内各少数民族均有自决权。中国共产党早期关于民族问题的文件中有大量这类表述,比如从《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宪法大纲》中可以看出,中国共产党早期对建立以中华民族为国族的单一民族国家是不认同的,它不认为中国境内只存在一个民族,更不认为应该将中国境内的民族同化成一个,而是尊重中国民族状况的多元特质,希望建立一个由多个民族自愿组成的国家[34](P.166)。

中国共产党民族思想的来源与国民党迥异,国民党是将西方民族国家视为中华民族建设的榜样,而中国共产党主要是受马列主义民族平等观和民族自决理论的影响。根据列宁的民族理论,民族自决权是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人民反抗压迫、争取解放和独立的思想武器[35](P.14)。中国想要摆脱半殖民地地位,那么就应支持包括一切形式的民族自决。当然,列宁并不是说每个民族一定要分离,事实上他也说过:“在其他条件相等的情况下,大国比小国能有效得多地完成促使经济进步的任务,完成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斗争的任务。”[36](P.72)列宁支持各民族之间联合共建一个国家,只是这种联合必须是自愿且平等的。中国共产党早期的建国方案完全遵循列宁的这一方针,既肯定各民族有自决权,又鼓励各民族之间联合起来共建一个国家。

另外,中国共产党民族思想的形成也跟第一代领导集体的革命实践密切相关。中国共产党第一代领导集体的许多人都经历过长征,而长征期间经过了很多少数民族地区。在中国共产党最危难的时候,在革命事业最低谷的时候,大多数少数民族上层人士并没有与红军对抗,反而在人力、粮食、物资补给等方面给予红军重要支撑。可以说,长征之所以取得胜利,革命事业得以存续,与少数民族的大力支持分不开。1936年红军三大主力会师后,中央军委发了一份《全国主力红军大会合》的文件,专门提到:“(长征中)不仅汉人这样热烈的拥护我们,就是回、蒙、苗、蛮、番等少数民族,也向我们表示欢迎,甚至加入红军。这证明:红军不仅是汉人的军队,它同时是中国境内其他民族的军队,它是为着中国境内各个民族的独立自由而斗争的。”[37](P.537)长征胜利后,中国共产党许多领导人都在少数民族聚居的陕北工作与生活,与少数民族人士保持着较为密切的联系,也熟悉少数民族地区的实际情况。由于有以上这些经历,中国共产党第一代领导集体普遍对少数民族特别是广大群众充满感情,也理解要赢得少数民族对中国革命事业的长期支持,首先必须尊重他们的地位,即在民族理论与政策上要坚持包容“多元”的一面。

需要说明的是,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对中华民族概念和内涵的讨论并不多,但从有限的一些材料来看,至少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部分中国共产党人对中华民族的理解已经等同于中国人民而非单指汉族。比如红四方面军1936年在西北地区行动的一些标语口号中有这样的语句:“23.释放一切政治犯,汉回蒙番联合一致抗日反蒋!……32.中华民族解放万岁!”[38](P.497)随着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建立,中国共产党在文件中使用“中华民族”越来越频繁,党内理论家也开始对中华民族进行学理上的解读。杨松在1938年发表的《论民族》一文中说:“近代的中华民族向法兰西、北美利加、德意志、意大利、英国等等近代民族之形成一样,乃是由各种不同的部落、种族等等共同组成的。近代的中国人是从汉人、满人、汉回人、汉番人、熟苗人、熟黎人及一部分蒙古人(土默特蒙古人)等等共同组成的。汉人本身也不是由同血统的人组成的,而是由华夏人、南蛮人、东夷人、百越人等等各种不同血统的部落、种族组成的。已同化了的满人、回人、番人、苗人、蒙古人、黎人等等在经济生活、语言、风俗、习惯等等方面已与汉人同化,并且已与汉人杂居,因而失去构成民族的特征,但是在风俗、习惯上仍与汉人有些分别,他们既非原来的种族,也非汉人,而是一个新形成的近代民族——中华民族……我们说:中国人是一个近代民族,这是否说:中国只有一个民族呢?不是的。中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就对外来说,中华民族代表中国境内各民族,因而它是中国境内各民族的核心,它团结中国境内各民族为一个近代的国家。但是,在中国境内还存在着少数民族……”[39](P.766-767)杨松的解读一方面肯定了中华民族是历史上各个民族融合而成,另一方面认为中国不止存在一个民族。他觉得中华民族并不包括而是代表中国境内各民族,是由汉族以及与汉人同化了的少数民族人士构成的。不过在1938年,中国共产党内对于中华民族的范围还是没有形成统一的意见,张闻天在当年发表的《中国共产党十七周年纪念》一文中多次把“中华民族”与“中国人民”连用[40](P.65-69)。黄兴涛认为张闻天这么用是为了强调中华民族与全体中国人所指涉范围的同一性[4](P.345)。但细究起来,张闻天其实也还没有对中华民族下过明确的定义。

直到1939年冬,中国共产党内对中华民族的范围问题才形成了一致且清晰的看法。毛泽东在《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一文中将中华民族明确为由境内各族人民构成,文章指出,中国除了有汉族,“还有蒙人、回人、藏人、维吾尔人、彝人、僮人、仲家人、朝鲜人等,共有数十种少数民族……中国是一个由多数民族结合而成的拥有广大人口的国家”[41](P.626);他还提出,“中华民族的各族人民都反对外来民族的压迫,都要用反抗的手段解除这种压迫。他们赞成平等的联合,而不赞成互相压迫”[41](P.627)。可见中国共产党既肯定中华民族是一体的,又认可在中华民族内存在着多元的各族人民,这种认识此后一再出现在党的政治话语中。毛泽东在1940年1月发表的《新民主主义论》中明确提出中国共产党人多年奋斗的目标“在于建设一个中华民族的新社会和新国家”[42](P.633);同年他在一场报告中又指出“实行民族主义,坚决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对外求中华民族的彻底解放,对内求国内各民族之间的平等”[43](P.644)。1940年2月,时任中共中央西北工作委员会秘书长的贾拓夫在《团结中华各族争取抗战建国的胜利》一文中也说道:“中华民族是由中国境内汉、满、蒙、回、藏、维吾尔、苗、瑶、夷、番、各个民族组成的一个总体,因此,中国抗战建国的澈底胜利,没有国内各个民族的积极参加,是没有最后保证的。”[44](P.815)同年4月,中共中央西北工作委员会在拟定的《关于回回民族问题的提纲》中提出:“今天回族的命运,也和整个中华民族的命运一样,只有从彻底抗日的斗争中,才能争取一切其他方面的解放。因此今天回族的首要任务,也和整个中华民族一样,是抗日……”[45](P.652)以上这些论述可以清楚地看到中国共产党当时是如何认识中华民族“一”与“多”之间的关系。

需要注意的是,由于当时中国共产党人所理解的中华民族具有中国境内各民族总称的含义,因而在实际运用中“中华民族”等同于指涉全体中国人的“中国人民”,甚至很多时候还可以与“中国民族”互换。当时党内的一些领导人也混用“中国民族”和“中华民族”,比如王稼祥在1943年写成的《中国共产党与中华民族解放的道路》一文中所说“中国民族解放过程中——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正确道路,就是毛泽东同志的思想”[46](P.2),这里的“中国民族”显然指的是“中华民族”。

结语

改革开放后,中华民族建设理念得到进一步完善。1988年,费孝通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学的演讲中提出“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指出中华民族的本质特征是多元一体,并对两个“民族”进行了区分,认为中华民族是一体,56个民族是多元,它们虽然都称为“民族”,但层次是不同的[49](P.3)。费孝通的论断不仅解决了困扰部分学者的两个“民族”冲突问题,也突出了中国各族人民之间紧密联系的历史和现实。不过在肯定费孝通巨大贡献的同时,我们也不应忽视这样一个事实:自从二十世纪初梁启超提出“中华民族”这一概念,中国的社会精英就围绕何为中华民族以及如何建设中华民族进行了长达近半个世纪的讨论。这些讨论的意义是巨大的:首先,帮助中国社会形成中华民族是“自在的民族实体”这一共识。参与讨论的各方尽管对中华民族的理解各异,但都普遍认可中华民族是历史上各族人民在长期交流交往中融合而成的,换句话说,尽管在梁启超之前无人提出“中华民族”这一概念,但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中国社会精英已经普遍认为这个民族实体早已存在。其次,这些讨论进一步明确了中华民族是全体中国人民的最高身份认同。部分社会精英先认为中华民族等同于汉族,而随着讨论的深入,这种对中华民族的狭隘认知逐渐让位于包括中国各族人民的民族观。这种认知事实上在抗战中也被国共两党接受,成为中国社会的共识。最后,这些讨论也为多元一体中华民族观的确立奠定了基础。国民党政府以及国统区部分社会精英一直坚持一元一体的中华民族观,力图将中国建设成以中华民族为国族的单一民族国家,虽然当时有团结国民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的因素,但是忽视甚至抹杀中华民族内部多元特点的中华民族建设方案势必无法得到国内少数民族的真心支持。接受马列主义民族理论指导以及具有民族地区革命实践的中国共产党人则意识到处理好中华民族一体与多元关系对于争取少数民族支持的重要性,从而在中华民族建设问题上既肯定中华民族的一体性又不忘尊重其多元性。

注释:

①黄兴涛《重塑中华:近代中国“中华民族”观念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郑大华《中国近代思想脉络中的民族主义》,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版;陈建樾《单一民族国家还是多民族国家:近代中国构建现代国家的解决方案之争》,载《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

②马戎《如何认识“民族”和“中华民族”——回顾1939年关于“中华民族是一个”的讨论》,载《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5期;马戎《“中华民族是一个”——围绕1939年这一议题的大讨论》,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

猜你喜欢
民族主义孙中山中华民族
别开生面先行者——孙中山的哲学创意
从震旦到复旦:清末的外语教学与民族主义
中华民族的独立之路
聚焦中华民族之瑰宝“非遗”
论王船山民族主义思想的近代嬗变
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提供有力保证
From Xia People to Han People and to Chinese Nation— A Study of the Trajectory of the Cohesion and Integration of Chinese Ethnic Groups
三民主义之民族主义浅析
民国时期孙中山邮票赏析
孙中山民生主义的现代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