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晓霏, 孙 昕, 夏丽媛
中国传世辞书指中国古代用汉字编写的字典、词典和辞典,这些文献流传至今,未曾散佚断绝,不同于出土发现,故称“传世”。汉字曾是东亚地区的通用文字,“《原始秘书》言高丽之学始于箕子,日本之学始于徐福,安南之学始于汉立郡县而置刺史,被之以中国之文学”(朴趾源《热河日记》),形成了汉字文化圈。
中国传世辞书中,《尔雅》可谓鼻祖。它是我国现存最早的辞书,在中国语言史和汉字教育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尔雅》作于战国至西汉之间,目前最早见载于《汉书·艺文志》,但未提及作者姓名。《尔雅》在古代就涉洋渡海流传至域外,尤其对以朝鲜半岛为代表的汉字文化圈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尔雅》作为中国古代的重要辞书,引起了中外学者的重视,研究《尔雅》者不可胜数,现存专著即有一百六十余种。以“尔雅”为主题跨库搜索中国知网,发现国内关于《尔雅》的研究文献共有3 000多条,进入新世纪后呈上升态势,2016年达到峰值(见下页图1)。在韩国国立中央图书馆、韩国教育学术情报院网站检索“爾雅”,经筛选得到相关有效学术论文共52篇,其中学位论文6篇,期刊论文46篇。
图1 《尔雅》研究总体趋势分析
纵观前期中韩两地关于《尔雅》的研究,可以发现均主要集中在版本校勘、字词训诂、雅学研究史等本体视角,也有《尔雅》与《说文》及《尔雅》与《方言》的比较分析,但对于《尔雅》在海外的传播与影响研究几乎空缺。
究其原因,主要在于:第一,域外所藏雅学文献资料匮乏难寻,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之工作实是浩繁。第二,1992年中韩两国正式建交,在此之前中韩学生不能到对方国家留学,导致两国文化交流受阻,韩国的雅学研究自然也受到影响。第三,该领域贯通古今,涉及文献学、传播学、词典学等多学科的复合研究;该领域融合中外,需要具备跨文化视野,通晓中西方文化交流史,甚至掌握多语言翻译能力。因此开展此项研究难度较大,只有构建全面的知识体系,才能使研究更加深入,从而推动中国文化的国际传播发挥更深远的影响(1)任晓,张杰,陈丹蕾.中国古代蒙学典籍海外传播和影响研究[J].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21(1):64-71.。
本文运用历史文献法,追踪《尔雅》在朝鲜半岛的传播历史、传播途径以及雅学深远的社会影响,探究中国传世辞书对汉字文化圈及其文明演进的构建力。
上溯至箕子朝鲜(公元前12世纪)、卫满朝鲜(公元前2世纪)、汉四郡(公元前108年—公元313年),可知朝鲜半岛与中国在公元前便已来往密切。《尔雅》传入半岛的详细时间,史上没有明确记录,现已不可确考。史籍中关于《尔雅》在半岛出现的最早记载在新罗时代:
及壮,自知读书,通晓义理。父欲观其志,问曰:“尔学佛乎?学儒乎?”对曰:“愚闻之,佛世外教也。愚人间人,安用学佛为?愿学儒者之道。”父曰:“从尔所好。”遂就师读《孝经》《曲礼》《尔雅》《文选》(金富轼《三国史记》第四十六卷《强首传》)。
强首大约生活在新罗国文武王(661—681年)时期,壮年时跟从老师学习儒道,研读书目即有《尔雅》。由此可见,至晚在强首生活的公元7世纪晚期,《尔雅》确已传入朝鲜半岛。但也有学者推测,《尔雅》有可能早在公元1世纪初便已传入朝鲜半岛,兹不赘述。
隋唐时期,高句丽、百济和新罗纷纷派遣子弟去大唐留学。其中,与中国邦交之亲密,对汉学倾心之热忱,以新罗为最。640年,新罗国善德王开始派子弟入唐留学。其后,新罗联合唐朝,相继征服百济和高句丽,三国时代终结,统一新罗时代开启。自此之后,赴唐朝留学的新罗子弟络绎不绝。
而在唐代国子监课程体系中,各学科都设有相应的通识课、专业课和基础课,其中儒学系统的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以及实科系统的书学,基础课程内容便包含《尔雅》,它还曾被列入科举“明经科”的考察内容。因此,《尔雅》也是当时的朝鲜半岛留学生必须学习的书目。
新罗政府还向入唐学子发放买书金,新罗留学生在唐朝留学期间所购书籍,需在归国时一并带回。景文王九年(869年),“又遣学生李同等三人随进奉使金胤入唐习业,仍赐买书银三百两”(金富轼《三国史记》第十一卷《新罗本纪》)。新罗留学生带回国的汉籍中不排除就有《尔雅》这类解经必备工具书,这对《尔雅》在朝鲜半岛的传播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同时,新罗的教育和科举制度均仿照唐朝,故《尔雅》极有可能成为新罗的教学和考试内容。上文提及的新罗大儒强首的事迹,也可证明《尔雅》在此时的半岛儒学教育中已经普及。由此可见,在统一新罗时代,由于政府提倡,上行下效,学习《尔雅》已经蔚然成风。
918年,后高句丽国将军王建称王,相继吞并新罗和后百济,由此朝鲜半岛结束短暂的后三国时代,进入统一的高丽王朝时代(918-1392年)。此时正值中国宋元时期,是雕版印刷的黄金时代,书籍数目增加,流通速度加快,印刷术和大量汉文典籍涌入朝鲜半岛,书籍交流已成为中国与高丽之间友好往来的重要内容。
大约在10世纪末,高丽开始学习中国的印刷术,大规模翻印或自行刊刻汉文经史,并向宋廷进献。有些汉文典籍在中国已经失传,在高丽却仍有收藏,北宋政府也曾向其访求所佚失的汉文典籍:高丽宣宗八年六月(1091年),“丙午李资义等还自宋,奏云:‘帝闻我国书籍多好本,命馆伴书所求书目录,授之。乃曰虽有卷第不足者,亦须传写附来’”(郑麟趾《高丽史·上》世家第十卷)。
所开列的书目有128种,其中便有张揖《广雅》四卷、《尔雅图赞》二卷。可见,不仅《尔雅》,其他雅书也早已在朝鲜半岛广泛流传。这足以证明这些典籍在较早时期就已经流入高丽,并被精心保存或复刻,其善本甚至名扬中原。
此外,《尔雅》正式成为高丽的学校课程:“仁宗朝,式目都监,详定学式……皆先读《孝经》《论语》,次读诸经并算习、时务策。有暇兼须习书,日一纸,并读《国语》《说文》《字林》《三仓》《尔雅》。五年三月,诏,诸州立学,以广教道”(郑麟趾《高丽史·中》志卷第二十八·选举二)。
由此可知,高丽王朝(918-1392年)时期,大体相当于我国辽宋金元时期,《尔雅》早已成为其国家藏书的一部分,也正式成为朝鲜半岛的学校教材。作为官吏的必读典籍,《尔雅》占据了非常重要的地位,其传播渐趋繁荣。
1392年,高丽王朝灭亡,李成桂建立了李氏朝鲜,又称朝鲜王朝。它一直延续至1910年,历经27代君主,5个多世纪,与中国明清时期相当。朝鲜时期是一个政治、经济、文化全面发展的鼎盛时期,也是朝鲜半岛与中国交流最频繁的时期。
太宗十二年八月己未载:“命史官金尚直,取忠州史库书册以进……《国语》《尔雅》《白虎通》……《前汉书》《后汉书》等书册也……下春秋馆藏之”(《李朝实录》第四册《太宗实录》第三,第二十四卷)。
这是《朝鲜王朝实录》中较早记载《尔雅》的文字。春秋馆位于汉阳(今首尔),是负责起草、编纂和刊行《实录》的史馆,太宗命将书册从忠州史库移到春秋馆收藏是为了方便查阅,《尔雅》也在众书之列,这充分说明当时统治者对《尔雅》的重视。
然而,《尔雅》在李朝的传播,并不是一帆风顺。在英祖年间,作为童蒙教材,《尔雅》显然不及《千字文》盛行。对此,众多文官学者也展开口诛笔伐,指出《千字文》散漫不切,容易误导儿童,不及《尔雅》雅正:
宋儒吕祖谦亦曰:后生小子,先理会《尔雅》训诂等文字,然后可以下学而上达,自此脱然有得,不如此则是躐等,终不得成也……然东俗寡陋,闾巷小儿,不过教以周兴嗣《千字文》而已……既无字义深奥难解之患,又非千字散漫不切之体训,训蒙之要诀也(鱼有凤《杞园集》第十一卷《辞赞善[四]》)。
教小儿,如徐居正《类合》,虽不及《尔雅》《急就篇》之为雅正,犹胜于周兴嗣《千文》矣。读玄黄字,不能于青赤黑白等竭其类,何以长儿之知识。初学读《千文》,最是吾东之陋习(丁若镛《与犹堂全书》第一集第十七卷《蒙学义汇序》)。
中国则授小儿,先以《孝经》《论语》教作诗,必须属对押韵。我国则起初授以周兴嗣《千字文》……其授《千字文》,已自七八分歪衺说去,如……训江与河只如水。近闻此乡一小儿见长者哭泣垂泪,指笑之曰,此目江也。彼尝训江如水,知之已固,儿子何可哂乎!若此之类,指不胜偻(李学逵《洛下生集》第十册《因树屋集》)。
《尔雅》还曾一度遭受冷遇,行世罕见,甚至被视为躐等奇癖。李朝语言学家黄胤锡就曾记录下自己对《尔雅》的梦寐以求,感慨万千,并写诗纪念;李朝学者李学逵更是对当时乡间学塾教育中轻视《尔雅》,一味诵读的现象提出了严厉的批判:
七月二十夜,梦得《尔雅》一部,盖未始见者。尝记郭璞谓《尔雅》兴于中古,盖周公所著……余是以实愿一见,而是书行世甚罕,只于诸家所援,略窥一二,而犹未获其全也,恒介介以为恨。今乃梦得披览,其于虫鱼草木之注,昭乎若掌内观纹,是岂精诚之发欤。
尔雅注虫鱼,夙昔思一见。遐乡鲜古籍,未曾披此卷。夜梦何幸尔,喜踊阅数遍。千秋卜商意,洞然开一线。训诂几条件,我腹快吞咽。晨鸡忽惊起,枕簟悄辗转。依依莫再览,惆怅染华砚(黄胤锡《颐斋遗稿》第一卷)。
小儿子先须理会《孝经》《论语》《尔雅》《说文》诸书,以达其良知,资其多识。今世则不然,以《孝经》《论语》为躐等,以《尔雅》《说文》为奇僻。知觉渐长,卤莽滋甚,至有不识《十三经注疏》是何人注释……俯仰纷纷,诵读扰扰,神识如在云雾中,对面不识人语,自亦自不知其所言之谓何……如此而望精一之学,博雅之文,正犹蒙不洁而求闻芗泽者也。此教授不善,五也(李学逵《洛下生集》第十册)。
李朝高宗光武年间,《尔雅》再度被学子束之高阁,由此引起了朝廷的关注和讨论。
高宗光武五年载:“奉常司提调金台济疏略:……挽近东儒,初不考其是与非而都付抹杀,并与十三经目而不知为何书。且许氏《说文》与《尔雅》,共占小学家一门,则读书者所当先习,而今乃束阁而不之观。呜呼……(高宗)批曰:所陈,考据明确,而事系审慎,必待博采而广询,尾附亦格论,当留念矣”(《李朝实录》第五十六册《高宗实录》第四十一卷)。
《尔雅》的传播在李朝一再陷入低迷,原因大抵出自文学观念的变迁:李朝十分推崇程朱理学,而朱熹对《尔雅》持明确的否定态度,所以重义理、轻训诂的学风使得《尔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冷落(2)黄卓明.朝鲜时代《尔雅》文献调查研究[J].殷都学刊,2016,37(3):45-49.。
当然,《尔雅》在李朝时期并非一直沉寂,这一时期汉文典籍流入半岛的数量之大、速度之快前所未有,李朝也刊刻了大量汉文典籍。我们对朝鲜半岛所藏雅书进行统计汇总,由此可以管窥《尔雅》在朝鲜王朝传播的盛况。详见表1:
表1 朝鲜半岛流传雅书汇总表(3)窦秀艳.雅学文献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210-229.
续表
此外,半岛还藏有《全雅》《尔雅图》《尔雅音图》《尔雅蒙求》《尔雅释文》《尔雅汉注》《尔雅正文直音》《骈雅训纂》《广雅疏证》《尔雅参义》等众多其他版本雅书。《尔雅》在李朝流传的版本种类丰富,各种雅书的复刻刊行对《尔雅》在朝鲜半岛的普遍流传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纵观整个朝鲜王朝时期,《尔雅》越来越被统治者和治学者所看重,在半岛的刊印版本数目达到高峰,其蒙学典籍的地位也愈加稳固。因此,《尔雅》的传播虽在李朝晚期呈现出不稳定的状态,但其总体传播趋势可谓绵延不绝。
《尔雅》在朝鲜半岛的传播对其社会的蒙学教育、科举课试、辞书编纂、创作研究等多个领域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尔雅》是中国传统“小学”中的一部重要经典。在汉朝,儿童在完成识字阶段的教育后,就要继续学习《论语》《孝经》《尔雅》。《尔雅》传入朝鲜半岛后,也自然地保留了它蒙学教材的身份。金正喜在《论小学书》中称:“小学者,是诂训字义之书,是以《尔雅》为小学家之首,此是古经师家法之不可变改者。”
首先,《尔雅》被列入《童规》。李朝教育家李德懋在《士小节·童规篇》中表露了自己的儿童教育观:“《训蒙字会》,小子之学也,必详知《方言》训释事物之名,因此而可进于《尔雅》《急就章》《小学绀珠》等书”(李德懋《青庄馆全书》第三十一卷《士小节[下]》)。他认为,儿童应首先学习汉字书写和具体事物的名称,在此基础上才能进一步涉猎儒家经史。
其次,《尔雅》也是朝鲜王朝王室子弟发蒙识字的必读经典。鱼有凤曾任元子谕善、世子赞善,他曾上表《辞赞善疏》:“请宣取……以备胄筵之讲。又采《尔雅》中切近于日用事物名目之不可阙者,正其音义,次第诵习……优批嘉纳”。作为师者,他希望世子对《尔雅》做到“正其音明其义,辨其形似,精其点画,次第诵习”。对此,英祖欣然批准。
综上可见,在民间儿童、王室子弟和闺阁女子等社会各阶层的学习生涯中,《尔雅》已经成为必不可少的基础典籍。因此,《尔雅》在朝鲜半岛最大的影响即表现在教育方面,它丰富完善了朝鲜半岛的训蒙识字领域,参与构建了半岛后世的蒙学教育格局。
《尔雅》在传入朝鲜半岛后,迅速为上层统治者所接纳和重视,它的内容相继被三国、高丽、李朝等用于国家的科举考试中。除前所提及的李朝以前的半岛国家将《尔雅》列入科举考试的记载外,笔者摘录以下比较有代表性的记载:
以前参奉安锡任等六人,抄启。上下御制四书五经、《孝经》《尔雅》、疑义条问一百余条,命经工生条对……上亲考取四十人……并令道伯,给粮马津遣,许接太学食堂(《李朝实录》第四十九册《正祖实录》第三,第三十七卷)。
十三经,抄启文臣课试……《仪礼》为礼之根本,《礼记》为礼之枝叶,《尔雅》为诗书之襟带,《论语》为六经之菁华,取譬之义安在?……《尔雅》果是周公之所述,则风雨之释,曷为引《楚辞》之句(正祖《弘斋全书》第五十卷《策问三·十三经》)?
而至于《尔雅》襟带之喻,《论语》菁华之譬,臣未详其见于何书,不敢臆对,臣愚死罪……《尔雅》之非为周公所述,《孝经》之非为仲尼所著,既有晁公武、马端临之的据,则臣不必覼缕(徐有榘《金华知非集》第十卷《策对·十三经对》)。
至于襟带菁华之云,不过润饬光辉之意,不足疑也……《尔雅》之引《楚辞》者,臣以为陆氏释文,称《尔雅》为周公所作者唯《释诂》一篇,其说盖本于魏张楫所《上广雅表》。其余或言仲尼子夏所增,或言叔孙通所补,或言沛郡梁文所考。即郭璞序亦但称兴于中古,隆于汉氏,而不著撰人。则释天之篇,非周公作也。然蜺为挈贰,冻雨洒尘,本是郭注之文,则不可以此而疑之也(丁若镛《与犹堂全书》第一集第八卷《对策·十三经策》)。
可见,朝鲜正祖大王不仅亲自用《尔雅》测试经工生以选拔为官,还用《尔雅》来策问文臣以考核学问。由此可见,《尔雅》是科举考试、文臣课试的重要内容,是选拔人才、考察汉学的必选经典。这也必然促使社会各阶层在思想上对《尔雅》的重视,使其在朝鲜半岛扎根并产生深远影响。
《尔雅》首创按词义分类编排的体例,囊括释诂、释言、释训、释亲、释宫、释器等共计19个门类,收录4 300多个词语。李朝建立以前,朝鲜半岛没有编写或刊行过自己的辞书,主要使用中国的《尔雅》《说文》《玉篇》等,后来渐渐出现了大量的本土辞书。这些辞书出自不同时段不同学者之手,风格各异,但无论形式还是内容,无论编排体例还是释词方法,有很多都流露出受到《尔雅》强烈影响的痕迹。下面选取其中两部经典分类辞书一观:
《译语类解》,成书于肃宗八年(1682年),慎以行、金敬俊等撰。该书将词汇按照语义类型进行分类,分上下两卷,上卷分天文、时令、气候等,下卷分珍宝、蚕桑、织造等。共计62个门类,收录4 781个词语(4)徐时仪.汉字文化圈与辞书编纂[J].江西科技师范大学学报,2015(3):1-8.。
《华语类抄》,刊行于高宗二十年(1883年)。该书是一部汉韩分类词典,是与朝鲜王朝后期汉语会话教材《华音启蒙谚解》配合的辞书,囊括天文、时令、气候、地理、宫阙、官府等63个类别,收录2 000多个汉字词(5)金哲俊.《华语类抄》词汇体系研究[J].民族语文,2004(6):46-49.。
此外,按事类编排的辞书还有《训蒙字会》 (1527年)、《新增类合》 (1576年)、《同文类解》(1748年)、《蒙语类解》(1768年)、《方言类释》(1778年)、《汉清文鉴》(1779年)、《倭语类解》(1783年以后)等。
可见,朝鲜半岛对《尔雅》进行了融合与突破,众多半岛本土编写的辞书都沿用了《尔雅》的编撰系统、分类术语等,并在其基础上发展而成。《尔雅》以独特的编排体例和简明的训释方法,为朝鲜半岛后世字典、词典的编纂树立了典范。
《尔雅》的传入,无论是形式内容还是性质地位,都引发了朝鲜半岛文坛的关注和学术界的讨论,一批批研究《尔雅》的文人和丰富的研究成果纷纷涌现。严格来说,朝鲜半岛《尔雅》研究直到李朝建立以后才正式出现,李朝以前主要是对《尔雅》的单纯引用,来解释某字或事物的名称。所以,朝鲜王朝治雅文人的数量远超于其他时期,且以朝鲜王朝后期为盛。笔者略举数例,可管窥雅学在朝鲜半岛古代学界发展的情状,较为典型的研究方向主要包括以下四个方面:
1. 增广选编。李瀷(1681—1763,肃宗七年-英祖三十九年)对《尔雅》的研究可以说是最早的,他曾作《补释亲》,通过《小学》《通典》《左传》《语类》等书中的亲属知识对《尔雅·释亲》篇作出补充;丁若镛(1762-1836,英祖三十八年-宪宗二年)曾“取《尔雅》《韵书》等数帙,选取其要于用者六千五百余字,以义分门,约略疏释,编之凡八卷,名之曰《尔雅述意》,欲推其例而衍之,益加综核,以成一家之训”。遗憾的是,茶山先生所编《尔雅述意》现已失传,不复得见。
2. 演雅创作。宋代黄庭坚所作《演雅》全诗四十句,描写了四十多种禽鸟昆虫,别具一格,在宋代诗坛引起反响。《演雅》也震动了朝鲜半岛文坛,大量拟效之作产生,李朝时代甚至还出现了“演雅体”的概念。赵纬韩(1567—1649,明宗二十二年-仁祖二十七年)在《演雅体长律二十韵寄梁、郑二友》(并引)中,提出自己对“演雅体”的理解:“演雅者,演出《尔雅》也。《尔雅》,记虫鱼禽兽之名,而犹有阙失。故古人作诗,以遗落虫鸟之名缀以为辞,命之曰‘演雅体’。而古今诗人,多以牛马龟龙字苟充成篇,此则屋上架屋也,安在演出之义乎”?
朝鲜半岛的演雅体作品可谓数不胜数、蔚为大观。宋英耈、金声久、李埈、申之悌、申光汉、安永镐、尹凤五、李湜、宋德溥、林庆世等人都曾作《效演雅体》,还有沈喜寿《演雅体一绝》、崔恒《效演雅体三首》、郭说《效演雅体十首》……(6)卞东波.东亚汉文化圈的文本旅行:黄庭坚《演雅》在东亚汉文学中的拟效与创新[J].江海学刊,2018(4):197-205.文人还将“演雅体”与联句诗、回文诗、地名诗、自咏诗等诗体相结合,这都体现了“演雅体”在朝鲜半岛经历了移植、交融、传承和创新等历程。
3. 作者考疑。“《尔雅》究竟为谁所作”也引发了朝鲜学者的研究兴趣。早期学者们认为它是周公所著,但后期逐渐有人提出异议。正祖(1752—1800)《弘斋全书》“然《尔雅》之张仲孝友,《汲冢》之乘黄奇干,或时世倒舛,或事涉荒唐,其非元圣之所作无疑也”(正祖《群书标记》六《命撰[二]》)。尹行恁(1762—1801,英祖三十八年-纯祖元年)《尔雅谁人之所作》“世称《尔雅》出自周公,而郭景纯以为兴于中古,朱翌以为卫诗中切磋琢磨之训诂载于《尔雅》,非周公之书,此说得之”(尹行恁《硕斋稿》第七卷)。
当然,这些见解仅是只言片语,篇幅短小,未成体系。相比之下,也有学者的研究内容更为翔实,比如,李德懋(1741—1793,英祖十七年-正祖十七年)在《阙馀散笔 榕村第三》中用六百余字讨论《尔雅》。这些学者都列举了当时学界关于《尔雅》作者的不同推测,并较为全面地提出和论证了自己的观点。他们都认为周公、孔子皆依托之词,《尔雅》大抵是儒者整理旧文、递相增益而成。
4. 雅学认知。李朝学者对《尔雅》的性质及其与诸经关系的认识也较为清晰,早期学者如柳得恭等人认为《尔雅》是为经学诠释服务,学习《尔雅》可以通贯经书,但稍晚的学者旁征博引,对其可据性和附庸性提出了质疑。
徐滢修(1749—1824,英祖二十五年-纯祖二十四年)《周公书叙例》:“然或不过单辞只传,或近于荒唐不足信,则采入于此等谨严之书,终乖编次之本义。故一以十分的确者为准,而余皆屏焉,盖非搜之不博而稡之有遗也”(徐滢修《明皋全集》第九卷)。
此外,李圭景《读尔雅辩证说》、金榥《读尔雅》(7)蒋延平.拥彗清道,企望尘躅——简评金榥的《读〈尔雅〉》[J].语文知识,2013(4):115-117.等更是全面系统地研究了《尔雅》的作者、体例、价值、地位和缺陷,对此已有学者做过透彻的研究,兹不赘述。总之,《尔雅》对朝鲜半岛的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朝鲜文人凭借较高层次的学识素养,秉持严谨实证的治学精神,推动了雅学的深入发展。
在现代韩国,可见的雅学书籍除了中国出版社的版本(如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十三经注疏:尔雅注疏》)外,还有不少现代韩译本,比如《尔雅注疏:诸子百家的指南针》(2001)、《尔雅注疏:世界上最古老的汉字百科全书》(2004、2012)等。这两种译本分别以上海古籍出版社《四库全书》、北京大学出版社《尔雅注疏》为蓝本,充分参考了中国的重要校注资料,具有相当重要的价值,为扩大《尔雅》的现代韩国读者队伍做出了重要贡献。《尔雅》注译本在韩国的一版再版,足以证明其在现代韩国仍然受到关注并存在一定的影响力。
综上所述,中国传世辞书《尔雅》在朝鲜半岛的传入,最早可追溯至统一新罗时代。之后,《尔雅》在半岛历代的传播线索皆可溯源,虽在李朝晚期屡经波折,但从未断绝,至少在文人学者间依然保持繁荣。《尔雅》及其背后雅学的广泛传播,在朝鲜半岛历代,尤其是朝鲜王朝时代的蒙学教育、科举课试、辞书编纂、创作研究等领域都发挥了重大作用。
同时,文明之间的交流往往是双向的。韩国所藏的众多《尔雅》版本及仿雅辞书,也反映了一个时代文化特征和文化互动的形成,其或可弥补中国本土所藏历史文献的缺漏,达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效果,从而反向促进中华文化自身的发展(8)王平.论韩国朝鲜时期汉字字典的整理与研究价值[J].中国文字研究,2015,21(1):230-236.。
总之,以《尔雅》为代表的汉语典籍在朝鲜半岛的传播对我国文化的国际传播做出了不容忽视的贡献,这也证明了中国传世辞书对汉字文化圈文明构建的深远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