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零和一百之间

2021-02-22 07:01刘宏志
南腔北调 2021年2期
关键词:济世儒学知识分子

刘宏志

李洱是一位善于写知识分子的作家,从他早期的代表作中篇小说《导师死了》,到近年引发热议的长篇小说《应物兄》,都是在书写知识分子。在谈到《应物兄》这部小说所关注的问题的时候,李洱说,他在这部小说中要处理的是在当下环境中“知识分子知行合一的难题和困境”[1]。《应物兄》这部小说近百万字,描写了大大小小几十个知识分子,而在以主人公应物为代表的一群知识分子身上,的确存在着明显的知与行的难题。

《应物兄》这部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形象,大体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以吴镇、汪居常以及校长葛道宏、董松龄等人为代表的反面知识分子形象,这些人只看重自身利益,做一切事情都是以自身利益为出发点,为了自身利益,他们可以放弃一切价值坚守;一类是以双林院士、张子房、芸娘、文德能等人为代表的,作家竭力赞扬的正面知识分子形象,这些人有着自己明确的价值坚守,他们能够做到不为外物所动,始终坚守自身;第三类则是以应物、费鸣等人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形象。在这三类人物中,其实,前两类人物形象,是不存在知与行的矛盾的。吴镇等人之所以不存在知识分子的知与行的矛盾,是因为,在他们的认知中,从来就没有真正把知识分子的精神、使命等当作需要认真对待的东西,他们生活价值的核心就是最大限度牟取自身的利益。所谓知识分子的身份,只不过是他们获取他们所要的东西的一个身份符号而已,如果有更多的利益可以获取,他们随时可以抛弃自身的知识分子身份。正因为在认知上如此彻底,干净,所以吴镇才能在看到儒学研究有利可图的时候,就立即抛弃自己的鲁迅研究而跑到儒学研究阵营中来,才能不顾名校教授的身份,恬不知耻地围绕在一个商人的身边做一些不堪的事情,才能为了让自己扩大知名度,而给来自其他名校的教授同行设下陷阱。换言之,这些人的道德水准甚至低于一般群众,他们不过是披着知识分子外衣的流氓罢了。所以,他们其实根本不存在知与行的矛盾,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真正认同关于知识分子的“知”,所以在“行”上自然也没有矛盾。双林院士、芸娘等人也不存在知与行的矛盾,这是因为,他们有自己的“知”,坚守自己的“知”,双林院士作为一个为共和国做出重大贡献的院士,却坚持做到了淡泊名利,不务虚名;经济学家张子房因为和学校的不合作,甚至被学校看作了疯子。显然,这些人不仅知道知识分子应该做什么,而且,在面对各种利益诱惑的时候,能够坚守自己的价值立场,在行动上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

真正存在知行合一的问题的,是应物这样一批知识分子。从小说来看,毫无疑问,应物是明白作为知识分子的立场和坚守应该是什么的。在小说叙事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到,应物兄虽然因为工作关系经常服务于副省长栾庭玉和校长葛道宏身边,他虽然也对这两位领导表现出了自己的尊重,但是这尊重却远不如他对双林院士、芸娘这些人表现出的尊重更加真实和有敬意。而且,从小说的细节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对于这些具有知识分子操守的人,应物兄有着清晰的认知,而且,明显表现出自己对他们的敬意,对真正的知识和思想的敬意:

应物的沉默引起了费边的不满。费边噘起嘴唇,吹了一下前额的头发。那里的一绺头发被染成了黄色。有人说,那是精心设计的,在北京的富人圈里,那是股东的标志。那绺头发缓缓落下去的时候,应物对费边说:“这个序,我没有资格写。有个人比我合适,那就是文德斯。”

费边说:“那还不如我写呢,我总比他有名吧?”[2]

这是费边和应物商量给他们的逝去的朋友文德能出版书籍的一个场景。文德能曾经是这帮朋友的中心,他有坚定的知识分子立场,有强大的逻辑思辨能力,朋友们都很佩服他,但是他却英年早逝。现在,费边找应物商量,把文德能当年的笔记整理一下,出本书,纪念一下他们这位共同的朋友,费边要求已经是名人的应物给这本书作序。但是,成为名人的应物并没有膨胀到认不清自己,他依然认为,自己的能力不足以梳理文德能的想法,他认为文德能的弟弟文德斯才有能力、有资格来写这个序。此时的文德斯,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学人。此时,应物和费边的区别就呈现出来了,虽然当年他们都是一个知识分子圈子里的朋友,但是现在,费边已经习惯用是否出名等外部评判是否成功的标准来评价学者,而应物则依然保持着他朴素的认知,即更强调对知识本身的尊重。换言之,当年的朋友现在在思想上其实已经是分道扬镳了,费边对知识的认知已经发生了变化,但是,应物却依然坚守着他关于知识分子的认知。对于一个依靠媒体包装而暴得大名的学者来说,应物能依然坚持对知识、真理的坚守,这应该说是难能可贵的。

应物虽然保持着对知识、真理,以及关于知识分子的纯真朴素的认知,但是在具体的日常生活中,他却又不能坚守自己关于生活、关于知识的认知,从而让自己的生活呈现出矛盾的一面。他强调学术的价值,但是,在出版商的操作下,为了市场效应,他的著作《<论语>与当代人的精神处境》,却被硬生生改成了《孔子是条“丧家狗”》。他虽然对此非常愤怒,也据理力争,但最终还是接受这样一个结果。他对做名人有清醒的认知,有发自内心的厌恶,“每次上电视,我不敢看一个化过妆的我。你们送给我的光盘我只看过一次,那个人好像不是我。笑容不是我的,談吐不是我的,观点不是我的,腔调都不是我的,连皱纹都不是我的。每句话我都要嚼上三遍再吐出来。连药渣都不算”[3]。但是另一方面,他又频繁出现在各种电视节目中,而且讲得头头是道:在生活频道里,他大谈如何待人接物;在新闻频道里,他身着唐装讲非物质文化遗产;在购物频道里,他大谈建设精品购物街的必要性。他甚至还出现在考古现场,谈文物挖掘与保护在文化传承上的意义。他强调知识的独立价值,而且对有独立操守,不为富贵、名利折腰的双林院士、芸娘有发自内心的尊敬,甚至对有这种精神的晚辈文德斯,他都保持尊敬。但是,他自己却和商人、官员纠缠不清,服务于他们,成为他们的应声虫,以至于鼎鼎大名的儒学大家,在副省长栾庭玉妻子眼中,不过是《金瓶梅》中应伯爵一样的角色而已,是一个帮闲。有趣的是,小说在栾庭玉母亲寿辰场面描写中,倒是绘声绘色地呈现出了应物帮闲文人的形象。副省长栾庭玉母亲做寿辰,邀请了应物。应物自以为和栾庭玉是同学,便没有意识到应该带礼物。到了现场,应物发现大家纷纷献礼,便有些尴尬,这个时候,校长董松龄给栾庭玉送上了一幅字,然后应物便有了发挥的空间:

应物兄这天来,没带礼物。看到人们纷纷献礼,不免有些困窘。这会儿,听了栾庭玉的话,他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把自己从那种困窘中解脱出来了。他对栾庭玉说:“这幅字,用作寿礼,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栾庭玉本来要把它卷起来,这会儿又把它摊开了。

吴镇说:“我看出来了,这里面有个‘庭字,也有个‘玉字。”

应物兄说:“还有个‘栾字。也真是巧了,这幅字若讲给老寿星听,老寿星定会很高兴的。‘柱上曲木,结以相承,说的就是‘栾字。盖房子要有立木,要有横梁,把立木和横梁连接起来的那块曲木,就叫‘栾。房子结实不结实,跟它关系甚巨。世人都拿‘栋梁来比喻人才,但若没有那块曲木,再结实的栋梁也没用。”[4]

这段话,表面上看,是对董松龄送来的那幅字做解说,但实际上,应物在解说的过程中,又不动声色地抬高了董松龄这幅字的价值,算是拍了董松龄一个马屁。通过对“栾”这个字的解说,应物又拍了副省长栾庭玉的马屁,一个文人帮闲的嘴脸,跃然纸上。

一个有志于儒学研究的学者,一个视学术价值高于一切的学者,却在围绕权贵工作的过程中,慢慢活成了一个当代的应伯爵。这是应物的悲哀,也是时代的悲哀。

《应物兄》中主人公应物的名字也大有来历。《晋书·外戚传·王濛》里面说:“虚己应物,恕而后行。”《晋书·王弼传》里说:“应物而无累于物。”里面都有“应物”一词,这里面应物的意思都是在强调人要在世俗之中超越世俗,不能为物所缚。给应物起名的乡村教师朱三根,用应物这个名字,其实还寄予了对应物这个人的期望。小说也说道:应物当年之所以能考上乔木先生的研究生,和应物这个名字也有关系。然而,全书读罢,我们发现,应物兄虽然叫了应物这样一个名字,却的确没有做到“应物而无累于物”。他的知与行之间产生了巨大的矛盾,这个矛盾,当然也和他没有做到“应物而无累于物”有关。事实上,小说用应物这个名字,来对应应物兄其人其事,更让全书多了一份反讽的意味。

应物兄为什么做不到“应物而无累于物”?或许,首先和应物的性格有关。从小说来看,我们可以发现,应物是一个很被动的人,他似乎从来没有主动追求过什么,他的一切都是被别人安排的。他的名字是朱三根起的。他的工作,他的婚姻,是他的导师乔木先生安排的。然后,即便他发现了妻子乔珊珊有外遇,即便他和妻子感情不和,但是,他也都没有提起离婚,而是默默承担这一切。他的成名,是书商季宗慈给他安排的。他参与筹建儒学院,以及当副院长,是校长葛道宏安排的。就连他仅有的两次外遇,也是女性主动安排的。在小说中,应物是以一种被动的姿态,接受着来到他身上的一切,这也使得他无法做到“无累于物”。当然,应物的这种性格,或许有天性使然,不过,从小说看,显然也和后天的自我阉割有着密切的关联。上学时候,应物还曾经充满锋芒,发表过几场不合时宜的演讲,还替别人修改润色过几篇更加不合时宜的演讲稿,也因此差一点被学校开除。乔木先生保护了他,然后也对他提出了要求——除了上课,要少说话,要能够管住自己的舌头。接下来,应物为了能管住自己的舌头,想出了一个巧妙的主意,即自己对自己说话,但是却不发出声音。这的确让应物管住了自己的舌头,他可以从容地思考应对各种问话。小说中多次出现,应物对官员的行为或者语言其实是有不敬之词的,但是这第一反应的不敬之词,只是在应物自己的嘴里过了一遍,然后发出声音的时候,就已经充满了虔敬。显然,应物面对世界的这种被动性,是和在生存压力下的知识分子的自我阉割有关的。

应物之所以存在知与行的难题,可能和时代的变化有着更为深刻的关联。随着市场经济的深入,后现代社会的来临,知识分子这个概念也在发生变化,利奥塔在《知识分子的消亡》中指出:在今天,知识分子这个概念已经成为各专业各行业的人才的指代,而不再具有传统性和普遍性。换言之,知识分子在当下的体制之中,只是被视作了某一个专业的工具,而不是指点江山的思想者。这在小说中也有清晰的体现,应物也曾经深有感慨地说,高校教师现在就是一个饭碗。作为高级知识分子,高校教师这个概念原本和思想、批判是密切相关的,但是,在21世纪的今天,它已经仅仅是一个饭碗了,无关其他。从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知识分子独立性的消亡。一方面,行政体制对知识分子的辖制更为深入和彻底。小说中的校长葛道宏,虽然是济州大学的校长,但是其做事的方法,他与济州大学教师们的关系,都更像是官员与下属的关系,而不是校长与知识分子的关系。他往往以随意、自然的姿态,实现着对济州大学的独断专行。服从他的教授,曲意讨好他的教授,比如汪居常,即便人品不佳,学问一般,但是也得到了他对他们的重用。牢骚满腹的教授,不听从命令的教授,往往也就成为葛道宏打压的对象。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小说中的济州大学,其实更像是一个衙门,在这种衙门体制之下,知识分子的独立性很难得到保证。另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随着市场经济的深入发展,资本也开始深入到了知识生产和知识传播的过程中,那么,随着资本对知识生产过程的深度介入,知识分子知识生产的独立性也消失了。在《应物兄》中,我们可以发现,资本的力量几乎无处不在。小说中程济世被邀请回国这样一个事情,其实原本是学院之内的事情,是一个纯学术的事情,但是在官员以及资本的操控之下,这个事情其实已经远远脱离了学术圈子,而演变成了一个政治事件,一个经济事件。在政治、资本对学术加强控制的过程中,知识分子的独立性就消失了,而成为了权力或者资本的附庸,知识分子明显就被工具化了。小说中应物的朋友华学明的遭遇,就很能说明知识分子被工具化的遭遇。生物学家华学明,因为科学研究专利,入股到了雷山巴的蛙油公司,他凭借自己的专业研究,看上去实现了自己的富足。而且,借助雷山巴提供的资本,华学明也可以自由地进行自己的科学研究。但是,毫无疑问,华学明之于资本家雷山巴,不过是一个搞研究的工具人而已。他的研究,带给雷山巴大量的财富,但是,当济哥羽化再生的生物工程被证明是一个荒诞的失败的时候,资本方雷山巴便立刻逼宫,剥夺了华学明在蛙油公司的所有股份。知识分子的工具属性,在这样一个事件中,暴露无遗。显然,在资本以及官僚体制看来,知识分子就是专门知识的掌握者,是他们的工具而已,如果有需要,他们可以利用自己手中的资本让知识分子随意为自己服务,如在接待程济世的弟子大资本家黄兴的时候,堂堂的生物学家华学明,就直接被黄兴说成了养驢的,而小说中应物的博士生张明亮也很愿意抛弃自己的儒学研究,来给黄兴养马。

应物虽然是受校长葛道宏委托来筹建儒学研究院的,但是毫无疑问,做这个事情,应物有着强烈的精神主动性。他热爱儒学,致力于儒学研究,甚至想将儒学推广到世界。他把儒学看作了知识分子的安身立命之所,“每一个对时代作出思考的人,都会与孔子相遇。孔子不同于那些识时务的小人,但他理解那些小人,并试图影响他们……他是一个有尊严的人,同时他又很谦卑。他的道德理想是在一个日常的、变动的社会中徐徐展开的,所以孔子是一个做实事的人……他不是一个凌空蹈虚的人。所以,我首先对孔子感兴趣。我没有办法不感兴趣……”[5]。显然,应物是认识到了儒学对于现实、对于当下每一个人的价值,而受其感召,积极想做一些振兴儒学的事情的。但是,在校长葛道宏眼中,在后来介入的各路投资者眼中,应物不过是一个因为其儒学方面的名声,以及他和程济世的关系而可以利用的工具而已。校长葛道宏邀请程济世,不是为了致力于推广儒学,而是为了自己的政绩。各路投资者介入到邀请程济世的工程中来,也不是为了振兴儒学,而仅仅是为了牟利。但是,吊诡的是,最后却恰恰是抱着真诚的振兴儒学愿望的应物,在邀请程济世这个过程中被排挤出局,他没有做到像孔子那样影响到那些识时务的小人,反而被各路识时务的小人裹挟着成了当代的应伯爵。在这个过程中,他失去了自我。原因就在于,在各路利益的夹杂纷扰之中,作为一个独立知识分子的应物是没有力量的——他除了名声一无所有。他没有财力,没有权力,这也就导致他没有话语权。对于知识分子在当代的处境,程济世是非常明白的,所以他也曾经给应物讲了一个雪桃的故事,借助这个故事,他非常明确地讲出了葛道宏邀请他去济州大学不过是要拿他做鸡毛去装饰葛道宏的顶戴,所以,聪明的程济世也借助自己弟子黄兴的资本的力量,来加强自己的话语权。但是夹杂在这个过程中的应物,在各路力量博弈、联合的过程中,却始终没有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在资本、权力眼中的定位,在各路力量的纠缠中,逐渐失去了自己的独立性。

应物的名字的含义是“应物而不累于物”,应物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也在一定程度上保留着知识分子的自觉,尽量去避免资本对自身的裹挟,想要在世俗生活中保持自己的精神自主,不回避现实,也不被现实所控制。但是,在邀请程济世回国的过程中,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沦为了资本和权力手中的工具人。相反,寄托着他的儒学理想的儒学研究院,却直到小说最后也依然没有建立起来。从应物的名字、他的理想与他的行为的对比来看,我们会发现,借助“应物”这个名字,作家对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露出了他嘲讽的微笑。

《应物兄》是一部充满复调气息的小说,小说中的各色人等都在自由发言,都在阐述自己,所以,小说也呈现出众多不同的价值观。但是,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主人公应物就是作家给读者安排的全书的导游,在书中,他真心赞赏的人,显然才是作家真正认同的人。从小说叙事看,对于双林院士,对于芸娘,对于文德能、文德斯,应物显然抱有特别不寻常的态度;虽然应物对程济世、乔木也都非常尊敬,对于葛道宏、栾庭玉也能保持表面的恭敬,但是,这三种态度的内在情感显然是不同的。对葛道宏、栾庭玉他们,应物只是表面尊敬,但是对于他们做人做事其实意见很大。对程济世、乔木,应物也是保持真诚的尊敬,但是这个尊敬却多少和他们的身份有关。对双林院士、芸娘,以及文德能、文德斯,应物却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地敬佩。客观而言,双林院士等人,已经没有能力给应物提供任何物质或者利益上的帮助,但是,在面对这些人的时候,应物却始终葆有发自内心的敬仰的感觉。即便文德斯已经算是他的后辈学人,而且在学界算是寂寂无名,可是,在其他人对文德斯不以为然的时候,应物却对这个后辈学人甚至葆有尊敬的姿态。所以,他才向费边推荐文德斯来给文德能的书写序,这是他对文德斯真诚地认可。

应物对双林院士这些人葆有真诚的、真正的认可,或者敬仰,或许是因为,这些人身上有着他所缺乏的东西,这些人是小说中始终保持自我、不被外界所动摇的、真正做到知行合一的人。不过,他们显然是以和资本、权力的隔绝来保证了自身的纯粹性。芸娘这样优秀的学者,自甘于寂寂无名,在学校不去争取任何资源,校长葛道宏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学校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学者。显然,学者一旦和资本、权力有太多交融,便很难保持自我的独立性了。小说中的乔木先生和程济世先生,虽然被人尊敬,而且应物也对他们葆有自己的敬意,不过,仔细观察,他们其实也正是在和权力、资本的密切交融中,无法真正做到知行合一。程济世给应物讲过雪桃的故事,他显然是一个精于世故的知识分子,知道中国内地大学校长竭力邀请自己的目的所在,但是,他所做的,是利用中国校长,实现自己的目的。所以,本来是回国任教这样一个学术事件,他却提出让自己的学生黄兴回国给自己盖儒学研究院,而且就盖在当年程家大院的原址,人为地把回国任教这样一个事情搞复杂了。但是,在建设儒学研究院这个过程中,他又利用自己的名声,让跟随自己的弟子黄兴获得经济上的回报,而且,因为儒学研究院的建设问题,又引发一系列的拆迁等社会问题。这些事情,显然不应该是儒学大家所为。所以,小说其实借助另外一个人物陆空谷,表达了对程济世的批评。陆空谷原本是黄兴公司的高管,道德高洁,也经常出入于程家。但是,在小说最后,陆空谷却辞去了黄兴公司在济州办事处的高管的职位,和文德斯结婚了。陆空谷的这个选择,其实可以看做是作家对这两类人的评价。陆空谷来到济州的时候,应物的师弟费鸣问陆空谷是哪位大师的高足。她笑了:“大师?高足?现在哪有大师?大师不是大师,都是扮演大师。高足也不是高足,只是充当高足罢了。”[6]要知道,学界众所周知的程济世、黄兴一对儿名师高徒,一个被称为帝师,一个被称为子路,就生活在她的身边,但是,她却说,大师是扮演的,高足是充当的。显然,这是近距离观察了黄兴、程济世的陆空谷对他们做出的最终评价。

从社会利益获得这个层面看,应物真正赞赏的学者,其实都付出了代价——即他们没有获得普通人所孜孜以求的名利、地位。他们所获得的物质性的东西,与他们的能力不相匹配。事实上,我们可以发现,在整部小说中,基本存在两个人物系统。一个是喧哗者系统,在这个系统中的人物,官员也好,学者也好,商人也好,共同的特点是官员不像官员,学者不像学者,他们唯一关心的事情便是利益。而且,他们也的确获得了利益。小说中的吴镇,原本研究鲁迅,但是为了出名,为了获取利益,转身就改变了自己的研究对象。而且,作为一个名校教授,他如哈巴狗一样整天围绕在商人身边,以求获取残羹冷炙,最后,果然也取代了应物成为儒学研究院的常务副院长。济州大学的汪居常投校长葛道宏所好,把自己的女博士生送到校长葛道宏身边,接着他就受到重用,而且还直接把研究院派给应物的车给开走了。另外一个人物系统则是沉默者系统,这些是真正的知识分子,他们知行合一,不事张扬,默默地做自己的东西,小说中的经济学家张子房、双林院士、芸娘、文德能、文德斯都是这样的人。他们学问高深,道德高尚,拒绝向权力、资本献媚,但是在世俗社会上,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被称为失败者。张子房不容于学校,被学校视为瘋子。小说最后,何为、芸娘、双林、文德能都去世了,年青一代的学者文德斯也寂寂无闻。

显然,这些学者在保证自我知行合一的同时,也付出了代价。对于普通知识分子来说,这两个人物系统,做到其实都不容易。芸娘等人的做法难以做到,是他们为了坚守自己,和资本、权力保持坚决的不合作的姿态,这使得他们在保持自我的同时,也失去了获得世俗意义成功的机会。要做到像喧哗者系统中的吴镇、汪居常那样,其实也并不容易,因为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已经失去了基本的廉耻,或者说彻底放下了廉耻等问题,而只追求利益。大多数知识分子,其实都是在知识分子的道德坚守与无廉耻地获取名利之间徘徊。如同小说中的郑树森、费鸣一样,一方面,他们还有知识分子的操守,对吴镇等人的无耻行为不屑一顾;但是另一方面,却对他们获得的利益又充满艳羡。郑树森请客,在席间恶心、奚落吴镇,或许就是上述两种情感复杂混合的产物。所以,更多的知识分子,可能就如郑树森、费鸣一样,一方面,他们也强调,或者认可世俗成功的价值,如小说中的费鸣,在能到校长办公室工作的时候,坚决不去应物的儒学研究院。作为一个博士生,他宁愿给校长写一些讲话稿,而不愿去儒学研究院做专职的研究工作,这是因为,在校长办公室,他显然更接近权力,更容易获得认可。另一方面,他们又做不到真正地放弃知识分子的操守,无底线、无原则地做一切事情,其实这也是费鸣被葛道宏从校长办公室赶出来的原因之一。虽然葛道宏很认同费鸣给他写的稿子,但是却并不把他当作心腹。而且,在小说最后,费鸣还非常气愤地从儒学研究院辞职,因为他看不惯吴镇等人的蝇营狗苟。

从这两个系统中人物的命运来看,显然可以看到,一个知识分子,如果服从资本、服从权力,放弃知识分子的操守,专心服务于权力和财富,便更容易获取世俗意义的成功。相反,如果知识分子坚持知识分子的操守和立场,拒绝放弃自我,那么,可能就会成为这个时代的失败者。當知识分子在零和一百之间,在两个极端之间徘徊的时候,知识分子的知行合一也就成了一个问题。

结语

《应物兄》是作家关于这个时代知识分子的一个思考。它给我们呈现了在权力和资本强大的时代,在知识分子已经被视为专门知识掌握者的时代,坚守知识分子立场的难度。如应物这样,始终葆有对真正的知识分子的尊敬的人,在和资本、权力共舞的过程中,都一点点地失去了自我,更遑论更多在思想上还在资本与坚守自我之间矛盾、徘徊的人了。所以,应物兄的矛盾,不是应物一个人的矛盾,是一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都要面临的问题,是这个时代的矛盾,也是这个时代每一个知识分子都要回答的问题。

注释:

[1]毛亚楠:《应物兄,读圣贤书,做窗外事》h t t p : / / w w w . 3 6 0 d o c . c o m / c o n t e nt/19/0514/21/32872179_835734519.shtml

[2] [3][4][5][6]李洱.应物兄[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688,27,1009,415,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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