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电影中的贵州文化形象塑造与空间构建

2021-02-18 01:17陈为兵
电影评介 2021年18期
关键词:贵州空间文化

从携带着历史传统与革命记忆的《突破乌江》(李昂,1961)、《蔓萝花》(范莱、赵焕章,1961)和《山寨火种》(刘忠明,1978),到21世纪《青红》(王小帅,2005)、《寻枪》(陆川,2002)和《人山人海》(蔡尚君,2011),贵州始终因其独特的地理空间位置与民族文化特性成为中国民族电影创作的“重镇”。2018年,曾凭借《路边野餐》(毕赣,2016)惊艳影坛的贵州导演毕赣再次以《地球最后的夜晚》(毕赣,2018)入围了当年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导演奖,而另一位贵州导演饶晓志以小成本喜剧片《无名之辈》(饶晓志,2018)在第十届澳门国际电影节上获得了包括最佳影片在内的多项大奖,贵州籍演员章宇、曾美慧孜等也纷纷在华语电影最具权威性的殿堂上开始集体亮相,很多媒体都将2018年称为国产电影的“贵州年”。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阶段后,贵州电影与贵州文化在中国电影重新出发之际一再惊艳影坛的背后,究竟蕴含着哪些因素、发生了何种变化?华语电影中贵州电影如何凸显贵州地域空间与文化特色?这些问题无不在提醒着我们去探讨这一现象发生的内在路径与带给中国电影的实际经验的必要性。

一、新时代贵州电影类型与地方特色

在林林总总的华语电影中,与中国主流社会景观相比而言,贵州电影或电影贵州显然具有截然不同的独特性。无论是《路边野餐》《地球最后的夜晚》中亚热带气候带来的暖湿而浓绿的乡野,还是《无名之辈》、《四个春天》(陆庆屹,2019)中有别于北方或东南地区泼辣直爽而亲切自然的小城市生活方式,贵州都作为交织着少数民族与异域风情的西南边地带给华语电影一片文化多样性的差异空间。

21世纪以来,贵州电影或电影贵州发展总体上遵循三种叙事基调或类型模式。首先是依托暖湿多山的地理环境与叙事空间而创作的,在缓慢的节奏中以山雨、绿皮火车、乡民生活制造暧昧气氛的文艺片,这一类型的影片将贵州的自然地理环境和气候特征在主人公情感和技艺的延宕中转换为带有诗意与抒情特质的情感空间,在对潮湿氤氲情感氛围的繁复渲染中突出主人公内在心理的怀旧情调与感伤情绪。《路边野餐》中的刑满释放人员陈升怀着对去世妻子的怀念、同事的嘱托乘绿皮火车寻找侄子,他在途中带着疲惫与失落下车,来到了现实与记忆交错、过去与将来并存的西南小城荡麦,在这里见到了长大成人的侄子卫卫、尚在人世的妻子,还有年轻时的同事,亲历或见证了自己与妻子、卫卫和洋洋、同事与老情人三段感情的错过;“荡麦”这一以贵州附近小镇为底景虚构的梦幻小镇在《地球最后的夜晚》中再度出现,调查好友被杀的罗纮武遇到了美丽而神秘的女人万绮雯并与她相爱,在被万绮雯出卖后,罗纮武带着信念与梦魇交织的欲念,在一座废弃的电影院中看到了一场以自身经历写作的梦幻戏剧。在这两部电影中,贵州阴沉的气候与植被茂密的山地参与了舒缓忧郁基调的营造,与主人公记忆与情感的结合在恍惚间产生出梦幻般的诗意情境。

其次是不带过多个人情感经验,以较为理性和客观的视角描述贵州少数民族集体生活的影片。《滾拉拉的枪》(宁敬武,1999)关注中国苗族一个允许带枪的部落,展示了男孩滚拉拉为了得到象征成人的猎枪寻找父亲与成长的历程;《鸟巢》(宁敬武,2008)讲述贵州农村的少年响马的父亲在北京修建奥运会的“鸟巢”,相熟的玩伴们却无人相信,响马为了到北京看“鸟巢”与父亲做出了竹筒杯,让寨里的大人们刮目相看;《云上太阳》(丑丑,2012)则以法国女画家波琳的视角展现美丽的贵州苗族聚落丹寨,带着心灵创伤的波琳在善良淳朴的苗族乡民帮助下,获得了灵魂和生命的拯救。这些影片以少数民族地区的秀丽风光、平静自然的生活和善良淳朴的少数民族形象,表达了少数民族乐观、善良的品质和朴素的生活美学。贵州的少数民族题材电影在这些电影中由表现少数族裔生活的“奇观性”转向开放视角下纯粹质朴的精神灵魂表达,是贵州电影与贵州文化呈现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向中国和世界展现贵州少数民族文化风情的一个重要窗口。

最后是在平和从容的视角下,以纪录片或现实主义故事片的姿态讲述贵州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影片,其中较为突出的代表影片是饶晓志导演的《无名之辈》。在民族流行歌手尧十三的贵州方言歌曲《瞎子》的启发下,饶晓志创作了这个发生在贵州附近一个山水环绕的小城中的故事,戏剧性较强、故事矛盾突出,结构上充满起承转合。电影围绕一桩离奇的劫案展开,两个心怀梦想却误入歧途的劫匪在打劫失败后躲进残疾女孩的家中,残疾女孩的哥哥原为警察,却因酒驾导致失业、妹妹残疾与家庭破裂,与女儿依依的关系日趋紧张。《无名之辈》虽然集结了抢劫、绑架、逃亡、抓捕等动作电影的要素,但其要旨在于将镜头对准被社会遗忘的“无名之辈”。以劫匪之一的眼镜为例,他一口流利直爽的贵州方言,号称杀人如麻却在酒精消毒时疼得全身抽搐,了解残疾女孩的内心后主动帮她吹干头发,充满市井小人物的狡猾与温情气息。

在《无名之辈》中,贵州方言是地域性特征最重要的符号之一,不同人物的方言发音与节奏都各具特色,泼辣的残疾少女、勤恳的中年保安与色厉内荏的劫匪,都因一口抑扬顿挫的贵州方言而各具个性化与风格。另一部采用纪实手法创作,基本没有戏剧性故事架构的影片《四个春天》则讲述了中学退休老师陆运坤与家庭妇女李桂贤两位老人的退休生活,他们每年春天等待燕子归巢,看大燕子喂食小燕子;平日在家中一起研究音乐、书画、诗词歌赋,连电脑剪辑也信手拈来,展示出贵州百姓从容和缓却妙趣横生的日常生活特色。影片中出现最多的场景是,老夫妻在贵州风景一览无余的露台上准备当地的特色食材,再满心欢喜地一起做饭用餐,贵州原始古朴优美的地域风光和朴实无华的生活方式引导着快节奏都市生活中的观众反观自己的生存状态,寻找简朴生活的真谛和况味。

二、贵州地域空间与文化形象的塑造

电影是一种时间与空间相互依存的综合艺术,乔托·卡努杜在《第七艺术宣言》中将电影定位为一种独立于其他艺术种类(音乐、诗歌、舞蹈、建筑、绘画、雕塑)的新兴艺术的时候,便认为电影是由电影之前的“三种时间艺术和三种空间艺术”共同组成的“时空综合艺术”[1]。马塞尔·马尔丹则在论述电影空间的性质和功能时提出,电影作为一门空间艺术不仅“相当现实主义地重新创造真实的具体空间”,电影中的空间不仅是“生动的、形象的、立体的,它像真实的空间一样具有一种延续时间”,还可以在视听语言的美学方面“创造一种绝对独有的美学空间”[2]。这说明电影不仅可以创造出独特而真实的艺术时空,而且这时空还源于物理意义上的现实的物质空间,同时又超越单纯的现实,在作为故事发生的具体环境与背景中承载或蕴含了包括叙事中心但又不限于叙事中心的种种独特韵味,也承载了创作者与观众们的主观思想、感情及欲望。与贵州相关的电影的空间生产中,贵州的地域空间不仅具有独特的文化形象性,更作为人物、故事等诸要素接连上演的舞台展现着贵州作为文化形象的整体。潮湿的气候、高低起伏的山地、迷蒙的山雨与雾气、乡村中隐忍却暴烈的乡民性格以及小城镇中缓慢的生活节奏都承载着中国电影人对贵州的记忆,使之成为今日中国电影中重要的文化生产空间。

以两部取景于贵州的电影《人山人海》(蔡尚君,2011)和《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赵薇,2013)为例,这两部电影虽然没有来自贵州的主创人员,叙事也并非完全讲述在贵州发生的故事,然而却从故事的发生、情节的展开到人物的塑造都离不开贵州这一重要的空间背景。《人山人海》讲述摩的司机铁老大为了为被抢劫犯杀死的弟弟报仇,从南到北展开了一场千里追凶,却最终在无数的沉默和妥协下无奈地以死向现实发起最后的反抗。贵州是铁老大的家乡与带着希望的出发之地,但与温暖湿润的凯里不同,铁老大的故乡与故事原型发生的六盘水山区的吊水岩口位于荒凉干燥的贵州内陆山区。由于地处偏远,这里的乡民们养成了隐忍沉默的性格,而摩托成为吊水岩口的村民唯一的交通工具。导演利用铁老大开着摩托行驶在黄沙地上的场景构造了相对松弛自由的情绪段落。影片的现实主义风格摒弃了阐述剧情发展的画外音,音乐的使用也备受限制,只有在少数几个空镜头中出现起到链接作用的背景音乐;许多场景中镜头甚至不会去跟进故事,而演员的表演也刻意摈弃了情绪化的表演方式,甚至很少用台词解释自己的行为动机——这些都让贵州吊水岩的地理风貌与人物形象呈现出一种纪录片般粗粝不工的质感。在空间生产的影像风格化层面上,全景或远景镜头中,大景深镜头近焦处的男主角沉默地在漫天黄沙中吸烟或独自骑行,而远焦处是一望无际的黄土地和连绵不绝的荒山。蔡尚君导演纪实镜头下的荒漠空间呈现中,纪实风格美学成为一个重要标识,也成为其电影风格的最重要的表征之一。长镜头跟拍摩托车的运动所达成的时空统一完整和运动性,在空间生产的意义上较好地表现了吊水岩地区苍凉大气的情境,继而在其中渗透了不同阶层社会空间的复杂性。

另一部主打青春校园恋爱与怀旧主题的《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虽然同样辗转全国各地拍摄,但其中在贵州安顺拍摄的戏份与整部影片青春时尚的风格相比迥然不同,未经开发的安顺市以自然优美的环境与淳朴善良的人文环境,成为在都市生活中屡遭挫折的青年男女们的精神原乡。在故乡安顺,18岁的少女郑微在情窦初开时对青梅竹马的林静暗生情愫,如愿以偿地考上林静就读的学校时,林静却意外出国留学;在好友车祸与多次有缘无份的恋爱后,郑微感到命运无常,再次回到老家贵州安顺,在这里和林静再次相遇并决定和他结婚。郑微与林静恋爱故事的拍摄地遍及了安顺儒林路、火车站、关岭坝凌河大桥、黄果树景区、石头寨等多个贵州著名地标和景点,这些物理空间上的自然人文景观与生存环境既可以理解为贵州地域文化的具体符号,但在电影的叙事中却转化为拍摄完成的银幕上的想象性空间,“具有一种绘画一样的美学现实,它通过分镜头和蒙太奇而像时间一样,被综合和提炼了。电影空间的这种‘真实性’说明我们何以能如此轻易地进入戏剧空间并参与剧情”[3],从而完成影片从拍摄制作到被观众理解的、空间生产与文化呈现的全过程。郑微与林静的恋爱之所以发生在贵州并只能在这里发生,是因为贵州代表着创作者极力开掘的理想精神空间,是都市男女在卸下生活重担之后得以短暂休憩的原乡情境。漫山遍野的树木,亲切的西南方言与安顺人、原始自然的密林……这些源于精神休憩处与精神原乡的文化空间的营造,既表现了男女主角家乡的地理空间,更表现了创作主体的情感归属与价值取向。

三、继往开来构建贵州电影新风貌

2017年10月,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习近平总书记在题为《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的报告中提出了中国发展新的历史方位,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2018年,中國电影“贵州年”现象的出现,既得益于新时代的文化政策,同时也是贵州文化长期累积,厚积薄发的成果。

新时代的贵州地域文化风貌,源自于当地多元传统文化与多种地理环境的传承滋养,熔铸于红色革命文化的熏陶锤炼,铸就于贵州作为三线城市与国家资源后备的历史沉淀。除却“八山一水一分田”的高原山地地貌与“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的气候环境以外,地理上偏居西南一隅,不便的交通与落后的发展水平也为贵州带来了独特的方言、民歌。除了地理因素,贵州的人文因素也很独特:贵州是红色革命传统重要的发源地,红军长征、土地革命等历史使得贵州省在建国以来一直是我国红色题材影视剧创作的重镇,也为贵州留下了坚定信念、独立自主的精神,这些“红色记忆”成为熔铸新时代贵州精神文明的历史资源;多个少数民族长期居住在贵州,也时常引发当地电影工业在陌生化的边缘视角下少数民族题材电影的创作;除此之外,作为社会主义中国曾经的国家战备和支援建设引发的“移民潮”而带来的历史印记甚至创伤,也在王小帅等“移民”导演的创作下成为了贵州电影空间生产的某种传统;贵州温暖潮湿的气候、方言、少数民族、小镇风情等元素在日渐增多的文艺片中也组构成了一个神秘多彩的贵州影像空间世界,成为我国艺术片导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文化空间和精神情感资源。贵州大地上凝结沉淀的多个民族数千年来的优秀文化传统,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后最终凝练为大量体现地域风貌、人文精神与时代气息的优秀作品,引领贵州电影与电影中贵州地域文化走向新的辉煌。

党的十八大以来,在以习近平总书记为核心的党中央和贵州省委省政府的关心关怀下,贵州电影业上下振奋精神,团结一致,利用自身优势资源实现了贵州电影后发赶超、快速发展;中国电影创作者也再次将目光投向这篇古老而神秘、山地与城市交错、历史与现实交杂、革命历史与现代建设经验混杂的土地。在新时代,越来越多的电影或在贵州取景,或把将贵州设置为故事发生的地理空间,更多贵州籍电影人也意图将真实感人的贵州生活带到观众眼前。大银幕上亲切自然的贵州伴随着毕赣、饶晓志、章宇、宁静等贵州电影人的出色表现,在中国文化地理地图中浮出文化积层,以或优美或壮丽的自然风光吸引无数观众。毋须讳言,贵州电影与电影贵州还存在许多问题,例如毕赣的《地球最后的夜晚》虽然取得了票房预售的奇迹,却在过度的营销宣传下引发了激烈争议;一些以少数民族生活为拍摄对象的影片在贵州多民族的异域奇观性下,或刻意强调其在落后经济下的陌生化特征,或一味以边缘化视角看待其原始民族风情,脱离了少数民族的现实生活,但相对于日渐与全国乃至全球先进电影工业并轨而行的贵州电影而言,独特的文化风貌与丰富的现实经验必将成为其突破文化偏见桎梏的有利条件。

电影文化空间的构筑并不是单纯由导演或演员完成的,作为工业化生产的产业,电影的拍摄有国内与跨国资本的介入,电影的生产者包括了从出品人、制片人、策划、监制到编剧、导演、演员、摄制组、宣发营销、后产品开发人员的庞大的队伍,是资本的生产与再生产;在集体创作的语境中,电影文化更与整个社会性与时代逻辑有关,新时代贵州电影文化的构筑与社会上决战脱贫攻坚、决胜同步小康的重要阶段同步,电影创作也更要深刻把握新时代贵州精神带来的文化优势和精神动力。贵州省委宣传部与旅游局与当地民营电影公司合力打造的《侗族大歌》(丑丑,2014)中,三位性格各异的侗族青年阿莲、那福与千树以歌结缘,在60载风雨中携手相伴,贵州秀美的自然环境伴随着特定的地域文化,诠释了贵州少数民族群众热烈而深刻的情感。这部影片也在第22届加拿大维多利亚国际电影节、第49届美国休斯敦国际电影节等影展上荣获了国内外重大奖项,这也是贵州省在增强文化自信的过程中积极参与世界文化交流,推动构筑新时代贵州电影文化的良好回馈。

结语

尽管贵州拥有得天独厚的自然优势与人文资源,但在电影创作中探索如何呈现贵州的时代风貌,以及如何利用多层次文化优势,构建具有地域特色的文化空间等方面,新时代的贵州电影人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当下,中国电影创作者应该增强文化自信,将丰富多元的地理历史文化资源转化为市场化生产力,为新时代贵州文化发展交流赋予强大的精神动能。

【作者简介】 陈为兵,男,山东五莲人,贵州财经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主要从事地域文学与文化研究。

参考文献:

[1][法]亨利·阿杰尔.电影美学概论[M].徐崇业,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4:4.

[2][法]马塞尔·马尔丹.电影语言[M].何振淦,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2:183.

[3]包亚明.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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