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奇
(辽宁大学外国语学院,辽宁沈阳 110000)
双性同体,又称“两性同体”,是一个涉及多学科的复杂概念。女性主义理论先驱者弗吉尼亚·伍尔夫最早将“双性同体”概念引入文学领域,她在《自己的一间屋子》中画出了一张灵魂的图案:在我们每一个人当中都有两种力量在统辖着,一种是男性的,一种是女性的;在男人的头脑里,男人胜过女人,在女人的头脑里,女人胜过男人。正常而又舒适的存在状态,就是在这二者共同和谐地生活、从精神上进行合作之时。[1]伍尔夫通过两性之力和谐共存的设想,力图促使两性关系达到非对抗而是相互促进、合作共生的和谐境界,可以说,这一设想表达了对传统男性中心主义的质疑与批判,也蕴含着对建立平等和谐的两性关系的期许,为女性主义文学和女性主义批评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
长篇小说《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是当代俄罗斯女性文学领军人物之一柳德米拉·乌利茨卡娅的经典之作。小说围绕以美狄亚为中心人物的西诺谱里家族几代人的家庭生活展开,书写了一部家族生命史。小说的主人公美狄亚,是西诺谱里家族中最后一个纯血统的希腊人,一生都生活在克里米亚这片安静祥和的土地上。1916 年的秋天,16 岁的美狄亚失去了双亲,在之后的国内战争期间,两位兄长又先后牺牲,抚养弟弟妹妹的重任最终落到了美狄亚的身上。十几年间,美狄亚始终牢记着家族赋予她的使命,含辛茹苦把年幼的弟弟、妹妹抚养成人,此时,自己已年近30 岁了。嫁给犹太医生萨穆伊尔后,她又几十年如一日地对婚姻生活忠贞不渝,即使在丈夫去世后也终生未再嫁。美狄亚终身未育,却在克里米亚这方土地上哺育着几代人,用大爱与温情为她的孩子们构筑起生命之家,用责任与担当谱写了一曲家族记忆的永恒之歌。
作为一名女性作家,无论在主题的选取上,还是人物形象的建构上,乌利茨卡娅的创作都体现出明显的女性文学的特征。同其他所有女性作家一样,乌利茨卡娅的作品也力图抗议男性中心主义,表现出对女性群体的关注与理解,但在塑造女性人物形象的过程中,乌氏也展现出其独特的创作风格。不同于将笔下女性塑造成极度男性化形象的彼得鲁舍夫斯卡娅式女性作家,也不同于极度宣扬女性化气质的帕列依式女性作家,乌利茨卡娅在建构女性形象时力图避免过于激进的方式,更倾向于赋予主人公较为“中性”的气质,希望达到“让男性通过女性文学更加了解女性,促进男女两性之间的相互理解和爱护”[2]的创作目的。可以看出,乌利茨卡娅的这一创作观是与伍尔夫关于男女两性关系的设想是契合的,二者都是希望建立和谐而非对立的两性关系,而女性文学作品则是作家为实现这一美好图景提供的媒介。
在社会文化观念系统中,所谓男女性气质主要从社会活动空间和性格特质两方面界定。女性被赋予的标准特质是以家庭为活动领域,扮演人妻和母亲的角色,温柔、贤惠、善良成为其固有的性格特性。在小说中,乌利茨卡娅通过美狄亚的多重身份对俄罗斯传统女性特征进行全面阐释。
在人们的观念中,女性总是与自然紧密相连,女性孕育生命,自然哺育万物,于是有了“大地母亲”的比喻。小说《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将故事背景设定在克里米亚海岸,一个远离世俗纷扰的地方,在漫长的人生中,主人公美狄亚与这片土地一起经历着生活的起起落落,领悟着生命的真谛。
时光往复,美狄亚早已成为当地风光的一部分。她对周围环境“一概了如指掌,如同了解自家碗柜里存放着什么东西一样”,她“不仅知道应在何时何地去采集她所需要的药材,也把几十年来山坡植被的变化默默地记在心里”,面对大自然的馈赠,她“又懂得感恩,牢记着她每次收获的时间、地点及当时自己的内心感受”,她了解这里的大海,“熟谙海水的习性,它的变幻和常态,从早到晚从春到秋颜色的更迭,一年不同季节所有的风向和潮流”,她习惯这里的一切,一生仅短暂地离开过这里两次,即使这里变得越来越衰落,她也不愿搬离。这片土地早已成为她心灵的寄托,成为她心中最宁静的“圣地”,承载着一个女孩到女人一生的真切回忆。
在美狄亚的家中,一切也都带有明显的自然特征:厨房是用山石砌成的,样子像高加索山民的石屋,房梁上整整齐齐挂着一把把干药材,屋里摆放着各式简单粗糙的铜器,椭圆形的镜框镶着贝壳,用了十四五年的又笨又重的粗瓷碗,腌茄子用的大木桶,随着咸涩的海风四处飘扬的甜蜜香味,用药草泡制的灯油燃起来使整间房散溢着东方香泽……这些“可爱的细节”是女主人家庭角色的物化象征,是美狄亚自然、纯朴性格的真实写照。
纵观古今,忠贞都似乎是女性最完美的代名词,普希金笔下的塔季扬娜之所以成为俄罗斯理想女性的“代言人”,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她最后守住了婚姻的底线,没有接受奥涅金的爱意。在小说中,美狄亚也堪称完美妻子的典范。年近30 岁的时候,美狄亚遇到了她的终身伴侣——犹太医生萨穆伊尔。从一开始对其肆无忌惮地对女病号献殷勤的行径感到惊愕,到后来生病时从对方身上体会到的温暖和幸福,美狄亚认定了这个直率真诚的男人。在之后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中,美狄亚秉持只做一人之妻的信念,竭力扮演好妻子的角色。作者尤其着重笔墨描述了美狄亚在丈夫临终前照顾他的情景:“每天清晨她端着一盆温水去丈夫的屋里,拆下病人腰上做得又糙又笨的器械,清理之后再用干菊加鼠尾草熬成的药汁把创口洗净。”“她喂他稀粥,用能盛半公升的大缸子给他喝汤药,再把盘子放在腰部等粥在体内经过短暂的路途后经由张开的伤口流出。”通过这些生活的细节,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美狄亚对丈夫的温柔的爱意,也正是由于美狄亚的悉心照料和日夜陪伴使得丈夫可以“以一种无言的勇气忍受着疼痛,自觉无畏地直面死亡”。
丈夫去世后,考虑到丈夫的犹太血统,美狄亚按照犹太人的传统没有办酬客宴,在丈夫坟上立起了方尖碑,并特意将顶上的五角星稍加变动成六角(六角星是犹太的标志),美狄亚将一切都考虑得细致周到,只为丈夫能在另一个世界安息。从此,美狄亚便开始了守寡生活。在漫长的寡居生活中,美狄亚甘做一人之孀,终日保持着黑衣寡妇形象,虔诚读圣诗,尽心等待丈夫来自冥府的音讯。随着岁月的流逝,丈夫一生唯一一次使她遭受的委屈也渐渐淡化了,“而丈夫的形象却变得宏伟壮观”,仍是生前她心中的高雅姿态。
在乌利茨卡娅的笔下,主人公美狄亚的“母亲”角色是比较特殊的。美狄亚终身未育,却亲身经历了几十个小孩儿的成长过程,从弟弟妹妹到他们的后代,美狄亚用母性的温柔与爱感化着她的孩子们。“她的双手能够非常敏锐地感觉到幼儿身体重量的变化”,从新生儿到幼儿到长大,她会细心地记住孩子们在每一个年龄段的成长与变化;一到晚上她会把最小的孩子抱在怀里,“把孩子的后背贴在自己胸前,抚摸着孩子的小脑袋和软弱无力的脖子”;外甥出生后,她在身边精心照料,并为他做了洗礼,成了他的教母;得知玛莎的死讯后,她第一时间亲自去找住持为孩子做法事;甚至当她得知尼卡为丈夫和妹妹山德拉所生,母性的灵魂还是让她继续用爱与宽容去接纳、疼惜这个孩子。
美狄亚是不幸的,终其一生都没有生下自己的孩子,同时她也是幸运的,她有整个家族的孩子陪伴在身边。她用博爱之心去对待每一个孩子,而她的孩子们在美狄亚的感染下也将这种母爱精神一代代传承着。尼卡“把母亲全部的原始之情都献给了侄女”,侄女在她们家生活的日子里,她“体验到了令人激动不安的钟爱,体验到了内心对另外一个人的完全接受”。
正如法国女性主义者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的:“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在生理、心理或经济上,没有任何命运能决定人类女性在社会的表现形象。决定这种介于男性与阉人之间的、所谓具有女性气质的人的,是整个文明。”[3]女性自身气质的形成离不开其所在的生活环境的影响。在小说中,作为精干富商家族的后代,美狄亚生来就继承了祖父的坚强性格,年少经历的家庭变故又使其在生活的打磨中历练出男性果敢、刚强的性格。
在父权话语制度体系下,男人永远是家里的顶梁柱,是女人和孩子的避风港。在《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中,作为女性的美狄亚却成了整个家族的大家长。16 岁那年,父母相继离世,两个哥哥也先后战死在前线,仿佛就在一夜间,昔日生活富足、充满欢声笑语的热闹家族一下子只剩下一群尚未成年的孩子。在家族最艰难的时刻,美狄亚毅然用自己的小小肩膀扛起了整个家庭的重担,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抚养弟弟妹妹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对弟弟、妹妹的时刻挂念也仿佛成了她生活的保护伞。
多年以后,当后代渐渐成长起来的时候,美狄亚又经常把侄子、外甥及侄孙女等召集到家里,她喜欢跟后代相处,也希望西诺谱里家族的人能重新生活在一起,生活在克里米亚这个属于他们的家园。故事的最后,美狄亚家族的孩子们都遵循着美狄亚的传统、带着对家族血脉传承的信念、怀着热忱之心生活的美好图景,这是对美狄亚这个家族拯救者最真诚的回报。
在男女二元对立模式下,男性意味着勇敢、强大,而女性则是懦弱、胆小的代表。在乌利茨卡娅笔下,男女人物形象的这方面特点似乎发生了对换。首先,作家对美狄亚外貌的刻画就带有很多男性化的特征:高个子、大嘴巴、两只大手以及脚上男人般的大号皮鞋。在后文对夫妻俩相处模式的描写中,作家主要通过丈夫萨穆伊尔之行、之言反衬美狄亚的勇敢性格。在职工会议发言时,萨穆伊尔会紧张到狂热地抓住美狄亚的手,并“流露出女性般的央求神态”恳求美狄亚不要离开他;结婚后,“他以美狄亚的勇敢来掩饰自己永久的恐惧”;在临终前,他暗自承认自己是懦夫、胆小鬼,而美狄亚是因为他的胆怯而爱他。在丈夫眼中,美狄亚是女王,是他的保护神,有她在身边,他就不会有恐惧感。可以说,在对夫妻二人相处模式的处理上,角色的互换最能体现出美狄亚的“男性”特征,使“双性同体”气质在其身上最大化实现。
在传统社会中,家庭是女性唯一的活动场所,服侍丈夫和照顾孩子是女人世界的全部。在我们的故事中,美狄亚也保持着对家庭、对丈夫、对孩子的付出与牺牲,但与此同时,她也始终坚守着精神世界的独立性,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心灵空间。她一生都在“履行早已在所有的地方被所有的人废弃的法则”:饭桌上遵循严格的平均主义,太阳落山后不能去井口打水,早上起来不与人交谈……她这些规矩虽然难以解释,却叫人信服。丈夫在世时,美狄亚享受着夫妻的幸福生活,丈夫离世后,“她孀居的感觉很好,并不比在婚时的差”,一个人诵读圣诗,回忆往事;她喜欢孩子们都聚到家里时的热闹与温馨,却“也不厌恶秋冬时的孤单”,独自一人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
美狄亚的一生并不平坦,在战争、政局动荡的年代,亲人相继离世,对孩子们很是喜欢,却一生没有生育自己的孩子,晚年又意外得知丈夫和自己的亲妹妹曾背叛过自己……一系列不幸与意外在这个女人身边上演,可她却始终坚守着自己的精神家园,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遵循着自己的一套原则,不受任何外力干扰。作为一个女人,她不再扮演“他者”的角色,而且在自己的精神世界做真正的主体,自由的主体。
如果说女主人公身上具有的女性气质体现了作家对俄罗斯传统女性正面形象特征的肯定与继承,男性气质是其对女性“他者”地位的不满与抗议,那么双性气质的共存则承载着女作家对理想型女性人格的希冀与探索。在美狄亚形象的塑造上,作家打破了社会文化对性别气质的定义,使其集男、女性气质于一身,在双性气质的和谐发展中成为全新的理想的女性。
小说为我们显示了一种有别于传统文学中的男女两性相处模式,男女主人公身上都体现出了另一种性别所代表的气质类别,成为具有“双性”气质的人物形象。男性可以展现出软弱的一面,而不必是无所不能、无坚不摧的英雄,女性也可以表现出强大的一面,成为男性的依托和支撑。多年同床共枕的生活之后,丈夫会对妻子表示谢忱,妻子也会永远铭记丈夫“那罕见的和善天性”,两人间达到了一种舒适、自由的情感状态,正如书中所描述的:“夫妻俩就静静地坐着,享受着对方的存在,享受着安谧,享受着现在已是纯洁无瑕的爱情。”
美狄亚夫妇之间和谐的两性关系模式似乎也是作家乌利茨卡娅对构建男女两性关系的一种设想,在作家的追求中,女性所争取的是一种平等的关系,而不是以推翻男性中心主义、建立女性中心主义为目的,最终所要达到的真正的理想状态应该是男女两性平等、和谐以及合作式发展,正如孙绍先所说:“女性既不应该继续作父系文化的附庸,也不可能推翻父系文化重建母系文化。出路只有一条:建立‘双型文化’。”[4]
性别有自然性别和社会性别之分。毋庸质疑,男女两性在自然生理属性上存在差异,但我们绝不能简单地将男性和女性等同于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在同一个体身上是可以实现“双性气质”共存的。美狄亚形象就是“双性同体”特征成功的例证,在美狄亚身上,作家倾注了独特的女性意识和精神,赋予了俄罗斯文学中的“理想女性”以新的当代内涵。理想的人格需要“双性气质”的完美结合,正常化的社会也需要男女两性关系的和谐发展,正如乌利茨卡娅本人在访谈中所提到的:“男性和女性是彼此需要的——为了爱,为了繁衍后代,为了培养后代,为了社会各个领域的和谐发展和进步,男性和女性必须在一起合作。因此,男女之间的相互理解是必不可少的,至少我们应该尝试并努力去接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