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迎辉
内时间意识研究在胡塞尔那里有着特殊的地位:一方面,它自成一体,在现象学运动诞生之前,胡塞尔就已经开始了对它的专题研究,直至晚年他仍在此研究领域不断寻求突破;另一方面,这项研究对胡塞尔整个的现象学探索都有着重要的支撑作用。在笔者看来,超越论现象学的历次突破要么始于内时间,要么落实于内时间。
本文将通过对如下问题的探讨,尝试揭示内时间研究对超越论现象学的奠基意义:首先,滞留概念(1907年)的发现是胡塞尔走出描述心理学的最重要的通道,随后他揭示的滞留的双重意向性为超越论现象学的创立提供了基本的意向基础;其次,胡塞尔在1917-1918年揭示的完整的双重意向性以及具体当下对双重意向性的建构为《观念》第二卷(1)该系列著作共三卷,依次为:《纯粹现象学通论——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1卷、《现象学的构成研究——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2卷、《现象学和科学基础——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哲学的观念》第3卷。由于该系列著作学界通常称作《观念》,本文以下也分别简称为:《观念》第一卷、《观念》第二卷、《观念》第三卷。已经开始探讨的习性现象学奠定了基础;最后,1929年开始的对活的当下的融合生成的揭示又为超越论现象学的最终形态(即本性现象学)提供了基本的前提。以时间构架为基础,超越论现象学的整个体系可以获得严格而系统的理解。
1905-1907年间,胡塞尔在内时间和空间构造研究上几乎同时获得了突破,而在此前后,他以五次讲座的形式公布了对现象学的新构想,但遗憾的是,这一后来被冠以“超越论”之名的新研究却造成了早期现象学圈子的分裂。笔者无力对此“分裂”进行深入的探讨,这里仅涉及胡塞尔何以能从描述心理学走向超越论哲学。笔者的观点是,由于《逻辑研究》将意向性限制在立义模式上,致使现象学深陷实显性的困境,在内时间研究中发现滞留是胡塞尔走出描述心理学的关键一步。
在描述心理学中,意识不再被视为心理的实在事实,它是意向的,指向某物并根据质料的综合先天获得充实。但这种立义模式至少有两个局限。首先,意指与充实的方向是确定的,它必须遵循种属先天的法则。胡塞尔告诉我们:未经最低种差作用的体验内容参与原初体验的方式是无法进一步得到描述的(2)埃德蒙德·胡塞尔《逻辑研究(第二卷第一部分)》,倪梁康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572页(B1250)。,对形式范畴的代现也必须遵循种属间的整体与部分关系(3)埃德蒙德·胡塞尔《逻辑研究(第二卷第一部分)》,第613页(A277/B1284)。。其次,内感知的实显的对象化特征(4)埃德蒙德·胡塞尔《逻辑研究(第二卷第一部分)》,第696页(A333/B1354)。也阻碍了对直观范畴的意向行为的把握。胡塞尔对此说得很清楚,内感知意义上的抽象只能将行为实在化和概念化(5)埃德蒙德·胡塞尔《逻辑研究(第二卷第二部分)》,倪梁康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1067页(A651/B2179)。。那么,应该如何进入构造范畴的意向行为并在其中明察范畴对象的构造呢?
学界提出的方案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前—反思的自身觉知。在此模式中,意识不仅是指向性的,它同时总伴随着对指向性行为的觉知。自身觉知模式的确有其根据,因为胡塞尔在谈论内感知对意向性分析的奠基意义时曾明确反驳了一种与布伦塔诺相关的无限回退模式。如何避免无限回退?似乎存在这种伴随性的自身觉知即可。但觉知到了什么呢?也是指向对象并在充实中不断获得相即性的意识行为。笔者认为,这种意义上的自身觉知不可能消除描述心理学的局限,因为它自身必须附着在立义行为的现实实施之上。
胡塞尔必须谋求突破,突破的方向也是确定的:从种属先天看,突入前种属的观念化;从内感知的角度看,消除立义模式,突入前实显的存在,因为立义本身就建立在体验内容的现存存在和充实内容的种属关系之上。在此意义上,我们不难理解胡塞尔何以会将消除立义模式视为他突入内时间构造的前提,并且何以在取得突破后将《逻辑研究》评述为“自成一体的”(6)埃德蒙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倪梁康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89页。。
突破立义模式的最直接的成果就是对滞留概念的揭示(7)倪梁康《胡塞尔时间意识分析中的“滞留”概念——兼论心智与语言的关系》,《现代哲学》2007年第6期;马迎辉《滞留的双重意向性与直观原则》,《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10年第6期。。胡塞尔认为,滞留是“一个可以用来标识意识相位与意识相位之意向关系(一个根本不同的关系)的表达,在这里不可以将意识相位和意识连续性本身重又看做时间客体本身”(8)埃德蒙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第432页。。意识相位之间的意向关系完全不同于描述心理学所探讨的意识对意向对象的指向,在滞留所标明的意识相位的关联中,诸行为本身成为了被关联之物。在此意义上,滞留这种“特殊的意向性”(9)埃德蒙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第71页。的被揭示对现象学而言是革命性的,它意味着对一种原先被实显分析遮蔽了的新的存在领域的揭示。笔者认为,正是在此基础上,在同时期的《现象学的观念》中,胡塞尔才可能有足够的信心要求对描述心理学的基础,即实项的内存在予以还原(10)埃德蒙德·胡塞尔《现象学的观念》,倪梁康译,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9页。,同时要求将绝对被给予性视为现象学的新基础(11)埃德蒙德·胡塞尔《现象学的观念》,第10页。。问题是,以滞留概念为起点,胡塞尔建构了何种新的意向存在?
1910年左右,胡塞尔揭示了滞留的具体的综合样式,即滞留的双重意向性:横意向性由现存滞留的综合所构成,而滞留的纵意向性则由滞留的自身滞留化所构建,前者服务于内在时间客体的构造,后者服务于体验流自身的构造。这里强调两点:首先,无论滞留,还是滞留的双重意向性,它们都是消除立义模式的结果;其次,双重意向性的揭示才真正表明胡塞尔获得了建构一门新现象学的基础,因为它彻底超出了实显立义的范围并为之建立了基础。
从1913年开始,胡塞尔在《观念》第一卷中首次公布了超越论现象学的体系性的构想。笔者认为,其中最重要的几项发现,譬如现象学还原、反思、纯粹意识以及能思-所思(Noesis-Noema)结构都应该置于这一新的意向关联中来理解。现象学还原最早出现在1905年的内时间研究中,还原意味着从客观的声音对象返回建构延续体验的内在的声音素材和意识活动,正是在此返回运动中,内时间构造的成就才逐渐被揭示出来。从《观念》之前的现象学研究来看,还原的最重要的成就是对滞留及其双重意向性的揭示。当《观念》第一卷指出现象学还原揭示了纯粹意识时,这首先就意味着对一个新的存在领域的发掘,胡塞尔将此存在称为绝对存在(12)Edmund Husserl, Ideen zu einer reinen Phänomenologie und phä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Erstes Buch, Allgemeine Einführung in die reine Phänomenologie, hrsg. von Karl Schuhman (Haag: Martinus Nijhoff,1976) , 104.。
胡塞尔对内在感知予以了如下重要的批评:“这样去设想是荒谬的,即说只有当意识在内在知觉的反思意识中被给予时它才在认识上是可靠的。”(13)Edmund Husserl, Ideen zu einer reinen Phänomenologie und phä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Erstes Buch, Allgemeine Einführung in die reine Phänomenologie, 169.内在感知与《逻辑研究》中的内感知并无不同,胡塞尔在1906-1907年间开始混用这对术语。按照《观念》第一卷的说法,应该存在一种不同于内在感知的新的反思,但这种反思又如何可能呢?胡塞尔戛然而止了,此举为有些研究者(譬如那托普以内在感知必然截断并更改原初体验为由)批评胡塞尔留下了空间。但如果同样我们回到《观念》第一卷之前的内时间构造,那么答案将非常简单明了:内时间研究已经给出了最佳的现象学反思的操作范式,对滞留及其双重意向性的揭示的过程同时也就是反思的过程,它们相对实显立义所具有的原初性实际上也就是胡塞尔所谓的体验之原初性最重要的保证,但可惜直到在数年后的“贝尔瑙手稿”中,胡塞尔才终于在时间构造中明确了这种超越论反思的存在(14)Edmund Husserl, 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βtsein (1917/18), hrsg. von Rudolf Bernet und Dieter Lohmar (Dordrecht: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2001), 262.。
纯粹意识何以是“纯粹的”?人们似乎认为只需对立义行为再次还原,彻底消除行为中存在的实显的体验内容,剩下的行为就是纯粹的了。这种对立义行为的纯化实际上仍然保留了立义模式,其中各种局限性自然也就被保留下来了。在此基础上,“超越”就只能被理解为对实显的意识内容的超越,最终也仍然是行为现象的事情,纯粹意识的能思-所思的先天平行关系自然也就只能被曲解为意识与其对象的对称性关系。
笔者认为,所有这些误解都源于对胡塞尔在《观念》第一卷之前就已经获得的理论成就的忽视。纯粹意识不仅有支撑对象显现的维度,而且有其纵向的体验,更准确地说,意识对对象的指向必须建立在其自身的纵向建构之上。胡塞尔在能思-所思的平行关系中特别强调,纵向的能思、所思规定了横向的能思、所思:每个所思层级都是“关于”它下一层级被给予性的“表象”。然而,“表象”在此并不是表象体验,“关于”一词在此也并不表明意识与意识客体之间的关系。它似乎是一种与能思意向性相对的所思意向性。前者将所思意向性作为相关项包含在自身中,其意向性也以某种方式贯穿了所思意向性的方向线(15)Edmund Husserl, Ideen zu einer reinen Phänomenologie und phä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Erstes Buch, Allgemeine Einführung in die reine Phänomenologie, 236.。这一双重建基结构的引入将使学界关于所思是对象还是意义的争论变得容易判断,关键在于,根据平行关系,所思的呈现方式应该首先在能思一侧得到规定。在笔者看来,纵向体验建构了意义,而在纵向体验上被构造的横意向性则支撑了对象的显现,但可惜《观念》第一卷仅仅在套接层和层级结构的说法中暗示了能思-所思结构的纵向维度的存在(16)Edmund Husserl, Ideen zu einer reinen Phänomenologie und phä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Erstes Buch, Allgemeine Einführung in die reine Phänomenologie, 121, 235.。
超越论建构与《逻辑研究》中的那种在质料的先天综合之下实施的充实意义上的构造完全不同。后者根据种属先天被严格地限制在确定的方向上,我们根本无需追问历史和发生,而超越论建构则意味着在一种全新的存在领域中根据它内在的时间性的综合构筑意义与对象,从意向结构来看,它首先呈现为纯粹意识的纵意向性对横意向性的建构。这一建构模式很快就展现在《观念》第二卷对习性、人格以及精神史的构造上。
超越论建构遵循动机引发的法则。如果在纯粹意识的意向结构中仍然坚持立义或者被再次纯化的立义模式,那么如何在行为内部谈论动机引发?难道将行为分片,再通过片段之间的关联谈论发生?胡塞尔曾探讨过感知分片对内时间的构造,结果证明这无法达及对延续的构造。其实,一旦着眼于被分片的感知,就已经进入双重意向性的思路了,因为被分片意味着多,它们之间的关系也正是胡塞尔所强调的积淀与动机的关系。
关于发生现象学诞生于《观念》第二卷,还是在《贝尔瑙手稿》,学界素有争论。笔者认为,这两种观点其实各有其理:《观念》第二卷以动机律为基础对习性自我和人格性的讨论无疑是发生现象学的经典样式,但这些探讨并未在纯粹形式化的关联中得到方法论的说明,而这恰恰是“贝尔瑙手稿”一开始就试图展示的。
缺乏方法论说明的一个重要表现是,《观念》第二卷在探讨习性和人格问题时尽管不断指出它们植根于体验流(17)埃德蒙德·胡塞尔《现象学的构成研究——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2卷,李幼蒸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86-187、231页。,但胡塞尔始终没有在文本中揭示发生与体验流的内在结构的建基关联。笔者认为,不能简单地将此归结为胡塞尔在写作上的疏忽或者某种特别的安排,真正的原因是,他早期揭示的内时间结构并不足以承担这一重任,因为滞留及其双重意向性是对体验的流逝样式的结构性表达,它揭示的是一种既有的意向关联,其中并不包含动机引发的发生法则。这反过来也可以部分解释双重意向性为什么长期以来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
学界对双重意向性的漠视也与《贝尔瑙手稿》的奇特命运相关:它由胡塞尔的后期弟子和主要助手芬克长期保管,1969年交给鲁汶胡塞尔档案馆,2001年才正式出版。但《贝尔瑙手稿》一经出版便根本改变了学界对胡塞尔内时间研究的印象(18)在国际学界仍然将双重意向性简化为视域意向性的情况下,倪梁康教授大致从2007-2008年开始酝酿并率先尝试以纵意向性为基础揭示发生现象学的结构,从而开创了胡塞尔研究的新局面,这里仅列出他的四篇中文文献:《“自我”发生的三个阶段——对胡塞尔1920年前后所撰三篇文字的重新解读》,《哲学研究》2009年第11期;《思考“自我”的两种方式——对胡塞尔1920年前后所撰三篇文字的重新解读》,《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5期;《纵横意向性——关于胡塞尔一生从自然、逻辑之维到精神、历史之维的思想道路的再反思》,《现代哲学》2013年第4期;《胡塞尔的“发生”概念与“发生现象学”构想》,《学海》2018年第1期。。一般认为,胡塞尔在时间问题上的贡献可总结为对滞留、原当下和前摄这三维时间域的揭示,人们也热衷于在此基础上谈论詹姆斯对胡塞尔的影响以及后者对海德格尔的此在的时间性的启发。这些理解固然重要,但却忽略了胡塞尔早期主要探讨的是滞留及其综合样式,滞留与前摄的交织尽管已经被多次提及,但直到晚年才对活的当下的自身构造进行专题研究。
“贝尔瑙手稿”开篇接续的是滞留的双重意向性,胡塞尔着力构造完整的双重意向性,这对理解体验流的内在结构具有重要的转折意义,因为在早期的研究中,滞留的纵意向性仅仅被视为体验流显示自身的方式,其存在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避免河流构造上的无限回退的困难(19)埃德蒙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第127-128、481-482页。。胡塞尔的新研究表明,双重意向性是一种独立的意向结构,它不仅仅服务于体验流的自身显现。笔者感兴趣的是,胡塞尔在《观念》第一卷之后再度研究内时间,这对他的超越论现象学意味着什么?下文将回到这一问题,我们这里先局限在时间构造上。
与早期对滞留的关注不同,《贝尔瑙手稿》对前摄问题进行了深入的考察(20)James R. Mensch, “Husserl’s Concept of the Future,” Husserl Studies 16, no.1 (January 1999): 41-64.。就胡塞尔的研究思路来看,对前摄的突出彰显了从滞留的双重意向性到完整的双重意向性的建构:滞留是已在内容上获得充实的时间相位,它持续地下坠,这种充实是如何被规定的,这种意向综合的动力何在?胡塞尔认为,在前摄与滞留的交织中,原当下是被充实的期待。滞留本身据此必然拥有充实性期待的因素(21)Edmund Husserl, 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βtsein (1917/18), 7.,因而,滞留从来不是纯粹的滞留,它已经拥有了前摄意向的因素,同样,前摄意向中也包含滞留意向,因为滞留连续统在同一风格中预期地指向序列的持续的前摄(22)Edmund Husserl, 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βtsein (1917/18), 3.,它的被充实方向因而也是被规定的,已经被“先行”编入了滞留连续统。在此交织构造中,胡塞尔强调:预期被作为流逝连续统的先行的滞留连续统动机引发,并且现在,这种流逝的连续统在现实化的流逝中必然是一个充实的连续统,各个相位持续地(动机引发并)充实后续的前摄,而此前摄在进程中重又充实自身(23)Edmund Husserl, 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βtsein (1917/18), 24-25.。交织中的空乏的前摄维度表明,滞留连续统之所以能动机引发前摄,正是因为这种动机引发中已经沉淀了蕴含前驱力的前摄意向。
据此,《观念》第二卷就已经开始运用的动机引发的法则在内时间建构中获得了最终的方法论说明。超越论的发生建构最终奠基于内时间的自身综合,这种综合就体现为前摄意向与滞留连续统之间以动机引发为原则的构造关联,而建构的结果就是完整的双重意向性,因为新的前摄意向在滞留连续统中不断被动机引发,从而不断与现存的滞留链构成相合统一,而前摄意向以合乎滞留连续统的方式对滞留变异的持续地预期则构成了完整的纵向体验。
但胡塞尔至此还是没有说明滞留、原当下和前摄这一结构何以能被反思明察,尽管在完整的双重意向性的建构中前摄与滞留间的动机引发的关联已经实质性地发生了作用。如果独断地将前摄视为滞留的对应物,那么这里是否隐含了自然主义的信念,因为有过去,所以必有将来?现象学的反思操作是移步换景式的,内时间意识研究更是如此。胡塞尔曾以实显的立义模式为起点揭示了滞留及其双重意向性,现在如果要更深入地揭示双重意向性的基础,那么立足点自然应该是双重意向性。
在获得完整的双重意向性之后,胡塞尔给出了一段让笔者倍感困惑的描述:只要揭示了双重意向性在前摄与滞留连续统的交织中的奠基生成,换言之,只要相位位序(Ordnung)中的各个点能够在持续的意识序列(Folge)中“包含”那种贯穿位序的各个斜线的意识点的整个系列(Serie)(24)Edmund Husserl, 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βtsein (1917/18), 43.,那么,反思的目光就可以通过对这种奠基关系的明察,回溯揭示这种持续的意识序列的存在方式;进而,既然意识序列只有根据意识次序(Reihe)才能出现并保有其作为原被给予性的绝对的自身性(25)Edmund Husserl, 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βtsein (1917/18), 260.,那么,只要能够明察前摄与滞留的交织以及作为过渡点的当下在显现序列中的生成,构造时间的原进程,作为对持续序列的意识次序,也就可以被回溯揭示了。据此,构造时间的基础最终呈现为“持续的意识序列”在意识次序中的被给予,前者在前摄与滞留连续统对双重意向性的建构中只是被意识到,但在揭示其自身被建构的可能性时就已经呈现为更深维度的构造的产物。胡塞尔指出,这种“连续次序”是“在原同时中的统一性,在那里一个事件序列在瞬间现在中被意识到”(26)Edmund Husserl, 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βtsein (1917/18), 269.。
有两点值得重视:其一,正是在揭示最终的构造基础时,胡塞尔再次强调了时间构造与反思的关系——“每一个超越论事件是现象学时间中的事件,它表明自身是超越论反思中的事件”(27)Edmund Husserl, 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βtsein (1917/18), 261.,因而上述所谓的回溯过程实质上也就是超越论反思的过程;其二,如果说前摄与滞留的交织意味着一种具体当下的话,那么这里对持续的意识序列与意识次序间的建构关系的说明实际上已经在揭示另一种更原始的当下性了,这种当下具体展现为原初给予的事件之间的原共在与演替,这与早期研究中关于多个同时共在的原感觉意识的被给予的说法基本一致(28)埃德蒙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第477页。,简言之,具体当下建构于活的事件的自身被给予。
借用《贝尔瑙手稿》中的说法,体验流的内在结构可以通过如下描述得到说明:原河流是一条河流,一个自身在各方面未被限制的一维连续中被建造为其相位的连续统。但是,这个总体上双重的连续统在两个半平面中自身构造为双重河流,其中的每一条都在一个被一维流形单一限制的两维连续统中构造自身。这两个连续统在一维流形中相交接(29)Edmund Husserl, 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βtsein (1917/18), 35.。其中,双重的连续统与双重意向性相关,两个“半平面”是指前摄与滞留的连续统,它们的交织关联建构了双重意向性,而一维流形则是胡塞尔此时对最终构造性意识的说明。
1917-1918年的这些探索在为习性现象学奠定基础的同时,也为发生现象学的发展提供了新的可能。除了对动机引发原则之先天性的证明之外,最主要的当属对最终构造性的意识次序的揭示对人格现象学的建构意义。这一最终构造维度的发现使胡塞尔逐渐从人格性中剥离出本性的维度,而随之同步进行的是绝然明见性概念的逐步被澄清,它必须建基于一种比相即明见性更为根本的新的绝然被给予性(30)Edmund Husserl, Erste Philosophie (1923/24), Zweiter Teil, hrsg. von Rudolf Boehm (Haag: Martinus Nijhoff,1959) , 35.。
与习性不同,人格既包含了习性维度,也包含了本性维度。习性关联直接建基于纵意向性,它自己的基础何在?这一问题在《观念》第二卷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人格现象学在超越论现象学的初次系统表达中仅仅展现为了习性现象学。从胡塞尔的导论性工作来看,直到20年代末的《笛卡尔式的沉思》(以下简称《沉思》)中,本性现象学的可能性才开始得到较为集中地表达。
习性意向关乎他人与我的共在,在对交互主体问题的探讨中,《沉思》最重要的贡献在于尝试揭示我建构他人的最终基础。从习性积淀角度,也可以说,我关于他人存在的最初的习性积淀源自何处?《沉思》将对此难题的解决诉诸我与他人在身体动觉系统中发生的如下形式的感性结对,它的具体形式包括:“意向的交叉”、“根据对象意义的生动的相互的自己唤醒”以及“彼此延及对方的自己遮合”(31)Edmund Husserl, Cartesianische Meditationen und Pariser Vorträge, hrsg. von Stephan Strasser (Dordrecht: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1991), 142.。感性结对强调的是他人对我的直接在场,胡塞尔借此要突破的是我在我自己与周遭世界的关联中凸显与我共在的他人,我以我既有的习性关联构造了对我实显存在的他人。但这里的“交叉”、“相互的自身唤醒”以及“自身相合”何以可能?笔者认为,这里的意向基础只能是《贝尔瑙手稿》中揭示的具体当下。前摄与滞留在当下性中相互交织,前摄根据其有待被充实性,在同一性的流逝风格中动机引发滞留连续统。这种形式的建构在感性领域中建构着他人与我之间直接地“交叉”、“相互唤醒”和“相合”,更确切地说,他人对我的感性“凸显”引发了结对,而从具体当下对纵意向性的建构看,习性关联中的意义积淀也就源自具体当下中的这种同一化的结对。
具体当下对纵向体验的建构为习性现象学奠基了基础,而建立在具体当下之上的同一化的结对又使胡塞尔的现象学研究来到了突破的边缘,因为我们有必要进一步追问:同一化结对的动力何在?结对何以必然体现为同一性?胡塞尔在《贝尔瑙手稿》中对构造具体当下的原初事件之自身被给予维度的揭示实际上已经为这些问题的解决预留了足够的空间。《沉思》之后,超越论现象学很快再次迎来了突破,不出意外,这次突破的先导仍然是内时间意识。
我们将胡塞尔1929年之后的现象学研究整体地标明为本性现象学。现象学还原建立在体验的同一性之上,胡塞尔在《观念》第一卷就确立了这一原则,而超越论反思同样与此同一性相关,根据其与时间构造的关联,反思本身就是时间性。但在对感性结对何以必然具有同一性的追问中,同一性本身得到了质疑,现象学反思与还原在此失去了效力。正是在此背景中,胡塞尔开始探讨一种新的还原,他称之为根本性还原或拆解,其最重要的特征就是揭示具体当下的被构造的可能性,而与之对应的反思则被他称为自身思义。
在具体当下中,原当下与滞留都已经被充实,前摄尽管是空乏的,但它也已经在与滞留的交织中被滞留的流逝风格先行规定,换言之,前摄的被充实也不是任意的。因而问题就在于这些“规定”本身的可能性。同时,对时间构造之根基的突入在超越论建构中同样有其本己的理论动机,因为感性结对、交叉、相互唤醒和相合等事态何以可能在习性现象学中并未得到进一步追问,因为同一化结对的动力不可能存在于空乏的前摄之中,它与滞留的交织意味着它已经被同一化了。
与早期文本和《贝尔瑙手稿》中对建构具体当下的同时共在的意识次序的揭示相似,《C手稿》将这一构造事态描述为:“在(原流动的)原现象的生活之原构建中,作为事件化的流动,这种生活就是流动的‘原共在’,即是说,就是一种连续的同时融合,而这种同时融合就是在原现在、滞留性过去和前摄性将到这些形式的连续映射中存在的东西。”(32)Edmund Husserl, Späte Texte über Zeitkonstitution (1929-1934), Die C-manuskripte, hrsg. Dieter Lohmar (Dordrecht: Springer,2006), 76.在《贝尔瑙手稿》中已经明确提及的“次序的-彼此内在地-融合”以及“融合成一维连续统”(33)Edmund Husserl, Die Bernauer Manuskripte über das Zeitbewuβtsein (1917/18), 75.等建构事态开始得到深入的讨论。
这种建构时间体验之最初发端的意向构造就是从原区分到融合的建构。胡塞尔告诉我们,“在原流动的持立的当下和我的自我的绝对的生活中,我们拥有为同一性奠定基础的原融合,以及不是为同一性,而是为距离和差异奠定基础的原区分(原对比、原初非同一化)”(34)Edmund Husserl, Späte Texte über Zeitkonstitution (1929-1934), Die C-manuskripte, 76.,因而,活的当下中存在两种类型的建构,一种是直接建构同一性的原融合,另一种则是建构差异的原区分。“在相似性中,我谈到了‘远相合’(联想),在从拥有一致性融合模式的‘一致性相合’的过渡中,没有‘差异’就感受不到‘距离’,或者说:在一致性的境遇中,贰性(Zweiheit)(结对)成为了单纯的同一性”(35)Edmund Husserl, Späte Texte über Zeitkonstitution (1929-1934) , Die C-manuskripte, 254-255.。“差异”是“距离”的基础,如果不揭示这一建构层次,那么原区分,即贰性,也就只能被单纯视为同一了。胡塞尔对这一建构序列说得最简单而又最为丰富是下面这一句,“我们在距离和差异中拥有了一致和融合,凸出了同一性,并且,尽管我们生成了一种贰-壹性(Zwei-Einigkeit),但它们还是处在遮蔽中的相互压抑之下”(36)Edmund Husserl, Späte Texte über Zeitkonstitution (1929-1934) , Die C-manuskripte, 255..活的当下构成于从差异到一致性融合的建构,整个时间结构就建立在最初的同一化,即贰-壹性结构之上,而在相合同一性中甚至存在着相互压抑。
胡塞尔对活的当下从原区分到一致性融合的建构的揭示为超越论现象学的最终形态即本性现象学奠定了基础。在此基础上,胡塞尔开始探讨原自我、前自我、前存在、本能、本欲、母婴关系、压抑以及生死等问题,这些问题构成了新的主体性哲学以及形而上学的研究对象。借用海德格尔术语,这些形态的自我都不是在世的存在者,处于前习性和前社会性阶段,与常人的存在无关,他们构建存在者的在家状态。以“在家”来标明本性的存在并非笔者的创造,因为胡塞尔就是将从原区分到融合的超越论建构示例为性本能、母婴间的融合关系等在家事务。
在此以原自我、前自我以及与其相关的母婴关系为例展示本性现象学与活的当下的自身被构造维度之间的建基关系。胎儿“已经拥有了原开端的视域,人类的世界视域就生成于其中,正如时间化视域已经包含在时间化的原开端中一样”(37)Edmund Husserl, Zur Phänomenologie der Intersubjektivität,dritter Teil, hrsg. von Iso Kern (Haag: Martinus Nijhoff,1973), 604.,在与母亲的身体关联中,他“已经拥有了动觉,并且以动觉的方式运动他的‘事物’——已经在原初阶段建构了一种原真性”(38)Edmund Husserl, Zur Phänomenologie der Intersubjektivität,dritter Teil, 605.。在襁褓阶段,婴儿对世界的建构最初产生自母亲基于其本能的身体活动,“整个世界的构造已经以‘本能’(Instinktiv)的方式向我们显现并被在先规定了”(39)Edmund Husserl, Zur Phänomenologie der Intersubjektivität,dritter Teil, 385.,母亲只能出现在婴儿根据其本源要求借以得到满足的正常视角中(40)Edmund Husserl, Zur Phänomenologie der Intersubjektivität,dritter Teil, 605.。而从母亲对婴儿的孕育来看,我们可以认为,婴儿最初所谓的正常视角就产生自母亲身体的给予。
关于前自我与习性积淀的关系,胡塞尔有着明确的说明:“对原朴当下(持立的活的流动)的结构分析将我们引向自我结构以及为自我结构奠基的无自我流动的持续的底层,通过对那种使积淀活动得以可能及其以之为前提的东西的回问而回溯到根本的前—自我上。”(41)Edmund Husserl, Zur Phänomenologie der Intersubjektivität,dritter Teil, 598.通过对当下结构的还原,我们可以找到建构积淀活动的基础,即“无自我流动的固定的底层”,或者说,前自我的存在。换言之,习性关联建基构造于前自我的存在,从时间结构上看,习性积淀的最终发端于活的当下的自身构造。
母婴关系建立在原区分向同一性的融合建构之上,“融合”体现为母亲的身体性的活动对婴儿的时间化视域以及对世界的观视。在此建构的基础上,习性和历史性的构造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随着生活视域的持续扩大,婴儿不断在原先获得的同一性统觉的基础上获得新的统觉,习性关联在此过程中不断获得新的习性积淀,最终,作为习性和社会存在者,主体在世代结构中将习性传递给下一代(42)Edmund Husserl, Späte Texte über Zeitkonstitution (1929-1934) , Die C-manuskripte, 242-243.。
从本性、习性到社会性、世代性,胡塞尔在同一性的关联中构建了具体的世界存在。在笔者看来,这一建构的揭示对超越论现象学意义重大,这不仅意味着胡塞尔最终确立了一种区别于习性现象学的独立的问题域,而且由于其对习性关联的建构,超越论现象学最终也就被奠基在了本性存在之上。
超越论现象学不是对描述心理学的简单修补,它意味着对一种完全不同于实显意向区域的绝对存在领域的建构,因而也不同于康德的超越论哲学。不难理解,理解超越论现象学的关键就在于理解绝对存在的被建构的可能。
现象学对绝对存在的刻画依赖的是内时间意识研究。从胡塞尔延续30余年的工作来看,正如我们已经证明的,超越论现象学的建立以及它的几乎每一次重要的突破都建立在他在内时间意识研究中所获得的基本成就之上:从以滞留的双重意向性对体验流之内在结构的初步揭示,到对建立在动机律之上的完整的双重意向性以及具体当下的揭示,再到对最终建基性的从原区分到融合的建构的揭示,超越论现象学依次呈现出了三种形态,即纯粹现象学、习性现象学和本性现象学。内时间结构的先天性和奠基性决定了三种超越论现象学形态之间的内在建基性。
也正因为此,在胡塞尔之后,超越论现象学仍具有其独立的发展可能,只要我们能够在内时间研究中获得突破。实际上,胡塞尔晚年已经为我们留下了极大的探索空间,譬如,根据笔者有限的阅读,他并未彻底解决由原区分到融合这一原初的贰-壹建构何以能生成三维时间域,是否存在超越本能意向的欲望,活的当下中的压抑甚至变异对原时间化具有何种建构作用等难题。这些问题所开启的新的时间化为超越论现象学拓展了哪些发展空间已经成为我们必须面对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