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鸽
(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710069 )
中国现代文学从来就不是纯粹的艺术事业,而是基于反帝反封建的历史任务以及民族独立和国家富强的发展目标而发生、发展的政治启蒙任务。“启蒙的基本任务和政治实践的时代中心环节,规定了20世纪中国文学以‘改造民族的灵魂’为自己的总主题,因而思想性始终是对文学最重要的要求,顺便也左右了对艺术形式、语言结构、表现手法的基本要求。”(1)钱理群、黄子平、陈平原:《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漫说文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8页。20世纪中国小说、戏剧、诗歌都在世界文学的影响下,走出了一条艰难而富有创新性的文体发展之路,挣脱了传统叙事模式,契合了启蒙的需求。那么,散文这一与民族传统最为接近的文类,又是如何参与到启蒙事业中的呢?
在现代化进程中,20世纪中国文学的首要任务是完成对一个民族国家的确认、重构和想象。“一部现代文学史,可以说正是新的中国形象的创造史。”(2)王一川:《现代性文学:中国文学的新传统——兼谈中国现代文学与文学研究》,《文学评论》1998年第2期。20世纪的散文,内容涉及到科技、教育、儿童、女性、风景、民俗、交通、服饰、食品等方方面面,兼具时事性、时尚感、知识性、趣味性、文学性等特征,也跨越了文学、艺术、哲学、社会学、伦理学、民俗学、经济学、人类学、美学、教育学、语言学、心理学等各个学科,几乎涵盖现代社会科学的一切领域;创作者的身份也非常多元,文学家、哲学家、语言学家、科学家,甚至是战士、政治家、革命者等,很少是所谓的“纯艺术家”;还衍生出杂文、通讯、报告文学、时评等各种新式文体。这些或多或少都体现在现代散文书写中,呈现出丰富繁杂的创作风貌,建构出完整的现代都市生活图景,而这正是现代散文对于未来中国形象的文化建构。
这种新的现代国家形象的建构来自于中国社会变迁过程中产生的一个复杂的社会阶层——中等社会。(3)在此使用学者陈旭麓在《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一书中提出的“中等社会”概念,是因为此概念较充分准确地概括出了当时这一阶层的复杂性。“中等社会”相当于中产阶级,是从社会结构角度概括出的具有一定社会地位和经济条件的不同职业阶层,包括新旧知识阶层、工商阶层、专业技能职业者等多种成分。中等社会“作为一个复杂的社会实体,它崛起于庚子之变后,不仅反映了那时中国社会经济结构、阶级结构的裂变与改组,而且反映了在欧风美雨浸染下中国社会价值观念与行为模式的变化。”“它的出现本身体现了中国近代各种社会实力的消长,并很快成为推进中国近代社会新陈代谢的决定性力量。”(4)陈旭麓:《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第275页。中等社会“破坏上等社会”,推翻腐朽的统治阶层,“提挈下等社会”,启蒙社会民众,是20世纪中国的启蒙精英阶层。正是这个阶层,为了富国强民,以发展实业、武装斗争、文学创作等社会实践活动和理论探讨的方式努力地建构起了美好理想的生活。
基于对美好生活的理想建构,他们开始对大众进行启蒙,由此形成了启蒙视域下的中国现代文学。在这样一个启蒙视域下,文学在现代工业社会的发展中,依傍着现代传媒的发展而生产和传播。其中,相较于现代文学其他文类,散文以其体制的短小灵活、内容的无限包容、创作的便利等优势迅速成为媒体的宠儿,而且,散文本就是传统主流文类,与新文学接轨的障碍较少,雅俗之分也不那么泾渭分明,受西方影响的“谈话风”类的个人化叙事方式也更容易被读者接受,这就使其很容易成为中等社会与社会底层及市民阶层达成高度默契的话语方式。
因此,在散文世界中,“启蒙”的尖锐批判性和高高在上的精英姿态被文体的繁杂琐屑以及发表期刊的受众趣味、商业特性等割裂成了针对民众的“低调启蒙”,启蒙理念转化为社会时尚流行话题被大众谈论,从而极为真切地呈现出启蒙所导引的生活方式的变迁以及观念的改变。正如学者陈平原所评:“晚清人眼中的‘启蒙’,并没有康德《何谓启蒙》或福柯《什么是启蒙》说的那么复杂,仅仅是引进西学,开启民智,传播新知识,走进新时代。至于新学不同派别的区分,民智高低雅俗的辨析,还有启蒙者之居高临下是否合适等,都没有得到很好的反省。”(5)陈平原:《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第52页。“低调启蒙”是相对于精英革命性的“高调启蒙”而言的,它贴近社会民众认知,兼具便利性、娱乐性及审美趣味,促使大众接受现代西方科学民主理念,形成现代“科学”“个性”“人性”“自由”“独立”等文化观念,从具体的器物层面到生活方式,由传统农业文化转型到现代都市文化,以期培养出理想的现代国民,从而建构出现代国家形象。这种“低调启蒙”借助于具体的事物和实例,以和风化雨的方式逐渐浸入人们的日常起居生活中,改变了人们世代沿袭的观念和成见,对中国传统社会形成了巨大的冲击力。
这种文化精神就是在启蒙语境中,一方面是对传统文化批判的“破”,另一方面是对现代新文化建设的“立”。“辛亥革命之后,进步社会思潮成为主流,比之清末思想启蒙者‘求存’的追求,民国以来的知识阶层深入到了更加细微的肌理,一方面呼唤社会变革,另一方面进行点滴的建设,革命并不能使所有的一切一蹴而就,在更加深广的领域,事物的改变是由微观而宏观。通俗地说,比之于革命,建设的意义更大。”(6)葛元煦:《沪游杂记》,北京:朝华出版社,2018年,《出版前言》第4页。20世纪的散文书写就是这种文化建构,“……散文的优势之所在,它借此得以时时质疑主流意识,关注边缘缝隙,关注被历史理性所忽视所压抑的无意识、情趣和兴味,从而可能比小说、诗、戏剧等文体更贴近历史文化主体及其精神世界的真实”(7)黄子平:《男男女女的主题》,钱理群、黄子平、陈平原:《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漫说文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09页。。无论是鲁迅的匕首投枪,还是周作人的苦茶苍蝇,或是朱自清的匆匆春景、张爱玲的上海女人、周瘦鹃的花鸟鱼虫、梁实秋的雅舍、林语堂的幽默等等,都体现出各自富有个性的理想人生图景,展示出现代性的人生态度和理念,成为启蒙话语的具象化而广为传播。
那么,散文作为一种传统主流文类,一种具有极大包容性的文体,一种深植于都市工业文明、拘囿并服务于现代传媒平台及传播方式的话语形式,在社会文化生活中发挥了何种启蒙作用呢?
现代散文是对“改造民族的灵魂”后的现代民众的美好理想生活具体样貌的具体描画。首先,散文驳杂的表现方式在表现民众的日常生活经验、反映民众启蒙后的思想文化变化方面,较小说等其他文类更为具体、直接、全面、客观、便利,具有文类优势。正如一些学者所论述的:“如果说诗歌是一时代情感水平的标志,那么,散文则是一时代智慧水平(洞见、机智、幽默、情趣)的标志。散文的发展显示出一个时代个性的发展程度和文化素养程度。”(8)钱理群、黄子平、陈平原:《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漫说文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8页。尽管20世纪文学进程中,散文夹在中心与边缘、文学与非文学、纯文学与杂文学、雅与俗、传统与现代、中国与外国、歌颂与暴露等诸种矛盾中沉浮翻腾,但正是这种新旧交杂,使散文呈现出纷繁丰富的转型性变迁轨迹,描绘出启蒙思想所导引的现代性理想生活具体的文化想象。
其次,散文与媒体的交融极为高效且有效地进行了理想社会的文化建构。在社会变迁新旧冲突中,启蒙者试图通过各种方式来传播新文化道德标准、价值观念,希望获得民众认同理解,成为社会主流认知,重新建构迥异于传统的科学的、理性的、先进的文化,进而改造国民。他们将这些思想理念,如对卫生的要求、对女性的尊重、对衣食住行方面礼仪的介绍等等,从行为规范到审美情趣,从消费观念到道德标准等都不断加以细化和整合,利用现代报刊杂志传媒中的时评、杂文、论争等各种散文文体不断言说,反复宣传,形成社会舆论氛围,极为有效。新的科学观念与每日生活习惯不断融合,从常规琐碎生活细节中渐渐形成文化符号或者图式,内化成为习惯、本能、常识,变成不证自明的生活事实,深入人心,很快就建构成为现代社会的理想文化生活。
那么,启蒙视域下的中国现代散文构建了何种理想人生?现代性的观念和意识形态如何嵌入日常生活的常规和琐碎中?中国散文文化建构由传统走向现代,由亚文化到共享大众文化,如何呈现出现代散文文类文化价值?毕竟,“现代散文成熟的基本标志应当是自身文化层面的特性的确立,它是衡量和区别新旧散文不同价值取向的一个标尺”(9)宾恩海:《中国现代散文的文化特征谫论》,《学术月刊》2007年第3期。。散文自身文化特性也就在这种低调启蒙的书写中,渐渐从抒情言志、文以载道的宏大思考和严肃高雅的精英话语中获得了更为广阔的大众话语资源。既有对时代主潮的追随,也有游离主流话语之外的个性化私人经验表达;既有反抗,又有顺应。现代散文由此逐渐构建了多元化大众话语,获得了一种大众文化精神。
本文旨在勾勒出现代散文中启蒙理想的部分典型具象,从而将现代散文的大众文化本质特征予以呈现。
“闲适”是现代散文尤其是林语堂等人的小品理论中最重要的范畴之一。“闲适”既是创作主体的从容平和的心理状态,也是情感思想的自由表达,是一种人生观、生活观,更是一种现代理想的人生境界,是对充裕时间资源自由支配的幸福感表现。周作人说:“……闲适亦只是我的—理想而已”(10)周作人:《自己的文章》,《瓜豆集·秉烛谈》,长沙:岳麓书社,1989年,第177页。,林语堂认为小品就是以闲适为格调的文字,闲适生活中的闲谈文字就是散文小品。周作人说:“我平常喜欢寻求友人谈话,现在也就寻求想象的友人,请他们听我的无聊赖的闲谈。”(11)周作人:《自己的园地·旧序》,长沙:岳麓书社,1987年,第3页。追求闲适固然有多种因素,但是,不可否认,这是一种忙碌的现代人对拥有自由时间的理想生活的美好想象。
那么,这种闲适格调如何成为启蒙主义者的关注焦点?仅仅是英美小品和晚明小品的文学影响吗?显然除了文学的因素外,还有20世纪中国现代都市文化和生活方式的影响。在现代散文中有大量对慢生活、精致生活、闲适格调的书写,这种闲适追求都基于对时间的现代文化建构,并持续到当今散文书写。
一种时间的文化观念建构蕴含了人们生活与思维方式的大量信息,这是理解每个社会文化基础的一把钥匙。时间观可以清晰地折射出社会的变迁。传统农业社会的时间观建构是基于农业劳作活动与自然节奏的重合形成的循环性的周期,而现代工业社会则因大规模生产、雇佣制度、市场经济等具有了统一性、组织性、规范性,建构出了精确化的线性时间观念。随着这种时间观念的内化,它就成为理所当然的潜在意识。现代人必须合理安排自己的时间,有效利用时间,从小就要学习管理时间,是“建构的钟表”,每个人都离不开计时工具,随时都要关注时间的流逝。守时成为美德,时间成为不可浪费的资源。
一方面,近代启蒙者对于中国人没有时间观念、浪费时间、无效率的行为方式进行了激烈的批判,如胡适在《归国杂记》中就谈到中国人吃了饭就打麻将、打牌,“时间不值钱”,有人进茶馆泡碗茶就是一天,有人拿鸟逛逛就是一天,去看朋友坐下就不走。(12)胡适:《归国杂感》,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2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73页。他们提倡学习西方人简洁的礼俗和合理的生活方式,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各种耗时费心的繁文缛节、虚文应酬上,“省去无谓之应酬,则人人多办事,人人延年益寿矣”(13)杨昌济:《静观室札记·延年会》,王兴国编:《杨昌济文集》,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3年,第211页。,宣扬建构适应社会发展的现代性时间观念。另一方面,在利用时间的道德判定中,工作和休闲成为时间的两极。现代社会对于时间观念的重视、对于时间资源的珍视而产生了对于拥有时间的渴望,即对闲适生活的追求。休闲的非生产性时间意味着自由,人们不断地努力争取着这种自由,精英们也就开始关注这种自由。那么,大众是否有能力掌握这种自由时间?是否会无所事事或者滋生懒惰?是否会浪费时间、产生对生活的厌倦?作为精英,他们有文化责任来引导大众合理利用休闲时间创造幸福和健康,从而保证工作时间的效率。李大钊主张,“工作八小时,游玩八小时,休息八小时”,认为只有足够的休息和娱乐,才“可以苏慰工作的疲倦,可以免除堕落的恶习,可以回复身体的健康,精神的畅旺,可以补少年时教育的不足,与人以机械的生活所缺的变化与迁动、并机器产业所毁坏的训练,增加人们产业的、政治的、社会的效能。游玩应与教育一样重视”(14)李大钊:《五一纪念日于现在中国劳动界的意义》,朱文通等整理编辑:《李大钊全集》(第4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79-80页。。这样,休闲生活和工作时间变得同等重要。
在这样的时间建构观念中,大家开始关注衣食住行,开始研究精致的、健康的休闲生活方式。在启蒙者大力倡导下,打牌、看旧戏、逛窑子等落后腐朽的传统休闲方式受到鄙视摒弃,有益身心健康的打球、运动、读书、看电影、学音乐绘画等休息娱乐方式开始流行,比如1898年电影上映的时候,“观者咸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莫不鼓掌称奇”(15)龚书铎:《近代社会习俗变化漫话》,《文史知识》1984年第9期。,很快为国人接受。跳舞也因其“乐而有礼,男女和合,故最能怡悦心情”(16)黄远庸:《喜日日记》,《远生遗著》(卷三),上海:商务印书馆,1924年,第215页。,备受青睐。这些休闲方式在社会上开始流行,是典型的有一定经济基础和余暇时间的现代都市中产阶级化的生活方式。
基于此,启蒙者认为休闲时间理想的处理方式是艺术化生活。休闲生活的艺术化就是精英们给出的理想方向,闲适,当然也就成为理想生活的基调。周作人就有一篇《生活之艺术》,认为:“中国现在所切要的是一种新的自由与新的节制,去建造中国的新文明,也就是复兴千年前的旧文明,也就是与西方文化的基础希腊文明相合一了。……但据我想舍此中国别无得救之道”,而这种“新文明”就是“把生活当作一种艺术,微妙地美地生活”,“生活之艺术只在禁欲与纵欲的调和”(17)钱理群编:《周作人散文精编》,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242-244页。。可见艺术化的生活的重要性,已经成为救国之道了。于是,闲适也就很值得提倡了。鲁迅也认为:“人们到了失去余裕心,或不自觉地满抱了不留余地心时,这民族的将来恐怕就可虑。”(18)鲁迅著,王富仁、沈庆利、张中良校注:《新版鲁迅杂文集·华盖集》,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2页。“闲适”的意义重大到关系国家民族存亡的高度了,林语堂甚至认为善用其闲,人类文化都可发达了。于是,在现代社会,游记、美食品味、娱乐艺术等精致生活经验分享内容的小品文大肆流行,这类散文书写所建构的就是一种在时间上自由的理想生活方式。
闲适的理想生活正是启蒙话语中对个体关注的结果,即对个体自由的追求。林语堂等人对于闲适的强调,被鲁迅批评为“小摆设”:“何况在风沙扑面,狼虎成群的时候,谁还有这许多闲工夫,来玩赏琥珀扇坠,翡翠戒指呢?”(19)鲁迅著,王富仁、沈庆利、张中良校注:《新版鲁迅杂文集·南腔北调集》,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81页。确实,在激越危机的时代大潮中的悠闲是不合时宜的,但正是这种脱离时代主流的闲适,才真切体现出没有被淹没于时代话语潮流中的个体性的存在;同时,也正是现实生活的紧张感,才使“闲适”成为一种理想的美好生活想象。就如周作人的生活理想:“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中国喝茶时多吃瓜子,我觉得不很适宜,喝茶可吃的东西应当是轻淡的‘茶食’”(20)周作人:《喝茶》,鲁迅等著、王彬编:《中国现代小说、散文、诗歌名家名作原版库》,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第43页。,连喝茶的点心都设计好了。
众所周知,艺术化的人生理想模式的构建是基于启蒙者的改造国民性、改造社会、实现救亡图存目的的文化理念形成的。朱光潜就直言:“我坚信中国社会闹得如此之糟,不完全是制度问题,是大半由于人心太坏。我坚信情感比理智重要,要洗刷人心,并非几句道德家言所可了事,一定要从‘怡情养性’做起,一定要于饱食暖衣、高官厚禄等等之外,别有较高尚、较纯洁的企求。要求人心净化,先要求人生美化。”(21)朱光潜:《谈美》,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0页。他们试图将生活艺术化,提供真、善、美的理想人生范式,启蒙人的愚心,改变社会黑暗。许士骐《艺术与人生》一文开篇就是:“提高民众之情绪,增进人群之兴趣,使一般人精神向上,理想高超,必也受艺术的淘溶,构成唯美的人生。”(22)许士骐:《艺术与人生》,袁进编:《鸳鸯蝴蝶派散文大系·艺海探微》,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第72页。其实,无论是文学研究会的“为人生的艺术”还是创造社的“为艺术而艺术”的主张,都是基于对现实的改造而对理想人生与生活艺术化的文化建构,希望藉文学这种艺术,将外在自然景观、社会以及物质都进行审美艺术改造,以提高国民素质,建构现代性社会,实现富国强民之目标。那么,艺术化人生如何建构呢?
社会变革不仅改变了人们的时间观,也使个体的活动空间发生重新配置。自然景观就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文化空间。在散文书写中,自然景色极为普遍,借景抒情从古到今都是常见的散文话语,写景名篇数不胜数,以致在现代文学中形成了“抒情主义”(王德威语),“抒情作家善用文字意象,不仅表达‘有情’的愿景,同时也为混乱的历史状态赋予兴观群怨的形式,在无常的人生里建构审美和伦理秩序。抒情因此可以被定义为一种生命境界,一种深具感性的风格”(23)王德威:《1841—1937年的中国文学》,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下卷),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567页。。可见,外在物景成为审美情感消费对象,一直都是我们常用的文化建构方式。
在传统农业社会,自然景观不仅是劳作场地,也是经济资源,由此形成了农民对自然界的认知。自然景观是他们习以为常的家园、生产的园地、值得敬畏的力量存在,对于他们来说,大自然没有美不美的问题,只有是否具有实用价值的问题。到了工业社会,科学和技术对自然的征服驱散了人们对自然界的迷信,拉开了人类与自然界的距离,形成了未开发的原始自然景观和被人类加工、利用、规划的工业景观。人们尤其是都市民众通过对鲜有人涉足的荒野美景的发现、攀登、旅游、欣赏等行为满足现代人对于逃离假的、人造的商业化环境的需求,用优美的文笔书写表达出内心孤独、新鲜、疏离、纯粹的个体体验,发现并享受美景带来的归属感、平静感、愉悦感。于是,人们开始有意无意地框定自然景观,创造出诸如日出、日落、海景、花丛等具有特定美感认知的景观空间和景物,在潜移默化中形成了一幅幅固定印象的美景“图片”,以表达与此相关有特定联系的某种情绪感受。
由此,人们在现代工业社会中形成了工作和休闲两个分裂空间:一个是在自然中的完整的自然人的世界,真实、平和、舒适、放松;一个是在生产活动中的异化人的世界,理性、科学、高效率、冰冷、焦虑、压抑。人们需要在美景中释放、疏导情感心绪,于是相比较都市的碎片化、激烈冲突、重重压力,“美景”就成为了浪漫、感性、灵性的审美消费对象,具有治疗、净化、补偿人类心灵的功能。于是,风景被发现了(柄谷行人)(24)[日本]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赵京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1-34页。“风景的发现”是其中提出的核心概念。,成为文化构建中的重要内容和书写对象。通常所谈论的散文的诗意、美感正是藉由此审美性质而产生的。
现代游记散文的繁荣正是对自然景观消费旺盛的印证,其以借景抒情的方式建构出现代人的理想乌托邦,书写出一个与现实对立的或者说比现实更为美好的理想世界。现代游记书写也因此得到极大的关注。现代游记类散文的书写丰富驳杂,如游记、杂记、日记、旅行指南攻略、旅游宣传、驴友分享等等,既有描写景物、抒发情志的传统美文,也有国内、国外的见闻、感想、评论,既呈现出现代人的心灵孤寂感和个性,也探讨了各种异域文化和本土文化的问题,比如冰心的《寄小读者》就是记录自己在美国的生活学习的通讯散文,既有异国风情山光水色的描写,也有思乡爱国之情的抒发,既满足了自我的情感宣泄,也给读者带来了异域文化的新鲜感受。诸如此类的散文名篇,如朱自清、俞平伯的《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之类,总是文字优美无比,情感氤氲感人,契合着人们对自然景观的美好想象认知,使客观的自然景观成为艺术化生活空间。
不仅是对自然美景如此,现代都市人对动物、植物、周遭物品亦是如此,将其实用价值搁置而关注其所具有的审美文化情感价值,比如对花鸟鱼虫、猫狗宠物的书写。就拿叶圣陶的几篇散文来说,《没有秋虫的地方》怀念秋虫聚居的乡间,把秋虫鸣唱写得生机盎然,称为“人间绝唱”,“众妙毕集,各抒灵趣”,以抒发对“不容留秋虫的地方”的现实的不满。秋虫,成了自由生命力的象征。《藕与莼菜》亦是名篇,以藕和莼菜为故乡的象征物,抒发思乡之情。在日常生活中,秋虫、藕、莼菜都是寻常之物,到了作者笔下却都蕴藉了满满的情愫,成为审美对象。如是,将日常生活艺术化,建构起了理想的美的世界。周作人更是极致,他认为:“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25)周作人:《北京的茶食》,钱理群编:《周作人散文精编》,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238页。细心体味各种生活趣味,将生活美化为艺术。
值得关注的是,在20世纪散文中流淌着一种浓郁的乡恋情怀。在启蒙语境中本应对传统农业文明进行强烈批判的精英们却在散文中不断书写着对于家乡的怀念。很多作家都和沈从文一样自称“乡下人”,比如茅盾就说:“生长在农村,但在都市里长大,并且在城市里饱尝了‘人间味’,我自信我染着若干都市人的气质;我每每感到都市人的气质是一个弱点,总想摆脱,却怎地也摆脱不下;然而到了乡村住下,静思默念,我又觉得自己的血液里原来还保留着乡村的‘泥土气息’。”(26)茅盾:《乡村杂景》,纪恩、贾亭编:《茅盾散文》(第1卷),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年,第179-180页。诚如所言,20世纪的中国正在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这代启蒙者在生活方式、心理情感、审美趣味、价值观念等方面始终无法消除、割裂与农业社会的联系,在情感上对此有强烈的依恋归宿感。农业社会是他们的精神家园所在,因而他们总是以审美的想象不断追忆、寻找那种浪漫的田园生活,即使像鲁迅这样对传统文化持激烈否定态度的启蒙者,也难以抵御那种理想化的“思乡的蛊惑”,“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27)鲁迅:《朝花夕拾·小引》,钱理群、王得后编:《鲁迅散文全编》,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66页。。这些思乡名篇构建的就是一种记忆中的理想家园,既是自然的休闲空间的文化建构,也是艺术化生活方式的精神象征。由此,20世纪的散文在思乡的反顾中,在生命深处发现了“美景”,构建出理想的生命空间。究其实质,怀旧复古的理想针对的仍然是一种艺术想象中的理想世界,希望理想生活空间有家般的自然、温暖、安适、美好,远离现实生存空间的冰冷、压抑,是一种审美艺术化的人生。人们对自然美景的欣赏本质就是一种在新旧生活中的矛盾的怀旧感,是对遗忘和改变的本能抗拒,是对安全感的追求。
个体活动空间除了自然环境空间,还有社会文化空间。随着都市的发展,传统稳定的农耕文化社会结构开始发生重组,人口流动和商业活动的频繁,带来个人与集体关系的改变,日常生活中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的区分加强,家庭与外部世界的分化加大。作为社会空间中最为重要的家庭,日益成为个体活动的核心空间。家庭关系的文化建构总是能够非常直接地反映出社会时代的需求。而且,中国文化中最为核心的社会组织就是“家庭”,因此,在启蒙视域下,家庭必然会受到严格审视,也必然有非常具体的文化建构。
近代国民性改造思想是以批判传统家族本位主义价值观为起点的。(28)袁洪亮:《人的现代化:中国近代国民性改造思想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35-211页。家族本位的传统文化是在严酷的自然生产条件下人们为了生存自然而然形成的,是由农业社会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基础所决定的。个体价值依附于家族群体而存在,由此形成了稳定的以血缘关系为纽带、以父权为中心的家族体制。家族本位主义致力于群体秩序的维护,个体要无条件服从整体。但到了现代大机器工业化时代,个人突破了血缘、地缘以及家庭的限制,直接参与到社会活动中,成为具有创造性生命力的个体,当然也就开始追求独立、平等、自由。对于个体人生价值的追求成为现代人的精神需要。启蒙者认为:“中国现在的社会,万恶之源,都在家族制度。”(29)李大钊:《万恶之源》,《李大钊全集》(第3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98页。中国的政治、伦理、道德、法律、风俗等等都是家族制度的表层构造,“原来中国的社会只是一群家族的集团,个人的个性、权利、自由都束缚禁锢在家族之中,断不许他有表现的机会。所以从前的中国,可以说是没有国家,没有个人,只有家族的社会”。(30)李大钊:《由经济上解释中国近代思想变动的原因》,《李大钊全集》(第3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439页。因此,改造国民首先要打破家族制度,批判传统家庭中对于女性的歧视、愚孝的行为、专制的父权等等封建礼制和婚俗观念,然后才能建构理想的现代家庭模式。
在小农经济模式中,家庭是一个基本的生产单位,夫妻是基于作坊式劳作分工而形成的合作关系。那么,在现代社会,生产活动规模化了,夫妻关系靠什么维系呢?于是,在两性中对于性的需求、情感的需要成为维系家庭的重要因素。爱,成为夫妻之间的黏合剂。相亲相爱的平等的夫妻关系是理想家庭的文化基础。婚姻恋爱的自由,也就成为了最为具体的追求。他们要以恋爱为基础的婚姻,因为爱情和婚姻必须同时存在,要抛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自由恋爱。
关于婚恋自由的话题在20世纪文学中随处可见。在散文领域中,更是比比皆是。一类是如周作人的《初恋》、朱自清的《阿河》等回忆自己的情感经历的文章,处处透露出青涩爱恋的美好,把那种发自个人心底深处的“爱”写得生动感人。这种自由的、天然的爱恋就是理想的情感关系。一类是表达自己的婚恋观的言说,比如《爱情与苦痛》就坦言了当时的婚恋观:“自由婚姻这个问题,经国内改良社会家提倡久了,大凡有点思想的人,都认为天经地义,神圣不可侵犯的。因为婚姻不能自由,就不能够产生美满的家庭。没有美满的家庭,哪有快乐的人生呢?”(31)陈复:《爱情与苦痛》,袁进编:《鸳鸯蝴蝶派散文大系·都市魔方》,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第123页。鼓励青年经历苦痛、追求爱情。林语堂直言:“文明有时可以变换恋爱的形式,但也绝不能抑制它。‘爱’永久存在着,不过偶尔所蒙受的形象,由于社会与教育背景之不同而不同”(32)林语堂:《恋爱和求婚》,王彬编:《中国现代小说、散文、诗歌名家名作原版库》,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年,第171页。,强调爱情的重要。《婚嫁与女子职业》是林语堂在中西女塾的演讲,他在这里强调“出嫁是女子最好,最相宜,最称心的职业”。强调婚姻的重要性。强调女性对于家庭的重要性,同时,也强调女子的社会独立性“我想受过教育的女子,除了做妻子外,还应有社会上独立的工作”。(33)林语堂:《婚嫁与女子职业》,《论语》1933年第二卷第24期。李大钊则直接阐明了自己心目中的理想的家庭模式:民主之精神,小家庭制度,一夫一妻,真正的爱情,艺术审美化的生活等等。(34)李大钊:《理想的家庭》,《李大钊全集》(第3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681页。有一篇《现代家庭与现代父母》的文章这样构想着现代化的家庭:
第一家庭中每个分子要有健全的体魄,免去病痛的苦楚;第二家庭经济须有稳定的基础,量入为出,使其盈余而略有积储,不能透支或亏空;第三家人须宝爱真理,劳怨相忍,绝无意气之争;第四父母须言行一致……第五利用休闲的时间,作高尚有意义的娱乐……第六家中须有某种共同嗜好……(35)黄寄萍:《现代家庭与现代父母》,袁进编:《鸳鸯蝴蝶派散文大系·都市魔方》,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第222-223页。
从家庭理念的构想到具体家庭生活行为模式启蒙者都有非常细致的思考。再如周瘦鹃的《夫妇的公约》写一对再婚的夫妻在客堂中高挂的公约:
一,妇须剪发;二,妇之装饰服御归夫支配;三,有客来,夫妇共同出见;四,夫妇不得作颓丧语(吁叹亦在禁例);五,夫妇每日各写大字一百,作文一篇,妇更鼓琴一次;六,夫出而应酬,不得叫局;七,凡有饮宴或娱乐之事,夫妇须同去;八,夫在外有事,须令妇知之;九,每十日须将卧房中一切布置,变易方向,以新耳目;十,每三日夫妇须更换衬衫袴一次。(36)周瘦鹃:《夫妇的公约》,范伯群主编:《周瘦鹃文集》(第4卷),上海:文汇出版社,2011年,第272页。
制定出了现代夫妻相处的行为规范,这正是接受了现代婚恋理念后成立的家庭的理想范式。王力的《夫妇之间》也提倡以平等为家庭和睦的基石,建构了新式家庭夫妻相处模式。
再有就是对夫妻相处的各种问题的讨论,诸如《夫妻为什么要吵架》(袁沛霖)认为婚姻是一种合伙的关系,不是竞争,所以要彼此让步;《夫妇反目的问题》(拈花)深入论述夫妻相处之道;《你是什么型的妻子》(冯平)通过测试题目来进行自我认知,选择合适的夫妻相处方式;《结婚典礼》(梁实秋)提倡现代简便节俭、合理愉快的结婚仪式;《婆媳之间》(红樱)认为婆媳之间要有“敬爱”和“抚爱”,建构和睦的家庭关系;还有更为具体的论述,如周瘦鹃的《娶寡妇为妻的大人物》提倡新的婚姻观念,批评传统对寡妇再婚的成见;胡适的《贞操问题》也坦言寡妇再嫁完全是一个个人问题;鲁迅的《我之节烈观》则是猛烈而深刻地抨击了传统文化中歧视、压迫女子的现象,坦陈现代妇女观,颠覆妇女于男人的从属地位,大力弘扬男女平等的新道德观念。甚至有《我之离婚观》(周南陔)大谈离婚对于不如意夫妻实乃乐事!他们认为离婚不再是恶弊,而是家庭进化的一个过程、一个标志。(37)易家钺编译:《家庭问》,上海:商务印书馆,1920年,第109-110页。还有深入探讨自由离婚弱势女性悲剧问题的《论单方面的自由离婚》(夏丏尊)。可见,当时他们的婚姻观已经相当现代了。现代家庭新理念的构建应该是基本完成了。婚恋自由的认知反映了启蒙者对自由独立的国民性道德文化价值建构的成功。
除了夫妻关系,父母和孩子的关系是家庭中的另一个基石。基于对现代理想国民的打造需求,启蒙者分外看重对孩子的教育,不仅要求孩子有现代国民素质,更多的是教人们如何成为好父母。最具影响力的就是以鲁迅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为代表的一系列文章,从长幼秩序的角度来颠覆旧道德,批判“父对于子,有绝对的权力和威严”,批判片面孝道的虚伪愚昧,实现从“长者本位”向“幼者本位”的转换,一要理解,二要指导,三要解放,“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38)鲁迅著,李庆西、王得后校注:《新版鲁迅杂文集·坟》,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08页。多么深沉而感人。也有一些如《以儿女做傀儡惨哉!》(小子)之类的文章,批判父母传统早婚早育的保守思想,更有一些文章构建理想的父母形象,如:
做父母的人,应当用你的情爱,你的精神,你的能力,尤其重要的,更应当聪敏地用你的思想,去爱护你的儿童……现代父母切勿把自己的儿女,当作私有的东西一样……我的儿女是为民族国家而生,长大成人,亦惟有为民族,为国家尽最大的努力,竭最大的牺牲。我俩现时的抚养和教育他们,也就是为民族,为国家,尽我的本分与天职。……等到儿女长大以后,自然知道家庭不过是努力的起点,我们的民族与国家,才是我们共同经营的大事业哩!(39)黄寄萍:《现代家庭与现代父母》,袁进编:《鸳鸯蝴蝶派散文大系·都市魔方》,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第223-224页。
周瘦鹃则以《家庭教育与公德心》一文,强调国民要培养公德心,教育孩子有公德心,维护公共空间的秩序卫生等;梁实秋就直接呼吁“教育你的父母”,认为为人子者对于父母也有教育的责任,教育没有现代社会礼仪的父母按序排队、不要高声喧哗、要有健康意识、不要储存杂物、早立遗嘱等等。可见,20世纪的教育与其说是对孩子的教育,不如说是对国民整体的教育,教育是基于启蒙理念和强国目标而发生的,理想的家庭关系也是基于此而形成的。
20世纪初中国人拖辫子、叩头、缠足等风俗习惯被启蒙者激烈抨击,“吾国之习惯陋俗,尤更仆难数,非排斥而更张之,其阻碍进化,有甚于洪水猛兽者”(40)鞠普:《论习惯之碍进化》,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3卷),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7年,第198页。。他们认为行为方式的改变是国民性改造的最终目标,欲救中国,必自改革习俗入手,“无变今之俗,欲求不亡之必无幸矣”(41)严复:《救亡决论》,王栻主编:《严复集》(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46页。。在启蒙语境中,对于西方民主科学文化的学习,使西化行为方式成为潮流,“以致在民初很快就形成了一种谁接受西方的社会生活习尚,谁就是文明、开化,属于新派人物,否则,就是保守、顽固的风气。因此,追求生活上洋化的阶级和阶层更加广泛了”(42)胡绳武、程为坤:《民初社会风尚的演变》,《近代史研究》1986年第4期。。我们来看1921年6月27日《大公报》描述的天津女子服饰:“有剪了头发穿件长衫戴顶洋帽的,也有秃着头洋装的,这是剪发的一起。不剪的呢,大半不梳辫子啦,有梳在两旁边的,梳在后头的,有知百个式样。”衣服就更时髦了,流行于巴黎的时装,三四个月后就会流行到上海,然后又会流行到其他地方。中国迅速形成了以西方现代都市文化为范式的习俗。
这种改变一方面是理念上的提倡,另一方面也是社会科技发展的必然使然。毕竟,文化观念和社会习俗、生活方式等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科学技术的进步密切关联。比如洋货进入中国人的生活消费就带来了新的生活模式,“改造人们的面貌”“熔解中国的固有文化”(43)陈旭麓:《论“海派”》,复旦大学历史系编:《中国传统文化的再估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68页。。道光年间,洋货就开始流行了,“凡物之极贵重者,皆谓之洋”,洋楼、洋布、洋火、洋灯、洋油,“大江南北,莫不以洋为尚”(44)陈作霖:《炳烛里谈》,陈诒绂撰:《金陵琐志九种》(下),南京:南京出版社,2008年,第307页。。据资料记载,洋货迅速进入中国消费领域,即使是偏僻之地如云南昭通的山区都有玻璃、纽扣等洋货,而且价钱并不贵(45)姚贤镐编:《中国近代史对外贸易史资料(1840—1895)》(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106-1107页。。这些洋货从生产资料到日常生活的日用消费品,逐步改变着国人的观念和习俗。譬如,洋布的倾销使人们传统的“男耕女织”生产模式改变了,同时也使人们的衣着服饰习惯改变了,劳动时穿土布,“然其他或祭祀,或应酬,或往稠人广众之中,皆穿洋布细密光泽者,以为外观美丽”(46)彭泽益主编:《中国近代手工业史资料》(第2卷),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第239页。;煤油灯和电灯的应用使人们晚上可以娱乐、学习、工作,诸如此类的改变在茅盾的《林家铺子》、鲁迅的《肥皂》等小说中均有所表现。现代传媒发达的上海等都市,更是充满了洋派生活方式。除了大餐、洋服,还有逛公园、赛马、打网球、赛艇、溜冰、看各种展览、欣赏音乐会等休闲方式,公共娱乐场所如电影院、戏院、游乐场、台球房、舞厅、茶室等都有了很大发展,上海的公共设施如1865年的煤气路灯、1881年的电话、1882年的西式马路静安寺路、1883年的自来水、1901年的奔驰汽车、1908年的有轨电车、1914年的无轨电车……,成为中国都市生活的时尚代表,很快在其他城市流行开来。这些娱乐场所和商品不再是少数上流人士的奢侈享受,普通市民也开始享用。
可见,社会文化观念和意识形态不但进入了时间、空间的建构中,更是渗入人们的日常生活常规和琐碎行为中。人们的行为方式经由社会文化心理的内化,外现定型于现代社会风俗习惯的形成。崇洋心态就使西方商品迅速且顺利地进入人们的生活中,比如火柴的使用,煤油灯、电灯代替了烛火照明,毛巾代替土布洗面擦身,肥皂代替皂荚洗衣去污,钟表、西式行李箱等开始流行,满足人们行旅之需。在这些西方商品改变中国人生活并成为国人的生活习惯后,与之相适应的卫生习惯、生活方式也就形成了。社会习俗是意识观念和道德价值观念等的外在表现形式,随着社会发展而变化,也反过来促进和巩固社会文化建构。大众本身就是文化建构的主体,其行为的风俗习惯承载着时代的文化信息,构建着一个时代的文化。欧风美雨自西东渐,改变了中国人的生活,其理想的美好生活建构也是基于西方文化开始的。
这其中对大众发挥重要传播作用且成为主要途径的就是近代报刊。报刊上大量介绍西洋风俗,也介绍了日本人学习西方的情况,让中国人大开眼界,尤其是报刊中的小品评论、时尚介绍、广告软文之类的散文,引导着消费,与生活习俗、社会风俗的变化密切相关。譬如,新的城市空间和城市生活对人们的社会交往方式和道德理念形成了冲击,社交礼仪、男女青年的交往方式等都成为文化建构的重要内容。如《对戏院老板上条陈》(独鹤)、《我理想中之戏场与书场》(吴兴叟)提出改良建议;《游戏场最讨厌的事》(姚醉榴)等文就将传统的怪声叫好、喊卖食物、接热手巾视为不文雅的行为;《正谊斋漫笔》(明道)则讨论的是公共场所中男女如何交往的问题。再如,医院的建立就会出现《探望病人的方法》(露苡)探讨去医院看望病人礼节问题的文章;新式婚礼出现就有《结婚大典》(魏新)的详细记录和《闹新房习俗志异》(心期)对落后守旧婚俗的批判;郑逸梅的《到虹口游泳池去》《健美运动》《香沐浴》等小品则记录了新的健康生活方式,宣扬健美的体格代表健全的国家;《女性的青春美》(周錬霞)则大谈女性如何科学养生,保持青春。像周瘦鹃的《冰嬉》《留声机片零话》等小品品论的是社会时尚,让人们大开眼界进而心生体验之情。
然而,西式习俗是伴随着西方强势文化的入侵而来的,这就形成了一种矛盾心态,学习适应新习俗还是保留旧习俗?中西习俗的冲突也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除了习俗中的进步因素与传统封建道德以及人们的保守心态的冲突外,洋货带来的新习俗与国人的低消费水平及简朴习尚也发生着冲突。
以服饰为例,土布耐穿,旧了还可以做鞋垫、抹布之类的,所以还是老百姓主要的日常服饰材料,而洋布服装仅仅作为“礼服”保存,重要场合才露脸。高档布料也是鲜有大众问津的。确实,中国传统服饰宽大臃肿,与都市生活的快节奏、便利性不适应,必然会被大众在日常生活中摒弃。康有为在戊戌变法期间就上书皇帝,指出传统服饰的弊端,认为“非易其衣服,不能易人心,成风俗,新政亦不能行也”(47)康有为著,姜义华、张荣华编校:《日本变政考(外二种)》,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77页。,陈独秀甚至连带着把裹脚、戴耳环首饰、涂脂抹粉等传统装束一并斥之为摧残妇女身心健康的戴脚镣手铐般的刑法。他们呼吁全国一律改用西装,“三始之前,尚有一始,则曰:欲更官制、设议院,改试令,必自易西服始”(48)宋恕:《上李中堂书》,胡珠生编:《宋恕集》,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502页。。西装几乎是万能了。他们如此重视服饰变革,自然是因为传统服饰象征着封建统治秩序的等级观念,也不适应现代社会的便利要求,所以理想的衣着以简便、实用、美观为尚,出现了“中国人外国装,外国人中国装”“男子装饰像女,女子装饰像男”,平民和官僚不分的混乱着装,体现出平等、自由、独立的新时尚道德观念。但是,林语堂的《论西装》就声明自己不穿西装,认为美感上、卫生上、便利上都不如中服,鲁迅对此还写了《洋服的没落》来讽刺这种复古的论调。可见,在当时西服流行之鼎盛时期,也有抵制的声音。林语堂与其说不穿西服,不如说不愿洋化跟风,鲁迅则以西服来讽刺奴性意识。一时间,服装成为社会文化的符号被反复论及。周瘦鹃的《女子的装束》就是谈论妇女装束不要过于保守、但也不要过于暴露的审美话题;梁实秋的《衣裳》则大谈服饰的重要性,自由着装的时候应该注意的一些审美和礼仪的问题,是一篇有趣的穿衣指南;《洋装的笑话》(不才子)、《未来的时髦夏衣》(卓呆)之类的小品则针对社会上的各种恶俗着装进行讽刺。确实,普通大众并不了解西装礼仪,才会闹出很多笑话。正是在这样的讨论下,人们找到了新旧道德的平衡点,才渐渐形成了中西式简装的样貌,实属不易。
张爱玲的《更衣记》就记录了国人服饰时尚的发展,从古到今,从中到外,从女子到男子,细细地数落出各种服饰的特点以及与时代气息的关联,比如“元宝领”,“这吓人的衣领与下面的一捻柳腰完全不相称。头重脚轻,无均衡的性质正象征了那个时代”(49)张爱玲:《更衣记》,来凤仪编:《张爱玲散文全编》,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21页。;民国初期的清明气象在时装上对应的是“喇叭管袖子”,“显出空前的天真、轻快,愉悦”。更为精妙的是作者写出了服饰的文化心态,比如对于清代女子服饰的描写,“这样聚集了无数小小的有趣之点,这样不停地另生枝节,放恣,不讲理,在不相干的事物上浪费了精力,正是中国有闲阶级一贯的态度。唯有世上最消闲的国家里最闲的人,方才能够领略到这些细节的妙处”(50)张爱玲:《更衣记》,来凤仪编:《张爱玲散文全编》,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19-20页。。谈论着衣饰,讽刺着社会风尚,感慨着审美体验,所言明的不过是衣着自由的权力,“乍看觉得可笑,然而为什么不呢,如果他喜欢?……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吧?”(51)张爱玲:《更衣记》,来凤仪编:《张爱玲散文全编》,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17-26页。透出任性自在的生活追求,自由和个性都在其中了。与其说写的是衣服,不如说写的是现代人着装心态。
再如饮食习俗。中国的美食传统具有极大的稳定性,谈论饮食的名篇佳作甚多,西餐所用的土豆、洋葱等食材的大量生产和西餐方式对中国人的影响并不见大书特书,大部分都是食不厌精的生活艺术化的情趣表达,如周作人的《故乡的野菜》《喝茶》《北平的茶食》《谈酒》《南北的点心》等,梁实秋的雅舍谈吃系列小品,都是在美味中透出浓浓的乡情、哲思、知趣的美文。再有就是饮食指南类的介绍文章,如《沪上酒食肆之比较》(独鹤)、《粤东小食谱》(式如女郎)、《苏州小食志》(莲影)等都是介绍地方特色小吃的,还有华吟水的《豆腐逸话》《英茶小史》、太瘦生的《四川泡菜》、郑逸梅的《咸鸭蛋》等讲述美食历史掌故的趣闻。这些文章更多反映的是对传统习俗的依恋和固守。
他们所批判的主要是餐饮卫生习惯,如合餐制、给别人夹菜、向着饭桌打喷嚏等(冬生的《吃饭》),以及国民不科学的卫生习惯,比如留长指甲、不刷牙、吐痰、放屁、公共卫生差等等都是被视为粗鄙无素质的,“我在北京、上海看那些小店铺里和穷人家里的种种不卫生,真是一种黑暗世界。至于道路的不洁净,瘟疫的流行,更不消说了”(52)胡适:《归国杂感》,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2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73页。;其次,就是讽刺中国人对“吃”的文化心理。夏丏尊的《谈吃》就是代表。他说,“中国人是全世界善吃的民族”,“不但活着要吃,死了仍要吃”。“但吃字的意义如此复杂,吃的要求如此露骨,吃的方法如此麻烦,吃的范围如此广泛,好象除了吃以外就无别事也者,求之于全世界,这怕只有中国民族如此的了。”“衣食住行的四事之中,食的程度远高于其余一切,很不调和。”以致于怀疑中国民族“是否都从饿鬼道投胎而来”(53)夏丏尊:《谈吃》,《夏丏尊散文全编》,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95-98页。。丰子恺则从中国人《吃瓜子》中产生了忧心,“恐怕是全中国也可消灭在‘格,呸’、‘的,的’的声音中呢”(54)丰子恺:《吃瓜子》,葛乃福编:《丰子恺散文选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71页。。
其实,西式餐饮不仅强化了国人的崇洋心态,以“洋”为尊,也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国人的日常生活饮食内容,比如西式饮料咖啡、冰激凌、香槟、啤酒等,西式糕点面包、蛋糕、饼干等,“其菜品烹割虽异,亦自可口,而所造点饥物,如布丁、凉冻、奶茶等品,偶一食之,芬留齿颊,颇觉耐人寻味”(55)陈莲痕:《京华春梦录》,上海:竟智图书馆,1925年,第158页。。可见,外国食品渐渐也被国人接受。“住”方面,欧式建筑的大量出现也改变了国人很多生活习惯,比如庙堂式建筑被大礼堂代替,家庭西式客厅和西式家具的出现都改变了传统的起居习惯。“行”方面,当然是现代交通工具代替了传统马车等,带来的生活习俗的改变更为广泛。
散文中书写的最多的是娱乐方式的改变,其中,电影以其新鲜性迅速成为大众关注的热点,成为大众媒体的热点话题。1896年8月11日,上海徐园内的“又一村”放映了西洋影戏,之后,大量影院开始涌现,看电影成为市民的日常娱乐方式。以电影为话题并通过报刊杂志发表出来的“电影文字”渐渐成为市民阅读的重要内容。很多小说家尤其是通俗小说家不仅发表大量的影评,而且还参与到电影编剧工作中,比如包天笑、范烟桥等,甚至他们还开办过影业公司,如郑逸梅开办了昆仑影业公司、陆澹庵与友人合办了上海新华影片公司、朱瘦菊和但杜宇合办了上海影戏公司、徐卓呆成立了开心影业公司等等,由此成为电影文化产业的制造者。他们自然也就在自己参编的报刊杂志上发表大量的影戏文字,“几乎包揽了20世纪20年代各电影杂志的评论文章”(56)范伯群:《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01页。。构建出都市电影文化空间,形成社会时尚和文化氛围,推动了中国电影事业的发展。较早写作电影文字的作家是周瘦鹃,他在编《申报·自由谈》的时候发表了十余篇《影戏话》系列影评,为我们记录了当时的观影情况:观众好奇多于欣赏,喜欢看侦探片、滑稽片,也有追星的现象等,还有很多介绍西方电影历史、影片内容的小品,如《说侦探影片》《参观〈采茶女〉影片而后》《银幕漫谈》系列、《志新影片〈重返故乡〉》《岁尾年头之两影剧》《说伦理影片》《提倡国产的有声影片》等;张恨水写的也多,《中国小说与外国电影》《摄影与剪片》《直译影名之难》《论电影说明书》《清朝故事与影片》《美片之团圆弊》《关于有声电影之疑问》等,俨然是专业影评人,还评论过众多影星。这些发表在报刊杂志上的时评,在当时引领着社会时尚话题,成为民众跟风模仿的潮流。
由此可见,西风东渐,现代社会生活在改变中也成为现代散文书写的重要内容,成为当时“中等阶层”所建构的理想都市生活的新风俗时尚。
致力于美好理想生活的构建的“中等社会”,一方面是在现实物质生活中不断实践,参与到工商活动、革命斗争中;另一方面,积极用文学、艺术等方式针对“低等社会”进行文化教育,逐渐把他们所理解的道德、科学、民主、自由、平等等启蒙理念传输给他们,不断在散文言说中勾勒出理想的美好生活和人生图景,进行自我定义,同时也引导大众认同。因此,现代散文话语具有极强的大众文化内涵,也由此引发当代散文的商业化抒情模式如心灵鸡汤、自媒体眼球话题等现象,这些问题将另撰文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