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昕
(北安市文物保护中心 黑龙江北安 164000)
北安嬷嬷人剪纸是北安地区特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它与通肯河上游流传的民间故事渊源颇深。这种奇妙的共生关系在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中是非常少见的。
通肯河民间故事以流传于北安市通肯河流域的满族风物故事及少量民谣为主要形式,地域特征十分明显。通常以嬷嬷人剪纸和讲说的方式流传,充满粗犷豪迈的英雄气度,以及互助互爱,知恩报恩的淳朴民情。“嬷嬷人”,又名妈妈人儿,是极具满族特色的民间剪纸,是萨满教嬷嬷神的崇拜在民间的遗存。嬷嬷,旧读音为mama,嬷嬷神直译为母亲神(mother’s god),比如著名的敖东妈妈、佛托妈妈等,是满族萨满教主要祭祀的神灵。嬷嬷神崇拜,始于母系氏族时代,早期满族信奉的神灵均为女性神。《三朝北盟汇编》记载“珊蛮,女真语巫奴也,以其变通如神。”清代《卜魁集》记录更为详细:“萨玛冠铜帽,腰系铜铃,有病者延使祈禳(ráng),手持剑,敲太平鼓,唱歌词,杀牛马以祭,虎神来色势狰狞,妈妈神来则言语噢咻(ō xiū),姑娘神来则意态腼腆,各因所凭肖之。”而剪纸嬷嬷人则是萨满祭祀中人与神沟通的媒介。满族曾是北安地区世居民族,北安嬷嬷人剪纸在北安地区传承过程中被鄂伦春族、蒙古族、汉族等兄弟民族接受,并逐渐形成特殊风格。
北安秦汉时期属于肃慎、夫余活动区,其中肃慎即是满族的先民。北安金代遗址众多,虽然没有剪纸文物出土,但在北安市石泉镇庙台子、石龙等金代遗址出土过不同形态的女真族小铜人,也属于萨满教的遗风。除了质地外,它们与嬷嬷人剪纸均有供奉、祈求平安的含义,可以将它们看做是嬷嬷人剪纸的同素异形的存在。清末开放边禁,大量山东、河北等省份的汉族人口涌入北安地区,在民族融合过程中,嬷嬷人剪纸在细节上更加细腻。
北安嬷嬷人剪纸包括嬷嬷神、嬷嬷人、长生树等多种形式。质地多为各种纸质,偶见桦树皮、玉米皮、阔叶质材等。早期嬷嬷人剪纸造型粗犷古拙,表现内容多与萨满崇拜相关。
在一百多位嬷嬷神中,大部分是幼儿孩童的守护神,保护子孙平安驱邪免灾。如佛托妈妈(柳树嬷嬷)、蝴蝶嬷嬷、他斯哈妈妈(老虎嬷嬷)等。其中柳树嬷嬷是最常见的。柳树是满族崇拜的对象,自其先民女真族就有拜天祭柳的习俗,柳树嬷嬷剪纸可能就是这种传统的体现。而老虎嬷嬷则是山神,祛灾辟邪,佑护孩童不迷山不迷路,能够顺利回家。此外,还有伊尔哈格格(绣花神)、和硕赫赫(方向神)等。都十分明确地表露了满族人对嬷嬷神的崇敬。长生树是嬷嬷人剪纸另一个题材,是属于满族的世界树、生命树、氏族树,通常与柳树妈妈崇拜融合在一起,有佛托妈妈、佛托霍妈妈的别称。通常象征着青春、生命、家族繁盛、子孙昌吉。北安嬷嬷人剪纸形象以女性居多,偶见男性形象,与吉林长白山地区的嬷嬷人剪纸造型相类,正面站立,双手张开,五指分明,五官阴剪,鼻子三角形或近三角形。人物衣着是满族装束,朴实庄重,装饰味道十足。北安嬷嬷人剪纸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前期,在北安地区乡镇、农、林场还少量存在,但在90年代后就罕见于民间,仅有部分作品传世。
萨满文化是一种古老的原始的宗教形态,是现存的一种古老的文化现象。萨满文化是北方原始文化的重要载体,包容了哲学、自然科学、医学、历史、文学、艺术、体育、民俗学等诸多的文化内涵。满族信仰萨满历史相当悠久,在满族文化习俗中至今仍保留着鲜明的萨满观念、萨满神话、萨满礼仪、萨满神歌等。萨满文化在满族民众中源远流长,根深蒂固。
萨满教形成是建立在渔猎经济的基础上,是原始的社会经济的一种反应。这种随着母系氏族社会的形成而形成的原始宗教是以“多神”思想为基础,是氏族和民族精神的核心。它所体现的是集体主义精神、和生生不息的顽强生存意识,崇拜英雄主义,以及以集体的力量抗衡大自然的精神实质,对于北方人类民族精神、心理素质、个性品格及由此产生的民族性有重要作用。在广袤的黑龙江土地上,在有着独具鲜明地方色彩的描述里,满族人民创造的那些理想化了的神灵,在遥远的时代,以他们强烈的性格,少有的智慧,勇敢的战胜了邪恶的妖魔鬼怪,征服严酷的自然,开创自己幸福生活的作品,为后人留下深刻难忘的印象。
关于满族萨满剪纸,首先要从剪纸的载体“纸”说起。满语称纸为“豁山”。清高宗乾隆皇帝在《吉林土风杂咏十二首其十》中称豁山“捣苧沤麻亦号笺,粘窗写牍用犹便。百番徒讶银光薄,万杵还轻越竹坚。但取供书何贵巧,便称铺玉讵能贤。高丽镜面寻常有,爱此淳廉旧制传。”这种产于东北的土纸虽然质地相对粗糙,却为剪纸的发展创造了良好的条件。
虽然剪纸的材料出现得较晚,但以镂空为主要技巧的艺术形式却在纸张尚未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以麻布、鱼皮、桦树皮、皮革等材料剪刻后贴在或缝在口袋、鼓面、笸箩、服饰等生产生活用品上,属于东北较为原始的剪纸艺术。
萨满剪纸主要是在北方民族中随着萨满教的发生而发生发展起来的。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反映萨满信仰的嬷嬷人剪纸。妈妈神这种神有一百多种,分管很多事。包括婚姻、子孙繁衍、儿童健康等。除了嬷嬷神,萨满教还信奉多神如天神、地母、祖先神、动物神、植物神等。这些神灵崇拜经常用图画予以表现,剪纸便是其中的一种表现形式流传至今。由于以妈妈神形象作为常见,体现在剪纸中就通称为嬷嬷人剪纸。这里还涉及到嬷嬷人剪纸从“嬷嬷神”到“嬷嬷人”的转变。随着萨满文化空间的消失,原本与神灵沟通的,只有萨满才能剪制的嬷嬷人剪纸,逐渐成为满族儿童游戏玩具,并逐渐在多民族杂居地区流传开来。在北安地区,很多四十岁上下的人们在幼年时期都曾玩儿过“摆嬷嬷人”的游戏。过家家,讲古话,嬷嬷人剪纸成为很多东北人幼儿时期认识人情事理和民间文艺的第一启蒙。同时,嬷嬷人剪纸从萨满手中回归大众,因其趣味性与装饰性而被兄弟民族接受,成为装点生活的乡土气息浓郁的传统民间艺术。
萨满文化是北安嬷嬷人剪纸的根源。原本剪纸就是起源于巫术,从诞生之初就有祈禳的性质,以剪纸祷告神灵,祈求神明平息灾祸,福庆延长。北安嬷嬷人剪纸只是民族性与地域性更强一些而已。
在满族及其先民历经几千年的历史中,萨满文化始终与嬷嬷人剪纸相伴而生,其中关于宇宙生成、人类起源、英雄传说、生产知识、生活习俗、祭祀礼仪等内容有着极为丰富的表现。其代表就是“长生树”这一主题。
所谓“长生树”就是对树的崇拜。在人类蒙昧时期,参天巨树是世界各民族普遍存在的崇拜物。北欧神话有世界树尤克特拉希尔;雅库特人有氏族树;中国古籍中有木禾、建树、桃都、扶桑等巨树;赫哲族(那乃人)有魂树等。各民族对于巨树的崇拜是因为原始的参天大树具有世界起源的意义。满族的神树或者说世界树毫无疑问就是柳树。柳树是大小兴安岭最常见的树种,具有春季发芽最早,插到哪里都能成活的特性,使得满族及其先人将柳树与氏族繁衍的密切关系起来。在北安通肯河流域采集的民间故事是这样描述长生树的:天地初开的时候,诞生一颗巨大的柳树,这棵树稍上挂着熄灭的月亮与太阳,不知过了多久,从树心里跳出一只青蛙,它的吐息点燃月亮与太阳,万物开始生息成长。人类就是在柳树的树根里成长,柳叶里出生的。所以敬奉柳树为祖先,把长生树的美名世代相传。北安嬷嬷人剪纸里有很多长生树的形象,剪纸中心位置是一颗高大茂盛的柳树,通常是九个树杈,中有动物、植物或人物的形象,动物通常是蛙、鱼、鹿;植物则是牡丹(芍药)、莲花、葫芦、藤蔓等。长生树吞吐日月,孕抚苍生,是万物始祖,所以也被称为妈妈树,敬称她为“佛托妈妈”或“佛托霍妈妈”。
“佛朵妈妈”是满族萨满教中最重要的、也最供奉普遍的神灵之一,原本作为祖先的象征,也是保佑后代子孙繁衍的神物而广为敬仰;清代,佛托妈妈官方全称是“佛立佛多鄂谟锡妈妈”,就是“求福柳枝子孙娘娘”汉化已经十分严重了。
前文说,北安嬷嬷人剪纸与通肯河民间故事存在着奇妙的共生关系。那么通肯河民间故事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它与北安嬷嬷人剪纸是如何共生的呢?
通肯河旧称通铿河,通肯,满语“鼓”的意思。古称帅水、率河,发源于布伦山余脉博克托山西麓(今通北林业局的大青观山),河道全长378公里,流域面积10583平方公里。注入呼兰河,是黑河地区唯一属于松花江水系的河流。通肯河发源并流经北安市南部,是北安市与海伦市的界河,在北安市域内流长104公里。上游属于低丘平原,水草丰美,自古以来就是游猎民族的生息之地。通肯河在金代是通往金源上京的交通要地,人烟鼎盛;第三次全国不可移动文物普查曾在北安市通北镇、海星镇等通肯河流域登记大量金代聚落遗址,当地人通常以“金兀术”兵营称之。清中晚期在今北安市通北镇一带设置八旗生计地,清末又设立通肯副都统辖区;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拟设通北县,知县驻通肯河北,定名“通北”。而真正使通肯河名留史册的,则是这片土地上曾点燃新中国农垦事业的荒火,第一个国营机械农场——通北机械农场在这里创建,真正起到示范农民,培养干部,使恒古荒原变成今日中国粮仓!通肯河流域丰饶的自然环境与厚重的历史文化底蕴是产生通肯河民间故事的土壤。
通肯河民间故事主要流传于通肯河上游,分布于北安市通北镇、海星镇以及海伦市部分地区,有瞎话、古话等别称。2006年非物质文化遗产普查时,曾在通北镇、海星镇采集部分民间故事片段及八篇完整故事。从现有的存世故事来看,通肯河民间故事是以满族风物故事为主的民间文学。主要讲某一事物的由来,充满浓郁的地域色彩。传承以家族口口相传为主,以剪纸和讲说的方式存在,特征非常明显:
时代久远,民族杂揉。北安自金代以来,人烟不断。清代以满族、鄂伦春族、蒙古族为主要民族,直到清末开放边禁,大量关内汉族移民涌入该地区,满族与蒙古族在不同程度与汉族进行血缘与文化的融合,其中由满族传承的通肯河民间故事在不经意间沾染汉族的记述行文习惯,是见证北方各民族融合的活化石。
地域特征明显。通肯河民间故事的故事背景大部分是以通肯河上游与布伦山(小兴安岭)为中心,分布范围较窄,地方色彩较强烈。很多故事开篇都是“在布伦山下”“在通肯源那边儿”“在东窝集”等等。其中布伦山就是小兴安岭,在北安地区还有木库山、巴库苏古山、博克托山等余脉,窝集则是满语森林的意思,北安通肯河上游森林密布,河流纵横,《清史稿·地理四》记载:“通肯河濒岸多森林,土人呼曰树川。”北安通肯河民间故事基本是围绕这些山川河流展开的。
传播方式也较为独特。通肯河民间故事传播分动态与静态两种。动态传播是口口相传,口头传播;静态则以嬷嬷人剪纸的方式,保存故事的形象与梗概。无论是动态与静态传播,基本都是以家族传承为核心。这种动静态传播的方式,有其独到的优势,使得通肯河民间故事口头传承大部分已经失传的情况下,还能通过剪纸纹样够复原其中的一部分。
人物塑造充满利他性,情节夸张。通肯河民间故事在人物塑造方面在个性的同时还存在共性,即:英勇无畏、互助互爱、具有能够为某人或某种信念奋斗的牺牲精神。以《通肯河传说》为例,大金国王子兀术为了解除人民的苦难,历尽千辛万苦找到天神阿布凯赫赫,用黑龙王天生皇帝命和子孙不得善终为代价,敲响神鼓,消除天灾。而《尼玛哈萨满》则是法力高强的鱼精尼玛哈萨满为了求一场大雨解救苍生,以身为祭的故事。这一个个英雄故事体现北方民族淳朴真挚的英雄情结和守护家园的美好愿望和凛凛气度。
有趣的是,这些壮烈的故事通常都有一个光明的尾巴:《通肯河传说》里的金兀术被阿布凯赫赫称为“英勇善良的人应该得到奖赏”故事结尾说:“很多年之后,人们真的连大金国的皇帝叫什么都不记得了,而金兀术的大名却始终流传下来。”这也与文物普查时,当地人把所有金代遗址都泛称为“金兀术兵营”的说法一致。而《尼玛哈萨满》故事结局是“尼玛哈萨满求雨救人功德很高,道行圆满,被突阿妈妈接走了。”人心有杆秤,所谓“光明的尾巴”实际上是人们对为民谋福的英雄的感激和对“善有善报”的坚信。这里注意到,其实金兀术、道行圆满都是汉族的说法,这也说明,北安通肯河民间故事在流传过程中自然产生了流变。
情节夸张,想象力丰富。和硕赫赫是方向神,她长着四只眼睛,能同时看到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世间没有任何事物能逃过和硕赫赫的法眼。她时常拎着引路铃,为迷路的人指引方向,但很少为人们所见,是一位沉默的女神。托阿妈妈是火神,脾气有时温柔有时爆燥,她为人类带来光明、温暖,使人们吃上热的食物,熬过难挨的寒冬;能让灶坑里的火生生不息,人烟鼎盛,也祈祷永远不遭受火灾。依尔哈格格又叫绣花格格,主管草木百花,还为人间带来刺绣花样,她的代表物是芍药花。她与代敏格格共同养育人类的祖先,主要传授采集、耕种、草药的知识,是绣女和郎中的守护者……
通肯河民间故事包含着许多超自然的、异想天开的成分,想象力十分丰富,那些可爱的神灵飞翔在古老相传的故事里,活跃在剪刀之间,是萨满文化在北安地区的重要遗存。
通肯河民间故事与北安嬷嬷人剪纸都是以萨满文化为基础,以通肯河、布伦山为现实支撑,以《通肯河传说》《海伦城传说》为代表,树立一系列歌颂英雄,英勇无畏,自强不息,勇于牺牲的形象。充满互助互爱和利他性的原始朴素的情感,具有教育意义。
北安嬷嬷人剪纸在传承过程中,随着时代发展、民族融合、满族宗教信仰和生活习俗的变化而不断变化,充分体现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活态流变”特点。
首先,萨满祭祀活动消失,使作为萨满文化衍生的嬷嬷人剪纸失去原有的实用价值,却也从中独立出来,成为活跃在纸上,乡土气息浓郁,不失民族特点的民间美术形式。并用民间传统剪纸形式,记录塑照民族文化的记忆。
其次,北安地区各民族在杂居过程中交流碰撞中产生流变。北安地区曾经是满族世居之地,清末,大批关内汉族移民到达北安地区并成为北安主体民族。在这过程中,避免不了文化的交流碰撞。如:满族有与汉族迥异的审美意识,就是“尚白贱红”,这是由于满族生活在白山黑水之间,冬季漫长,白色是保护色,满族认为白色是吉利颜色,但受汉文化影响,春联、门笺等也开始使用红色。从北安博物馆馆藏的几件嬷嬷人剪纸来看: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北安嬷嬷人剪纸多用草纸;七八十年代嬷嬷人剪纸质地则是各种白纸,如演草纸、大白纸、图画纸等,偶见红纸;九十年代之后的嬷嬷人剪纸基本都是采用红纸或彩纸剪成。
第三,北安嬷嬷人剪纸在装饰手法上也发生一些改变。早期北安嬷嬷人剪纸线条粗犷,不用毛刺装饰。身材矮短,眼睛阴剪,无瞳孔;基本以单独纹样为主要形式。当代北安嬷嬷人剪纸细节处开始强调装饰性。以线带面,装饰纹样主要有锯齿纹、麦穗纹、星日纹、蛙纹、鱼纹、柳叶纹、莲花纹、牡丹纹(芍药纹)等装饰,粗豪中有婉约,更加满足人们的视觉需要和心理需要。眼睛依然阴剪,但已出现瞳孔。造型骨架上出现二方连续和团花等形式。
北安是一个多民族聚居地区,多民族文化互相交流,互相影响,对北安嬷嬷人剪纸产生影响是必然的。从萨满文化的衍生到独立成为一项民间艺术,从一个民族到融合多个民族;从粗豪到温婉;从单独纹样到复杂纹样,逐渐形成北安嬷嬷人剪纸百余年传承的轨迹。如今,北安嬷嬷人剪纸早已经淡化宗教色彩,成为北安地区特有乡土气息浓郁的传统民间艺术。然而,它与通肯河民间故事共生的关系不会改变,可以说,通肯河民间故事是北安嬷嬷人剪纸的母体。无论北安嬷嬷人剪纸如何产生流变,其民族性与地域性不能改变,否则就只能成为博物馆中静态的展品,失去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价值。未来,只要人们还能从北安嬷嬷人剪纸中看到满族传统文化的根,还能够看到北安的地域文化的影子,那么它就能够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继续发展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