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娜
大年三十的晚上,已经过了十二点,村子里早就静下来了,只有个别还在看春晚的人家窗户里透出的灯光,星星点点点缀着这个村庄,才让人感觉这是一个有人家的村子。
突然,李婶家院子里的狗叫了,而且叫得很凶,李婶蹬了蹬睡在她脚底下的刘木匠,她的男人,说:“狗叫了,你出去看看什么情况!”刘木匠去邻居张水生家打完牌回来刚睡下,正迷糊,突然被吵醒,烦躁地说:“有什么好看的,狗又不是没叫过!”
可狗叫得更凶了,李婶担心有人来偷自家院子里养的鸡,不过,半夜三更的,让自己一个女人出去,万一真有贼,抓不住不说,再被贼打一顿可就不好了。于是李婶决定还是叫醒自己男人出去看看。
刘木匠被蹬得不耐烦了,边骂骂咧咧边穿衣服出去了。
他刚打开门走到院子里,还没来得及打开手电筒,就模模糊糊看到黑暗中有个人影跳上邻居张水生家的院墙,一溜烟的工夫翻进去了。刘木匠下意识地在黑暗中摸了根棍子,猫着身子扶着墙壁摸爬到了张水生家的院墙门口,正准备敲门,突然听见张水生家的木门打开了,有人在低声说话。他借着院门缝隙偷出来的光,看到了一个年轻的身影被张水生拉进了屋里,正是刚才翻院墙进去的身影,刚才黑暗没有看清楚那人的脸,可这会借着灯光,刘木匠感觉他很像一个人,可是,他不敢往下想。一想起来,他觉得后背瘆得慌。
拿着棍子,刘木匠战战兢兢地又摸着墙逃回到了自家院子,这才放下棍子。回到炕上,他一声不吭地脱衣躺下,可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已经迷糊了的李婶感觉到了丈夫的异常,便又蹬了他一下,问道:“你刚才出去看到啥了,有贼吗?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刘木匠没有回答,他在思索,他不能确定,他不能乱说。
“你聋了吗?问你话呢?”可李婶似乎非要知道狗叫是为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个人!”刘木匠回答道。
“什么人?偷鸡的吗?”
“不是!”过了好久,刘木匠坐起来点了根烟,对又已经开始迷糊的李婶说道:“我说我看见了张水生的儿子,你信吗?”
“张水生的儿子?”
李婶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她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张水生哪个儿子?”
“你说张水生哪个儿子?张水生有几个儿子?”刘木匠没好气地说。
“你是说张水生失踪两年的儿子又回来了?不是说可能已经死了吗?你不是在说梦话吧?”李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我确定他就是张水生的儿子!”此刻,刘木匠觉得他没有看错,那绝对是张水生失踪两年的儿子张永利。
两人沉默了好久,李婶终于开口了:“难怪村里有人怀疑张水生的儿子是假失踪,看来是真的。”
“一开始我也怀疑过,可村长在村民委员会上宣布张水生的儿子失踪了,那娃儿也确实两年没见了,大家都信了。”刘木匠对李婶说。
“那这样的话,张水生弄虚作假,他的五保户……”
“别乱说!”李婶的話还没说完,就被刘木匠打断了。
其实刘木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男人都比女人沉得住气,心里想但不能随便说。
那天晚上,李婶和刘木匠都没有睡好,他们知道了一个秘密,尽管与他们无关,可与全村村民有关,与扶贫有关。
那晚,张水生两口子也没有睡好,见到儿子的喜悦,以及不知该如何告诉儿子,为什么这么久不让他回家的烦愁和可能被村里其他人发现的恐惧,让两口子彻夜难眠。
可是,第二天全村人还是知道了,新年的太阳刚刚升起来,就有人跑去村长家闹。因为张永利知道了父母两年不让他回家的原因,在家里大闹一场,并且拒绝原先约定好的天亮就离开的事。
村长气得跑去张水生家臭骂了张水生一顿:“看看你惹的祸!不是说好的等脱贫攻坚结束了再让你儿子回来吗?谁把他叫回来的?这下事闹大了,谁来负责?”
张水生的老婆王菊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出来给村长作揖:“村长,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想儿子了,我想着大过年的,娃儿一个人在外面孤苦伶仃的,想让他偷偷回来,过了初一就走,不会有人发现的。谁或想这小子不听话,不想走了。都是我不好,我连累了村长。呜……”
“现在说这话顶个屁用!还不赶紧想办法接下来怎么圆场,那些村民还在我家闹,再闹到镇上柳镇长那里就不好了!”村长此刻也是焦头烂额,谁想到新年的第一天闹出这样的事,真叫晦气!
可事情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了,还得想办法挽回,最主要的是那些村民,如何给村民交代,给他们一个圆满的说法,让所有的人都相信,不再去闹,这是关键。好在这村子离镇上远,不然镇上的领导恐怕都知道了。
不愧是村长,脑袋瓜子就是灵光,眼珠子一转,一计便出来了。他把张水生拉到角落里,嘀咕了两句,只见张水生一下子脸上愁云尽散,笑着连连点头称是,完了还给村长顺便拜了个年。
当然,一大清早发生的这一切也只有村长和张水生一家子知道,因为村里有个习俗,大年初一早上是不去别人家里串门的,更何况村子里的人家住得稀疏,一家和一家中间还隔着些许距离,除了刘木匠家和张水生家挨着,可刘木匠是个闷头闷脑的老实东西,就算知道了什么,借他个胆,他也不会出去乱说的。
目送村长从自家院子出去以后,张水生关上了院门,回去用座机打了个电话,给他老婆嘀咕了几句,就去忙了。
话说村长回到家里后,来闹的群众还没走,正被村长他老婆李淑惠瓜子花生糖果伺候着聊天呢,见到村长回来了,一个个都放下手里正在吃的东西站起来问:“看到了吗,村长?是不是张水生的儿子回来了?大家早就怀疑张水生是为了套国家五保户资金补贴和安置房才谎称他儿子失踪的!”
“就是,你看谁家儿子失踪了还整天乐呵的,还有心情看电视听歌!”
还没等村长开口,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抢先说起来。
村长摆摆手,笑了笑,拆着往常开会训话的嗓子大声说道:“咱们村有些人,不能听风就是雨,谁说张水生他儿子回来了?谁看见了?你们一个个逼得我一大清早不顾风俗习惯跑去人家家里翻了个底朝天,连个人影也没看到。倒是看到张水生他老婆想儿子想疯了,病倒在床上起不来,再被我一大清早跑去怀疑人家,差点气得都吐血了,我才让张水生赶紧雇个车拉去医院看。不信了你们跑去人家家里找找,看看是不是我在说谎,只要不怕再在人家伤口上撒盐,大过年的把人家老婆气死!”
“可我们家老王明明昨天夜里听见刘木匠家的狗叫,然后看见……”
“你们家老王确定他看见的是张水生的儿子?不是看走眼了,或者看到了什么鬼魂?”还没等老王的女人高翠花说完,村长就激动地发话了。
以往教育大家不要信鬼神的村长此刻搬出了鬼魂,大家着实后背有点瘆得慌,都纷纷看向高翠花:“你们家老王不会真的看到的是张水生他儿子的鬼魂吧?”
“就是,失踪了两年,说不定早死了,昨夜是魂魄回来被你们家老王给碰上了!”一个个又都开始怀疑高翠花了。被众人这么一说,高翠花心里也没了底,也开始怀疑起她家老王的眼睛来,心里甚是害怕。
就这样,一群人又不约而散,各自回家过年去了。村长家的院子里恢复了平静,小村庄也恢复了宁静,偶尔远处传来的阵阵鞭炮声,才让人感觉到一丝新年的气象。
就在众人和村长辩论的当儿,刘木匠看见来了一辆黑色小轿车把张水生一家接走了。他亲眼看见张水生搀扶着他昨晚还好好的、今早就称病得快站不起来的老婆王菊花上了车,走之前还给刘木匠打招呼说去城里看病,让帮忙招呼着他家的院落。刘木匠半信半疑地答应了。
吃过早饭,刘木匠的老婆李婶出去串门子,才听说早上有人去村长家闹了,原因是高翠花的男人老王昨夜里在村口看到了张水生儿子的影子,怀疑是张水生“失踪”两年的儿子回来了,那几家争当低保户和五保户落榜的人就去村长家闹了,要求给个说法。
李婶回来急匆匆地问刘木匠:“你昨晚看到的真的是张水生儿子本人,不是鬼魂吧?”
“怎么可能呢,我从来不信什么鬼魂,我确定我看到的就是张水生的儿子张永利,没有错,就是他!”刘木匠确信地说。
“那村长一大早去张水生家里找没看到,说还把王菊花气吐血了,难道他们儿子昨晚回来又走了?”李婶自言自语道。
刘木匠没有回答,但他心里全明白了,那辆黑色小轿车,真的是接张水生他老婆去城里看病的吗?刘木匠觉得还是不要告诉李婶为好。
刚过了初五,村长就急匆匆地去镇上找柳镇长去了。一听差点出事了,柳镇长二话没说就让村长去了他家里。
那日中午,镇长夫人简单做了两个菜,就着一盘花生米,镇长和村长两人关起门来在镇长的书房里边吃边聊起来。两杯六年西凤下肚,李村长终于张起胆对柳镇长说道:“柳镇长,说句实话,您虽然是包抓我们村的副镇长,可在我心里,您就是镇长,我只相信您,有件事我不得不向您说了,怎么处置随便您,我没有半句怨言!”
“少卖关子了,赶快说吧,什么事?”柳镇长也着急地催促道。
“我,我可能闹出事了,处理不好的话,恐怕会连累到您!”说着村长“扑通”一声跪下了,一五一十地向柳镇长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你個老李啊老李,你让我怎么说你呢?脱贫攻坚马上就接近尾声了,所有的贫困户及扶贫信息录入系统已经关闭了,就等着国家来验收了,你说你给我捅这么大的篓子!”镇长气得差点跳起来。
村长低下了头,怯怯地说:“也不是没有办法,我已经让张水生把他儿子送走了,只要见不到他人,村民们不去闹,就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就怕那小子又自己回来,再牵出我小舅子的事就不好了。”
“你还有脸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说你还像不像个党员?”
“我知道我犯了错,我不配做党员,我辜负了人民群众对我的信任,您惩罚我吧!”李村长像是在检讨,可又不像是。
“你辜负的是人民,对不起的是人民、你的父老乡亲,你去向他们检讨吧,只要他们原谅你!”柳镇长激动急了,不停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我知道,柳镇长,可现在也不是把我交给人民处置的时候,要真的那样,您就不怕牵扯到您,您可是我们村的包村领导!”
“你还威胁我?”柳镇长看着跪在地上的李村长,觉得此刻的他就像一只老狐狸,狡猾又阴险,真恨自己当初怎么就看走了眼。三年前的那场村委会换届选举,是他一手将他留下的,只因他是村干部里最听话的,后来,借着他小舅子开矿的事,他也没少孝敬他。
“你走吧,赶紧回去看看张水生那边怎么样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别让张水生的儿子回村里,让大家都以为他儿子真的失踪了,张水生两口子就是失独户,年老体衰,无儿无女,无兄弟姐妹,标准的五保户,谁还有啥说的。只要平安通过国家验收,以后的事情再说。”柳镇长摆摆手,打发走了李村长,一个人在书房里思索起来。
李村长回来后,打听到张水生两口子还没有回来,这两天村里也没有群众再提这件事,心里稍舒了口气。
初七收假的日子,新年第一天上班,李村长一大早就开着他那辆黑色别克越野车去镇上开会。会前遇到了柳镇长向他打招呼,问他年过得可好,他觉得柳镇长的话有深层含义,忙笑着答道:“好,托您洪福,一切顺利!”
那天下午回到村里,就听说张水生两口子回来了,村长以关心村民探病为由直接去了张水生家,张水生把他让进屋里关上房门告诉他:“放心,永利已经被我们安排到他一个远房表哥的工地上打工去了,暂时不会回来的。只是,不知道那个安置房什么时候可以住进去?”
“要不是你们闹这么一出,过完年就准备让你们搬,只要再没有村民来闹,你们明天就搬吧。”
张水生两口子互相看了一下,喜笑颜开地对村长说:“多谢村长帮忙,我们一定照您说的办!”
村长摆摆手走到门口,回头说了句:“记得你们的承诺,明天搬家我安排文书去给你们帮忙!”王菊花忙笑着道:“村长放心,我们说话算话!”
第二天一大清早,李村长就联系镇上帮扶干部给张水生交钥匙搬家的事,并安排文书小陈去帮忙。
小陈还没有走,就接到镇政府办公室电话,说县纪委脱贫攻坚调查组来他们村做调查,已经到村口了,要求村委会做好配合接受调查。
小陈忙向李村长汇报了电话内容,村长感觉不妙,一下子瘫坐在背后的椅子上,幸亏没有被小陈意识到。
整理好衣服,调整好状态表情,李村长准备出去迎接,县纪委的车子已经到村委会院子里了。
李村长率领其他几位村干部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院子里,纪委调查组的人员已经下车了,陪同纪委调查组的正好是柳镇长。当李村长看向他的时候,他正好向李村长使了个眼色,闹得李村长一下子心里更慌了,没了底。
小陈忙着去给领导们端茶倒水,却被检查组的一位领导制止了,他说:“小伙子别忙,先看看你们村的扶贫资料吧!”
“啊?”小陈看向李村长。
李村长故作镇静地指示小陈:“去给领导拿资料吧!”
小陈刚准备去档案室,在门口老远看到张水生搀扶着他老婆王菊花向村委会走来了,王菊花一路走一路大声哭,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小陈准备悄悄跑过去阻止,王菊花的哭声却传到了县纪委调查组人员的耳朵里,那个带头的领导问站在门口的小陈:“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小陈一脸疑惑。
李村长见状马上站起来准备出去把张水生两口子挡在门外,不料被纪委调查组的领导制止,说:“让他们进来吧,碰得好不如碰得巧,我们也现场听听农民群众的心声,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王菊花的哭声越来越近,李村长却只能无奈地坐下,但此刻他坐如针毡,不明白张水生两口子这个时候哭着跑来所为何事,昨天下午不是已经安排好了今天搬家了吗?难道出现了什么差错?
正在李村长疑惑的当儿,张水生两口子已经被小陈引进来了。
王菊花早已哭成了泪人,进门看到李村长,她一下子甩开了张水生的胳膊,坐在地上连哭带骂起来:“李春贵,你个王八蛋,你还我儿子!哇~”
“怎么回事?”调查组王组长回过头问不明所以已经吓得不知所措的李村长,“这名群众说的还她儿子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李村长脸色吓得铁青,但仍然一头雾水。张永利不是被他们送去打工了吗?还她儿子什么意思?
于是他上前问道:“王菊花,你别胡说,有什么事我们去隔壁会议室谈,县上领导来检查,当着领导的面,别不礼貌!”
一听说在场的人是县上来的领导,王菊花哭得更凶了:“大领导啊,你可要替我做主啊,都是这个李春贵,害我失去了儿子!哇~”
王组长上前去拉王菊花,问道:“这位老大姐,具体什么情况你给我们说说。”
王菊花边哭边指着李春贵说:“都是他,和他小舅子贪污枉法的事被我们掌柜的知道了,怕被说出去,就答应给我们评五保户,享受移民搬迁房,还要我儿子装失踪,害娃儿过年都不能回家,现在真的失踪了,不知去向。呜~”
李村长一听慌了,跑上前去问一直在旁边拭眼泪的张水生,张水生带着哭腔说道:“永利的表哥一大清早打来电话说永利不见了,在他睡觉的床铺上留下了一封遗书,说既然大家都希望他失踪,他就成全。目前还没有下落。”
李村长吓得心里默念,张永利你可千万不要死,你死了我就完了!
“叮铃——”村委会的电话响了,小陈疾步上前去接,刚听了一句话筒就从他手中滑落了,听到话筒滑落的声音,众人一起看向小陈,只见他傻傻地站在那里对李村长说:“张永利找到了!”
闻讯王菊花一下子止住了哭声站起来,李村长也准备舒口气。
“可是,找到的是尸體!”
话音未落,“扑通”一声,王菊花晕倒在地上,张水生也放声大哭起来。
李村长此刻也快站不稳了,但他努力地保持镇静,下一秒立刻指挥小陈打120叫救护车送王菊花去医院。
其他的人有扶着王菊花掐人中的,有在旁边安慰张永生的。
王菊花中间被众人叫醒了几次又昏了过去,大约折腾了半小时救护车才来,李村长准备跟着救护车一起去医院,被检查组的王组长叫住了,指着张水生问:“这个人是不是叫张水生?”
“是!”李村长答。
“我猜就是他。”王组长让安排其他村干部跟着救护车送王菊花去医院,李村长被他们叫到了办公室,并要求把张水生的扶贫资料拿来看。
第三天,张永利的尸检报告出来了,是自杀,自杀的动机遗书中是这样写的,“我一个人在外面打工孤苦伶仃,手机打游戏欠了好多钱,被债主追着要,本想过年回家问父母要钱还,结果父母只在乎五保户的贫困补助和搬迁房,根本不管我的死活。”这个一直很忧郁的年轻人无法承受打击和外债的压力,选择了自杀,全然不顾老来得独子的父母的死活,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就在张永利下葬的那天,李村长被调查组接去调查了,一同去的还有他在村里开矿厂的小舅子李宝来。
三个月后,关于李春贵弄虚作假、滥用职权、伙同亲友贪污枉法等行为的调查结果通报张贴在了村委会外面的院墙上,围观的群众都在骂。那个昔日被他们称为村长的人,已经撤职待处分,一同处分的除了他的小舅子还有镇上的柳副镇长。
围观的人说,听说纪委检查组的人是因为有人举报才来的,后来的事正好碰上了。
“举报的人会是谁呢?”
突然人群中蹿过来一个人,
“哎呀刘木匠,你踩到我的脚了!”
那人回过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