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盏

2021-02-12 00:36张丰恺
延河·绿色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琉璃妇女

张丰恺

王海富捡了个大便宜。

今天正是他成亲的日子,村里吵吵嚷嚷的,挤满了围观道贺的群众。本乡的、外县的,乃至远在市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跑过来凑热闹,那场面简直比县上的年会还盛大。然而人们此行的目的不光是向这对新人道喜、蹭一顿酒宴——那只能算次要的。群众们今天来,主要就是为了那新娘子!

那女子唤作琉璃,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美人,虽称不上倾国倾城,却能把村里的汉子都迷得鬼迷心窍。身材匀称,五官协调,小小的鸭蛋脸上扑闪着一对亮晶晶的毛眼睛,不论看谁都水汪汪的,好像在眉目传情一样。男人们昂着头,没羞没臊地抢着看老王家的新媳妇,婆姨们心里妒忌,看到自家老公这副德性,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用小脚狠狠踩男人们的大脚骂:“瞧你那没出息的样!”疼得八尺壮汉哇哇大叫。

现场气氛越来越高涨,有人开玩笑道:“海富呀,你可真捡了个大便宜!”王海富听了也不生气,只是笑呵呵的,因为在他心里,的确也觉得如此。原来这王海富生得其貌不扬,脑满肠肥的,活像《西游记》里的沙和尚,三十好几了也寻不着个对象。但就是这么个灰容土貌的主儿,怎么娶到这么个标致的新娘?这亲事还得从琉璃她妈说起。

琉璃家里虽然得了个这么漂亮的姑娘,可却生得起养不起,她虽有西施一般的外形,也一并有了西施一般的身体。琉璃从小气虚体弱,加之先天性的心脏病,每年都得往诊所里跑,今天一个发烧,明天一个咳喘,这一来二去就把家里的积蓄花了个底朝天。父亲成日操劳,为了给家里挣钱,累死在了打工的城里。顶梁柱塌后,母女二人的生活便更加难以为继。这一年琉璃十八,上门来提亲的络绎不绝,这本是件好事,但她妈看了这些小伙子,都止不住唉声叹气。这伙青年里,不乏长相俊俏的,也有家境不错的,可农村的家庭能富裕到哪去,她妈明白,这女子花销很大,虽不至于花光家产,但到别人家里必定惹人嫌弃。就这样又过了几年,一直等到同龄女子们生的娃娃都快上小学了,女儿的婚事还始终没有着落,就在这时,有媒人给她介绍了隔壁村的王海富。

除过相貌,王海富的条件也只能算是中等,可相对其他人而言,他有一个特殊的身份:乡里头的赤脚大夫!这在医疗条件不很发达的地区可真是块宝。职业很稳定,而且受人尊敬,最重要的是,如果女儿嫁给他,便可以享受二十四小时贴身看诊服务,得到最好的照料。两家一商量,王海富自是欣然同意,但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上来,琉璃不愿和这丑陋的男人过日子!

琉璃这个性情刚烈的女子一连几天用不吃饭来反抗母亲,但到最后还是没能拗过,母亲好说歹说,到最后甚至以死相逼,女儿这才算勉强点了头。其实她心里早就清楚,自己到头来一定会妥协。毕竟让亲妈受委屈不仅内心过意不去,还会因此而背上不孝的罪名,这在当时当地可是会被乡民指责一辈子的。

总之,这两家算是结合在了一起。据村里闲碎的妇女说,新婚的前一天晚上,琉璃哭得肠子都快要断了。

王海富讨到这样一个老婆欢喜得不得了,他也没有辜负丈母娘的期待,把琉璃照顾得很好。至于琉璃,既然结了婚,总要好好过日子,她逐渐接受了这个待自己不错的丈夫,人也变得安分起来,看上去波澜不惊地开始了新的生活。

王海富白天出去看诊,回家就寸步不离地陪在老婆身边,对待她就像对一盏精美的瓷器那样爱护。他从来不让她干重活,做饭、扫地、洗碗、洗衣裳,都由王海富一人承包,琉璃能干的,顶多是去园子浇些水,给长久不用的东西拂拂灰,再偶尔炒几个简单的菜罢了。村里的婆娘们看了,都背地里说琉璃的闲话,骂她娇生惯养:“连个馒头都不会蒸,简直是地主家的婆姨!”说完这话,又回去拿起笤帚做起了家务。看着家里的男人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外头鬼混,时常一身酒气,回家就爆粗口,她们何尝不羡慕琉璃啊,天地可鉴,她被老王呵护得多好!

然而常言道“物极必反”,最近大家都注意到,王海富的行为显得有些失常。他时常小心翼翼地,有时会在上班途中突然回家,好像生怕妻子出轨或出什么意外。说来也巧,有次他回屋取一份病历,正撞见琉璃在对门打麻将,同桌的不仅有两位粗犷的妇人,这是他向来看不惯的,竟还有一位小伙子,对着琉璃挤眉弄眼的。即使当下没说什么,在晚上王海富还是训斥了自己的妻子,内容虽不甚清楚,但断断续续的抽噎声持续了一整晚。那以后,夫妻关系表面上似乎得到了缓和,而王海富从此也养成了爱迟到的毛病,常让病人在诊所等他等得心焦。

就这么过了段时间,邻居刘师实在看不下去了,好言好语地劝慰,说琉璃是一个多么守本分的女子,她在家出不了什么事,让老王放宽心,还是以病人为主。王海富听多了这样的话,并且妻子身上确实再没发生过意外,才意识到自己做得是有些过火,便也收敛了起来。可虽然行为上再没有表示,在心里,王海富始终感到隐隐的担忧。为了断绝妻子可能的隐患,他最终决定,禁止琉璃的一切社交活动。

作为一个丈夫而言,不让妻子接触其他男性或许情有可原,毕竟琉璃这么惹人疼爱,谁看了都欢喜,可王海富连她与女人接触也不允许。这就意味着,琉璃的活动范围被人为急剧地缩小了。她不能再和其他妇女聚在一起打麻将,不能再去她们家里串门,甚至连谝闲传都成了越界。

琉璃在家里一天天待得无聊,干什么都没有兴致,她便想回娘家,时常看看母亲,对她來诉说自己内心的苦闷。王海富对此当然不能发表意见,几站路的距离,并不算远。他也只能由着她来,虽然依旧心里觉得担忧。

正是流感季节,诊所里的病人变得多了,王海富也忙碌了起来,这时间里他常常下班很晚,琉璃在屋里烦了,经常就耐着火气回娘家,次数多了,母亲逐渐也给不了多少慰藉。有一次,她还稍稍责备女儿,认为她这样实在不像话。母女俩吵了一架,琉璃气得回了家,一连几天没再出去。这不出不要紧,一旦出去惯了,待在家里,便只觉得浑身上下透不来气。逐渐地,趁着王海富看诊的时间,琉璃又到了院子里的大树下,抓一把瓜子嗑着,与同村的妇女拉起了家常,一连就是好几天。琉璃的乐趣似乎回来了。

这一天王海富很高兴,有曾经医治好的病人给他专程送了一回锦旗,这在他漫长的从业生涯中还是头一遭。恰好那天病人不多,王海富挂好锦旗后又到刘师的肉铺买了二斤龙骨,预备回家炖了吃。正当他兴高采烈地拎回家时,没成想看到了这么一幕:夕阳的余晖里,一群妇女围在自家的门前,笑着,谝着,动作粗犷而奔放,血橙一般的光线透过乌黑的发梢,洒在每个人的脸庞。女人们的笑脸在这阳光中浸入了金粉,熠熠生辉的,像一幅画,而画中人里,正好有自己的媳妇。

这可把王海富骇得不轻,他从未见过琉璃这不顾一切的“粗野”模样,还不顾自己的要求公然与其他妇女们混在一起,这让他的面子往哪搁?王海富气得摔下龙骨来,也不顾别人的闲话,张口喊道:“你在做啥!这么晚了你在这做啥!”

“我出来透口气……”琉璃小声的辩护马上被压了过去。“聚在这儿像个啥!你那什么身体?不怕传染嘛!”接着就是一阵难听的话。妇女们劝不过来,只好都悻悻地走了。

当时的人们想不到这次事件的后果,他们只看到琉璃哭脏的花脸和进屋时那一抹在黄昏里更显单薄的背影。

装龙骨的红色塑料袋在风里噼里啪啦地摇摆。

从那以后,村里的妇女们再也没找过琉璃闲谝,连他们家的院子也不敢靠近。汉子们也再没见过她那张标致的脸。直到出殡那天。

那是个干冷的晚冬,王海富家围满了人。这让人不禁想起过门的那天晌午。人数看上去没有减少,只是色调由红变成了白,群众们聚在一起,也没有热气。琉璃就那样安详地躺在床上,依旧那么美好,看上去已没有痛苦。王海富背靠着众人,没人能猜到他脸上的表情。

“昨天下午我还从这路过哩。”人群中有人嘀咕着。王海富听了也不生气,只是不理。“我就听见他们家有东西摔碎了的声音,但咱哪敢多管闲事嘛。”“你说她为啥不吼出来?”“人在那时候气都喘不上来,哪儿还有气力喊救命啊。”

太过于爱护,反而容易失去。琉璃被突发的心脏病和邻人的“自律”夺走了年轻的生命。对于王海富来说,“大便宜”就这么丢了,好像做了个梦一样,只是现在梦醒了,过往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那已香消玉殒的遗体静静地躺在那,提醒他这个梦是真的。

王海富的琉璃盏碎了,碎裂时的声音都没让他听见。他只能呆呆看着一地的琉璃,知道这回再也粘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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