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萌,吕笑言
(东北大学 艺术学院,沈阳 110004)
意象思维在传承文化、复兴民族特色美学上具有实际价值。古代诗歌词话在阅读间可以产生丰富的画面及多样的情感体验,而带来画面感及情感体验的正是诗歌的意象。诗歌意象具有深厚的历史文化价值,这在插画设计的构思、审美、表现方式上都具有很大的潜力。意象提取、加工、逐步演变的过程,其实就是文人情感整理归拢的过程,同时作为一面镜子,反映出当时的社会风俗。
在传统的诗歌理论当中,“意”“象”二字作为理论组合,最早出现在南朝梁时期。文学批评家刘勰,在吸收了王弼的“得意忘象”、《周易·系辞传》的“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的学说之后,在《文心雕龙》中提出意象理论,这是中国美学史上第一次把“意”“象”结合,开辟了“意象”学说。“意”指的是创作者主观的、抽象化的意思,“象”则起源于老庄的“尚象”思想,《老子》四十章中提到“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象”作为“大道”的精神本体,而“象”的概念则更偏于有形之物,是经过精神意念处理的客观存在。国外的讨论则更为通俗,美国著名文学批判家M·H·Abrams亦提到:“意象是现代文学批评中最经常见到,也是最模糊不清的术语。”①比如人们在面对《瑞鹤图》的时候,往往先被环飞的仙鹤和高高的宫阙吸引,进而进入鹤群带来的更深联想,在某种程度上,意象更多是作为一种渲染氛围、唤醒情感的工具,被作者用于间接表达内心深处情感。
北宋画院的考题常常是以唐代的诗歌为引子的,这是符合王维之前在《山水诀》中提到的“凡画山水,意在笔先”的论述的。比起技巧功法,画院选拔更注重画家是否“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如意境、构图、主题)。以至到了南宋乃至以后的中国文人画,大都强调“以诗入画”,中国画与诗歌意象的结合,自此达到巅峰。从笔法上,山水画到了五代,“点”“皴”画法达到了很高的境界②。从北方山水画派的荆浩、关仝,到南方山水画派的董源、巨然,都强调笔法的运用。尤其是董源创造的披麻皴和点子皴,以及平淡天真的山水都深刻影响了米芾(北宋)乃至后来明代的董其昌。董其昌的笔致往往清秀中和、用墨明洁隽朗。如《秋兴八景图》将吴门、京口的所见胜景尽收画中。结构寓奇于正,线条古朴、生拙沉稳。江南丘陵特有的草木繁茂、烟雨朦胧,与近代的傅抱石所持“皴分六类”的观点不同的是,董其昌认为“笔立形制”“墨分阴阳”,画皴用侧笔更适合传达山石之美,使用淡墨晕染,侧笔画皴,同时加以使用董源的“点子皴”,以皴的疏密对草汀、山水进行远近排列布局,将物质世界的江南秋色、层叠山水以“线皴”与“点”这种更为抽象的形式表达得淋漓尽致。每一笔都是画家对物质世界的提取归纳总结,用笔用墨或灵活浅淡,或沉郁空明,都赋予画中物质以灵性,传递着主观的情绪,渗透着意象思维的内在逻辑。
意象具有抽象性、哲学性以及主观性。作者通过阅读之前的诗词歌赋,对部分事物有了既定的理解,例如:“秋水”有“迫切”的意思,“长亭”代“送别”,“关山”指“要塞”。特定的景象被人们想象赋予了抽象的概念,对其进行了“符号化”处理,体现了意象的抽象性。同时因为作者进行了哲学性思考,才赋予了事物以抽象的概念,使得意象具有表达哲学思考的作用,所以意象也具有哲学性特征。意象也具有主观性,其主观性体现在,不同创作者所受到的文化环境、人生境遇不同,所赋予同一事物的情感可能也存在主观差异。例如:李白赠给王昌龄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中的“子规”(今:杜鹃)与宋时王令在《送春》中“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的“子规”。虽都是杜鹃,前者较为哀婉凄清、后者则一反常态被赋予了积极自信的含义。
插画的商业化及其他领域的应用都发生着变化。插画需求对象在发生变化:一方面,受纸媒业整体缩减的影响,传统插画市场在书籍上的应用逐渐缩小,而插画所具有的美观性、各个年龄段都较容易识别性,以及相对个性化的特征使它在新媒体、终端平台、电子应用推广领域迅速扩张。
插画绘制材质及方式同样也发生着变化:使用电子产品进行绘制,对插画进行动态化运用,使用UNITY等软件对插画人物进行AR再设计。插画本身的传播宣传手段在变化:社交网络的发展使得画手获得了新的宣传手段,形成了更简易的“画手—粉丝—甲方”的模式。画手通过在社交网络平台发布个人作品和创意,吸引粉丝受众的关注,公司通过粉丝评估、知名度评估、风格契合度评估,直接沟通画手,使双方获得更好、更精准的合作。插画的风格日趋多样:受到全球文化交融性加强、后现代艺术传播的影响,插画比之前任何一个时期都趋向于个性化、情趣化。画手通过或写实或抽象,手绘或者机绘的形式,制作出风格迥异的插画作品,表达个人的审美喜好。插画参与到人们日常生活中的科技产品的次数增多:互联网时代的发展,促进了碎片化阅读及读图时代的到来,较之传统的摄影,插画作品具有更容易被理解、适合各个年龄段阅读的优势,同时平面化的插画也适合在屏幕中应用。插画更多地参与到了人们的科技生活当中,成为智能城市生活的一部分。
如何创新应用意象?首先要理解意象在诗歌里所指代的含义。祝允明曾说“盖古之作者,师楷化机,取象形器,而以寓其无言之妙。”说明需要得知真正的含义,才可以使用意象作为代指传递情感的形象。同时应注意构图布局,注重主次关系,如何巧妙地安排意象的图画形象,使形象可以传递给观者、进而传递给观者以想要表达的情感,是需要留神的地方。创新应用传统诗歌意象应做到“巧妙提取、融会贯通、创新应用”。
例如在使用诗词“豆蔻梢头二月初”时,因为古人以又名“含胎花”的豆蔻代指青春洋溢、体态美好的少女,便从诗歌中提取出“豆蔻”的意象,同时注重二月这个正是豆蔻将开半开之时的时间概念。在创作时绘制在梢头将要含苞待放的豆蔻及少数刚刚盛开的豆蔻。对这个年龄段的少女进行了古今不同时空的诠释。在旧时正值“豆蔻”年龄段的少女,普遍即将面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现代“豆蔻”年龄段的少女,则正逢初中年纪,还是整日与课桌书本、社团活动相伴的阶段。继而从中提取嫁衣、课桌主形象,以贯穿整套插画的小人动作做暗示,突出“豆蔻”意象的特征与含义,使观者言之有物。
插画历经反复的变迁,如今风格多样,题材丰富。在对传统意象进行提取加工之后,选择了丢勒版画的用线形式,以线的排列疏密来展示面的明暗,同时增加了画面的层次性,使得画面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为主要意象,是在古代、当代具有不同寓意的“嫁衣”“课桌”;第二层为在梢头轻吐花蕊的豆蔻;再次一层为涌动流转的光阴之河。其中第一层使用较为鲜艳的颜色及动态较为活泼的人物,来突出其中心地位。第二层则使用银白色画笔进行描绘,一是银白色符合豆蔻本身的花色特征,同时采用传统中国画中白描的手法,对花瓣的纹路进行了勾勒,使用线条来突出豆蔻花瓣的娇嫩。豆蔻白色的花瓣与水红色的花瓣芯形成较强对比,在整体颜色关系上水红色的花芯与第三层蓝色背景产生了冷暖呼应。第三层背景使用靛蓝色的线条进行版画的线条处理,同时进行晕染,使得背景在视觉层次上主动向后退,更好地突出了主题,背景中涌动感的线条也增加了画面的丰富性与感染力。
在插画的填色阶段,使用了特种颜料进行绘制。如在小人头部羽毛处使用绿金色进行填充,很好地解决了画面因绿色较少而产生的失衡感。对豆蔻花蕊进行艺术化处理使用了金色进行填充,突出了其宝贵之处,也与豆蔻内部的黄色产生了区别。背景画面则采用浅蓝、浅绿的豆蔻叶子轮廓作为丰富画面的元素,同时添加银色的波点作为装饰。叶子上的圆与线形成很好的呼应关系,使得画面的点线面基础元素看起来更加和谐。整个画面具有一定信息量,使观者可以很好地感受到初春豆蔻在梢头摇摆,产生不同少女不同命运的感叹。
意象在使用中,要注意其抽象性、主观性的特征,同时兼顾插画平面化、艺术化特征。需要注重“技巧、构图、立意、展示”四个方面。
插画的历史渊源长久,中西擅长的方向存在着一定区别。在“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插画作品中,选取了李太白本身所乘坐的木筏,与当今的高铁票,作为不同时代“一日还”的承载之物,使用南宋马远《水图》中画水的方式,以变化多而柔和的线条来勾勒水与风的形状。同时参考其中的“黄河逆流”和“秋水回波”图,以细腻光影来体现波光粼粼的特色,以毛笔晕染出一定的浓淡。同时背景以雪松绿草木为主,代表白帝城到江陵一路所经历的草木。而作为画面的次背景所选用的线条排列形式,仍吸收西方版画的线条排列技巧,整体以线为面,以较为驳杂的线条为暗的地方,疏朗明快的线条为有光之处来突出主体形象。在装饰物的配置上则以现代的基本构成原理进行形状分割,以具有透明度的糖果色进行填充,为画面平添了轻快活泼的气息。
根据诗歌“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含义:深夜里在床畔听到窗外风吹雨打之声,战马的铁蹄声和战争的刀戟声都踏入梦中来,选择出“铁马”的意象。“铁马”在旧时指代战马,而当今人们认知上的马的形象更多的是游乐场里的旋转木马。“铁马冰河入梦来”插画选取古今不同含义的“铁马”,使用三角构图将画面主体分为古战场、游乐园和枕头,以参差不齐的线条凸显“破阵”之感,更好地点出画面是在描述梦中情景。而随风摇摆的战旗、深沉的背景、战场的大小烟云都为画面营造出节奏感与层次感。
《红楼梦》中提到以柳絮为引,作诗多为悲伤倾颓、身世浮沉之作,薛宝钗一反常态,吟出了“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之语,一扫悲悯无定之气。诗句意味要出人头地,有着昂扬斗志,在立意上本身就有突破,而在当时的生产力条件下,注定不会真的“上青云”。当下的上青云,则是真正科技意义上有所突破,实现昔日万户之梦。由此提取出“柳絮”“上青云”等关键形象,用托载小人的官帽和火箭作为古今的不同代表。同时用清浅的颜色,较细的线条来衬托柳絮的羸弱飘忽,同时用烧过的铜箔来暗示火箭发射的滚滚气浪,将“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句诗词体现得淋漓尽致。
从最早的《诗经》开始,“桃花”就常常作为人们熟悉的意象,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中它象征着美人,在“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中又有爱情与时光之意。古人常常以桃花赠予恋人,在选取当代意象的时候,则选取了青年男女之间常互赠的巧克力作为当代的“桃花”意象。桃花的形象纤细妩媚、巧克力的形象则更圆润可爱,两者从外形特征上就产生了对比情趣。使用小人拿着巧克力和小人掉进桃花丛作为主题,在色彩上注意桃花夭夭灼灼的粉色,与巧克力包装的银色金色交织穿插使用。尽量带给观者桃花沐浴在春风中的娇俏可爱之景,希望心上人也安好无虞的愿望。
《意象范畴的流变》曾经总结过叶燮说的话,大致将“俗儒之作”归为“要之、作诗者实写理、事、情,可以言言,可以解解”,而点名艺术思维所具有的不可说的朦胧微妙之感:“惟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见之事,不可径达之情,则幽渺以为理,想象以为事,惝恍以为情,方为理至、事至、情至之语。”③阐明了意象的加工需要多层面的审美想象。由此可以得出,在描绘流传意象的时候,要在意诗歌意象的准确性,在提取当代意象的时候,应从情景、流行、是否容易被人理解、形象是否简洁等多方面入手。比如“豆蔻”在古代指的是未出阁的少女,当下这个时间为上初中的女孩。“铁马”旧时指战马,时下人们最常见的马则是游乐场的马。古时“一日还”是夸张的文学表达,但是现在的高铁真正可以实现这一愿望。桃花在古时常为有情人之间相互赠送,如今物质极大丰富,情侣们互赠的成了巧克力……这些都是意象在时空中发生的改变与创作新表现。
中国的文学艺术体系,充斥滋养着意象体系,对造型绘画也有着深刻的影响,意象思维与绘画也有着显著的互补性,将诗歌意象运用在插画设计中,其在广度与深度上都具有充分的挖掘潜力。
随着插画设计传播媒介的升级,传播媒介由传统的报纸、海报宣传,过渡到新的互联网流媒体、公众号、手机界面、人工智能、AR、VR应用之中来。科技不仅改变了插画的传递方式,同时作用于创作者的绘制过程,以及印刷领域、展示领域。插画“以文入画”系列,在一开始选取两个时空的不同意象为主体,使用了特殊材料和多种绘图技巧作画,同时兼具了艺术性、信息传递性、推广性,使用新的形式来传递表达传统诗歌的文字内容,无疑是一次较有价值的探索与实践。
“以文入画”系列在内容上不再只是单纯对传统诗歌进行的“复刻”,而更多的关注于当代意象的提取,传递古今意象的迭代变迁,使得画面具有了双重的信息量,不仅宣传了经典的诗歌语句,同时点明了传统意象,带给观者时代变迁的趣味感,在展示内容上有所突破。“以文入画”插画注重周边推广,使意象插画与产品进行更好融合,增强了“以文入画”的商业化表现,同时提升了产品的文化价值与审美价值,实现互利共赢。
诗歌意象具有深厚的历史文化价值,这在插画设计的构思、审美、表现方式上都具有很大的潜力。诗歌作为汉字文化体系中最浓墨重彩的一部分,上至耄耋老人,下到少年儿童,都可以看到月亮想到“床前明月光”,看到湖上的白鹅吟出“红掌拨清波”,具有非常广的受众。因此,诗歌意象在插画设计中具有很高的文化运用价值,在推广中也容易为汉文化群体所接受。同时在插画中展示,相比较为晦涩不好翻译的文字诗歌作品,通俗的图像传播方式更容易为非汉文化群体所接受,使其了解诗歌意象、文化内容,从而起到弘扬中华文化的作用。
在文化交融互动明显增强的当代,“以文入画”系列插画运用审美意象思维,融入自身感受,根据绘图的构图与情景需求,融入当代特色文化、科技背景,提炼形象,同时对其进行艺术化处理。“以文入画”系列插画,在提炼当代意象的同时,也兼顾传统的意象,扩展了传统意象在当代的内涵与意蕴,赋予其艺术新生。在内容上,不拘泥于传统诗歌意象,更多地关注于对当代意象的提取以及如何传递古今意象的迭代变迁上,使得画面具有了双重的信息量,不但宣传了经典的诗歌语句,同时点明了传统意象,给观者时代变迁的趣味感。“以文入画”系列插画,使用新的形式来传递表达传统诗歌内容,无疑对诗歌意象是一次好的宣传,希望更多年轻创作者可以汲取传统文化的精髓,更好的将其应用于当代社会。同时证明意象思维对创作者未来的创作,有着很好的引导性与方向性。
注释:
①〔美〕M·H·Abrams.简明外国文学词典[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150.
② 蒋勋.美的沉思[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14:185.
③胡雪冈.意象范畴的流变[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7: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