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梅的料理机

2021-02-08 03:38李月峰
啄木鸟 2021年2期
关键词:老海榔头前夫

李月峰

星期三情况就不一样了,平日有的只是邻居家的狗吠,这天门外楼梯楼道间杂沓的脚步声,高一声低一声的说话声,电梯上上下下开开关关,狗叫得更厉害了,似乎也惊扰到了床上躺着的人。刘梅感觉老海跟自己一样不时就竖起耳朵,也许是她的错觉,每每她仔细观察的时候,所看到的就是那张无动于衷的面孔。中风虽不是痴呆,但影响到了正常的思维,那副麻木的表情她看熟了的。

她小声跟他说:“出事了,邻居家的,女的,男的也是,两个都出事了。”她习惯了每天跟他说话,出去买菜回来会跟他说说一路看到了什么,还有的就是东西

越来越贵,这么一小疙瘩姜要四块多了,这把韭菜也两块多。整天陪着一个不说话的人,她若再不出声,不用等到中风,大概也会逐渐丧失这个功能。她说话的时候,老海看着她,也仿佛没看她,大多的时候,老海的眼睛茫然地盯着一个地方,完全没有意识,喂他吃他就吃,给他喝就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屙在了床上。

老海五年前中了风,嘴歪眼斜,半身不遂,不出两年,又发作,瘫了。之前她在打工,饭店帮厨,有时也摆个小摊儿卖点儿零碎玩意儿,没有正式工作,属于外来人口。她跟他是半路夫妻,他比她大十多岁,退休了,她就算到了退休年龄,也没地儿领养老金。她现在的情形有点儿像保姆,买菜做饭,喂饭,擦洗,端屎接尿,按摩——不专业,只是胡乱抓捏,她做这些的时候没有使命感和期望,听从医生的嘱咐罢——只有晚上躺到床上,时间才是自己的。不过,跟保姆还是不同,家里的电视机遥控器她掌控着,想看哪个频道看哪个频道,以前她都是随老海的心情。还有老海的退休金,三千多,也由她支配,但她一直没发现他别的钱,他应该有点儿钱,没换新房,没有车,几年也没办置件新衣,没中风前他喝酒抽烟,烟买最便宜的,酒也是散装的廉价酒。或许老海的钱在他女儿手里。

老海就一个闺女,早出嫁了,她跟老海刚到一块儿时,他女儿还时不时来监视一番,对她的身世刨根问底,不相信她之前的婚姻没留下孩子,自从老海躺倒后,做女儿的来得就少了,几个月不露一面,就算来了也待不了多会儿,倒是对她亲热了许多。

她的确没生过孩子,这也成了之前的男人施暴的一个理由,即使她生了孩子,大概也免不了,那男人有暴力倾向,不打人手痒。她早就不想那个人了。

星期四,警察上门了,三个警察,其中的一个说:“刘女士吧,我们想了解点儿情况,你跟我们去派出所一趟吧。”很友好,也相当客气。

她说好,回屋里跟老海说:“我去趟派出所,我猜是要了解邻居的情况,你知道,那两口子出事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跟在她身后的警察问:“他听得见吗?”

她说:“有事我都要跟他说一声。”

警察并没马上就走,而是在两间屋子里东看看西看看,连厕所都看了,也只是看看。房子原先是公寓式的结构,厅卧一体,装修时将阳台打通了,辟出一个小间,老海睡大房间的大床上,小间有张铺子,那是她睡觉的地方。老海不能动了后,她就自己睡了,她有点儿害怕跟老海睡在一起,感觉像跟一个死人在一起。

警察说:“侍候这样一个病人挺辛苦啊。”

她说:“啊,习惯了。”

她走出楼门口时,回头向自己家六楼的窗户上仰望了一眼,余光中,楼上楼下的邻居在窥视。邻居家出事警察找她了解情况,自然是有原因的。

到了派出所,问她话的又换了两个警察,像在电视中看到的讯问情形一样,她坐两个警察的对面,警察面前的桌上有台电脑,她后来才知道,她所有的有关于户籍原址婚姻情况都在上面。

“刘女士一个月前报过警吧?”

“是。”

“因为跟这家邻居的纠纷?”

她不同意这种说法,没有纠纷,邻居那一男一女把狗粪丢到了她门口,她跟他们去说了一声,这也没什么错。却不想,自此,接二连三的门口总是有狗粪,她没再找他们去说,知道遇上了什么人。门口出现了狗粪就自己打扫,回到屋里跟老海说:“我们没招惹他们呀。”又说,“我天天扫,他们总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吧。”狗粪不再出现了,但是,有一天,家门的锁头被人破坏了,锁眼里塞了东西。她清楚是邻居干的,当时是白天,她听到了响动,万没想到会这么明目张胆。她报了警。

警察问他们之间有什么矛盾,她说没矛盾,就是晚上这两人打架,男的在外面砸门,女的在里面不开,砸了一个小时没开,她跟老海说:“这两个人都是狠人。”第二天一早,她就发现了门口的狗粪,那两口子养了条狗,拴在门口,这狗真可怜,整天拴在门口,也不出去遛,见不到太阳,又瘦又小,脏兮兮的。“养狗难道不是跟养小孩子是一样的吗?”她这样问老海。

她跟警察说那两人是新搬来的,狗粪出现前,她还都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怎么可能会产生矛盾呢?

警察说没矛盾他们为什么会把狗粪丢到你门口。她说不知道,跟老海一起时才说:“两人打架拿别人撒气,这叫什么人啊。”

那两人三天两头打架,狗叫得厉害,邻居都在楼下议论,但也没人直接跟他们理论。

警察说:“这个难办,你说是他们丢的狗粪,也没证据呀,这楼里不少养狗的吧,还有,他们丢了狗粪,又破坏你的门锁,说不通呀。”

她說:“他们这是欺负老实人。”

警察说:“无冤无仇为什么欺负你们?”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回去跟老海说:“就会有这样的坏人,无缘无故的也要欺负你,他们不怕报应吗?”她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换锁芯花了六十块钱,她把换下来的锁芯拿给老海看,是铜的,还挺新的。

如果几年前大概是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老海还没中风,底气十足,旁边住着的陈阿姨没进养老院,每天见了都说会儿话,陈阿姨以前在工厂是做工会干部的,她一个人吓退过溜门撬锁的贼。陈阿姨总惦记着回来住,但身体不听话,人老了就身不由己了。她宽慰阿姨:“谁都会老的,你看,我的白头发生了这么多。”另一户邻居在女儿跳楼后就搬走了,据说是因为被校长凌辱了找不到说理的地方选择了自杀,房子一直在出售,一直也没卖出去,今年终于卖了出去,住进了这对男女。

她终于见到了那对男女的真面目,她是后来听说房子是那女的花的钱,大概四十几岁的样子,个头不高,腰身像米奇林轮胎,走路时她的脚向外撇,不这样就迈不开腿似的。身上戴着黄灿灿的首饰,脖子上、手指上、手腕上,能看得见的地方,现在戴黄金的人不多见。这女的脸上一副天生怨毒的神色,她闲在家里。

男的一早一晚骑着一辆轻便电动车上下班,工装是附近日资厂的,这片地有很多男人都在那家工厂上班,看年纪要比女的小,他们没有小孩儿,每次打架她都听那女的吼:“你给我滚!”要么就是男的喝了酒,骂骂咧咧个不停。她并不想听这些,她的门跟他们的门隔着电梯,但房子不隔音,一点点声音都能放大到一倍,他们的门又因为有狗在门口总是敞着。每到男的骂骂咧咧时,她就会想起前夫,也差不多就是这样子,骂着骂着就起了性,动了手。这男的倒是没动过手,女的把他关在门外,他也只是砸了门。

“你报了警之后他们还丢狗粪吗?”警察问。

她想了一下,摇头。这不是事实,狗粪是不见了,但总有些垃圾,像烟头、纸屑、鸡蛋壳、不明物。她不打算再说这些,她觉得这一男一女有点儿不正常,正常人有谁会把宠物狗拴在门口不让进门,也不遛,不给洗澡吗?难道是为了养条看门狗吗?她从来没听过这两人亲亲热热拉过家常,不是吵就是骂,奇怪的是男的没有家里门钥匙,下楼扔趟垃圾回来也得敲门。她还是不说这些,好像是她故意听邻居的动静。警察也不是为了解决她上次报警的事找她的,他们说了,事不大,但很棘手。现在出了事,这可是大事,人命关天。

“11月6号,也就是星期三那天,你在屋里听到了什么?”

她听到了狗叫,那狗每天都会叫,狗也是条性命,整天拴在那儿也难受吧。她并不是总能听到外面的动静,老海听评书机里的京剧时,外面的声音就隐藏了。评书机是她给老海买的,插上U盘,听京剧、评书、相声,她一厢情愿以为老海爱听戏曲。或是她在使用料理机时也听不到外面的声响,她的肠胃不太好,总爱患肠胃性感冒,陈阿姨在养老院听了个方子,用生姜和椰子油打汁喝,她也是最近才买了料理机,试了试,好像是有点儿效果。料理机的声响就像马达一样地响。

据说那女的出事是在上午八九点钟,被人在家门口敲了脑袋,拖进了屋里,听说脑袋都被敲烂了。警察突然问她有多重,她一时没听明白,警察说你体重多少。她上一回称体重还是去药店买药时称的,一百二十斤,好久没称了,大概是胖了一些。

她回来后对老海说,警察大概是怀疑她,问她的体重,好像体重能说明她是不是有那劲头把一个女的脑袋敲碎。问题是,在同一天,不同的时间段,那男人的脑袋也被人敲了,再怎么着,她一个女的,那男的个头儿比她高,块头儿比她大。她说:“警察分析,同样的方法,行凶工具似乎也相同,铁器,或可能是锤子榔头铁棍之类,但确定不了是不是同一个人干的,那个女的受损力比男的受损力要轻得多。”

她看看老海,警察还问她这天的五点之后在干什么,邻居那男的每天快六点下班,挺准时,将电动车放在她和陈阿姨家之间的位置,因为他家门口拴着狗,占着她的地方,不感激还要败坏,她内心自然愤愤不平。

男的死亡时间就是在他下班后回到家的那个时间段。

“你在干什么?”警察又问了一次。

她每天黄昏时去广场跟一群人跳广场舞,夏天时间会晚点儿,天冷提前,但也不一定,她通常都是吃过了晚饭后出去,所以,男的被袭击那会儿她一定在小广场跳舞呢。男的也不是她回来发现的,而是一个走错楼层的房屋中介的小伙子发现的,就卧在他家门口,那条小狗在男的身边打转转。平时人们都坐电梯,白天偶尔物业的清洁员会到楼层来打扫卫生,但她这层几乎用不到清洁工,她打扫得更干净。

她小声地跟老海娓娓道来,就仿佛对面的人是个正常人。“警察找我一来是因为离得近,再则有那个前情,另外,楼上楼下住着年轻人,白天都上班,只有我,我们算是闲人。警察问我有什么想法,我心里也挺不好受的,两个人还都那么年轻。这不是我的真心话,他们终于遭到报应了。”又说,“那女的离过一次婚,第一个男人去日本劳务,再没回来,可能她受了点儿刺激,男的小时候跟爷爷一块儿生活,七岁那年爷爷死了,他还不知道,以为爷爷睡觉呢,两三天没人知道,他就跟一个死人在一块儿。他爸妈把他领了回去,不喜欢他,这孩子也不招人待见,十多岁就离家出走,没再回家。警察也不知道怎么的两个人就遇见了,没办手续,就这么一块儿过着,怪不得女的总让男的滚蛋。”

“警察告诉我这些干什么?是他们对我们做坏事的理由吗?我以为受过苦的人应该向善的,你说呢。”老海没有表情地盯着她,或许他看的不是她。她叹了口气。

“或许,那天晚上男的砸门时我应该出去劝劝,要是陈阿姨还在,一定会出去说的,我是有点儿害怕,大半夜的。”

那天晚上她从自己睡觉的铺子上起来,走到老海的床边坐下来,昏暗中,她看见老海也醒着,她谛听着外面,也不知道那男的用什么工具砸门,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防盗门是砸不开的,他在砸门锁,她想,男的砸开了门里面的女的会有危险吧。她不敢想下去。但出乎意料,男人砸累了,停下来歇息的时候,女的开了门,男的进去后这一夜再没有什么响动。她回到铺子上睡觉,觉得有点儿滑稽可笑,这情况不只发生过一回两回了。

她没跟老海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比如,警察问她前夫的事,有些事不说只是不想更复杂。警察问她离婚的原因,她说是因为没有生孩子。警察问是谁的原因。她说不知道,她有一阵子怀疑是自己,但也没去医院查过。警察说她前夫又再婚了,之后就生了孩子,她说知道的,回老家时听说的,说来说去是自己的毛病。警察又问她后來发生的事,她也知道,也是回老家听说的,前夫再婚两年后,被人从一条河中捞出来了,是被人从后面袭击后推到河里的,好像被袭击的也是脑袋。她想这种方式大概更容易置人于死地,她也只是听说。

警察提到她前夫时,她不由得就手伸到了头发里,那里有个小坑,是前夫用他随手拿到的伞柄砸的,除此,她身上也有伤痕,但都已经好了。两人没离的时候,她还得了脏病,是前夫传给她的,前夫花钱嫖娼,找那些年轻的有些姿色的女孩子,并不避讳她,嘲笑她就是一块死肉,连孩子都生不出来。离婚是前夫提出来的,她也算是解脱了。警察问她离了之后有没有跟前夫再见过,她觉得还是实话实说的好,是见过的,她从娘家带过去的首饰被前夫扣留了,她去讨要,结果自不必说,她不应该去讨那个没趣儿。警察问她有可能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她前夫下手。她想了想,知道他做了生意,他的死会不会跟生意有关呢?

事实上,她记忆中对前夫的样貌已经有点儿模糊了,也许是心理的作用,不想再见的人,连想他什么样都不愿去想。

刘梅擺地摊儿时认识了老海,她那个小摊两尺见方,摆着廉价打火机、袜子、老花镜什么的,本钱不到一百块,她也没多少钱摆个像样的摊子,在这座城市里举目无亲,跟一个老太太住一起,老太太两间屋,出租一间,三百块,她也再找不到更便宜的房子了。老太太总是怕她多用水,她洗把脸老太太也在一旁监视着,她住的那间小屋灯泡只有七瓦度数,稍晚点儿老太太就提醒她:“还不睡吗,别忘了关灯。”

摆那个摊儿赚不了几个钱,她遮遮掩掩地捡废品。为了找存放破烂的地方费尽了周折,她找到了一个地方,有些新楼盘人员入住率不高,她将她捡到的废品搁在一栋楼房一层到二层之间的地方,那地方的空间很大,一段时间非常安全,但有一天她再去那里的时候,她捡的废品都不翼而飞了。她找了个活儿干,一家大饭店,她当不了服务员,年龄超了,在后厨干杂活儿清洁卫生。那个饭店给外来务工人员提供住宿,她发现住宿的服务生跟某个厨师联合着偷饭店里的食材,他们也知道她发现了,但她并没有想要告发他们。

没几天,她被饭店主管叫去,给她结算了当月的工资,临了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再到哪里干活儿,除了手脚勤快,最要紧的是干净。”她清楚自己被真正手脚不干净的服务生和厨师算计了。

她摆摊儿的地方是在一个小区外的一条街上,有很多小贩都在那儿摆摊儿,违法占道经营。城管隔几天就集中人力过来驱逐,城管来了见什么抢什么,见什么砸什么,而小贩们见城管便都闻风而逃。城管和小贩之间就像在打游击,你来我逃,你走我摆,又似猫与老鼠游戏。她随大流,别的小贩跑她也跟着跑,不过,她心里却觉得自己卖的这点儿小玩意儿没大关系,城管大概都懒得费力来砸。

老海在她的摊儿上买过打火机,他就住附近的小区里,没事儿蹲在那里跟她说会儿话,他知道她是孤身一人,她知道他死了老婆,两人都有点儿意思又都没意思。老海的顾虑自然是她的生活没个保障,连个退休钱都没有,得个什么病就是个大麻烦。她知道老海的顾虑,但自己要年轻好多呢,身体也好,老海六十多了,正是各种老年病多发的时候,谁有病还说不定呢。老海身上还有股气味儿,不常洗澡加上那种老旱烟的味道,而她看上去很干净,长得也不难看,如果不问身世,或打扮一番,也是个说得过去的中年妇女。

两人关系的变化源于一次城管的追逐。她在那条街上正跟一个买袜子的男人矫情,她卖十块钱四双,那人一定要她给五双,这样卖她也只有几毛钱的利润。她听到了人们的骚动,但为了挣几毛还在努力争取,一抬头,就见一只凌空飞来的脚,她下意识地躲闪,那只脚将她的小摊子踢飞了,接着,又加上一只脚将打火机呀老花镜啊踩个稀烂。她站一边有点儿傻了,想哭,她常常有要哭出来的冲动,自己这个很丧的命运,却又哭不出来,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哭除了很难看,并不能获得他人的共情。她听老海说:“别愣着,把这些捡起来赶紧走。”

老海帮她把没有损坏的物件收拾好,递到她手里:“得了,也快中午了,咱去吃碗面吧。”

她跟老海去了小面馆,老海叫了两个小菜,喝了点儿酒,跟她说:“我们这岁数了,我就直说了吧,你跟我住一块儿吧,吃口饭呗。我的情况你也知道,你要是同意,咱就办个手续,不办可不行,不能不明不白住一块儿。但咱也丑话说前头,半道上有个孩子来找你,叫你妈,我可不能管,我不是富人。”

她没什么可说的,老海这人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就一个普通的退休工人,她不再担心租不到合适的房子流落到街头。也算过得去,老海不是挑剔的人,至于感情,嗨,能过到一块儿不吵不闹没有杂七杂八的乱事就挺不错了。

或许连老海都没想到自己那么快就躺倒了,他的亲戚们还以为她不会留下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半路没多少感情的夫妻呢。但她没一走了之,也并不觉日子更难过,反倒是松了口气,她的地位稳固了,这个家需要她来支撑,侍候个病人对她一个干活的人来说不算什么,老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名正言顺是遗孀。

日子原本可以这样过下去,遇到了怨毒的坏邻居,事虽不大,可是却让人烦心,警察怎么可能去管谁家的门口被丢了垃圾或狗粪?问题是那对男女无知无识,还有一种占上风的无赖心理。她去跟他们沟通时小心翼翼的:“你们好,我是邻居,就在那个门住,家里有个病人,我这一天天也忙着,以后都是邻居了,多照应着。哦,是这样,门口有堆狗粪,是你家狗的不是?也是不小心吧,咱这楼道里有清洁员,但我总是自己打扫,就是跟你们来说一声。”

在夜间上演砸门大戏的一男一女看着她,一点儿表示都没有,她从那门口退出来后,门“砰”地被关上,就听那女的尖声尖气学着她的口吻:“‘你们好,我是邻居。好个屁!德行,我就烦说话装模作样的人,就像多有水平似的,‘家里有个病人,以后是邻居了多照应。去她的,照应谁呀?以为你是谁呀!”

她的脸发起了烧,回去跟老海说:“新邻居怕是不好相处啊。”

她没打算跟他们和睦相处,只求相安无事。

她需要一个应手的家伙,要彻底解决掉烦心事,不然没完没了,防不胜防。她现在都有点儿打怵出门,怕回来时门锁又被破坏而进不了门,有第一回,就会有下一回。

老海有个工具箱,钣子钳子什么的,老海以前说,过日子什么都不能缺,她还不太以为然,那些东西现在对居家已经没什么用处了。她在手里掂量掂量这个,又掂量掂量那个,那把中号的榔头很合适,她在圆头上包了块软塑布,在厕所的镜子前,一下一下挥舞着,练习着,要一锤中的,不给喘息的机会。那对男女的作息时间她掌握着,女的在男的上班后,总还要睡上一两个小时,大概八点钟起来,出门添加狗食,屋里放着凤凰传奇的歌,总是那些歌,每天也就是这会儿是狗的主人跟狗交流的时间,女的会逗弄会儿狗——那么脏的狗。

只要不留下痕迹,没有人会怀疑到她,谁会因为一点儿邻里琐事杀人呢——在别人看来是琐事,对她是无尽的烦恼。

她将料理机设定为两分钟,一块姜,20克左右,一茶匙椰子油,5克的糖,300到400毫升的温水。水温不能超过50度,不然会影响椰子油的作用。她只给自己两分钟,她只有两分钟時间。在鞋上套上鞋套,看了看大床上无动于衷的老海,走到门边,直到听见邻居的开门声,迅速返回厨房,按下料理机的开关,六页刀片飞速旋转,发出的声响能传出很远。她戴着箍在手上的胶皮手套,她都是用这种手套染头发,发涩,握榔头的木柄不打滑,她轻轻开了门。邻居女人撅着屁股对着她,她背着手,几步到了女人身后,等到女人直起腰,这个角度刚好,一榔头下去,女人向前抢着扑倒在地。狗先是狂吠几声,之后就不再叫了,狗的天性是忠诚和识人,大概是能看出她平日的同情。她揪着女人的肩膀拖进门,死沉的身体,她费了些力气,屋内窗上拉着纱帘,对面楼的住户看不到里面。她又抡了几下榔头,确定女人不会再站起来。她将邻居的门仔细关好,留意自己的脚上没有血迹,小跑着回到自己的房内,料理机还在作业,接着,就停止了,一片寂静。先将榔头上的软塑扯下来,再放到鞋架的角落,探头看看床上的老海,他睁着眼睛盯着她,仿佛眼睛里有内容,她心里不免一动。现在老海的视线能随着她在屋子里走动的身影转动,她给老海擦洗时感觉他的四肢不再像从前那么僵硬,这大概是好转的迹象,他恢复了自然是好的,也是她细心照料的功劳。

她进了厨房,脱下鞋套,再次确定上面没有血迹,洗了手,将料理机中的椰姜水过滤,坐下来,一气喝了下去。到这会儿,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这天余下时间她去市场买菜,在门口又观察一下邻居的门口,没有明显的血迹,大概还没来得及淌出来就被拖进屋内。在楼下遇到了相熟的邻居,又聊起了今年萝卜和大白菜,到了储存冬菜的时候了。中午她睡了会儿觉,起来后看一部连续剧,电视就在老海的床对面,她将老海的枕头垫高,这样他也能跟着看,看不看倒也不要紧,她可以跟他讲讲电视剧里的人物关系:“这个是婆家人,这是娘家人,你看小两口夹在中间很为难,一边是妈,另一边也是妈。”

“秋菜上市了,今年的萝卜贵了一毛,到十五号暖气来了,给你洗个澡吧。不行,我不能把你搬到厕所里,再碰了磕了不好,还是擦擦吧。”看着说着,时间就过去了,她要做晚饭了,吃过了饭,饭碗没洗,穿上外套去小广场跳舞。是陈阿姨动员她跳的,总得活动活动筋骨。从小广场回来天黑透了,楼门口和楼道里站满了人,有她认识的有不认识的。

“怎么了?”她问一个邻居。

“六楼的被人杀了,就你家那层。”

“啊?”

“那房子不吉利,先前住着的自杀了,这回是被杀了一个,啧啧!”

她坐电梯上了六楼,有个警察把守在那里,她说住这儿,被放行了。眼睛一瞥,电梯外一侧横着一个人,男的,邻居那男的,电瓶车倒在一边,她吃了一惊,心怦怦直跳,开门时手都颤抖了。到屋里跟老海小声说:“出事了,那男的女的被人杀了。”立刻觉得不妥,她并没有看到女的,改口说,“是男的,在门口,大概是死了,一地的血,开锁的正开他家的门呢,女的呢?不在家吗?”

她倾听着门外的响动,听到了相机拍照的咔嚓声,狗也被什么人带走了,又是担架搬进电梯内的声音,然后,警察撤离了。已经是半夜时分了。

她想起那把榔头,还在鞋架的角落里,她把它送回到工具箱中。无心看电视,也没开灯,坐在老海的床边。太蹊跷了,男的也被人杀了,这倒是彻底,再不会有人扰乱她的生活了。可是谁杀了他呢?她不由得出了声,感觉老海的身体动了一下,仿佛是在回应她,自然不会,老海没她的帮助动不了,是她恍惚了。

她躺到自己的铺子上,感觉有点儿累,是一种困惑的疲倦,这么巧,男的也被杀了,对她当然不是坏事,只要她没留下明显的物证,那女人的死,警察绝不会怀疑到她头上。

她终于闭上了眼睛,却又立刻被惊吓醒了,她看到一个人,面目皆非,但还是认得出来,是前夫。他死得不冤,两人的情分没了,他就不应该再羞辱和嘲笑她。

“你从娘家带来的首饰?你在我那儿住了这些年,没要你交房钱呢。看看自己还配戴吗?干什么,要戴着再嫁人?连孩子都生不出来,跟一块肉有什么区别,花几十块钱买点儿猪肉比娶你划算。不过,我也不介意时不时跟你睡上一觉,等你想好了,来找我,我把首饰还给你。”

她听说他生了儿子,正春风得意呢,而他见了她多少是意外的,没想到她真的来找他了。“想通了?是不是找不到别的男人?饿了吧?我可以借你一用,不过呢,这样做有点儿对不起我儿子的妈,管他呢。”

她说去河边吧。那是他们相亲之后第一次约会也是第一次发生关系的地方。

“嗬,想回忆回忆过去,找回感觉?实话跟你说,我只对你的肉有感觉,其他就别指望了。”

“我的首饰你会给我吧?”

“下回。”

没有下回,她用带有尖角的石头击中了他,河边有很多这样的石头。她从来没后悔,除掉前夫的强烈意识早就潜伏在她内心了,早到他第一次对自己挥舞着拳头的时候。幸运的是那天后半夜下起了大雨,将她留在河边的痕迹冲刷得一干二净。

多年之后,她又干了一次,有些事必须用特殊的手段来了结,尽管她内心有负疚感,但也催生了她的情绪,原本她跟那对男女各不相干,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却有人非要寻个死路。只是,谁杀了那男的?

警察没再来找她,她离死者最近,但提供不出更多更有用的线索。谁也不知道这桩案件后续如何,也许将会成为悬案。住在这里的人们议论了些时候就不再提了,从前也议论过那个自杀的女生。

日子又回复到原来的样子,别人看不出来有变化,而她也似按部就班做着早就做熟了的一切。但变化是有的,小区外那条经常有违规占道经营的小街规划成了早晚市场,缴纳管理费就可以名正言顺做买卖了。她有点儿心动,晚上一边看电视一边跟老海说,她想摆个炸油条的摊子,虽然有人已经抢了先,但那油条比她的手艺差得远了,她在饭店打工时,有一个天津籍的厨师教她如何把油条炸得酥脆鲜香。天津的油条也算一绝。

“一个人干不了,可以雇个小工。”至于钱嘛,从老海的退休金里攒出来了,老海看病吃药都报销,她过日子手又紧,这几年也剩下不少。她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跟老海说,最开始不请工人也行,让邻居的大妈大娘帮把手,多少给点儿钱,她们也闲得慌,一定会乐意的。

她扭脸看看老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老海那张被拿住般麻木的脸有了些柔和的表情。她也忽然意识到,老海已经很久没有将屎尿屙在床上了,总等到她想起来将躺便盆塞过去的时候,这是不是说明他恢复了自控力?也就在两天前,她站在厨房门口,阳光从窗上投进的一束光恰好落在电视机上,屏幕被反射成一面暗色的镜子,她就在那面镜子里看见老海将一只手抬到额头上。她不由一震,老海连一只汤匙都举不起来,每顿饭都是她喂进嘴里,她一眨眼间,老海的那只手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呈现出僵硬的状态。她摇摇头,是她看花眼了。

“如果你好起来,我们就不用请人工了,卖上几年,说不定我们还能换套房子,你说呢?”她小声说,慢慢将视线从老海的脸上转回到电视机上,但一丝异样让她又扭过脸看老海,老海刚才是不是狡黠地眨了下眼睛?又是她的错觉?一个什么念头正从她脑海中飞快闪过,她的身子猛地一颤,天,那把榔头,对,就是那把她搁在鞋架角落里的榔头,她记得放置时榔头的圆头朝向角落,等她把榔头放回工具箱时,圆头却是向外的。当时她感觉到了哪儿不对劲,现在,她想起来了,是的,榔头,那把榔头在她重新放进工具箱前被人动过。

她在黑暗中辗转多时,刚一盹过去就听见老海的叫声,不是我!不是我!她被老海的喊叫声惊醒,原来是个梦。是梦,还是一种预兆?

分明她又听见由远而近的一阵阵的警笛声。她跌跌撞撞奔到老海睡觉的屋子,灯亮着,老海也没睡,瞪着眼睛,支棱着耳朵聆听外面的声音。两人四目相对,她从老海混浊的眼中看到了无限的惊恐,这惊恐也属于她。

责任编辑/张小红

绘图/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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