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中宪
定定住天涯
依依向物华
——李商隐《忆梅》
喝了点酒,一家人开始轮流讲故事,姥爷第一个讲。
一家七口,酒倒有五六种,五颜六色。姥爷是真正馋酒的人,早早就掐住金六福的脖子不放;爸爸看姥爷瓶里的酒不多了,不知从哪儿翻出一瓶喝剩的宁夏红陪姥爷;舅舅只喝他自己带回来的贺茂鹤一滴入魂,冲这名字,第一天大家都尝了一口,以后就再没人肯喝;姥娘和妈妈也跟着凑热闹,姥娘先喝了两盅金六福,又和妈妈各倒了大半杯张裕解百纳,妈妈喝到最后也没喝完,最后一口倒给了爸爸,颜色跟宁夏红倒接近;大丫二丫原本坚决不喝,但是大丫话多,说漏了嘴,说她班上有个男生一杯就上头,抢着替隔壁桌买了单,还不如她,她和室友吃火锅时最多喝过两瓶,啤的——就给她开了一瓶青岛原浆;二丫额头又发痘,倒好的一杯原浆又推给大丫,自己开了一瓶可乐,就好像可乐不发痘似的。
“谁先讲谁先讲?”
“让我舅舅先讲吧,我舅舅不是专门写故事的吗?”
“让你姥娘先讲吧,你姥娘讲故事最好玩,自带表演的,还会模仿每个人说话的口音,比较热闹,适合开场,你舅舅的故事嘛,说实话我都听不大明白,让他后面讲。”
“反正别让我姐讲,我姐一讲就是穿越啊男女生互换身体啊,一听就知道看剧看多了。”
“哼,你这么说我,我不讲了——让姥爷讲!姥爷也经常看剧,看野史,姥爷故事最多了。”
“你姥爷一讲就是蒋介石、林彪、江青,要不就是座山雕黄世仁南霸天,一群历史反动派。”
“姥娘你也差不多啊——你们知道姥娘的爱豆是谁吗?”
“宋美龄!”
“武则天!”
“咳,咳,我提议啊,咱们按每人喝的酒的度数来排顺序,度数高的先进入状态了,先讲,让度数低的酝酿一下。”
“我同意!我的没度数,我是不是不用讲了?哈哈至少最后一个讲。”
“我也同意,我倒数第二个讲,姥爷你就别客气了,你度数高你先讲。”
“那好,”姥爷闭眼将一盅酒吸溜进去,再睁开,眼睛立刻亮晶晶地鼓起来,好像一个故事已经冒出泡来,“那我就讲一个历史反动派的故事。”
1900年——大丫别皱眉——八国联军进了北京,慈禧先是纵容义和团滋事,又对万国宣战,被几大帝国定为头号战犯,要拿她是问。联军从天津登陆,直奔北京。慈禧连夜带着光绪和皇后逃出北京,就带了几个贴身的太监宫女,御林军都被派上前线了,他们连个护驾的都没有。光绪本想带上他最宠爱的珍妃,慈禧不愿意,她安插在光绪身旁的皇后备受冷落,慈禧原本就不高兴,看光绪独宠珍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索性借着这事,叫人把珍妃投到井里淹死——想想吧,当天晚上皇宫是一副什么景象?鬼子要进城,主子要逃跑,妃子被投了井,皇宫上下真是哭天喊地,人心惶惶,逃出去的,生死不定,留下来的,洋人打进来,多半也是个死,很多留下的宫女都做好自杀的准备了。皇城外面,北方几省,早叫义和团闹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洋鬼子一来,老百姓和地方官更是逃的逃、散的散,整个都瘫痪了。这就是1900年。
咱们单说慈禧他们,一行人换上老百姓的粗布衣裳,赶着几辆车,出了京城,先往北走,想实在不行就出关,回东北老家,打哪儿来,再回哪儿去,天下从此就归了洋人。但是屈指一算,等他们到了东北,东北只怕已被俄国占领,去了就是自投罗网,被俄国一国弄死,被八国十一国弄死,被万国弄死,都是一个死,所以东北不能去。东南更不能去,联军就从东南方海上来的,而且东南各省的大员们刚和列强签订了东南互保协议,表示不执行朝廷对各国宣战的诏书,只求自保,叫慈禧很没面子——其实也是朝廷和地方合演的一出戏,半真半假,把最富裕、人口最多的东南诸省保住,大清就还有得救——那就只能往西,再往西南,长途跋涉四千多里,到了西安。可不叫西逃,叫西狩,满族人是骑马射箭起家的,你看电视里皇帝皇后们手上戴的扳指,鹿角的、玉的、翡翠的、象牙的,好像装饰品,其实最初就是拉弓弦时戴的,免得伤了手指,后来腐败了,战斗力不行了,还保留着狩猎的习惯,也是显示皇家排场的好机会,只不过这一回慈禧西狩,不是她追猎物,是猎物追她。
慈禧这一路,尤其刚出发时,河北、山西北部这一段,真是破衣烂衫,饥寒交迫,这些人,平日里娇纵惯了,哪见过这阵仗?路上不少拖家带口逃难的,也有那大户人家驾着马车的,互相抢道走,把皇家车队挤到路边上,慈禧他们也不敢声张,怕暴露身份啊。慈禧要方便——饭桌上不该讲这个啊,反正饭都吃完了,就剩下喝酒了——叫太监宫女们在野地里围成一圈,脸朝外,她和皇帝皇后蹲中间,轮着来,她第一个——满族皇室内部都称皇帝,不懂行的老百姓才叫皇上,电视剧净瞎演——老太后那年也六十五岁了,快赶上我和你姥娘的年纪了,大白天蹲在野外上厕所,没手纸,就用麻叶,也真难为她了。
荒野里赶上大暴雨,车轮陷进泥地里,动也动不了,躲又没处躲,只能淋着。那时的车窗,密闭性没那么好,雨简直就是直接往车里泼,皇帝皇后还年轻,老佛爷可不行啊,这么淋下去,只怕等不到洋人来,自己就先交待了。没办法,太监宫女们都钻到车里去,跟上厕所一样围成一圈,给慈禧挡雨。四周的雨挡住了,车顶还漏,太监们脱了衣服盖在顶棚上,自己光着。就是这样,雨下几个时辰,他们就挡几个时辰,你说他们是忠心吗?忠心也真是忠心,但也是习惯,人一旦习惯了,什么事都不在话下。
有一天,雨刚过,经过一个村寨,三三两两的茅草房,一个人都没有——人都被义和拳民吓跑了。正走着,突然响起几声冷枪,赶车的赶紧把马勒住,车里车外的人都提溜着耳朵听,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其实也是傻,你定在那里不动,人家不是打得更准吗?可当时人真是吓傻了,就这么干站着,然后你就看到了,甭管是习惯还是忠心吧,那些下人们反应过来,立刻又围在老佛爷的车四周,围成人墙——他们挡什么都用人挡,挡视线,挡风雨,挡子弹。李莲英那时也在队伍里,他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慈禧体恤他,赐他一辆车坐。要说这个李莲英,真也是个人物,听到枪声,第一个从車里跳出来,奔到慈禧车跟前,挡在车前面。枪要再响,他可能就是第一个倒下的,真是护主心切,其他人看到他跑过去了,才有样学样,都围到慈禧的车前——可没人管皇帝皇后。
下人最知轻重,谁是老大,谁提溜着他们的小命,一清二楚。
还好,枪没再响,好像刚才那一枪就为了吓唬吓唬他们似的。放冷枪的人可是出来了,真不少,用现在话说,怎么也得一个排的兵力,个个拿着西式的枪,兵不兵,匪不匪的,把他们围上了。慈禧身边当然有高手护卫,也请了民间的镖局护镖,可是这些高人靠的还是拳脚和冷兵器,西洋人的枪炮面前,他们还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他们可不是义和团,于是全都认了,皇家车队眨眼就落到这群兵匪手里。
出宫前,慈禧下了死命令,决不能透露身份,一是怕招来杀身之祸,二来急于逃命,出宫时竟然没带玉玺,没玉玺,你说你是皇帝,谁信?所以干脆别说。后来是七十一岁的军机大臣王文韶连滚带爬追了几天几夜,给慈禧送来了军机处的大印,慈禧才重新開始发号施令,又是下令剿灭义和团,又是让沿途地方官员上贡、接待、护驾。当然这都是后话。
老百姓也不认识慈禧,那时候不像现在信息发达,电视上手机上天天见,照相术虽然早就发明了,慈禧晚年据说也很迷照相,但历史留下来的慈禧第一张照片是1903年才拍的,并且她只拍全身照,因为她认为半身照缺胳膊少腿的,不吉利。她还喜欢把自己扮成观音菩萨拍照,拉着格格们站在左右扮善财童子和龙女。总之吧,1900年一般人真不知道慈禧长啥样,出宫这几日,泥地里爬过来的,更没个人样了,所以那些兵匪就把他们当成逃难的一户人家了,反正一路上都是逃难的。兵匪把慈禧一伙人都拢在一起,打头的说——我也不知道他们具体怎么说的,我反正就用山东话说了:你们家,谁是说话的人?
慈禧说:这位军爷,一家老少逃难,走得急,也没带什么值钱东西,这点碎银子拿去买酒。
军爷说:钱的事等会儿再说,拿多拿少的,咱说了也不算,我只问你们家谁是当家的,跟我们走一趟。
慈禧说:往哪走?
军爷很爱惜地把弄着手里一杆汉阳造88式毛瑟步枪,说:不告诉你。
慈禧:你不告诉去哪,我们……
军爷:再问一遍,谁是当家的?
一众人都不吭声。
军爷说:不作声也白搭,反正得出一个,来往这么多人家,不能坏了规矩,你们出一个当家的,去和我们当家的见个面,谈什么我不知道,也管不着,反正得出个人,要是不出……
一群兵痞都握一握手里的兵器。
慈禧说:老李,你去!
被慈禧称作老李的,其实是平时被唤作小李子的李莲英。李莲英多精的人啊,马上挺身站出来,说:我是当家的,麻烦这位军爷带路。
军爷上下打量李莲英,说:你是当家的?
李莲英:正是。
军爷又打量慈禧和皇帝皇后,说:他们是你什么人?
李莲英:老伴,儿子,媳妇。
军爷:听到枪响,你第一个打车里跳出来,护着她的车,真不愧是老伴啊。
江湖经验,开枪不一定为杀人,也为试探。冷枪最试探人,人在惊恐下的第一反应,最暴露人的本心,也暴露人和人的关系。打草惊蛇,不一定是坏事。
果然,军爷又说了:我看得清清的,老太太坐头一辆车,儿子第二辆,媳妇第三辆,你一个当家的,坐最后一辆,合适吗?
李莲英也不是吃素的:其他人压阵,我不放心。
军爷:这回放心了?
李莲英:还是失了算,防了后面,没防住前面,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军爷:说话倒是敞亮,人也像是见过世面的,可还是有一样,你自己都不一定意识到——刚才和他们几位站一起,您可是连腰都没直过,眼睛都没敢抬过!
李莲英不说话。
宫里规矩,主子面前,下人不准抬眼皮,主子坐着,下人们或跪着或躬着,低头垂眼,不能正对上主子的眼神。出宫这几日,这规矩着实有点不适用了,因为慈禧临时征用的几辆押镖的车太高大,下人站在地上,仰着头才能看到主子的小腿,再低头垂眼,车上的主子就只能看到下人的后脑勺,下命令都别扭,总觉得上情不能下达。慈禧这几天还想呢,特殊时期,要不要暂时废了这规矩?
军爷盯着慈禧:老太太,我看你倒是个事事挑头,说话有分量的人。
所有人都听着,拿枪的,被枪指着的,都在想同一件事。
慈禧面不改色:妇道人家,只会窝里横,军爷面前,不敢造次。
军爷挨到慈禧身前:要不就劳烦您走一趟?说着就要伸手拉人。
众人一看,护驾心切,都往慈禧身旁偎,一个贴身宫女说:我家老太太不能去,我家老太太身体不好……右脸挨了一枪托,当场倒翻在地。
军爷收起毛瑟枪,又要拉慈禧,忽听到一声:住手!声音柔和,却也柔中带刚,众人循声望去,竟是光绪。
光绪虽说是个废帝,那也是皇帝,自小受的教养、见过的排场摆在那里,一般人装也装不来,他呢,想盖也盖不住,这一声断喝,倒真把人吓住。军爷放了慈禧,回脸看光绪。
光绪说:我是当家的,我跟你们走。
军爷已把光绪从头到脚看个遍,笑一笑,说:您说这话,我倒信,这样吧,老太太,少爷,你们二人出一个,随便哪个,我都能交差——怎么样,娘俩儿商量商量?
光绪走到慈禧跟前,看着她。
慈禧脸色铁青,不说话,也不看人。
光绪略一沉吟,拱手道:母亲大人身体要紧,孩儿去去就来。手朝皇后方向歪一下,转身就走,军爷都被甩在后头。
慢着!慈禧忽然说话。
光绪站住。慈禧却是对着军爷,也像是对着众人朗声说道:我可告诉你,我的儿交给你,怎样去的,怎样回来,要是少了一根毫毛,老太婆饶不了你!
军爷嬉皮笑脸:有去有回,原样奉还!
众兵匪收了枪,押着光绪骑上一匹快马,绝尘而去。
“姥爷,光绪后来回来了吗?”大丫说。
“亏你还是个文科生,光绪不回来,后面的历史怎么写?”二丫说。
姥爷说:“回是回来了,可是……”
可是回来的不是光绪。是一个长得很像光绪的人。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虽然过了几个时辰,天已擦黑,可是那个人下了马,刚落地,走了没两步,所有人就看出来了,这人不是光绪,哪怕长得再像,哪怕骑着光绪走时骑的那匹马穿着光绪走时穿的那身破衣裳。
说了嘛皇帝自小养成的排场、气度,一举手一投足,可不是一般人说学就能学的。
老太婆当然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众人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叫,叫的话该叫什么,光绪——假光绪已经几步赶到老太婆跟前,好像看了老太婆一眼,其实更像是叫老太婆看他一眼,然后就径直坐进老太婆的车里,半开着车门。
所有人都知道,这几天里,慈禧每有大事要商议,或者做出要商议的样子时,就把皇帝皇后召到她的车里,关起门来开会。慈禧的车最大,坐得最宽敞,当然,也是权力的象征:是你们找我定夺,可不是我去征求你们意见。
假光绪坐进真慈禧的车里,这是主动要求开会啊。
下人们都偎到慈禧身旁,嘴上不说话,眼神里可满是狐疑和担心,不想让慈禧去开这个会,要开也到外面来开,和一个陌生人关在车里,多吓人!
从众人到车,慈禧缓缓地扫了一眼,可是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她眼里没有人也没有车,她在密集地思考,她借这缓缓的一眼尽量延长思考时间,免得想错了,这一眼过后,再说什么都晚了。
然后她猛地看向众人,这一眼,眼里全是人,她在向众人下一道无声的指令:我不怕他,开玩笑呢?真的我都不怕,我怕假的?我要去开会,这是我和此人的私人恩怨,和你们无关。
慈禧进了车,车门关上。
这就是历史啊,永远的谜啊,没人听见慈禧和假光绪在车里聊了什么,下人们自动和车离开一点距离,围成一大圈,保卫着会场,就像一开始围起来让他们上厕所一样,同时每个人心里也明白,现在不会有兵匪来打扰,现在最危险的人在车内。
“哎哟妈呀,姥爷你说得跟真的似的, 假光绪真的是假的吗?”
“你姥爷酒劲儿上来了,再喝两盅,更没边没沿了。”
“你们甭管真的假的,”姥爷说,“你们要不要听吧,听,我就继续讲,不听咱就换下一个人讲。”
两年前戊戌政变,慈禧刚给光绪还了政,又收回来,把光绪软禁在颐和园瀛台,还张罗着立新皇帝,彻底废了光绪。光绪的维新运动没搞成,變法图强的雄心被扼杀在摇篮里,还搭上了自己的政治生命,整个人都颓了,天天在屋里研究各式钟表,神神道道的。这件事震惊中外,国内国外都有替光绪鸣不平的声音,国外尤其同情光绪,慈禧立新帝之所以失败,与国外一致反对有关,光绪向西方学习的决心大,外国人都看在眼里,再来个新皇帝又麻烦,所以一直有人在暗中设法营救光绪,出于各种公开的或不可告人的目的,总有人想把光绪重新扶上马,扳倒太后为首的保守势力,将那场只持续了一百天的维新继续维下去。明的暗的,真的假的,这样的事情一直没中断过。
可是难啊,光绪囚禁在皇城深处,帝国的中心,别说带一个活人出来,就是带一只猫狗带一草一木出来也难啊。
“除非发动一场战争。”
两年后的庚子之变,八国联军侵华,就是那场战争。
故事讲到这里,那些人物、情节好像已经脱离了姥爷的讲述,自行运转在每个人的脑子里。
营救计划大致是这样的:联军攻入北京,如果能直接冲进宫里,生擒慈禧和光绪,那么事情就好办了,但很可能办不到,一是联军的性质决定的,侵华是根本目的,烧杀抢掠是其本性,而且一群雇佣军小混混,真进了城,看什么都稀罕,难保不出乱子;二来慈禧当然也不会坐以待毙,一场将她列为头号战犯的战争打到皇城根下,打又打不过,她能不跑?——就让她跑,不跑怎么救光绪?这叫敲山震虎,调虎离山。跑有两种跑法,不带光绪跑,那最好不过,让出皇城,光绪直接归位,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大,慈禧一直把光绪囚禁在眼皮子底下,万不敢让光绪离开她半步,这种时候怎么可能丢下他?带着光绪一起跑,好,那就有了我们讲的这个故事。
事后人分析,路上那群兵匪正是计划的一部分,关键部分。拦下皇家车队,你不承认自己的身份,我们也不揭穿你的身份,就当我们是车匪路霸,抓你们当家的,故意逼一逼慈禧,威胁要带她走,看她敢不。她敢,事情也好办;不敢,就心甘情愿放走光绪。总之,只要把慈禧和光绪分开,事情就有的办。
万人丛中,将一人打捞出来,是个大工程,涉及层面极多,大到国际关系,小到一个角色一句对白一个时刻的取舍与应变,纵有计划,多数也是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态。何况立场不同,动机难测,一定也有人往这大工程里塞私货,反正境内境外,黑道白道,人多嘴杂,又都上不了台面,死无对证,其中谁幕后,谁台前,谁主办,谁协办,谁执行,都说不清。单举一例:事发后,消息在内圈人士中流转,竟有不止一人挑头揭榜,承认此事由他一手策划,互相都铁嘴钢牙。光绪被调包后,有人第一时间要抢这头彩,不是别人,正是戊戌年的罪魁之一康有为,此人正流亡海外,伪造光绪的衣带诏,以政治被迫害者身份四处捞金,身为保皇党第一人,听闻出了这等大事,他岂能放过商机?以他对光绪的忠心、对慈禧的仇恨,正有足够动机,于是忙不迭跳出来承认。可是这种事总要提供些实锤,上一次他伪造衣带诏,这一回山高皇帝远,信息也闭塞,他连基本日期和常识都搞错,嚷嚷了几声,得了倒彩,就自己找台阶下了。他的“保救大清国光绪皇帝会公司”倒是趁机又狠捞一笔。
“光绪知情吗?”
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不知道,也能猜出几分。更何况,堂堂一国皇帝,壮志未酬,被一撸到底,下半辈子成了活死人,国家被人随便欺负,皇宫眼看沦陷,心爱的女人眼睁睁被人投了井,自己沦落荒野不知所终,还有什么盼头?换了我,只要有人能带我离开,我一定跟他走,管他去哪,只要离开!
“太后、皇后面前一拱手,就是永别啊!”
几天前,联军攻破京郊的八里桥,逼近皇城时,正是光绪三十岁的生日——还是个年轻人啊!这个三十岁的青年,自小未踏出皇城半步,现在骑一匹陌生的快马,在他曾短暂统治过的国土上,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都说三十而立,他是不是直到这时候才稍微有了一点点自立的感觉?”
回銮,归政,中兴……此刻他想的一定不是这些遥远的词,他想的一定是在节奏和发音上与马蹄声更契合的另一个词:离开,离开,离开……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叫光绪。
前方,所有交接工作都准备好,新的衣服、车马、身份、前程依次等着他,三十岁的青年像一条尘封多时的消息,像奄奄一息的一星火苗,被一站一站地传递下去,几个时辰之内,已是天涯海角。
另一边,甘肃布政使岑春煊正带着兵马星夜兼程,赶来护驾,各路神仙也不知道是为了保命还是争功,也都打着勤王的名义往慈禧这边赶。要保证光绪免遭他们围捕,安全进入外国势力范围内,几个时辰是必要的,所以几个时辰之后,假光绪才回来。
“真光绪都跑了,为什么还要派个假光绪回来?”
真光绪——或者说目前这个暂时无法命名的年轻人,即使赎出自由身,大清也还在慈禧及其爪牙治下,短期内无人能动摇,当时的形势下,列强也不想直接接管大清,然后立一个傀儡政权,只是先留出一条活路,再慢慢与清廷周旋,最后还是想以更体面更平稳的方式逼迫大清完成权力交接。对外就说光绪意外被兵匪掳走,辗转逃生,进入外国租界,这样的外交说辞张口就有。这样的话,就需要继续在面上承认慈禧的权力,保全大清的清白,而慈禧虽然将光绪权力剥除干净,毕竟没有正式废他,名义上光绪仍是大清国皇帝,所以要想维持目前这个局面,慈禧身边就少不了光绪,哪怕是个假光绪。
是啊,一个禁闭在瀛台弹丸之地、毫无发言权的人,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花心思找个长相接近的人回来,已经够友好够体贴了。
“那假光绪到底是谁?”
是谁已经不重要了,民间自有义士,四亿中国人里找一个长得像光绪的,也不太难,估计光河北一带就能找出不少来。说他是义士,是因为一命抵一命,这一交换,只怕凶多吉少。
“光绪后来怎么死的?”
“1908年光绪驾崩,说是病死,可是光绪和慈禧前后脚死,今天一个明天一个,好像掐着点排着队一样,哪有死得这么准的?光绪肯定被害死的,然后慈禧看光绪死了,这才放心闭眼。”
“我搜到了我搜到了——2003年开始,中国原子能科学研究院反应堆工程研究设计所及北京市公安局法医检验鉴定中心组成了专家组,对光绪遗骨遗物进行了长达五年的细致科学化验,甚至动用了最先进的微型反应堆仪器中子活化法,终于在2008年,光绪去世一百周年时得出结论:光绪帝头发中的砷含量高于致死量的二百多倍,而皇陵周边环境未发现砷污染的痕迹,最终得出光绪帝系砒霜中毒死亡的结论,让光绪死于谋杀的百年猜测得到证实……”
“妈呀,可是躺在皇陵里面的人其实不是真光绪?”
“细思极恐……”
“既然是假光绪,为什么还要毒死?”
“慈禧自己要死了,能留活口?这种事败露出去,丢死人了。而且这样一来,等于封了流落在外的真光绪的嘴,你说你是真的,你怎么证明?玉玺?你没有,我有。人?你有,我也有,真假美猴王了,非得到佛祖面前分辨了,可慈禧自己就是老佛爺。”
“是啊,那真光绪不是白逃出去了?他后来不是也没什么动静吗?没见他黄袍加身杀回来啊?”
“局势一时一变,政治上没有绝对的承诺,也许有人只是拿光绪逼一逼慈禧,慈禧真开始立宪了,谁当皇帝也不重要了。”
“我倒觉得,依光绪的个性,是他自己把自己劝退了,从没见过外面广阔世界的人,一旦见了,是回不去的。从来都是犯人越狱,很少见有自由人再越回去的。”
“除非越回去有皇帝做,从小受皇权教育的人,哪有什么广阔世界?有,他第一反应也是:我要在这世界上称王!”
“光绪一直对西方有幻想,二十岁就开始自学英语,当然据说水平一般,跟现在中国人学英语的问题一样,语法精通,听说不行,他需要一个英语环境,所以我猜他很可能就坡下驴,去了外国定居,娶一外国媳妇,生一堆混血娃,练成一口流利英语。”
“光绪才是真正赢家啊,管你们谁当皇帝,谁侵略谁,我只管策马扬鞭,活得潇潇洒洒。”
“哎呀咱别讨论这些了,你们谁能告诉我当年慈禧进了车以后,和假光绪在车里干吗了?”
“开会呗,谈判呗,谈交换条件,让慈禧默认此事,列强保慈禧不死,待形势好转,把她从战犯名单榜首上拿下来,杀几个替罪羊了事,可能还框架性地提到了一些别的政治经济条件,割地赔款啊,开放口岸啊,有计划地实施君主立宪啊,后来确实也都发生了——当然,也可能什么都没说,假光绪口才也不一定行,他可能只负责送信,所有谈判条件都在信上写着呢。”
“慈禧真就认了?”
“不认能怎么样呢?我怀疑啊,光绪和她拱手道别的时候,甚至军爷拿枪指着让他们两个出一个的时候,她已经多少明白了,但是明白又能怎样?她的第一选择永远是自保,哪怕暂时自保,这一点早被人看得透透的!”
“如此精明,把权力视作性命,分分钟都要怀抱着权力才能入睡的人,出宫时会忘了带玉玺?我分析她另有深意,知道一离开皇宫,局面可能失控,万一走散了,让光绪和玉玺落到一起,她的末日就到了,所以她的规划里,最理想当然是把光绪拴在眼前,万一拴不住,也要把光绪和玉玺分开,光绪被带走时,她可能多少也在庆幸,还好还好,玉玺还在。”
“刚才是谁讲的慈禧出宫没带玉玺?姥爷是你讲的吗?”
“我没讲啊。”
“那是谁讲的?你?你?你?你?你?你?”
“没有啊,我们都没讲,可是我也记得听谁说过没带玉玺这回事。”
“咳,咳,我插一句啊,我觉得现在有点乱,本来是你姥爷第一个讲故事,怎么讲着讲着变成所有人一起讲了?”
“姥爷故事已经讲完了呀,现在是讨论时间,当然谁有话都可以说了。”
“姥爷你作弊!这个故事不是你原创的,我顺着刚才那个链接点下去,看到有一个人写的这段故事,和你说的一部分有点像,你就是讲的时候添油加醋了一下。”
“这种故事哪有什么原创,不都是捕风捉影,东拼西凑出来的?”
“啊,我又搜到一個惊人真相,当然我不知道真假啊,网上有篇文章,正好接着刚才那篇,就是2008年为了查明光绪死因进入清崇陵,开棺验尸,从头发上验出砒霜那篇。这篇文章说,这次化验背后有满族皇室后裔暗中资助,查明光绪死因只是个幌子,他们其实对死因并不感兴趣,因为他们早就知道死因,这样说只是为了更容易获得批准,因为光绪死因在学术界一直有争议,这项研究有史学价值,所以一举两得,学者查死因,后裔们有更重要的任务。他们也相信真光绪早就外逃了,这些年他们一直没放弃寻找,居然真被他们找到了,当然那时光绪早死了,找到的是他的骨殖,所以从2003年到2008年这五年,一方面是验砒霜,一方面是比对DNA,比对的结果也证明了猜想:棺材里的是假的,外面的才是真的。2008年光绪死因的研究结果公布的同时,真光绪的骨殖也正式移入崇陵,当然这个事是秘密进行的,对外没有公开,不管怎么说吧,在异国他乡游荡了半个多世纪的一个孤魂,在去世一百周年的时候,总算魂归故里。”
“那假光绪的尸骨呢?”
“也没有移走,这个至今仍不知名的义士,陪慈禧走完剩下的西狩之路,在西安躲了一年多,又随慈禧起驾回銮,去颐和园瀛台做一个名义上的皇帝、事实上的囚犯,直到八年后喝下砒霜——啊,也是传奇的一生呢——不知道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有没有以一介布衣之身多少体会到一个废帝的心境,不管怎样,是他替换出光绪,与光绪共用过一个名分,为光绪的灵柩暖了一个世纪的床,满族后裔们算有良心,没有把他移出去,而是把真的移进去,让他们合体了。”
“天哪,我不知道说什么了。”
“还没结束,后面还有一篇,这篇马上辟谣了,辟谣这篇更长,有图有数据,要不要读?”
“别读别读!”
“真的不想再惊动这个故事了。”
那就让这个故事结束在合体那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