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尧
我并没有失踪。“失踪”是个可怕的词。若在微信上看到某人失踪的消息,我就预知到失踪后的结果了。我印象中,后来有个朋友说:你的电话不通,微信也不回复。我真的担心你失踪了,我想了你失踪后的种种可能,我害怕得不敢再想了。我看她或他说话的眼神凄迷,心生愧疚。我当时的样子,就像身后不远处的杨树,被风吹雨打过的杨树蓬头垢面。
其实,我只是短暂地和你们告别。我甚至觉得“告别”这个词也言重了,当我心里仍然觉得我这次出发只是为了重新寻找一条回来的路径时(你们可能会说我这个年纪还这么幼稚,你能够离开自己的影子吗?我知道这样的想法有些幼稚,但幼稚也会让生活呈现另一番面貌,我在深刻的生活中生活得太久了)。寻找一条路,也是夸大其词。我只想在熙熙攘攘中宁静几日,我并没有和你们告别。家里人都知道,我一直想背着行囊远行,在山区,在湖边,或者在一座小镇,我安静地读书写作一两个月。很多年前,曾经流行“一地鸡毛”这个词。如果你的生活就是一地鸡毛的庸常也就罢了,问题是,你又赋予这样的生活以崇高感,一旦崇高了,似乎就把鸡毛编织成了孔雀的屏。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常常就在做这样的美丽转换工作。于是,你可以避开一地鸡毛,但你不能不等待孔雀开屏的那一瞬间。你不是没有意识到虚无,但你很快把虚无充实起来。
是的,我喜欢南方的小镇。小镇努力挽留老气横秋的往昔,又朝气蓬勃地模仿城市的现代生活。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了城与镇的相互模仿。我初到姑苏城时,以为这是几座小镇的拼贴。这座城市在不断现代化的过程中,始终要保留小镇最初的精气神,总是让各种建筑物穿着粉墙黛瓦的旧衣裳。新生活里散发着旧日子的味道,年轻人误以为传统就这样现代了。当然,这座小镇最好在山区,在湖边,在湖光山色之间。我想远行,又想远行时仍然生活在似曾相识的场景中,可见我迈出的只是碎步。这其实是一种生活的惰性,或者对某个区域的自以为是。譬如,我在苏州四十年,这个“最江南”的地方,一半是诗,一半被诗美化了。口口相传的诗化苏州,也在清新的空气中散发着樟脑丸的味道。它在冬天的潮湿和阴冷,几乎让所有的北方朋友有彻骨的寒意。在初到这个城市时,我们还会在大雪纷飞中坐上归途的汽车。现在,好像不是现在,很多年了,几乎难见大雪。偶尔一次要下雪,从政府到民间都异常紧张,生怕交通事故,生怕大雪压塌了厂房的屋顶。我们对大雪的惧怕已经让终于落下的雪不是风景而是灾难。我们在江南等待雪花飘扬,就像在广州、香港和台北等待下雪一样渺茫。有一天在哈尔滨,在辽阔的北大荒,我站在冰天雪地中,突然觉得皑皑白雪击垮了潺潺流水。那时我知道,对一种风景的过分迷恋,会让地平线越来越靠近自己,天地缩小了。
我是拖着自己的影子坐到出租车上的。那一刻还有阳光,等我站在月台上时,我听到了雨打天篷的声音。没有阳光,也没有灯光,影子消失了。这个声音让我恐惧,那年从北戴河过山海关再到北京南站时,我就是在一处天篷崩塌的声响中跨进列车的。那个夏天的暴雨据说是百年不遇,我过了五十岁以后经常遇到百年不遇的人和事。可能就在我回苏州的火车上,我曾经去过的那个山村,有一处塌方了。我和她去过。我和他们去过。我在电视上看到山洪冲垮村庄后的场面,我还没有辨认出死里逃生的人群中有没有我见过面的人,电视新闻已经结束了。我们在这个村子里吃了土鸡,还有刚刚从地里摘回来的黄瓜。我很久没有吃到这么新鲜的黄瓜了,偶尔在城里的某个店吃到号称土鸡的鸡,但味觉告诉我这土鸡不土。那是一个夏日的中午,村子背后山脉绵延,一条溪流从村前流过。气温清凉得如竹叶一样翠绿,热烈的景象先是在嘎嘎挣扎的那只土鸡的鸡冠上,然后我看到了田野不远处的向日葵。同行的朋友问我,你怎么总是盯着向日葵。我说那是葵花,我上小学的路上两边都是葵花。我一直习惯说葵花,不说向日葵。那个夏天过去两年了,现在已经是深秋,应该是有风了,因为我习惯地把风衣的衣领竖起了。据说,这是我最潇洒的形象。秋冬之际的风显然比五月初的风厚重许多。就在我上车的那个瞬间,我好像听到有人喊我名字,我的身后紧贴着另外两位旅客,我几乎没有回头的可能。是谁在喊我的名字呢?
久违了,灵岩山。在出远门前,朋友邀我登山。深秋的灵岩山枫叶红得恰到好处。这是第一次进老和尚的卧室,我看到老和尚平静地招呼我坐下,他示意我无需执弟子之礼。我双手合十,向老和尚作揖,然后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朋友程说:这就是方中浩,你给他取的法名叫“仁圣居士”。老和尚点点头,朝我看看说:给你取名的人读过《孟子》。我说:是的,是我父亲给我取的名字。其实我并没有皈依佛教,我一直尊敬佛,就像我尊敬上帝一样。无论是进庙,还是进教堂,我就像进教室上课一样。朋友程交友广泛,进出儒释道之间。我们时常在一个书院谈论国学,谈论临终关怀。老和尚九十大寿之前,朋友程要为老和尚祝寿,让我为一个礼品袋写上一行文字。我并没有参加老和尚的祝寿活动,朋友程说,那天上山的道上,都是给老和尚祝寿的人。朋友程给了我印有我书法的袋子,里面是一只碗,还有几卷寿面。“老和尚说,你的字很好。这是给你的礼物。”朋友程向在座的朋友展示我写的那一行字,开心地说:“老和尚说你的字有古意,不是浅薄的人,他要收你做弟子。”我还没有回话,朋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红本本:“这是你的居士证,老和尚给你取的法名叫仁圣。”我几乎手足无措,不知道要不要收下这个小红本本。现在,这个小红本本安静地躺在我书房的抽屉里。老和尚的生日是五月,我也是這个月出生的,所以我在自己那些从未公开发表的诗中说自己是“五月的孩子”。这次上山,我是向老和尚致敬的。老和尚问了我在学校的一些事,我说觉得自己有点累,往后要做减法。老和尚说:“不是做减法。有些事物本来就不在你身上。”老和尚的话击穿了我的哲学,在下山的路上,我觉得自己轻松许多,看两边的红叶,色彩是如此纯净。
火车动了,然后风驰电掣一般。邻座是一位中年妇女,身体微胖,她的长相和气质让你无法猜测她从事的职业。她在喝永和豆浆,我无意中看到她的手指甲里不均衡地嵌着灰色污垢。就在我心里有点欷歔时,她从包里掏出一本书,竟然是《爱与黑暗的故事》。这位文学青年看了一会儿发出了鼾声,直到乘务员过来提醒她快要到站时,她才呵欠连天醒过来,匆忙离开座位。当我现在写着这段文字时,我可能夸大了她形象的负面。真好,这位读者喜欢《爱与黑暗的故事》。如果她不是在这一站下车,也许我会和她讨论这本书。我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指甲里也是污垢。那时,我也是这样捧着一本书。我一直想和朋友讨论这部书,身边的朋友说看过电影,感觉没有拍好。我和北京的Y君电话里说起这本书,他说他也很喜欢。这位朋友对爱与黑暗保持着独立的思考,这一定是他喜欢《爱与黑暗的故事》的原因之一。当自己心里想着如果自己能够写出这样一本书时,我知道这是对自己失望的另一种表达。我们为什么不能在大的格局中思索国家、民族、家庭个人呢?如果这位中年妇女还在,我也许未必和她讨论这部书,她如果问我是不是什么专家,我会羞愧难言。
坦率说,很长时间我的思想生活在别处。在看到许多朋友都写诗时,我也翻出了自己之前写的那些分行的散文段落。我觉得我的诗里没有远方,我得找一个地方,让自己敞开。我知道这是懦弱和坚强的混合。知识分子通常会原谅自己的懦弱,夸大自己的坚强。我现在才明白,在说到我的一些前辈和同事时,先生常常会冷笑。他看透了我们这些人。在这之前,他先看透了他自己。那天先生在提醒我说话不要再走神时,说了一句话:你东想西想什么呢?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们是两代人,我其实是想告诉他,我不想再犯他们这一代曾经犯过的错误。但我没有说出来,因为历史循环的力量远远比我估计的要大得多。那天吃了土鸡和黄瓜后,我们离开了村庄。上车前,我回望了片刻。在车上,我还和本地的朋友说,这地方的风水真好。
我现在又走神了。但并没有对着邻座的背影冷笑,我在一个孩子发出尖叫声时好像听到了先生的冷笑。我在我熟悉的空间里,感觉到一种窒息或者是平庸或者是世故。尽管关于写作可以打造一个与现实平行的世界已经是陈词滥调,但我相信,许多奇迹和意外是在虚构的记忆中发生的。沉积的记忆其实是发霉的,虚构让它长出新芽甚至开花结果。我现在就面临这样的困境。当我在电脑屏幕上打下几行字时,许多人和事就在我眼前晃动,甚至和我交谈。这是许多写作者的感受。我发现不是我熟悉他们或它们,而是他们和它们太熟悉我。我不得不把自己和自己的环境陌生化起来,不得不把自己和纸上的世界区别开来。许多年了,我们只想融入,从来没有想到分离。一旦有机会区分,就会生出孤独感,孤独感又派生出崇高感。其实孤独不等于高贵,不等于崇高。一棵葱绿的树,枝繁叶茂,然后一片一片的叶子落下,尚未凋零的最后几片叶子在风中挣扎。我们常常以为孤独是这几片枯叶,并且以为自己也是。其实孤独的是树干和枝丫。这世界上最本源的东西才是孤独的。我偶尔也思想,但我在世俗之中。当我觉得自己孤独时,我常常暗藏了对别人的失望。但我现在多少知道了,如果我的思想不足以像树干一样任你东南西北风,那我仍然在世俗之中。
这是我理想的一个小镇,它在一条河的南岸。据说这是个千年古镇,我并不在意它究竟古了多少年。我從石板街走过,两边是重新改造过的房子、民居和商业小店夹杂着。这是我喜欢这个小镇的原因之一。我去过不少古镇,已经听不到当地的方言,商店业主的气息和古镇并不吻合,这条街上的原住民在古镇商业化后被迁走,住进了新区。我特别反感这样的古镇,当原住民的生活在古镇消失后,古镇其实只剩下空壳和被表演的传统。我知道,这可能是文化人的偏颇。文明的生活和文化的传承有时候是悖论。S镇是我喜欢的,它是我想像中的模样,又与我少年时在小镇踏过石板街的记忆重叠。我意识到我到这里来,其实还是生活在似曾相识的旧风景中。但我很兴奋。我在网上搜索住哪一家民宿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木门的这一家。
现在一切都安静下来了。我终于如愿以偿。在给家里报了平安后,我犹豫再三关了手机,短信微信电话与我无关。我突然觉得清静得奇怪,这是我2010年1月到达波士顿后的感觉。因为是周日,我没有办理美国电话,也不知道住所的无线网名称和密码。接我到住所的一个朋友的朋友送我到达后即匆匆离去。我想起我两年前访问这里在哈佛大学附近的一家酒店住过,那里有网络和电脑可以使用。谢天谢地,我居然凭印象找到了这家酒店。我和管理者说了我曾经在这里住过,想使用一下电脑写邮件。这位先生欣然允诺。其实也就是两天,没有网络,我如同度过了无数个漫漫长夜。独处,其实是对自己是否能够诚实地生活的一种考验。
我打开电脑,觉得可以安静地写自己想写的东西了。突然房间里所有的灯都熄灭了,房间外开始出现嘈杂声。我走出房间,店主告诉天井的旅客:停电了,不会很长时间。秩序便大乱。我们在醒着的时候都不习惯黑暗了,只有在无法入眠时才会渴望黑暗。我不知道是谁发明的眼罩,黑色的眼罩。当你觉得有光时,你就把眼罩戴上,黑暗变成了膏药贴在你的眼睛上。我即使失眠几夜,我也不愿意戴上眼罩。我固执地认为,只有在你心里觉得时间已经死亡时,你才能进入你的梦想。我走到小街上,有些商店点起了蜡烛。我突然安静下来。这个时候,我的耳畔响起华阿姨在电话里的声音。十年来,我一直不断回忆,不断辨析甚至猜测她说的最后几个字。我是备了蜡烛来的。我想,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抽烟,如果不点蜡烛,我可能一天下来就有缥缈的感觉。回到房间,在我犹豫着要不要点蜡烛时,电灯突然又亮了。
虽然只停电半小时,我已经不习惯如此光明的晚上。我拿出蜡烛,用打火机点燃,然后关掉灯。是的,那天我就是在觉得烟雾缭绕时,点亮了自己书房的蜡烛的。这个时候电话响了,我还没有说出“你好”,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声音:我是华阿姨。华阿姨已经去世十年。她在清醒的时候,留给我一个笔记本。她说她六岁就离开那个小镇了,她记不得小镇的名字了。她说这是徽州的一个小镇,镇的北面有一条东西向的大河,河滩很宽,春天开着花。她家在大街的东边,好像坐北朝南。华阿姨凭着她六岁的记忆画了她印象中的街和房子,这本笔记本我一直放在书房的抽屉里,这次出门我并没有想起华阿姨模糊的故乡。
这里是华阿姨的小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