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虚
记不清是1970年代的尾巴,还是1980年代头上,反正刚刚改革开放,中美建交前后。无线电三厂有个人买了两斤生的西瓜子,自己借来铁锅,借来酱油,哗啦哗啦炒熟了,准备存起来慢慢吃。但职工宿舍老旧,一直闹老鼠。老鼠牙齿多少厉害,啃柜子,啃箱子,啃铁罐头,都不安全,怎么办呢?有个同事就帮他出主意,弄了块最薄的铁皮,差不多四十乘以四十厘米见方,四角打孔,四根铁丝穿起,再汇总拧成一根,末端拗成钩子状,吊于房梁,像只金字塔。
瓜子堆在铁皮上,离地将近两米五,离房梁半米不到一点。二人仰头望着铁皮,有一种和啮齿类斗智斗勇的其乐无穷,心想,老鼠不是蝙蝠,好遁地,不好飞天,这下瓜子可以保存无忧了。
等元旦新年近在眼前,这人想,时机成熟了,可以找三两好友开茶话会了,就搬来只小板凳,立到上头一看,愣住了:铁皮上小山般的瓜子已经被推平了,全都开了瓣,肉头一粒不剩,壳子内里白晃晃的,晃得人恍如隔世。后来这人逢人就夸,老鼠是厉害呀,蹲在悬空的铁皮上偷吃,摇摇晃晃,半粒壳子都没落下来,不服不行。在他想像当中,灰不溜秋的小忍者们沿铁丝轻滑而下,站稳脚跟就开始嗑瓜子,下面是人类的鼾声如雷。等到肚皮填饱,嘴巴塞满,再一蹬脚,使轻功,沿铁丝飞速而上,消失在房梁尽头。
除了老鼠,再无别的怀疑對象。这间宿舍平时就他一人住,但凡有访客,他都在场,不可能是人为。倒是帮他出主意的那同事,春节过后某天,回到自己宿舍,发觉床头多了只白瓷小酒杯。东问西问半天,也没人来认领,只好拿滚水冲一冲,自己收进。
这个同事姓刘,刘其名,也就是大伯。
听到老鼠嗑瓜子故事的那天,我住在上海杨浦区的五角场。当时有个非虚构写作的论坛在复旦召开,为期三天。第二天晚上,我请一个复旦的博士后朋友在夏朵餐厅吃饭,完了再找地方喝几杯。选的酒吧就在我住的酒店边上,名字别致,叫“留其名”。
和博士后朋友聊天时,老板就在我们身后的沙发上一边摆弄苹果笔记本,一边听着我们看似深奥的聊天内容在笑。我已经喝了四杯加冰块的波本威士忌,有点上头,和博士后聊无可聊时,看看老板,说,大哥,一起来聊聊呗。老板是个爽利人,听到邀请,就搬了个蛋糕凳坐到边上。前面我已经买过单,他让酒保又送上来三杯杰克丹尼兑可乐,说,店里请。
老板的体格,是上海人常说的那种“麻将牌”型,左臂全是红脸般若的纹身。随口一问,得知竟是交通大学新闻传播系毕业的,“80后”,比我大两岁。交大和复旦可不是什么真心相亲相爱的兄弟学校。我问他,你个交大学生,在西南的闵行读书,怎么就跑到五角场开酒吧了呢?这可是复旦的地盘。老板说,我一个交大的,深入虎穴,赚复旦学生的钱,有什么问题吗?我细想想,说,嗯,还真没有。
很自然的,话题跑到店名上来。上海酒吧无论大小,都像外企白领,得有个英文名,唯独这家是异类。我问老板是不是从李白这里找的灵感。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老板说,这是小部分原因,真是要详细展开的话,一杯酒是不够的。我说,这样吧,来一打龙舌兰shot,我付钱,你只管说,家长里短,鬼狐仙怪,尽管端上来!
老板姓刘,为保护隐私,姑且叫他刘看山。他爷爷奶奶当年从鲁南逃难到上海,在大杨浦的棚户区落下脚。那时流行多生多养,奶奶一共生了四个,全带把。按照爷爷家的族谱,下一代是“其”字辈,又取老家村口匾额上的“名德重望”四字分给儿子。老幺还没出生,爷爷出意外走了,刘看山只在黑白照片上看到过他,见完就忘,没什么印象。
老大刘其名1950年出生,看山他爸行二,1953年,老三1957年,老四1962年。刘其名十三岁成了家中最大的男丁,担子重,责任大,初中毕业直接到无线电三厂上班去了。其实他成绩不差,家里成分也好,本可以上重点高中。
1968年全国一片红,老二是六九届,去了黑龙江农场,刘其名顿时少了个得力帮手。四十年后,看山他爸对儿子亲口承认,当初去黑龙江,自己有当“逃兵”的意味。棚户区房子小,塞着五口人,老三爱闹,老四爱哭,奶奶是第三毛纺厂的女工,白天面对车间里震天响的机器,那嗓门就可想而知了。看山他爸爱读书,喜清静,受不了家里环境。这批知青动身北上那天,火车一开,车上车下哭声震天。唯独他爸嘴角上扬,半个身子在窗外,对站台上的刘其名挥手,喊,阿哥,全看你了!
刘看山面对老爸的忏悔,说,也不怪你,大势所趋,你不去也不行的。他爸说,也不是的,就算不下乡,我也打算报名参军,反正就是不想在家里,不想挑担子——不然的话,搞不好就变得像你大伯一样了。
这种可能性一说出来,刘看山不寒而栗。如果老爸是大伯那样的人,他宁可三岁就被卖到山里。从小他就怕这位大伯。奶奶家围桌聚餐,他必定要和刘其名隔开至少两个座位,才不至于影响食欲。但若是正对着他落座,更加致命。
大伯刘其名身高一米八,瘦如竹竿,脑袋很小,戴着大号的黑框眼镜,无论站坐,上半身总是微微前躬,让人联想起螳螂捕食。偏偏,他是饭桌上吃得最少的人,还闷声不响的。至于表情,基本为零。相比之下,看山他爸老是笑眯眯,三叔总是喝酒抽烟吹牛皮,奶奶则喜欢叹着气追忆开水般的年华——不管怎么样,至少是鲜活的,彩色的,到大伯这里就是调了静音的黑白电视机,换台的按钮还坏掉了。
此外,大伯在子女教育方面很蔑视文字的力量,信奉棍棒底下出真理。看山的堂兄遗传了刘其名的竹竿基因,身高一米八四,远看像根火柴。从小到大,堂兄挨打的原因千奇百怪,与时俱进:幼儿园撒尿和泥做雕塑,小学组织打牌,初中带头去游戏机厅,高中和多个女孩谈恋爱……刘看山无数次在饭桌上听奶奶和三叔劝大伯,孩子可不能这么打,要打坏的。而大伯面无表情抿下一口酒,一言不发。
看山他爸也打他,但讲究原则,非成绩差不打。但大伯就没那么多条条框框,徒手,器械,样样精通,收发自如。有一回,堂兄刚上小学,在家默写生字,写错一个,正自我怀疑,后脑勺就挨了一记铁砂掌。堂兄的感受是,两只眼珠子差点飞出去,鼻尖更是直接砸在桌面上,脑海就像电视机的雪花屏。
后来刘看山看日本电影,黑帮片,北野武,立刻就想到了刘其名。日本黑帮老大也是黑白电视风格,戴墨镜,面无表情,墨镜上面两条眉毛纹丝不动,不废话,更不会吵架、说教,要剁手,要灭口,电光石火,勒么桑兹(上海话里的“冷不丁”)就来了,绝不像昆汀的电影那样啰嗦半天再开枪。
综上所述,刘看山小时候每次和刘其名同席吃饭,身形都要矮一半。农村传说,活猪要是遇上资深屠户,都吓得光会拉稀,不会叫,就是闻到了对方身上日积月累的猪血味,吓得叫都叫不出来。以此类推,同理可证。
要说刘其名身上唯一的闪光点,大概就是不留小指甲。那是很多上海男人的“瑞士军刀”,可以掏耳朵、剔牙缝、去眼屎、抠鼻孔,甚至拧螺丝,五项全能。无论当记者的看山他爸还是开法兰红出租的三叔,都未能免俗,唯有大伯是股清流,十根手指干干净净,关节粗大。
听到这里,我打断酒吧老板道,唔唔,你大伯是那种可怕的冷面杀手,奉行棍棒教育,也不留小指甲,可为什么要用他名字的谐音来命名酒吧呢?反转什么时候出现?老板举起一杯龙舌兰,和我碰了碰,说,别急呀,马上就来了。
刘看山曾读过一种理论,说普通人的感情想要在现实生活中得以支撑,至少需要三根支柱:和父母的关系,和配偶的关系,和后代的关系,如同首尾相连的三根火柴。而数学老师也教导过我们,三角结构是最稳固的。
刘其名的三根火柴分别是看山的奶奶、伯母和堂兄。堂兄十九岁那年,三根火柴搭起的结构开始塌陷:他高考前填志愿,死也不肯考上海的学校。刘看山非常能理解堂兄,假如堂兄想留在上海,反倒不正常了。
堂兄在全杨浦区最差的公立高中就读,但逃离上海的欲望远远超过了学习上的怠惰:他高考成绩在全年级文科班排前五,去了成都一所二本,学播音主持。四川,天府之国,东西好吃,人好看。成都到上海直线距离有一千六百六十公里,当时坐最快的火车也要三十六小时,硬座一路下来你会觉得自己丢了屁股——除了学费略昂贵,堂兄毫无疑问地通过高考升上了天堂。
堂兄远走他乡后,刘看山发现大伯明显变了。聚餐时,刘其名的目光不再盯着菜肴或者旁人,只注视跟前的酒杯。奶奶不时会叮嘱他,吃呀,筷子动起来。刘其名遵命行事,不过是原教旨主义的“动筷子”:将桌上的筷子輕轻左右滚动一下,却不拿起来夹菜。他以前喝酒讲究分寸,懂节制,总是桌上第一个宣布自己喝不动了的人。堂兄走后,刘其名酒量似乎也见长了,锅里加姜丝温过的黄酒,用玻璃茶杯盛着,他平时只能喝两杯,现在能喝三杯半。
刘看山自己在上海念大学,每周都回家,常看见爸爸不是在摄影,就是在钓鱼。有一次他问大伯有什么爱好。他爸想了半天,以问代答:看电视?刘看山说,这算什么爱好?他爸说,那就不清楚了,以前上中学,你大伯个子高,被人家拉去打篮球,上场三分钟,人家一个传球迎面过来,他没接好,鼻梁骨裂,鼻血不住滴,从此退出体育圈;到无线电厂上班后,他吃完晚饭就坐在门口看月亮,一看好几个钟头,应该算是爱好吧?后来么,又欢喜看小说,《基督山伯爵》,翻来覆去就读这么一本,怪吧?我叫他看看《三个火枪手》《巴黎圣母院》之类的,也不听,就随便他了。
刘看山心想,倒是蛮专一的。
堂兄在成都念书,每年寒暑假都不回上海,说在酒吧打工,要么是给别人婚礼当司仪,忙着挣生活费。有次聚餐,奶奶问堂兄这段时间有没有给家里打过电话。刘其名难得开了次金口:来电话,都是在外面闯了祸,没电话就说明没出事,正好。奶奶“哼”了声,说,当初打得太狠。刘其名就不响,恢复到常态,低头看酒杯,转动筷子。
倒是五月,或者六月里,堂兄会忽然回来一次,先去看奶奶,再回父母家,但绝不住下,因为总带着姑娘,住旅馆更方便。堂兄带回来的姑娘,年年岁岁人不同,统一特征是身材娇小,胸脯饱满,小麦肤色。刘看山问,怎么做到的?传授点经验呀。堂兄说,没经验,可能从小被我爸打,不自觉地练了一身硬气功,嘿嘿嘿……唉,四川什么都好,就是吃不到老娘烧的腌笃鲜。
堂兄大学毕业后还是没回上海,在成都的婚庆公司当专职司仪,还在酒吧兼职驻唱。他缺席春节聚餐足有六七年,以至于刘看山有段时间几乎忘了还有个堂兄在四川。2008年汶川地震,过了快半个月,他才忽然想起来,堂兄在那边不知是否安好。
堂兄的确安好,还在两年后的夏天带了个女朋友回来,不是“耍朋友”那种女朋友,是打算要结婚的。刘看山见过女孩两次,完全不像堂兄以前偏好的风格:高挑,白皙,胸脯不太饱满,五官不漂亮,但端正。女孩来自新疆,父母是建设兵团的,汉族。他想,堂兄当了这么多年浪子,总算要成家立业了。
我又一次打断酒吧老板,说,我猜猜看,你大伯不同意这桩婚事?因为那个女孩没什么正经工作?老板笑笑说,完全猜错,她有正式工作,小学老师,生活稳定,提出反对意见的也不是大伯,是我大伯母。
从小到大,刘看山见伯母不超过十次,因为她时常缺席奶奶家的聚餐。伯母颧骨扁平,也是瘦长的身材,一家三口走在路上,远看就像三炷香。多少年下来,永远留着齐耳短发。左腿还有点微瘸,算不上残疾,就是走路比常人稍慢,尤其上楼梯。据说1988年上海甲肝大爆发期间,刘其名住进无线电厂大礼堂临时改成的医院,每天由儿子送晚饭,伯母送午饭。有天中午,她过马路太心急,正好人家公安局有部带挎斗的摩托车执行公务,也赶时间,看到她闯红灯,刹车已晚,“咣”,撞上了,还好天冷,衣服厚,受伤不重,就是腿落下了小毛病,还有那盒番茄炒蛋,撒了挎斗里的干警同志一身都是。
至于伯母以前在哪里工作,在哪里念书,刘看山一概不知,也不好奇,只知道每次刘其名打完堂兄,都由伯母出面做思想工作:父母打他完全是为他好。她反对儿子的婚事,官方理由却很蹊跷:“小姑娘……个子太高了。”
酒吧老板看着我脸上的表情,说,你看,你也觉得莫名吧?我哥一米八多,她一米七五,完全没有问题,对吧?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总比一代高呀。
最终是奶奶向刘看山道破玄机:小姑娘父母虽然是新疆兵团的,但都是从安徽过去的。伯母年轻时在安徽插队,自认“受够了安徽人的苦”,绝不许儿子和安徽人的后代结婚。
我问,那你大伯的意见呢?酒吧老板回道,我也是那次才知道,大伯在他老婆面前没有意见。作为反派角色的大伯,表现多少让我有些意外。原来他也有通融的一面。
要结婚,必须有户口本。户口本被伯母藏得天衣无缝,堂兄这门婚事就僵住了。那之后,他更少回上海了。偶尔一次,也不去父母家,只来看看奶奶。至于感情状况,也不再向家里人汇报。
我问老板,那你奶奶什么态度呢?她肯定很想抱曾孙。老板说,哈哈,问题就在这里,我本来也以为,要是倒退十年,我奶奶还能狮吼一下,发点声音,可我又错了。
如果一个女人年轻时冒着炮火背井离乡,三十不到就丧夫,不改嫁,独自抚养四个男孩长大,在家面对邻居的闲言碎语、蜚短流长,在单位面对钢铁巨兽,加班加点,都苦熬下来了,那你最好不要质疑她的性格有多少刚烈。遥想当年,四叔大学毕业后到山东工作,成家立业生女,奶奶还到那边住过段时间,但闹了点矛盾。回上海后,她就发誓不再认这个儿子,且说到做到。
刘看山和远方的四叔无仇无怨,但就是欣赏奶奶这种性格:要么不记仇,豁达——要记仇,就记一辈子,否则就是浪费生命。奶奶骂人的口头禅是,他奶奶个臭——这种自损八百的风格有点像他一个武汉朋友的老妈,喜欢骂儿子“你个婊子养的”。
按理说,这样的奶奶,肯定会把刘其名夫妻臭骂一顿,竭力促成这门婚事。但狮子老矣,尚能吼否?答案是不能。刘看山曾跟奶奶说,大伯母这人……怎么这样不讲道理的呢?看不出来啊!奶奶叹口气,说,她这人,一直这样的,你不知道呗,还记不记得有回去她家吃饭?就是你第一次吃甲鱼那回?
刘看山太记得了。当时他读小学,忘了几年级,被奶奶带着去的。大伯家他就到过这么一次,记忆犹新,何况午饭还有一道冰糖炖甲鱼。1990年代初期,这东西一般只能在饭店里吃到,家常餐桌上可是珍稀食物。现在回想起来,餐桌边上有奶奶、大伯、大伯母、堂兄。在厨房里烧菜的却是个从没见过的男人。
奶奶说,那个男的,唉,唉,是你伯母的相好。
刘看山说,啊?!那……大伯知道吗?
奶奶说,当然知道啊。
听到这里,我对酒吧老板伸出手,說,等会儿,等会儿,让我缓缓,消化一下这排山倒海的信息量。他说,你缓吧,缓吧,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关键还是发生在我大伯家里,发生在我大伯身上。
当时刘看山也是瞪大了眼睛,问奶奶,怎么不早说啊?奶奶说,唉,你那时候小,十来岁吧,就知道喝扩落(可乐),吃甲鱼,连那王八脑袋都没放过,筷子都吃到地上去了,跟你说?有个蛋的用?
十来岁的刘看山,忘了餐桌上其实还有个人,就是伯母的老娘,奶奶的亲家母。饭后她私下跟奶奶说,这算什么事情,光天化日,还以为别人不知道?作孽,我老了,管不了了,少看一眼是一眼,这张老脸也撑不了多久了……后来,据奶奶说,亲家母是因为生气,活活把自己饿死的。她对这位亲家母的评价很高。或许,性情刚烈的老太太总是互相欣赏。
老太死后,伯母跟那个男的断了来往,一切又如常。
刘看山听完这段往事,心情久久不能平复。那时他已经工作,有天晚上下班回来问他妈知不知道这件事。他妈说,知道啊,好几年前了。刘看山犹豫了半天说,大伯这么……忍辱负重?看不出来啊。忍什么呢?电视编剧都不敢这么写。
他妈平静地给刘看山夹了块红烧大排,说,你大伯他么……就想维持住自己的家庭,你不一定懂。
酒吧老板讲到这里,又跟我们干了杯shot,说,从此往后,我就开始重新审视起大伯来。你们想呀,一个那么苦都熬过来的老太太,敢跟小儿子恩断义绝,结果呢?知道大儿子的老婆和外面人有一段什么的,还带到家里来,还给家里人做饭,居然没说什么,怎么讲呢,北方话说就是老了,“颓了”?那怎么还能指望她对孙子的婚姻再发表有力的意见呢?对吧?
我说,唉,我对你大伯忽然刮目相看。老板说,岂止刮目,都刮骨了。他伸出左手手指,说,你看,三根火柴,我哥那根,断了;我伯母那根,早就断了,只不过以前我不知道;接下去,轮到我奶奶了。
老人生病,有时候是门玄学。看山的外婆从前是资产阶级家庭的大小姐,生了五个孩子,不喜锻炼,爱吃虎皮蛋红烧肉,到今天已经九十五岁,除了没牙,一切安好。他奶奶是正宗的工人阶级,饮食清淡,退休后闲不住,养花种草,每天散步三次,还教其他老太怎么打木兰拳,舞木兰剑,却在七十岁患上了尿毒症。
奶奶住院四个月,终于能回家,但隔天就要去医院做血液透析,三个儿子家里轮番出人护送。这病麻烦在无法治愈,不透析就得换肾手术。后一种办法对这个年龄的人来说不可想像,更不必说排异的可能。定期透析能维持多久,这个也不好说,家里人三缄其口。
大伯母来奶奶家反倒比以前频繁了,三四天一次,送红枣,送牛奶,煮鱼汤,煲杂粮粥什么的。刘看山一开始还觉得挺好,说,关键时刻,伯母还蛮靠得住的。他妈听了不说话,只是笑笑,一副“你对人性一无所知”的表情。
我插嘴问,是不是房子?
酒吧老板说,唉,你比我那时候聪明多了。
奶奶住的是1990年代公房,一室一厅,当初棚户区拆迁改造分来的,生病前两年刚办下产证。几个儿子里,刘看山他家也住1990年代公房,另外还有一套市中心的1950年代老房,故而主动退出竞争。四叔被奶奶拉进了人生黑名单,且按下不表。三叔离了婚,女儿在国外读研究生,他现在独居在曹杨的一室一厅。老大刘其名就一套杨浦的房子,两室一厅。堂兄的大学学费,一大部分是问银行贷款。曾有一年多时间,大伯住到无线电厂老宿舍,伯母住到江湾镇的姐姐家,空出房子租给别人,就是为了用房租还贷。
奶奶得了尿毒症,在伯母看来就是进入了决赛结束的倒计时。刘看山后来才知道,伯母那时常找他爸游说、诉苦,说儿子不肯回上海,就因为房价贵,在上海除了父母家没房子,没房子怎么结婚呢?只能待在四川,被那个小姑娘蛊惑。于情于理,房子都该留给大伯刘其名,毕竟堂兄是长子长孙,大孙子没房子,天理何在?
作为唯一竞争对手的三叔,情况也比较复杂。堂妹上初中时父母离婚。三叔没钱,堂妹读专升本、出国留学,费用都是她妈那边出的,所以一直和爸爸、奶奶這边有些疏远。三叔觉得男人混一辈子,(前)老婆可以看不起自己,怎么能让女儿也看不起呢?奶奶这套房子,虽然有点老,有点小,但在上海中环以内,价值远超那些学费。
至于刘其名,还是老样子,在老婆面前没什么意见,只能以一种自己的方式回避矛盾:在奶奶面前绝口不谈房子,也不跟三叔有正面接触,连那年的春节聚餐都缺席了,理由是感冒发烧,需要休息。
我问,那最后谁赢了呢?酒吧老板说,这个节骨眼上,大伯不主动,自然是三叔把房子拿到手了。我说,那你伯母得气死了。老板说,不止,还痛哭流涕,当着我妈我爸的面,指着我奶奶说忘恩负义,尤其当初孝敬她的那三万块钱营养费,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结果在老太眼里屁都不算。我说,够下血本的,还给过三万块钱。酒吧老板说,嘿,我奶奶还以为是伯母太激动,记忆出现了偏差——她根本就没收下这笔钱,让我大伯拿回去了。于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我大伯。
这三万块钱,伯母曾再三跟刘其名强调,一定要交给老太太,事关儿子在上海的房子。结果奶奶硬是不要,一来她自己有积蓄,够花;二来,可能觉得这钱烫手,拿了就得掉层皮。大伯左右为难,不能把钱留下,又不能拿回去,最后想了个折中的完美办法:悄悄存进银行。
此前我那位一直没有作声的博士后朋友,听到这里也忍不住感慨一句,高人。
只有看山他爸不觉得意外,觉得老大就是这种风格。以前刘其名在无线电厂上班,表现还不错,上头想提拔他,先让他当车间小组长,管四五个人。刘其名上任后百般不舒服,又不敢跟领导明说,就一直请事假,奖金随便扣,最后成功变回普通一兵的角色。骨干培训、评选先进、申请入党,他也主动往后站,推荐其他人上去,包括当年炒瓜子的那哥们,业务能力远不如刘其名,一路升到坐办公室,当了工会副主席。
三万块钱的真相揭晓后,伯母再也没来过奶奶家,也不许刘其名接送老太太去做透析,理由堂皇:既然房子给了老三,那就让老三多承担点责任。过了小半年,奶奶情况变差,又进了医院,医生的结论是“不太乐观”。即便如此,伯母还是让大伯在家禁足,不许去探望,觉得老太太就是在装病,扮可怜。
其实刘其名是可以偷偷溜出来的。夫妻两个虽然已经退休,但伯母并非每天在家。她以前在法院工作,退休后又在老单位担任特邀调解员,专门调解别人的家长里短、民事纠纷(我和博士后都瞪大了眼睛),每礼拜要去个三两次。刘其名趁此机会,会先去菜市场买点鸡蛋,一锅煮了,再坐公交车去医院看奶奶。为了防止胆固醇过高,老太太主要吃蛋白。医院在虹口公园附近,他家在杨浦,一个来回最多不过两小时。
有一次,伯母忽然提前回来了。鸡蛋刚煮完,刘其名还没换上外套。伯母问,煮那么多鸡蛋做什么,你不是不爱吃蛋吗?刘其名说,嗯,不晓得为什么,忽然馋了,想吃了。伯母看了他几秒钟,说,好的呀,那你吃,现在就吃。刘其名只好在饭桌边就坐,拿起一只还很烫的鸡蛋,吹了又吹,敲碎壳,分三口吃下去。吃完两只,伯母给他倒了杯水,说,继续,别噎住。他看看她,欲言又止,拿起第三只蛋。
那天,大伯一口气吃了五只鸡蛋,打嗝打了一下午。
再后来,奶奶在病床上熬了一个多月,眼看状况越来越差。家里人在医院楼梯口举行家庭会议。看山他爸就和其他人商议,要不要把老四从山东叫回来,还来得及看最后一眼,搞不好母子可以就此和解。三叔表示附议,还说,要是妈不答应,老四可以当场跪下,磕头,连着磕,老太太总会心软的。
老大刘其名也在,又是偷空溜出来的。他说,搞什么搞?不行,不能来,妈本来就高血压,心脏不好,老四一来,弄不好当场走掉了,谁负责任?看山他爸说,情况不一样,再说,那么多年了,总不能带着遗憾走吧?刘其名说,就是因为那么多年了,解不开了,妈的脾气性子,是你了解还是我了解?你当初一走就十年,老三老四还小,妈吃过的苦头,受过的委屈,是什么样的人,你真的了解吗?这桩事情我拍板,以后老四要怪,先怪我好了。
酒吧老板又敬了我们一杯酒说,大伯这话一出口,我爸就哑掉了,我也在现场,有生以来头一次听大伯表达他自己的真实想法。
最终,四叔没有被立刻召回。一个多星期后,他带着老婆和女儿来上海参加追悼会,在灵柩前长跪不起,场面一度有点点失控,但又在意料之中。堂兄只身从四川飞回来。刘看山悄悄问过,堂兄已经和新疆姑娘分了手。
晚上吃“豆腐饭”,一共就一桌,九个人。席间,三叔猛喝黄酒,一边念叨女儿不孝,就是不肯花钱买票从日本回来参加追悼会。刘看山和多年不见的四叔频频碰杯。他爸在喝闷酒。男人当中唯独刘其名滴酒未沾,只喝菊花茶,怎么劝酒都不从。
酒吧老板问,还记得我说的老鼠偷瓜子的事吧?就是我大伯在饭桌上说的。那个白瓷小杯,照刘其名的描述,杯口也就一元硬币大小,高不过一截大拇指,看不出瓷的品质好坏——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一直是个谜,刘其名也不多想,就收下了。
后来他结了婚,分到房子,这个酒杯也一起带了过去,就当是宿舍年代的纪念品,不过很少用,因为伯母不许他在家喝酒,除了烧菜的料酒和半瓶酒精棉花,家里找不到别的酒精制品。要是来了客人,聚餐,都是去小区门口的商店现买,喝剩下的都得倒掉。
怪事,就是从某个周末,大伯母把那男的领到家里做客开始的。男的看上去挺普通,客客气气的,送点东西,聊会儿天,就走了。后来每周末都来。来的第三次那天晚上,刘其名在厨房橱柜找东西,要找的东西就塞在白瓷杯后面。他怕把酒杯弄翻,就先取下来。结果杯子里的液体洒出来了,洒到煤气灶上。刘其名纳闷,杯里哪里来的水?就拿抹布去擦,顺便一闻,觉得味道不对,似曾相识,隐约飘香,再凑到酒杯边上,狠嗅,确认了是酒香。
三叔已经喝到脸像个西红柿,问大哥,什么酒啦?什么味道?刘其名说,他一开始不敢喝,觉得是老婆试探他,就统统倒掉了,把杯子洗了,也没跟伯母说。没过几天,他又去找东西,发现杯子里又有了,浅浅的,差不多三分之一杯。他就想,这女人还真是锲而不舍,又倒了,洗了。
如此反复,直到第四次还是第五次,他也有点懊恼,想何必这么考验人呢?不就是一点点酒吗?喝了又会怎么样?地球会停转?大不了,吵一架,去去火氣。心一横,就把酒喝了。那一小杯,一口就没,在舌尖上的余味谈不上上等,但也不难喝,度数高低一下子也品不出来。刘其名本就不是嗜酒贪杯的人,咂咂嘴,杯子洗了,放好,漱漱口,就回床上去睡觉,等着第二天早上老婆找他算账。结果第二天伯母什么反应都没有,相安无事。刘其名也不敢主动挑衅,琢磨半天,觉得可能是老婆以前管他太严,现在悄悄网开一面,让他偶尔解解馋。
夫妻间似乎就此达成了无声的协议,每过三五天,橱柜的白瓷杯里就有那么一小点酒,等着他一饮而尽,然后洗杯子,漱口,上床睡觉。哪怕后来,刘其名发现了那个男的每次上家里来,目的不是那么单纯,白瓷杯里的酒还是照喝不误。毕竟一年喝下来,如果有毒,三个武大郎都喝死了,每年体检下来他身体也没出问题,有什么好怕的呢?
有时候端起酒杯,他想到以前读的《基督山伯爵》,忍辱负重,最后一一报仇,多少快意。但等到酒喝完,又想,小说么,骗人的玩意,做了基督山伯爵,真的就比现在开心吗?洗完杯子,再想想老婆微微有点不方便的左腿,刚才的念头就荡然无存了。
再到后来,丈母娘过世,那男的不再上门,关于白瓷酒杯的默契都没被破坏。直到某年夏天,伯母去外地参观,家里就他一个人。有天晚上就发现,杯子里又有酒了。事情一下子就变得悬疑起来了。家里没其他人,谁倒的酒?刘其名百思不得其解,转念一想,天天睡在枕边的人都没有害我,儿子也没气死我,这点酒还能害我?心又一横,干了,咂咂嘴,觉得酒味如常。
说到这酒,也蛮微妙的,每次的颜色会变,有时候是透明的,像白酒;有时候是琥珀色的,像黄酒;有时候浑浊如米酒;还有时候泛黄,像久置的啤酒。但到嘴巴里,味道总是一致的,说不出来的清淡,又是无法描述的浓烈……喝的时间越长,越觉得酸甜苦辣,实际上都在这一口里面,又都不在里面,空空荡荡。
就这样喝了四年,堂兄考去四川,家里就剩两个人了,有一年多时间为了用杨浦的房子赚租金,夫妻分居。刘其名就带着白瓷杯去住厂里的老宿舍。每过三两天,伯母都会在姐姐家烧好菜,分盛在几个大饭盒里给他送过去,顺便检查下有没有藏起的酒瓶。
一开始,瓷杯就放在他宿舍的床头柜上,但那酒一直不给续。后来刘其名把它放进了衣柜,没过两天,酒又来了,这次不是三分之一,是半杯。刘其名一想杯子当初是什么时候来的,笑笑,就端起酒杯,在床头柜上轻磕两下,又干了。今非昔比,无线电厂多年前已经破产,被收购,早就没有当初的人员规模,老宿舍人丁冷落,连老鼠都不肯光顾。有时他睡前存心把饭盒盖子打开,让剩饭剩菜暴露在外。第二天早上起来,饭菜安然无恙。
等刘其名搬回了家,杯子放回厨房柜子,那酒还是半杯半杯冒出来。他就想,看来,不是地方变了,是人变掉了。
三叔听到这里,说,那么神奇的?那你把杯子带过来,让我们大家看看呀。看山他爸说,看什么看,老大没喝酒也尽说胡话,你听他编故事乱说。大伯就笑笑——刘看山第一次见他笑,觉得还不如不笑——笑完了,说,信不信随便你们,反正不能拿给你们看,但妈走的那天晚上,我回家去看了,杯子里面的酒,满的。
酒吧老板讲到这里,又让服务员端了半打精酿上来。博士后朋友催问,后来呢?老板说,后来么,就散席了呀,总不能一堆人冲到他家里,在橱柜前面守一晚上。酒桌上的话,就着老酒听听么算数了,还想怎么样?当然咯,也可以理解成,奶奶走掉,大伯悲伤过度,思路有点混乱,开始胡说八道了——反正这就是我们当时的看法。
刘看山本以为这个故事就此告一段落,大家又回到原本的生活里。四叔回山东,堂兄回四川,三叔问他爸借钱,把奶奶的房子重新装修一番,等着不孝的女儿回国当接收大员。
至于他自己,偶尔会想起奶奶那口山东风味的上海话,怀念从前她给孙子孙女烙的山东煎饼。记得有次,他在杨浦念小学一年级,和奶奶住棚户区,有天晚饭,老太炖了块白豆腐,放的不是酱油、皮蛋,而是白糖,盛在一个绿色塑料碗里。刘看山咬牙吃了大半块,不肯再吃,过了两分钟终于忍不住,把刚才吃下去的饭菜全都吐在地上。多年后,他出去陪客户喝酒,在厕所对着马桶想吐,只要拚命回忆那道糖豆腐,便水到渠成。反倒这时候,他忽然能捡起记忆大海里的某朵碎片,想起小学还没毕业时,有次老太太跟他说,(他小名),记住咯,以后奶奶就算是快死了,也别把你四叔叫回来。
我说,果然还是你大伯最了解她。酒吧老板和我碰了下杯,说,这是老太太最后的倔强了。博士后朋友问,那你大伯呢?后来肯定出事了,对不?老板也和他碰了杯,说,这个,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出事。
奶奶走了之后,过了将近半年,刘看山忽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来电,接起来,居然是大伯,想请他帮忙,带自己去一次酒吧。
刘其名这辈子喝酒,在家喝,在宿舍喝,在饭店喝,就是没去过酒吧。刘其名这一生喝酒,喝过白酒,喝过黄酒,喝过啤酒,喝过米酒红酒土烧酒,就是没喝过洋酒。
刘看山就问他,大伯,怎么想起来要喝洋酒啦?刘其名说,那个白瓷杯,我到现在也没喝出来什么酒,我都想尝尝看,品一品,认一下。刘看山不知如何作答。刘其名说,人这辈子,可以过得糊涂,但喝酒不能糊涂。刘看山只好说,没问题,我来安排。
当时市中心老卢湾区的复兴公园,算是夜场胜地。白天老头老太在这里散步打拳,爷叔阿姨们在马克思、恩格斯雕像前的草坪上合唱《我和我的祖国》《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到了晚上,就上演四大传奇:东面是Richy酒吧,贴隔壁是钱柜KTV,西面是Park 97会所,最南边还有官邸(Guandii),据说几个港台明星都入了干股的。
刘看山有个关系不错的小学同学就在“官邸”酒吧做值班经理。他曾带着几班外国客户去照顾生意。老同学一听诉求,说包在我身上,让你大伯伯尝到全部洋酒,绝对真酒,价格好说。
那天夜里,刘其名跟着侄子第一次踏进酒吧。DJ放的舞曲震耳欲聋,应该不亚于当年毛纺厂的车间噪音。灯光绚烂多变,还有穿比基尼的小姑娘在浅水池里跳舞,挤乳沟,抬大腿。刘其名一身深灰夹克衫,1990年代的大号黑框镜,三七开发型一丝不苟,对眼前耳畔的女色、声响、灯光都没有反应。
在一个相对偏僻的小圆台后面坐定,老同学经理一声招呼,开始上酒。小号的shot子弹杯,每次只装一半,依次上来:黑方威士忌、拿破仑白兰地、金快活龙舌兰、百加得朗姆、灰雁伏特加、蓝宝石金酒……这是第一批,边上还放着矿泉水,用来漱口,去味。
老同学还送来一小碟柿子种。大伯只知道花生米,头次见到这东西,捏起一颗细细端详,嗑瓜子般小心咬开,才发现是可以整颗嚼碎的。吃了一颗,就不再碰,说是怕嘴巴里的味道串掉。
每喝掉一口酒,刘其名都沉思几秒,摇头,又拿起下一杯。第二批马上就来了:占边、咖啡甘露、芳津杏仁、巴西甘蔗、百利甜、苦艾。还是不对,再来第三批:黑麦、马里布椰子、马天尼预调、野格草药、查特绿甜、红仙山露;第四批,味美思、雪莉、君度、荷兰杜松子、德国水果烧、日本清酒;接着是第五批……Bols的各类预调酒,绝对伏特加的几种口味,苹果西打、香槟、雷司令、爱尔兰黑啤,甚至苦精都上过了。
桌上两瓶矿泉水喝完,刘其名还是没找到白瓷杯里的味道。老同学在全场敬了两圈公关酒回来,碰碰刘看山胳膊,说,你大伯酒量可以的呀,我没见过谁好一口气喝这么多种酒,要换成我,舌头都没了。
刘看山点点头,在大伯耳边说,这里的酒,都喝过啦。刘其名一点没喝醉的迹象,看看他,长出一口气,问,我喝掉多少了?刘看山说,数不清了都已经。大伯点点头,说,唉,我想简单了,一个人,怎么能品尽全天下酒呢,你说是吧?刘看山不知道怎么回,就说,你先休息下,我去撒泡尿,等会儿送你回家。大伯点点头,往后一靠,靠在柱子上,眼睛微闭,喧闹的音乐好像根本不会钻进他耳朵。
刘看山从洗手间回来,正好目睹场子中央有两帮卡座的客人在吵架,然后就动手了。老同学拿着对讲机呼叫保安。七八个保安赶到,把几个人都架出去,刘看山才回到台座,发现大伯没了踪影。
酒杯老板说到这里,又喝口啤酒。我问,后来呢?跑哪儿去了?老板说,没人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第二天晚上都没回家,我们就报了警。之前我托老同学查酒吧监控,几个出入口,包括后厨房,都没他踪迹。报警后再去查公园门口和马路上的监控,也没找到——怪就怪在这里,正宗的人间蒸发。复兴公园所有建筑的屋顶上也查了,公园南面还有个小池塘,一米多深,都筛了一遍,根本没有,当时真的是地毯式搜索,每个角落都找了,每一片草地,每一处树丛,你想想,又是春天,绿草如茵,就算忽然冒出来一个神经病,把他杀掉,埋到地下,那地上的草总不可能还完好吧?连周边的Park 97、Richy、钱柜KTV的前后门口监控都看了,硬碰硬,就是没有,你们说怪吧?
我这位博士后朋友年轻时是推理迷,此刻却屡次欲言又止,估计是在自我枪毙每种可能性。
刘看山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大伯不是被人绑走的,因为老同学在空的矿泉水瓶下面发现了一张百元纸币。大伯以前没进过这种闹吧,不知道给小费的规矩,那就可以肯定,这是他留下的酒钱,自以为足够的酒钱。
我问,后来呢?
老板说,后来嘛,家里人都怪罪我,问我为什么要带他去那种地方,害他出事。派出所是以失踪立案的,到现在也没破案。大伯母就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后来,就不哭了……她以前是这辈子不想见我们,现在大概变成下辈子也不想见到我们。谁会晓得,唯一没怪我的居然是老同学,他后来没多久跳槽去了同乐坊的Muse酒吧。再后来,官邸也关掉了,Richy关掉了,Park 97和钱柜也关掉了,四大传奇成为历史,复兴公园的夜晚又恢复了往昔的太平,马列雕像享受清静。
我问,就这么完了?就这么失踪了?
刘看山说,对的呀,就这么完了,其实很奇怪的,有时候你以为,某个人,某件事,走掉了,不见了,消失掉了,你觉得世界会崩溃掉,其实不会的,只有你自己崩溃掉了,世界才会崩溃掉。我只是想不通,但没崩溃掉。
刘其名的三根火柴,儿子断了,老婆断了,老娘断了,那就是全部都断了。他失踪后,堂兄又从四川飞回来,安慰伯母,又听了三叔的话,在厨房橱柜里找到那个白瓷杯,横看竖看,找不出蹊跷。在家的半个月里,他每天晚上都去查看,杯子空空如也。
不管伯母怎么哭,堂兄就是不肯留在上海,带着这个白瓷杯回了成都。回去前,堂兄又找了次刘看山,再度详细询问了刘其名失踪那晚的全过程,详细到他爸每轮喝了哪些酒。到最后,刘看山说,你要是心里过不去,想打我,打好了,是我不对,不该带他去的。堂兄说,凭什么打你呢?小时候他喜欢打我,我就发誓,绝对不打人。
堂兄还说,当初他在家默生字,写错了,被一巴掌打在后脑勺,鼻子酸痛,脑袋嗡嗡作响,缓过来就开始掉眼泪。刘其名站在他身后说,哭啥呢?人的一生,容不得犯错,你哭好了,哭几下就能把错补回来了?后来堂兄挨打,再也没哭过。后來刘其名打完他,也没再留下什么至理名言或者歪理邪说。
刘其名失踪后,又过去两年,刘看山厌倦了朝九晚五的工作,索性辞职,掏出积蓄跟人合伙在五角场开酒吧。筹备阶段,要想店名,合伙人准备了好几个洋气十足的候选。刘看山拦住他,说,我再多出三万,名字让我来起。
我问,起这么个名字,就是纪念大伯?刘看山说,不是纪念,可以说,就是表达困惑,我就是不理解我大伯,可能还有我奶奶——不理解他们这种人,不理解他们的看法和做法。我举起啤酒,说,我完全能理解你的这种不理解。博士后说,不对,我们这代人为什么要理解上一代人呢?我倒认为他们不需要我们理解,反过来也一样,我们也无需得到他们的理解。我说,你又来了,又开始绕口令了。
我和博士后离开酒吧的时候只有十点。星期二晚上,没有再来新的客人,老板准备打烊,店里开始放许巍的《蓝莲花》。刘看山说,这是本店收工的保留曲目。我和博士后站在门口点起烟,说,听完这首歌再走吧。博士后说,行,没问题。
抽完烟,听完歌,博士后说,嗳?今晚月亮是纯白的,还挺圆,今儿这日子,不该这么圆啊。我头一抬,说,怪了,气象预报说这几天都是阴转小雨,小雨转阴,哪儿冒出来的月亮?朋友说,你看,像不像切很薄的萝卜片?
我心中的浪漫已经被多年的非虚构写作生涯消磨殆尽,很久没好好观察过月亮了,此时此刻倒觉得,圆满的月亮,就像有个人在俯视一只白瓷酒杯。
我们朝着马路边走去,博士后朋友打开手机软件开始叫车,很快就叫到了。过了大概一分钟,车还没到,倒是有个人骑着电动车停在我们面前,下车说,不好意思,借光借光。我俩分出一条宽缝,让他推着电动车上了路沿,从我们当中穿过去。
我扭头看看骑车人,看样子比我还高,干瘦,削肩,戴眼镜,把车停在酒吧门口。看到他放下后座上的箱子,去锁电动车。我说了一句:酒吧打烊了。他回身看了我一眼说,我送点东西。他点了下头,弯着腰往门里走去。他抱着箱子喊了一句:侄儿,调酒的砂糖我给你买回来了。
我跟朋友面面相觑,看着他的背影。朋友说,那人不会是……
我说,不会吧。老板不是说了吗?
朋友说,算了,算了。反正就是听个故事。别当真。那总归是个故事。
我说,是啊,那总归是个故事。
车子徐徐开到我们跟前,博士后朋友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他说,记得我哥们找你的那约稿啊,非虚构的,我会催着你。
我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说,记着呢,我已经知道怎么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