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国军
小时候,在瓦依沟老家的窑洞里,经常听母亲讲故事。母亲在灶台前一边做饭,一边讲,我一边烧火,一边聆听。母亲的讲述给我的头脑里营造了一个神秘而又遥远的世界,我经常在睡梦中去遨游、去体验,常常被梦中自己添加的魔幻色彩惊醒。
前年,父亲去世了,母亲一下子闲了下来。闲下来的母亲突然疾病增多。每天,吃药、贴膏药、拔火罐成了她减轻病痛的“功课”。今年,我陪母亲住了一段时间,为了转移她耽于病痛的注意力,我说:“妈,给我讲讲故事吧。”母亲说:“给你们小时候讲过的故事,早忘记了。”我说:“那就讲讲您的故事吧。”母亲说:“讲我的故事没用,给你讲讲我娘家的故事,你想不想听?”我说:“想听!”
于是,我们好像又回到了瓦依沟老家的窑洞,母亲的语气依然不温不火,不紧不慢,不同的是,我在灶台前做饭,母亲坐在沙发上讲述。
童年的故乡
母亲说,延川红(解放)得早,她记事的时候我外爷就是共产党员,还当过几年村支书。
1947年春,胡宗南进攻延安,各村各户在共产党人的动员下坚壁清野,早早把粮食埋藏在山洞里,一旦发现胡宗南军队,立即转移群众,让胡宗南的人马看不到一个人,见不到一颗粮。那年母亲7岁,一听说白军来了,她的任务是抱着三爸结婚时借来的那个袍子跟着大人跑。袍子是借来的,还没来得及还给人家,比家里任何东西都值钱,不能丢。有一次,小脚外婆背着包袱,大脚外爷挑着担子,她抱着袍子,在上一个山洼的时候,她跌了一跤,连同袍子向山下滚去,幸亏外爷身手敏捷,一膝盖跪下挡住了她,否则下面就是悬崖,掉下去就没命了。
由于外爷是党员,负责村里的群众转移,晚上睡觉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一次半夜听见狗叫,赶忙出村去看,黑咕隆咚的认不清是谁家的队伍,黑乎乎一溜串已经到了村口。他慌忙悄悄跑回村里,挨家逐户拍门叫人,还没等他把全村人叫遍,队伍已经到了村里,幸好是游击队,自己人,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有一次“跑胡儿子军”,村里人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跑到山上了,忽然看见一群背枪的人站在山顶,大家吓得四散而逃,有人慌乱中跳进了窟窿。背枪的人直喊:“是自己人,不要怕!不要怕!”大家这才停住脚步,原来是游击队。
那时消息的传递,类似古代的烽火台报警:每个村每天都要派人到山头放哨,山头上的人一旦发现情况,这个村的就给另外一个村的喊话。禹居山头上放哨的向高家圪坨喊:队伍到了文安驿了!高家圪坨向李家沟喊:队伍到了禹居了……以此类推,一个村向另外一个村传递警报。有一次是夏天,山头上放哨的喊:队伍到了高家圪坨了!高家圪坨离李家沟不足五里路,村里人赶忙收拾东西向山沟里跑。当时外婆刚煮进去一锅面条,来不及吃,灌到一个大葫芦里,提着这个大葫芦就跑。到了沟掌,人、驴、骡子在一条小路上拥挤不堪,有一家的驴驮子掉了下来,刚刚蒸熟的黄米馍、荞面角撒了一地。当时的紧张与慌乱,几十年过去了,依然如在眼前。
有一次八路军(应该是西北野战军)一部驻扎在李家沟,正是青黄不接之时,部队上没有菜吃,村里的负责人挨门逐户收取酸菜,每家每户端一盆酸菜送到部队上去。一天,那些战士晾晒床单(估计是部队医院),母亲跟一个小伙伴去河里抬水,忽然飞机来了,那些战士赶忙收床单。因为农村不会有这么白、这么多的床单,飞机显然是发现目标了,机关枪打得直吼,地上尘土飞扬,她和小伙伴吓得抱着头蹲在地上动也不敢动。飞机过后,看见部队上的人给一个战士包扎胳膊,这个战士被刚才的飞机打伤了。
母亲说:平时那些战士不忙的时候,拉二胡、唱歌,可热闹哩。说到这里,母亲脸上流落出羡慕的神色。
“跑胡儿”是从1947年走过来的陕北人记忆中最贴近的一次兵荒马乱,几乎每个村、每个人都“跑”过。他们的“跑”就是一种立场,一种与共产党同命运共呼吸的“生死之交”。
瓦依沟
母亲15岁时出嫁到瓦依沟,之前她跟我父亲从未见过面。媒人是母亲本家的一个长辈,与瓦依沟的我爷爷家沾亲带故,早在母亲五岁时就订了婚,也是娃娃亲。母亲15岁那年,由媒人领着,父亲由我二爷领着,分头来到乡政府开了证明,然后商定,腊月里迎娶。当时我爷爷家光景不错,迎娶的时候给我母亲准备的是一匹马,迎人婆姨骑的是驴。母亲头上顶着红盖头,盖头是一块大被面。母亲说,那天天特别冷,寒风凛冽,哈气成霜,迎亲人员冻得瑟瑟发抖,到了瓦依沟天已经全黑了。
瓦依沟跟李家沟一样,是一个小山沟,沟两边的山头,能担住抿节床子。人们出门就爬山,爬山是家常饭。正是《延川县志》里描写的“境内地瘠势堤(地势陡峭如堤),农民最劳(最辛苦)。”
第二年,我奶奶的腿疼病犯了,想了好多办法,不仅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最后没办法,正月还没有出去,家族里几个人绑了个担架,把我奶奶抬到延长县。那里有油矿,大姑父在油矿当书记,油矿医院有大城市来的医生,请他们治疗。结果他们一看,必须截肢,就把奶奶的一条腿从膝盖以上截掉了。从此,家务活都落到了母亲的肩上:推磨、滚碾子、洗衣服、做饭,还要伺候我奶奶。一个十六岁的姑娘,挑起了一个大家庭生活的重担,开始了漫长而沉重的過光景生涯。过了几年,家里要给我二爸娶媳妇,母亲一边伺候奶奶、抚育大姐二姐,一边给全家人洗衣做饭、喂鸡养猪,一边推磨、滚碾子。从八月里一直到腊月里,天天推磨、滚碾子,从穿单衣到穿棉衣,从树叶绿到树叶枯,从秋雨绵绵到大雪纷飞,母亲那时已经身怀大哥,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跟着毛驴不知转了多少圈,箩子筛下去面粉不知有多少笸箩。那年的腊月初二迎娶了我二妈,腊月十八生下我大哥。母亲就是这样一天天把青春靓丽磨砺成了支撑大家庭的坚实基础。
《延川县志》记载“农皆勤于稼穑,顾天气多寒,土宜皆薄,又耕种在山,不能兴水利,是以岁收常歉。”这段描述,正是当年瓦依沟的真实写照。贫瘠的土壤,消耗掉了太多的辛劳,加之政策的偏差,生存,成了当时人们的首要任务。母亲出嫁到瓦依沟的第二年,村里搞合作社,爷爷积极响应上面号召,把家里喂养的膘肥体壮的一个驴、一头牛,都入了合作社。入了合作社后,大家一块干活,每家轮流做早饭,生产队专门安排人送饭。一般就是蒸一大锅玉米黄儿,切一些酸菜,熬一锅米汤,让送饭的人担到地里,种地的人们吃一样的饭,喝一样的汤,干一样的活。这种新生活很快升级为大食堂,家家户户断炊断火,都到村里的大食堂吃饭。时间不长,大食堂停止了,还是各家各户自己生火做饭,但这个时候,家家户户没有粮食了,于是,饿肚子成了当时大多数人的生活常态。到了1964年,爷爷说,顾不了你们了,分家吧。分家后麦子是上一年种上的,没有分开,到了夏天还是一块收割。有一天割完麦子,母亲给爷爷做饭吃。吃过饭爷爷把所有的粮食囤囤和瓦罐逐个看了一遍,都空空如也。爷爷叹道:“总不能眼看着这家人都饿死嘛,明天我出去给你们借点粮食去。”说是借粮食,其实是买粮食。爷爷把买好的粮食寄存在外村的亲戚家里,分成两份,我们家和我二爸家各一份。然后捎话,让我父亲和我二爸去背回来。我们家已经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我父亲赶忙去背粮食,背回来之后一家人终于暂时有饭吃了。
饿肚子,是母亲一生中最深刻的一份记忆,也是那代人共同的痛苦经历,是共和国成长过程中绕不过去的一道坎。我的母亲和她的同辈们拉扯着我们这一代人总算迈过来了。
供 书
母亲在李家沟的时候,看见八路军战士又是唱歌又是拉二胡,非常羡慕,缠着我外婆要念书。当时李家沟没有学校,十几里外的蒿岔峪有学校,外婆不让去,外爷也不同意,倒不是家里穷得供不起,而是担心母亲的安全。母亲为此哭了很多鼻子,外婆最后一边掉泪一边生气地说:“要去念书你自己去吧,我不管了。”从那以后,母亲再没有提念书的事。
当大姐到念书年龄时,瓦依沟办起了小学。母亲跟父亲说:“让孩子念书吧。”父亲不同意:“女娃娃念书没用,你看村里谁家供女娃娃念书?”母亲便说:“七爸家的爱兰也准备念书哩,让咱家女子跟着一块念吧。”父亲说:“那行,只要村里有女娃娃念书,咱们也供娃娃念书。”母亲便跑到我七奶奶家,央求七奶奶供她的大女儿爱兰念书,因为七奶奶家光景比较好。七奶奶答应了。开学时,爱兰上学了,可是父亲还是不让大姐念书,原因是家里活儿多,大姐要帮家里干活。母亲没办法,只好偷偷哭鼻子。后来有人给大姐说媒,订了娃娃亲。男方说,只要家里活儿不太要紧,他们供书。母亲爽快地答应了,她对父亲说:“家里的活儿没完没了,总是个乱包,一个娃娃也帮不了多少。就让娃娃念书吧。”父亲这次同意了。其实父亲之前不同意,还是因为家里穷,出不起学杂费。
二姐到上学年龄了,由于父母天天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她要照看弟弟妹妹,所以一开始也没打算供她念书。二姐照看三弟的时候,抱着三弟到学校教室旁听。二姐爱学习,又聪明,老师提问别的同学,别的同学答不上来,她却对答如流。老师就对我父母说:“让你家二女子念书吧,是个念书的料,不供她念书,太可惜了。”那时村里人是很尊敬老师的,一听老师这么说,父母就咬着牙供二姐念书了。接着,大哥、我、还有弟弟妹妹渐渐长大,由于我们念书成绩都比较好,每学期放假后都能拿著奖状回家,家里墙上奖状贴得满满的,成为左邻右舍非常羡慕的一道风景。加之勤工俭学,我们在老师带领下捡麦穗、挖药材、种蓖麻、拾粪……学杂费包括书本、铅笔等等都能自给自足,所以父母供书的心劲越来越大。
当我大姐、二姐、大哥都上中学的时候,困难一下子像王屋山一样挡在了面前。首先遇到的困难是交报名费。没办法,母亲只好把她出嫁时的陪嫁首饰——两只银镯子,一个银腔牌子,还有几个银元,到县城银行一共换得17元钱,准备作为我们的报名费。母亲说,那是她第一次去县城,和本村的一个婆姨相跟着,出发时带了两张烙饼子作干粮,步行四十里路走到县城。到了县城之后,先去银行卖掉银货,已经是下午了。两人饿了,便商量着到国营食堂去吃饭。两人都是第一次进饭馆,每人要了一碗烩菜,付了钱之后,自己拿了碗往窗口里递,没想到人家不要她们的碗,服务员直接连碗带菜从窗口端了出来。两人吃过饭步行回家,一路上说了半天这个笑话,唉,真的是农村人进城了,土得掉渣,什么都不懂。
有了报名费,才是供书的“万里长征迈出了第一步”。我们兄弟姐妹上中学的时候,是住校,天天上灶,家里要把粮食交到粮站,再拿粮站的条子到学校总务处交相应的钱,换成饭票。这样做的难处是,粮站只收小麦和玉米。家里哪有那么多小麦和玉米?最好的办法是:我们周末回家吃饱饭返回学校的时候,都带上干粮,到学校后,上课前把干粮装在小布袋里,放在灶上的蒸笼里,到吃饭的时候,自己去拿自己的干粮布袋。那时,中学念书的学生,大多是这种生活。母亲缝了三个干粮布袋,大姐、二姐、大哥各一个,当我上学的时候,大姐已经毕业;弟弟上学的时候,大哥、二姐已经毕业。所以好几年,三个干粮布袋一直躺在中学的蒸笼里。
到了星期三,带去的干粮吃完了,怎办?给家里把干粮布袋捎回去。那时天天有给学校送干粮的人,捎东西很容易。母亲一接到干粮布袋,就知道我们吃不上饭了,立马蒸团子、蒸红薯,只要能填饱肚子的吃食,不论什么,赶紧做熟送到学校。一次,母亲约七奶奶一块去送干粮。村里有念书娃的人家知道了,这家捎一点,那家捎一点,走到村口时两个肩膀都挂满了干粮布袋。瓦依沟离学校25里路,母亲越走肩上的干粮布袋越沉,实在走不动了,和七奶奶靠在路边的土畔上休息。正好过来一个驴拉车,赶车人是李家沟的,母亲认识,走近了却发现车壳朗里都是油污,不能坐,只好把干粮布袋搭在驴背上,这才到了学校。
一年春天,家里没粮了,生产队打下豌豆给各家各户分了一点,我们家分得三升,正好干粮布袋捎回来了,母亲赶快把豌豆磨成面,蒸了一锅豌豆黄儿,捎到学校。
从1972年到1986年,十四五年时间,母亲就这样为我们蒸干粮、捎干粮、送干粮,让我们都从初中读到高中,二姐还上了师范,我、弟弟和一个妹妹还上了大学。
十四五年,对于生活艰难的母亲来说,是一生中最漫长的一次“长征”。母亲用自己的肩膀扛起了我们的希望,托起了我们崭新的人生,她用不屈不挠、无私无畏的牺牲,换来我们的美好前程。
后来村里实行单干,家里有了余粮,加之我毕业后在延川中学教书,弟弟妹妹跟我念书,父母供书的压力才减轻了。
如今母亲八十岁了,满头银发,一身素装,耳不聋,眼不花,天天问询着儿女,时时牵挂着孙辈。她最喜欢的是,听我们讲外面的故事。我想,她一定也希望我们的生命历程,也能绽放出绚丽的色彩。
责任编辑:张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