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的真武信仰和厉祭

2021-02-04 07:29于媛媛
延安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真武祖师陕北

于媛媛

北宋以降,真武大帝在传统道教诸神中地位日显,统治者推崇与民间信仰相互激荡,明代以致鼎盛。作为道教中护佑百姓的北方大神和军队守护神,真武大帝在陕北一直占据着民间信仰主位。与此同时,陕北各地厉坛和城隍庙在民间同样占有一席之地,“厉祭”风俗在曾经的陕北非常普遍,以祭奠纪念战死沙场无数无名将士。陕北边地,千年烽火不绝,其神尚武,其情在厉。

笔者少时生活在陕北黄土高原一个名真武洞的小镇,该镇是安塞县政府所在地。彼时,觉得这个地名即莫名其妙又难听。长大一些才搞明白,地名得自于一个有关真武祖师的传说。

相传很久以前,陕北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计安乐。某日一条凶猛的银色巨蟒突然来此伤人害畜,转眼间把一个世外桃源变成了人间地狱。危难之时,适逢真武祖师赴天庭蟠桃盛会,却见此地阴风凄惨,了无生气,一问才知是蟒蛇作怪。祖师大怒,得百姓协助,用法术擒住了蟒蛇,并将其关入山间深洞。为震慑恶蟒,百姓在洞口立了一尊真武祖师手握宝剑的塑像。从此以后,这洞就被叫做“真武祖师洞”,简称“真武洞”,一传十,十传百,一直流传至今。

讲故事的人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镇后街党校山半山腰上那个黑黢黢的洞口说:“就是那个洞,洞很长,据说有数十里,曲曲弯弯的,从洞里面钻过去,就到宁夏了。”是否真能够穿洞而过直达宁夏,无人敢进去一探究竟,但那个洞的深长确凿无疑。听说曾有个别胆大的小子想进去看看,终因曲折幽暗诡异瘆人而半途折返。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文革”破四旧风盛,庙毁洞封。进过洞的人说,里面确有一高大的真武祖师像,石制还是铜制,不得而知。迄今,洞口依然封尘。

真武洞镇的传说只是陕北大地上关于真武祖师圣迹救民众多故事中的一个小枝叶。年岁渐长,多方关注之后才知,黄土地上的陕北人笃信佛道,村村有庙宇,家家有神龛。当你行走在高原,随意走过哪个村庄,抬眼望去,不远处的山巅上肯定有一座寺院或者庙宇静静地伫立在那里。那些寺庙供奉着如来、祖师、财神、药神、娘娘等,不一而足。其中香火最盛、信众最多、影响最大的就是真武祖师。这一点,遍布陕北城镇乡村,星罗棋布的真武庙、玄武祠、祖师庙、真武洞,以及一些地名中的“真武”二字就是最好的明证。

真武大帝,即玄武大帝,玄天上帝,又称北极玄天仁威上帝、佑圣真君玄天上帝、荡魔天尊、玉虚师相、九天降魔祖师、无量祖师,全称北极镇天真武玄天大帝,是中国道教和民间信仰中的镇守北方天界之神,民间尊称其为玄帝、玄帝公、上帝公、帝爷公、元天上帝等。

追溯玄武的演化形成过程,和道教“四象”关系密切。所谓“四象”,溯其源在商代。古星相学结合原始图腾,将二十八星宿分为四个区域,依其形状,想象为龟、朱雀、龙、虎四种动物,称为“四象”。后发展出“四象”信仰,即北玄武、南朱雀、东青龙、西白虎。其中龟为玄,蛇为武,合称玄武,颜色为黑,是北方星宿的主宰。

在道教所尊崇的诸神中,玄武是武将。据《道藏·太上说玄天大圣真武本传神咒妙经》中说:有原始天尊命真武“皇皂纛玄旗,被发跣足,躬披铠甲,亲自人间,协助周武伐纣,平治社稷,功成而摄踏龟蛇回天。”

从宋朝开始,玄武脱离“四象”之列,升为大神。真武信仰得到统治者的提倡和推崇,宋真宗封玄武为“真武灵应真君”,宋钦宗加其封号为“佑圣助顺真武灵应真君”。

元朝统治者蒙古人来自北方草原,玄武作为道教四方护法的北方之神,在君权神授笼罩的传统社会,蒙古人接受中原文化后,很容易在道教中找到了与之通曲的结合点。元世祖忽必烈迷信真武尤甚。相传修建京师大都时,高粱河上就有龟蛇显形以示吉兆。当时南宋尚未灭亡,有位善揣摩圣意的大臣附会道:“国家受命朔方,上值虚危,其神玄武,其应龟蛇,其德惟水,水胜火,国家其尽有宋乎!”忽必烈听后大喜,马上颁诏在高粱河畔修建大昭应宫,以祀真武,不久,果然宋灭。元成宗时期,加封真武为“元圣仁威玄天上帝”。此后,人们也习惯称真武庙为上帝庙。

由于地方史料的匮乏,我们不能确定陕北地区的真武庙最早建于什么时期。北宋时,陕北基本在西夏的控制之下,只有延安以南部分地区属于宋范畴。所以,统治者对真武神信仰的提倡和推崇对陕北地区能有多少影响不好判断。北宋之后,陕北地区先后被金、元相继占据,女真人、蒙古人成为这片土地的统治者。考虑真武北方大神的影响和地位,陕北地区受到真武信仰的严重影响并修建真武庙,应该是很有可能的。

明朝初期,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变”,夺取了皇位。传说在燕王的整个行动中,真武大帝都曾显灵相助,因此朱棣登基后,即下诏特封真武为“北极镇天真武玄天上帝”,并大规模地修建武当山的宫观庙堂,建成八宫二观、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岩庙、三十九桥、十二亭的庞大道教建筑群,使武当山成为举世闻名的道教圣地,并在天柱峰顶修建“金殿”,奉祀真武大帝神像。从此,真武大帝成为明代军队信仰的主神,在全国各地军队中,尤其是在北方军队中获得了广泛信仰。因帝王的大力提倡,真武大帝的信仰在明代达到鼎盛,也成为民间信仰最为普遍的时期,宫廷内和民间修建了大量的真武庙。

明代的陕北已重新回到中原汉人的怀抱,成为明王朝和蒙古高原鞑靼部落交锋的前沿阵地。在北方边境,明政府和鞑靼部落长期对峙。为防御外敌,东起山海关,西至嘉峪关的万里长城修建连缀了起来,长城沿线战略防御体系逐步建立和完善。位于长城中线的陕北地区也大力修缮扩展长城。陕北北部的榆林作为当时的“九边重镇”之一,设延绥镇治所,为延绥镇总兵驻地,战略地位相当重要。陕北在长城沿线设置了密集的防卫城营堡寨台,“大边”“二边”防线就是在那个时期形成。

统治者崇拜和军队信仰真武神对陕北的影响有多大?明代陕北真武信仰的情况究竟如何?透过陕北真武庙修建的情形可以略窥一二。

梳理陕北的庙宇寺观可以发现,在陕北二十五个县区总数上万的寺庙中,因主奉真武祖师而得名的不在少数,如安塞真武庙、安定真武庙、鄜州真武庙、上帝庙、洛川万丈石真武庙、绥德合龙山祖师庙、灵宝山祖师庙、卧龙山祖师庙、葭州真武廟、安边堡真武观、府州故城祖师坛、怀远堡祖师庙、镇川堡祖师楼、子洲南丰寨祖师庙等;神木东山、清涧笔架山、高家堡兴武山则是以祖师殿为寺庙建筑群的中心(正殿);而陕北民间儒、释、道三教融通,很多佛教庙宇中也设有真武殿,如榆林青云寺、稻窠湾万佛洞、安崖金佛寺、走马梁关帝庙、贾明滩班禅庙、延长广严寺、府谷龙泉寺、延安清凉山等。这些多修建于明代的庙宇如繁星一般,或分布在巍巍长城沿线的营寨城堡,或散落于绵绵黄土地上的群山村落。

佳县白云山白云观,建于明万历三十二年(1604)。它濒临黄河,顺山势而建,屋宇崇高,辉煌雄伟,是西北地区最为壮观的道教明清风格古建筑群。观内以真武祖师殿为中心,分布着殿、亭、阁、楼台等各种建筑。祖师殿正殿由前殿和后殿两部分组成,前殿真武祖师塑像端坐平台,龟蛇二将开道于前,赵公明、马华光元帅侍立于后,金瓜、钺斧、朝天镫等仪仗排列左右。后殿真武祖师铜像高坐神龛中,掌印执旗的周公、桃花躬身侍立,威武剽悍的十大元帅拱卫两旁。威武庄严、栩栩如生。

府谷龍泉寺位于县境东北部的宗常山上,背倚高山,脚融黄河,一年四季佳景无限。据遗碑记载,东晋义熙年间,有砍柴采药人在此始建小庙。宋庆历年间,府谷折家军名将折继闵出资扩建。明成化二年(1466)、万历三十一年(1603),当地民众先后补修正殿,扩建庙宇。清康熙二十二年时,定名龙泉寺。后经清光绪、民国几次整修扩建,到民国三十年,殿堂达六十多间,鳞次栉比,宏伟壮观。人们称其“北武当”,盛极一时。

延安清凉山寺庙中的“清凉”二字借用自山西五台山之原名“清凉台”,清凉山之巅“太和山”得名自湖北武当山之“太和宫”,为供奉真武大帝之所。建文四年(1024),明成祖为感神恩,诏令全国各地大兴道观神庙,太和山亦应诏受益扩建。嘉靖十五年(1536),兴建真武殿。万历五年(1577),延安知府洪济远“卷廉重建”真武庙,殿宇辉煌,招引四方,香火极盛。增修的若干殿堂、新铸的四米多高祖师铜像及两米多高的铜钟等,使太和山古建筑群规模达到顶峰。

值得一提的还有米脂的李自成行宫。行宫位于米脂县城东盘龙山脚下,学名叫盘龙山古建筑群。该古建群前身为建于明嘉靖年间的真武祖师庙。崇祯十六年(1643),李自成建立大顺政权后,让其侄李过衣锦还乡将原马鞍山真武庙改扩建为行宫,马鞍山更名为盘龙山。可想而知,能被李自成看上眼的,真武祖师庙的规模和气派必定不凡。有意思的是,后来李自成兵败北京,满清取得政权,米脂当地人旋即将行宫又改回盘龙山祖师庙原名,也因此整个庙宇群没有遭到冲击破坏,得以完好保存至今。

陕北古来就是风云变幻鼓角争鸣的边陲重地,有史可循的两千多年中,仅仅唐和清两代不是边塞,其余时期皆为两国甚至多国对垒的战略要冲。在浓厚的历史文化背景和深刻的政治军事因素影响下,陕北普通民众信仰真武神,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边地将士更是对真武神怀有一种深沉的精神信赖和情感寄托。

明正统时期,政府开始逐步经营陕北西部,由西向东依次设立了定边营、安边营、旧安边营、宁塞营和靖边营,从而构建了榆林南缘的横向营堡防御体系,以直接正面地堵截蒙古经河套南下的道路。在边关建制方面,城营堡寨台依次。营的建制比堡更高一级,从城池规模、守将职务、士兵数目等方面都高于堡的配置。

陕北沿边营城多建有真武庙,驻军对真武神的信仰特征十分明显。定边营是延绥镇最西的营城,位于今定边县城。整个故城城垣现已严重残缺,仅有鼓楼、北侧土墩、西侧土墙遗迹留存。据历史学者考证,鼓楼原为定边营玉皇阁,鼓楼下旧有万历三十八年(1610)延绥盐粮同知罗昂撰《重修鼓楼玉皇阁记》,文革中被毁,1993年重立。碑文记载了榆林军队普遍信仰真武神,并且结成“会”,每年定期派遣代表,前往武当山进香祭祀。罗昂认为从榆林到湖广路途太过遥远,为满足士兵的信仰需求,建议在定边营创设玉皇阁,建立祭祀真武神的官方场所,得到了上至总兵下至普通士兵的整个军队系统的支持。玉皇阁碑文成为真武信仰在北方军队信仰中占据主要位置、尤其盛行于长城沿线边塞的一个有力证据。

同样是长城沿线,千里外的北京延庆城区南十公里的东红山村,村旁不远处长城蜿蜒,村里真武庙香火旺盛。

在安边营南侧,有一坐南面北寺庙,当地人称为安寺庙,始建于明嘉靖十九年(1540),由署同知多福劝资重修,号“保安寺”。后几经废兴,成为今天的“安边全神安寺庙”。庙中左右两侧偏殿中供奉有八仙、城隍、文昌、三官、马王等。正殿为五间穿廊建筑,左奉观音,右供财神,中间三间供奉安寺的祖神——真武祖师。正殿的房檐之下,悬挂着三块清代的木质匾额,分别书有“忠义师表”“元武圣神”“普济众生”字样,笔力遒劲,独具风格。

《钦定古今图书集成·延安府部汇考·延安府祠庙考》载:安定真武庙,一在城北五十步,明永乐中建,嘉靖十六年,耆民等重修;一在中城门外真武巷,其来亦旧矣,隆庆年修。鄜州上帝庙,在龟山,明永乐九年,知州鞠斌建;真武庙,在北三里山上,康熙四年,副使鲍开茂、知府王廷弼、推官刘翊圣、知州顾耿臣重修,招黄冠住持,增建道房。

绥德合龙山祖师庙、灵宝山祖师庙、卧龙山祖师庙、葭州真武庙、府州故城祖师坛等都属于这一类建于沿边营城的真武庙。

长城延伸到哪里,古堡就修筑到哪里,广袤荒原上“三十里一堡”,堡寨中祖师庙也是星罗棋布。陕北民间常称真武神为祖师爷、祖师神、披发大师、赤脚祖师等,故而也称真武庙为祖师庙。如安边堡真武观、怀远堡祖师庙、镇川堡祖师楼、子洲南丰寨祖师庙等。

《建置志·祠祀》记载,横山县各堡均建有玄武祠,响水堡内祷雨尤灵。波罗堡宇殿宏阔。响水堡内祖师庙前有碑记载,该庙前身是玄武祠,万历十八年(1590)建,康熙年间重建,后经战火被毁,1988年重修。

历史的风烟渐渐散去,留在陕北大地长城沿线的城营堡寨大多废弃,其中的真武神庙也多不见踪影,只留下只言片字在蜷曲发干的志书笔记上或黄土连天冰冷石碑处。营城、堡垒、墩台、庙宇建筑可以被战乱焚毁、被风沙覆盖、被无情的时间冲刷得干干净净,甚至不着一点痕迹,但附着其上的那些生动传说和坚定信仰却不会随着时光流逝而散漫湮没。

在西北五省最为显赫,有“关西名胜”“白云胜境”之称的白云山建观期间,“飞漂涛木”“浪涌洪钟”“唾粘大梁”等神异之事迭出。龙泉寺盛传万历三十一年,真武显圣退北虏犯境,救护一方事迹。在洛川县城西关的万丈石真武庙,乡人传说“石身自地出,土人患疮疡者,多祈于此,拍瓦呼神,其应如响。”就是到了现代,陕北人对祖师的信仰一样执着虔诚。在乡间采风时,笔者曾听到过不少真武祖师显圣的传说。听得出来,这些传说已经流传了上百年,不知被讲述了多少遍,但每一次提起祖师爷救万民于水火的情景时,讲述者的表情都是神圣而凝重的,那种对于祖师爷的崇敬完全感觉得到出自肺腑。

白云山每年的三大庙会声名远播,尤以四月庙会为盛。庙会仪式庄重肃穆,山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同寻常。每年庙会时,周边县乡百姓都会徒步日夜兼程,争取在庙会正日这天赶到白云山,在真武大殿前为祖师爷烧一炷香,祈求祖师爷保佑一家老小平平安安,保佑这一年风调雨顺。为拜谒祖师爷,远处的群众往返一次甚至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龙泉寺的庙会辐射影响周边几省。在1943年举行的一次“万人大会”(庙会)上,蒙古族同胞赶着一群群大牲口前來赶会。他们卖掉牲口,将所得全部钱财都捐给真武庙作为布施,对祖师爷的虔诚之心神人共鉴。

清凉山的四月初八庙会是一年一度的延安盛景,除当地民众外,还有许多来自山西、内蒙古等地的远方香客、商贩云集清凉山上,祈福许愿、观光拜佛、会亲聚友。

近几年来,米脂县杜家石沟镇闫家畔村真武洞开光盛典尤为打眼,小小村寨,依然和真武祖师有着久远的联系。据载,闫家畔真武洞历史悠久,始建于明成祖永乐年间,后逢离乱,几经焚毁。2018年重新修葺一新。庙管会选择古历三月初一开光,并举办三天大型活动盛典。对周边百姓来说,既是传统文化的传承,也是对祖先信仰的历史记忆和回声。

神奇的陕北天空明净,广漠辽远。真武信仰,以建筑固化和追思先圣的形式依然在这片土地上荡漾着波纹。奔走在陕北大地上,看着车窗外旷野中时不时掠过的一段长城残垣、烽火台址,或者村庄外山巅上矗立着的寺院庙宇,我常常陷入沉思。同在一片土地上,边民和将士的生活、征战关系密切不可分割,许多百姓是边关将士的亲人,边关将士也是百姓家庭的一分子。如此,民间信仰和军队信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缠揉交织,互相渗透影响。所以,陕北大地上浓郁的真武神信仰和崇拜到底谁主导了谁?谁又影响了谁?真是分不清!不过,这个问题不重要。重要的是,真武神给了边地将士和普通百姓精神的寄托和心灵的籍慰,它舒缓了焦躁干渴的土地,软化了冰冷坚硬的长城,宣泄了武将士卒孤寂无助的情感,也解放了边地人群苦难深重的灵魂。这就足够!

历史,充斥着兴衰成败,刀光剑影,一将功成万骨枯。当然,任何时候,改朝换代,先进打败落后,文明取代野蛮,都是一种历史的进步。在这个车轮滚滚无情向前的过程中,有多少被挟裹、被碾压,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奉上自己血肉之躯以为牺牲的“人”,只能悲愤地化做历史长河中无声无息的一个小水泡,连一丝丝涟漪都不曾泛起。

边地苦寒,将士心灵痛苦孤寂,他们知道自己的宿命就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甚至更为悲凉地成为战争齑粉、尸骨无存,历朝历代对为国捐躯将士的纪念祭祀又是如何呢?

边关守将英雄辈出,功勋卓著、位高权重之人自有朝廷设立的祭祀场所专时祭祀,西汉麒麟阁、东汉云台阁、唐代凌烟阁、元时报国寺、明朝忠烈祠、清朝昭忠祠等都是这样的所在。而那些数量更多的、沦为战争尘灰的普通兵士们又有几个人记得,他们的归宿就是湮没荒野、无人问津吗?每一个清明、中元、寒衣时节,可有人为他们奉上一杯薄酒、洒下几滴清泪、裁剪几件征衣?

神木万佛洞始建于明正德年间,在嘉靖年间遭到战事冲击,万历年间重修,最终毁于同治七年(1868)的西北战乱。万佛洞庭院中有一“供奉五姓孤魂十方白子神”的神位。神位中的“孤魂”也就是民间所谓的“厉”。对孤魂的祭祀即“厉祭”。

厉祭常常也有人写作“祭厉”,词典的解释是指古时向恶鬼祭祀,以求免于作祟。厉祭在中国有着古老的渊源,先秦时期已经出现。

春秋战国时期,人们认为非正常死亡者的魂魄会通过一些外在的方法表达他的怨恨和不满,对人间的活动进行干预,因此称其为“厉”。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左传·昭公七年》记载的伯有的故事,子产和赵景子对话,子产解释了厉产生的原因。伯有是一个春秋时期郑国的大夫,因为是横死的,所以死后制造了很多的麻烦,子产就讲述了一套伯有之所以作祟的原理。由此产生了国家对“厉”的祭祀。

祭祀的对象和数量与祭祀主体的等级相关。王的祭祀对象共有七种,诸侯五种,大夫三种,分别称为“七祀”“五祀”和“三祀”。《礼记·祭法》规定:王立七祀,司命、中溜、门、行、厉、户、灶;诸侯立五祀,较王减户、灶二祀;大夫立三祀,较诸侯减司命、中溜二祀;士立门、行二祀;庶士、庶人立一祀,或立户,或立灶。由于祭祀主体的不同,他们又被称为泰厉、公厉和族厉。其中王所立曰“泰厉”,指古帝王之无后者;诸侯所立曰“公厉”,指古诸侯之无后者;大夫所立曰“族厉”,指古大夫之无后者。厉祭具有严格的等级性,帝王、诸侯和大夫无后者,只能由人世间相应身份者祭祀。

厉祭出现后主要流行于社会上层,历代王朝沿袭相关传统。但《礼记·祭法》的规定并未得到严格的执行。直到明代,热衷于制礼作乐的明太祖,对历代礼制因革损益,使祭祀礼典粲然大备,并首次将对厉的祭祀推行到乡村。这与朱元璋鉴于开国战争死亡将士甚多,心有不忍,故命全国各地皆设厉坛有关。此举改变了地位较低之人,在这一祭祀体系中无相应位置,生前没有资格祭厉,死而无后者也不得血食的遗憾。厉祭随之得以规范化和普及化。

明之后,各个等级的厉坛,皆以城隍为主神。

在《延安府祠庙考》中,所有州县都有厉坛和城隍庙的记载。这种设置,相当程度上与历史上陕北地处边疆,多有将士战死沙场,且多无后人祭祀的具体军事地理环境有关。择录部分如下:

绥德州:社稷坛,在城西。厉坛在社稷坛右。城隍庙,在州治东南。明洪武建,景泰、弘治、嘉靖、隆庆年俱重修。皇清顺治十八年,知州王元士重修建。

米脂县:厉坛,在北门外。城隍庙,在县治西。

肤施县:厉坛,在府城北,乡保间亦或有之。城隍庙,在府治西北凤凰山下,肤施县另有庙,在东关太和山下。

保安县:厉坛,在北栲栳城。城隍庙,在县治之东。明洪武初建,崇祯贼坏,仅存其址。皇清,知县于重徽、孙廷锡、张嗣贤及生员武帝宠等十四人相继重修,焕然一新。

安定县:厉坛,在县北百步。城隍庙,在县治西街之北,金定兴年间,兵马都总管爱申建,明洪武中,知县周杰增修。正德间知县刘宠、嘉靖间知县胡文化再修之。万历初,洧川尹王植辈开拓鼎新,颇尽规制矣。庙门内旧有子孙堂、痘司。万历二十三年,移祠之于城东三元宫庙门内,其处祀祈迎雨泽及四乡土地之神。

延川县:厉坛,在县内,方向不详。城隍庙,在西南隅,年久倾颓。顺治庚子,知县刘谷重修,有碑记。

……

种种记载表明,在陕北,厉祭是非常普遍的。

《延安府祠庙考》中还特别提到了延长髑髅庙。该庙建在城东六十里髑髅山,相传古时战场收瘗白骨于此,因置庙祀。不过十数个字,却字字读来让人冰寒彻骨。可怜秀延河边的这些累累白骨,也曾是多少青春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关于祭祀活动的记载,以横山为例,《建置志·祠祀》卷5载,“县城内北街各保真俱有大宇,岁三八月设坛禳灾瘟。”在厉祭礼仪方面,多半是遵循固定程式而行。乡里祭厉,则往往与本地民俗相结合。宜川、延长等地志书,均记载有赛会,在八月十五。

厉祭的作用大约有二:其一,既有抚慰,也有威慑。查阅明代祭祀资料,可知祭祀时要镇之以城隍,并要求城隍甄别善恶,使良善者“还生中国”,凶顽者“屏之四裔”。其二,祭厉的目的不只是抚慰和威慑无祀鬼神,同时还要教化和威慑广大百姓。具体到边关之地,应该是抚慰大于威慑,更多地体现出对那些边关将士无祀鬼魂的怜悯和痛惜之情吧。

岁月流转,烽火征战已成过往。黄土地上的人们过上了平静宁和的日子,饱含了驻边将士无限追求的“安定”“安塞”“保安”“定边”“安边”“靖边”“怀远”等,不再仅是一个个代表愿望的地名,而成了实实在在的现实。厉坛,在如今的陕北已基本无影无踪;城隍神作为保一方水土之神,在陕北大部分县乡还有遗存。如榆林鱼河堡城隍庙、米脂县城隍庙、府谷县城隍庙、绥德县二郎山城隍庙等。其中的鱼河堡城隍还是位置颇高的“府城隍”。

康熙十二年(1674),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的康熙皇帝行至鱼河南湾沙头,路遇强盗,多亏鱼河城隍及时出手相救,才使得康熙免于劫难。为表彰城隍救驾之功,康熙赐鱼河城隍半朝銮驾、龍虎月牙旗、正殿五脊六兽阳阳和瓦及红头伞盖,封城隍为“府城隍”“灵应侯”。

米脂县的城隍更是被进京登基称帝的李自成封为“京城隍”。

今天的朗朗乾坤下,许多地方的城隍庙也渐渐不复旧时繁盛。始建于明万历年间的府谷县城隍庙,坐落在县城东面山上的府州老城中,对比其它金碧辉煌的道教庙宇,府州城隍庙样式陈旧,显得灰头土脸,除了主殿外,大部分房屋已经破败不堪。

走进横山威武堡内,目光所及,遗留的几处房舍都是堡内庙宇,城隍庙、娘娘庙、三官庙等。院内空荡冷寂,荒草萋萋,令人几无下脚之地……耳畔大漠朔风阵阵吹过,庙内的重修碑仿佛在向来客低诉着庙宇几盛几废的陈年历史……向封神的英雄和厉祭的小民致敬吧,他们就是我们的祖先和灵魂!

责任编辑: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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