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初,我们这些年仅15岁的初中毕业生,怀着一颗炽热的心,在欢送知青的锣鼓声中,登上了西去的火车,奔赴革命圣地延安插队。
第二年我回北京探亲。在探家的日子里,周伯伯与侄儿见面,听说我也回来了,马上安排时间叫我们向他汇报延安的情况,并写一份书面材料。书面材料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介绍知青到延安插队的情况;另一部分谈谈延安当地人民的生活。我听到这个消息十分激动,在延安时就和同学们议论过这些,现在有机会直接向总理汇报,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我一下子就觉得自己不再是小孩子,真的长大了。那年我只有16岁,也不知道怎么写书面汇报材料。我同周秉和商量了一下,决定把我们所见所闻如实全面地写出来。我们认认真真地在一起凑情况,秉和执笔,我抄,忙了整整三天。材料写好了,秉和打电话到西花厅总理办公室,商定了汇报时间。
又要见到周伯伯和邓妈妈了,我的心按捺不住地激动不安起来,
好几年没进中南海,这里的一切还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没进房子,我们就好像已经听到伯伯的笑声。绕过水榭,通过前后客厅,我们走进了伯伯居住的地方,也是他接待内部客人的地方。稍坐片刻,伯伯和邓妈妈就进来了。看到伯伯消瘦的面庞,邓妈妈略带颤抖的脚步,我心里又激动又难过。几年不见,变化竟这么大!
伯伯先和我们拉了一会儿家常,特别对我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十分赞赏。然后就认真地看我们的汇报材料。我说我的字写得不好,邓妈妈说:“字不一定要写得十分漂亮,主要是让人认识。”
伯伯边看材料,边详细地询问知青和延安当地人民的情况。我们就把自己的体会,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甚至是牢骚都一古脑说出来。
我说,火车刚接近西北地区,楼房、工厂就看不到了,满眼是高高的黄土坡和稀疏的窑洞。从铜川换汽车到延安,第二天卡车又送我们到李家渠公社,贫下中农用马车接我们到高峁湾大队。刚到队上,晚上没有电灯,又是土窑,不习惯,又累,我们几个同学都哭起来。伯伯、邓妈妈听到这里都笑了,问窑洞是谁的?我说是农民的,后来搬进了砖窑,是大队的。我说虽然生活苦,但知青们的适应能力很强,没过几天就熟悉了环境,开始上工了。刚参加劳动,好多同学不会干活,队里给我们记的工分和小孩子的一样。邓妈妈马上问:“怎么小孩也上工?”我说那是当地的习惯。我们队在延安县算比较富裕的,工值合一元左右。当地小孩子一般只念到小学,有的读完三年级就不上学了,参加队里的劳动。男女工分本来就不一样,小孩的工分才是妇女的一半。
伯伯问:“当地种什么庄稼?有没有副业?”秉和说他们队里位置比较偏僻,种的是糜子、高粱、小麦,收成不高,副业很少,仅仅是私人养点猪、羊、鸡,工分低得一个工还不够一根冰棍钱。我说我们队位置好一些,在马路边上,队里有许多副业,马车拉煤往延安城送,地边河滩上种蔬菜和西瓜,吃不了就卖出去;许多妇女儿童为公路队砸石子也可以赚点钱。伯伯点头说:“那你们队的农民生活要好得多。”
我们说知青干劲很足,没有多久各种各样的活儿都会干了,而且大部分知青干活不偷懒,上进心强。我给伯伯和邓妈妈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上山收麦子,临收工时下起雨来,山路又陡又滑很难走,要在北京,晴天这么走都会害怕,可那天我们三个女孩和社员们一样,背着麦捆走下山,浑身都湿透了。另一件事是我们上延安参观,来回五十里地,我们还拉上粪车为队里带回一车粪。伯伯和邓妈妈听了连连点头,赞许我们锻炼了本领也锻炼了意志。
伯伯又问我们吃饭怎么样。我说最初是队里派人做,以后就自己学着做。开始不会烧柴,饭总是做不熟。慢慢地就都学会了,还会贴饼子,做高粱米饭。伯伯笑笑说:“好!好!你们学会了独立生活,也学会了克服困难。青年人只有经过实际锻炼才能挑起革命重担。”
伯伯还非常详细地询问了知青工作中存在的问题,我们只能根据自己所在队里的情况汇报。我告诉伯伯,最主要的问题是知青生病后无人照应,只能自己照管自己。我们公社女八中高一的一名女生,因患斑疹伤寒,高烧不退。知青们赶了几十里路送她到延安县医院,住院后又轮流看护她直到病好出院。我们学校还有一个女生淹死了,当时水不深,只是身边没人,死后很久才被发现。伯伯听后很吃惊,脸色严肃起来,连连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谈到陕北人民,我们告诉伯伯和邓妈妈,那里虽然穷,但人民热情淳朴,有乐观精神。他们像父兄那样教我们干农活、打水、做饭,经常请我们到家里做客。他们最好的饭是羊肉胡萝卜馅的饺子。我们和青年农民交往多,他们业余时间也和我们议论国家大事。公社演电影,他们带我们走十几里地去看。电影散后大家结伴而行。他们打着手电领路,有说有笑。这种乐观情绪成了我们安心插队的精神支柱。伯伯和邓妈妈听到这里都欣慰地笑了。我们也如实地谈起农民生活很苦,穿的大多是自织的粗布衣,而且十分破旧。有的小孩还穿不上衣服,全家几口人盖一床被子。姑娘出嫁要称体重。文盲、买卖婚姻严重。当我们说到队里天天能碰到从别处过来要饭的,延安城里要饭的更普遍时,伯伯脸色很不好。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解放这么多年了,还这样?我都不知道呀!”当时我们正年轻,并不真正理解伯伯的心情。事后曾听伯伯身边的工作人员张树迎叔叔说,伯伯那些天心情一直都不好,后来在全国计划工作座谈会上,他专门提到这件事:“……延安的问题这么多,大人没反映,孩子反映了;不能只建设西安要考虑延安……”;“陕北人民哺育了我们,全国解放二十多年了,一些群众生活还这样困难,我心里非常难过。”
那天谈话中,我们见伯伯心情沉重,就忙岔开了话题。我说我喜欢延河水的秀丽壮观,平日里清亮见底缓缓地流。到了秋季,上游水下来,水位猛涨,波涛滚滚,场面十分壮观。我还说了我们参观枣园、杨家岭的观感。伯伯问了枣园、毛主席旧居的情况及抗大校址。秉和说都保护得挺好,伯伯和邓妈妈都感慨地说离开延安那么多年了,真想回去看看。两年之后,伯伯拖著病体陪同外宾回到了延安,完成了他老人家想看望老区人民的宿愿。
那天中午,我们和伯伯、邓妈妈一起吃了饭。虽然还是老桂叔叔做的家常饭,面条和几样小菜,我却吃得格外香。吃饭时我们还在谈延安,伯伯又问了我们许多问题,比如延安当地农民养羊的多不多?羊毛是不是自产的?劳动用什么工具?人口多不多?有没有种树……我们就所知道的一一做了回答。那天吃饭快结束时,伯伯对我们说:“你们谈的情况,虽然是个很小的面,能不能代表整个延安地区的情况我还要了解。但是你们谈的有些问题,我看会引起中央的重视,不仅中央会重视,陕北也会重视的。”
不久,我们就回延安参加春耕了。很快传来了消息:国务院在北京召开延安地区插队知青工作座谈会,伯伯还在中南海接见了参加会议的全体同志,并发表了讲话。这些消息给了知青们极大的鼓舞。
但是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伯伯。那次和秉和一同在西花厅汇报情况,竟成了我同伯伯的最后告别,成了我终生难忘的回忆。
何立群,女,北京8中1968届初中毕业。1969年2月到延安县李家渠公社高峁湾大队插队,1970年4月参军入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