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亚萍
9 岁那年,家里养了一头小母牛,和我一样顽皮。
“萍,家里的小牛就交给你管了。”爷爷将拴着牛鼻子的绳子递给我。牛从食盆里抬起头,舌头绕着嘴唇舔几圈,一双大眼睛对我忽闪忽闪,像在表达什么。我接过绳子,认真地看了看它,算是好朋友了。那时我刚上小学三年级,从此下午五点半放学以后,我就要到山上放牛了。我要等到牛吃饱才能回去,有时,太阳都比我更早回家。
我羡慕那些放学就聚在一起玩的小伙伴,跳绳、打石子、捉迷藏……这些活动都比放牛有趣得多。可是,爷爷奶奶每天很忙,地里的农活永远做不完。爷爷每次忙完去牵牛,天已经黑了,牛因为白天一直被拴着,回家时肚子都是扁的,一副可怜的样子。
爷爷请邻居姐姐带我一起放牛,牛不听话拽不动时姐姐可以帮忙。姐姐很小就开始做家务事,煮饭、炒菜、搞卫生,样样都做。她还会插秧、割稻、晒谷子,当然还有放牛。姐姐读六年级,放学后我们一同回家,那时我们放下书包就直奔山上,我们的牛被小桩子拴着,可怜巴巴的。它们的耳朵真尖,老远就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兴奋得哞哞叫。我们拔出小桩子,它们狂奔到附近的小溪呼哧呼哧地喝水。夏天,临近傍晚,空气中的热流像岩浆,牛身上黏腻腻的,姐姐说:“给牛身上泼些水吧,让它们凉快一些。”我就学着姐姐用双手舀水,往牛身上泼。两头牛竖起耳朵,仰起头,翘起尾巴,极其享受,可爱极了。
姐姐把牛赶下山,牵牛上了田埂。田埂上的养分和水分比山坡上足,草更嫩更茂盛。牛慢悠悠地啃草,舌头伸出,在草丛上一卷,大把的草就进了嘴。姐姐牵她家的牛在前,我家的牛在后,像个丫鬟似的跟着。姐姐说,两个人各走一条田埂吧,那样牛吃得更饱些,我跟在她后面,牛吃不饱。我看着另一条田埂,担心拽不动牛,没有去。回家的时候,我家牛的肚子扁扁的。
我放的牛用一年多的时间长大了。牛的成长,比人快多了。一天,爷爷摸了摸牛的肚子,说牛怀孕了。
牛生宝宝的那天,它有预感,草也不吃,早早就回家了。把它赶进牛棚,天就暗了,蚊子在周边嗡嗡轰鸣,被搅动的空气像沸腾的水。爷爷在牛棚铺了厚厚的稻草,让我去吃晚饭。等吃完晚饭,天完全黑了。爷爷提了手电筒去看牛,我跟上。我们像行走在墨汁里,手电筒的光开辟了一条道路。我们走在有鹅卵石的巷子里,脚步匆匆,马上就要看到小牛了,我很好奇小牛出生的模样。
爷爷推开牛棚门,高举手电筒,光束柔和,刚好照到正在分娩的母牛。稻草上,母牛舔舐着小牛,小牛慢慢站立。小牛睁开蓝宝石般的眼睛,睫毛悠长。那双眼眸,像水一样干净、发亮。
新生命对这个世界好奇又害怕,上山的路上,小牛被车辆吓坏了,赶紧奔回到母牛的身边。它也怕我,离我远远的,不让我靠近。山地是它觉得最安全的地方,一上去就撒开四蹄奔跑,满山地奔跑。母牛怕它走丢,眼睛从不离开它。
毛色光润的小牛躲在母牛身边,安安静静吃奶。怎样和这位新朋友套近乎呢?我打量旁边的一片嫩草,摘一把,蹲着靠近它。听说,站立的人投射在牛眼里的影子会比现实高大几倍,所以牛很害怕。我特意蹲着,让它感觉亲近些。也许是天生对青草的渴望,小牛注意起我手中的草,它缩着鼻子嗅了嗅,然后舌头呼哧一卷,一口便下了肚。我又摘一把,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了,直到我拍拍它的头,它也没有避开,小牛接纳了我。
10 岁时,我成了一个娴熟的牧童。我每天上山放牛,四野寂静,只偶尔有一声鸟鸣划破天空。我和牛们在草地中央,母牛慢悠悠地吃草,我听着牛的咀嚼声,感觉它就像在咀嚼时间。
我想姐姐了,可姐姐已经不放牛了。
小升初以后,姐姐只读两个月就辍学了。她去广东打工了。平常我们很少联系。我一点儿也不向往外面的世界。有一年暑假,我去了广东——妈妈工作的地方。那里楼群拥挤,汽车尾气烘热,我晕车,闻着就想呕吐。妈妈的出租屋很拥挤,一张床摆下来,人只能踮着脚进出。我至今记得马路拐角处一家餐馆的牛肉饭,我每回必点,倒不是它有多美味,而是在可选的饭菜中它最实惠,且口感不错。最重要的是桌上有辣椒酱,我舀上几勺,放进碗里搅拌,味道特别刺激。但我觉得这辣椒酱还是太甜了,一点儿也不辣。本想接我到城里好好开心玩的妈妈,最终把瘦削的我送回了家,因为我水土不服。
有一年,姐姐回来过年了。我正在和小伙伴玩跳皮筋,那时我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她突然看见了我,远远地招呼我过去。她对我嘘寒问暖,摸我头发,说我的头发长这么快,可以扎马尾辫啦!她走的时候,我又剪回了齐耳学生头。她拉我进房间,从抽屉中的一堆首饰里翻出一个合金镶水晶的银手镯,套在我左腕上,我感激极了。
后来我才明白,这一次以后,我们很久都见不到了。她嫁到了远方。
母牛每年都生小牛,小牛长大后每年都会被卖出去,这是我家收入的一部分。牛贩子牵了小牛,爷爷让我哄哄小牛,不让小牛跑。我问:“小牛要卖到哪里去?”爷爷说:“这次卖到湖南。”我又问:“小牛会被杀掉吗?”爷爷说:“买小牛的人都是把它养大的。”牛贩子赶走小牛,小牛歪歪扭扭地走在马路上,教人看了很心酸。母牛被关进牛棚,在里面焦急地呼叫。它知道,第二天就见不到小牛了。
动物也会因为各种情况而不能和孩子生活在一起,我想起在广东工作的妈妈,想起远嫁的姐姐。母牛好可怜啊!为了给母牛解闷,我加入了邻居的牧牛队伍。大清早,我们就一起赶牛出去,傍晚约好一起回来。当晨曦在天边溢出橙色的浆液,我们的牛就大大小小浩浩荡荡穿过村中央的大马路和清香馥郁的稻田,来到林木榛莽的大山上。牛群上山了,母牛就有伙伴了。它在旷野中呼喊,另一头母牛走过来陪它吃草。那母牛,带着一头小牛。它们热爱这个世界,就像当初我家的小牛一样。小牛满山奔跑,不知疲倦。当落日西悬,牛群在水塘边饮了水,挺着沉甸甸的肚子回家。我们只一鞭子抽在地上,它们便奔跑起来,地上顿时牛蹄迅疾,尘埃飞舞,像一群奔向欢乐的人。
后来,我也走了,去县城读高中。我和同学背上厚重的书包,在教学楼里穿梭。我时常会想,我能走很远吗?或者我最终也会回去,回到我永远的家乡。可是读书的这些年,我的想法有些变化了,我有更高的理想,我希望去更需要我的地方。但寒暑假,我都会像一只候鸟飞回家。回家后,牛依然归我管。从9 岁到19 岁,我牧牛的心态已经不一样了。从前,我觉得牛儿是累赘,是负担;后来,我觉得牛儿很可怜,像人一样可怜;再后来,我对它像宠物一样了。
我家的牛已经进入暮年,它吃草更慢了。我拔下最嫩的草递给它,它慢慢地享受,我和它一起慢悠悠地回家,在那夕阳下。
这牛是我家的功臣,我想养它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可是,后来因为我们都外出了,爷爷也老了,所以将牛卖掉了。
每天清晨,有许多牛从我家门前经过,但里面已经没有我放的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