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平 王明睿
文学经典的魅力体现为,它们具有几近无限被阐释的可能性,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普通读者和专业人员走进解读它们的行列中,贡呈出无数的正读与误读、卓见与曲解,藉此,经典的生命得以绵延不绝。鲁迅的创作和翻译作品,大多是中国近现代文学的典范之作,对它们百余年的解读与再解读,不绝如缕,成为中国近现代知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后人也从鲁迅文本的阐释史,得以窥探百余年来国人的思想焦点和精神状态的变迁脉络。
青年鲁迅留学日本早期(1902—1906)开手翻译外国文学作品,他初试莺啼的声音并非完全符合音律,他初入译坛的步履显得踉踉跄跄。经过艰难探索,他的译作摆脱了初出茅庐时思想和译法上的局限,逐渐成为中国现代翻译的奠基者和引路人。回到20世纪初的时代语境,对青年鲁迅的译作进行重释工作,对鲁迅的文学起点进行再凝视,这一切对于鲁迅研究和近现代文学研究,都有着历史再定位的意义。
学术界对鲁迅留日早期翻译的研究,主要聚焦于这些译作对原文的大幅度改译,以及这些译作翻译技术的不成熟状态。但鲁迅并非直接从所译原作的欧洲语言文本来翻译,而是借助日语译本转译,因此对鲁迅译作与原作的对比研究因缺乏多次转译译本材料而难以落实和深入进行下去。具体到鲁迅留日早期翻译的代表作《月界旅行》,学术界人士知悉鲁迅是借助井上勤日语译本转译法国凡尔纳的原作,但是一直不确定井上勤是借助哪个英语译本来转译凡尔纳的法文小说。
笔者近期找到了井上勤依据的英语译本,藉此建立了从凡尔纳原作经由英、日转译本到鲁迅中译本步步推演的实在关系。具体来说,本文将围绕《月界旅行》的几个思想命题,对这部小说的法语原作、英语转译本、日语转译本和鲁迅中译本进行对照,试图在实证基础上展现鲁迅早期译作的翻译生态,揭示鲁迅留日早期翻译作品的思想和翻译方面的局限,以及他在随后几年对留日早期翻译的超越轨迹,并以鲁迅留日早期译作的再阐释为例,对中国现代文学历史与文本进行再解读。
本文的创新体现为,首次确定了《月界旅行》日语转译本所依据的英语译本的定本,寻找到了从凡尔纳小说法语原作到英语转译本,再到日语转译本,最后到鲁迅中译本的清晰翻译路径。从此,对法语原作、英日转译本和鲁迅中译本的对读和阐释,就有了切实的翻译证据链条。
从19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清政府向日本派遣了多批次的留学生。众多留学生长期在日本学习和生活,掌握了日语或者其他外语,成为近代中国翻译界的中坚力量,涌现出了苏曼殊、鲁迅、周作人、夏丏尊、郭沫若、郁达夫等一批翻译家。梁启超1897年的《论译书》主张借助日语来翻译西方书籍,他认为日语比西方语言容易掌握,有以下便利:“音少,一也;音皆中之所有,无棘剌扞格之音,二也;文法疏阔,三也;名物象事,多与中土相同,四也;汉文居十、六七,五也。”①梁启超:《论译书》,《时务报》第 27、29、33 册(1897 年)。中国近现代史上的确有不少译者借助日语来翻译西方书籍,日本和日语成为中国与西方文化交流的桥梁。鲁迅正是借助日语和在日本所学的德语,译介了大量俄苏、日本及其他国家的文学作品,日语成为鲁迅和中国现代文学汲取外国文学营养的重要中介。
1902年4月起,鲁迅在扶桑古国度过了7年多的留学生活。他先入弘文学院研习日语两年,后入仙台医专学医并修习德语课程。查鲁迅在仙台医专学习的课程表,第一学年每周有8节德语课程,第二学年的第一学期每周有德语课4节,鲁迅在仙台医专一年半共计上德语课400小时,这为他后来借助德语译介外国文学夯实了语言基础。②平凡社:《鲁迅在仙台的记录》,第三章在学时代的周树人,转引自鲁迅博物馆:《鲁迅年谱》(增订本)第1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39页、第152页。自然,鲁迅的日语学习和实践条件更为优胜,这使得他能够得心应手地运用日语来翻译和写作。
翻译是把外语文献译为本国语文的实践,外语文献是翻译工作的源起和依据。留日时期的鲁迅从留学官费中省出钱来,购买外文书籍用作翻译材料。据周作人的回忆,当时留学日本官费生获得清政府的经费分作三等:“但留学经费实在也很少,进国立大学的每年才有五百日圆,专门高校则四百五十,别的学校一律四百圆,一个月领得三十三圆,实在是很拮据的……”③周作人:《下宿的情形》,《知堂回想录》(上),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246页。留日学生每月领33日元官费,生活真的很拮据么?1901年,当时的留学生领袖、五四时期北洋政府3位“卖国贼”部长之一的章宗祥编纂的《日本游学指南》列出了20世纪初留日学费、食宿费、购买书纸笔墨和其他杂费的总费用:每月13—18日元,每年150—200日元。④实藤惠秀:《中国人留学日本史》,谭汝谦、林启彦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25页。可见,周作人说他和鲁迅的留学生活很拮据的说法有些夸张。事实上,鲁迅的留日生活并不算困窘,他每月可以从官费中拿出十几元用来购书,为自己的翻译事业积攒文献。
为了获得翻译资料,鲁迅不断走进书店去寻觅、购买外文书籍。鲁迅与挚友许寿裳常常一道逛东京的书店,“只要囊中有钱,便不惜‘孤注一掷’,每每弄得怀里空空而归,相对叹道:‘又落穷了!’”①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版,第28页。鲁迅在长期的阅读和淘书实践中建立起了收集、购买德文书籍的渠道:从旧书店买来德文杂志从中掌握书籍出版信息——从出版信息中找到所需的德文书——通过东京的丸善书店向德国订购所需的书籍——两三个月后收到德国寄到丸善书店的书籍。②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42页。鲁迅正是通过这条购书渠道,积累和阅读了他日后翻译外国文学尤其是弱小民族文学所需的大量文献。到晚年,鲁迅在回顾自己和20世纪初的留学生群体广泛阅读和接受外国文学状况时写道:
我们曾在梁启超所办的《时务报》上,看见了《福尔摩斯包探案》的变幻,又在《新小说》上,看见了焦士威奴(Jules Verne)所做的号称科学小说的《海底旅行》之类的新奇。后来林琴南大译英国哈葛德(H.Rider Haggard)的小说了,我们又看见了伦敦小姐之缠绵和菲洲野蛮之古怪,至于俄国文学,却一点不知道,……不过在别一方面,是已经有了感应的。那时较为革命的青年,谁不知道俄国青年是革命的,暗杀的好手?
俄国的作品,渐渐的绍介进中国来了,同时也得了一部分读者的共鸣,只是传布开去。……由俄国文学的启发,而将范围扩大到一切弱小民族,并且明明点出“被压迫”的字样来了。③鲁迅:《祝中俄文字之交》,《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72-473页。
在外国文学启发下,鲁迅走上了介绍新知、开启民智的思想启蒙道路。1903年6月,鲁迅借助日语译本译出了雨果的《哀尘》,在同年10月和12月,他也是借助日译本,推出凡尔纳的《月界旅行》和《地底旅行》两部小说译作。当时鲁迅才在日本留学一年多,就能够借助还不是很娴熟的日语开始翻译实践,真是令人称奇。毋庸讳言,刚刚起步的青年鲁迅译笔还有些生涩,他深受由林纾、梁启超等引领的清末翻译风尚的影响,译作显示了过度改译的倾向,而且未能对译作某些带有局限性的思想观念进行鉴别与批判,甚至有所认同和强化了这些观念。
1903年6月,鲁迅借助森田思轩日语译本翻译的汉译本《哀尘》刊载在《浙江潮》第5期上,署“法国嚣俄著”“庚辰译”。嚣俄,系法国作家雨果在清末的中文译名。《哀尘》是雨果散文集《随见录》(ChosesVues)中的一篇,原题是《芳梯的来历》,它讲述雨果本人1841年在巴黎街上目睹的一名风尘女子被绅士侮辱的不幸遭遇,后来雨果把这一事件揉入长篇小说《悲惨世界》中,并以这名女子为蓝本,刻画了女主人公芳梯的形象。
《哀尘》叙述了两个事件:一是雨果当选法兰西学士院会员(院士)后,去贵妇席拉蕈夫人家赴晚宴,席间雨果与法国驻阿尔及利亚总督球哥特,就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的殖民统治展开了论辩;二是雨果离开席拉蕈夫人家在街头等候马车时,一位服饰华丽的上流社会青年绅士用雪球击打路边的风尘女子,女子愤而反击,与青年绅士扭打成一团,巡警逮捕了那弱女子,并准备判她6个月的监禁,雨果向警察作证女子被青年绅士欺侮后才奋起自卫,警察只好释放了女子。
从鲁迅的《哀尘》译者附记(下文将有引用),不难发现他译介这篇作品的目的,是为了表达自己对不公正社会制度的批判和对弱小者的深切同情。在清末的时代语境中,这样的人道主义思想立场是相当难能可贵的。
但是鲁迅所译《哀尘》的作者雨果对法国阿尔及利亚殖民地的立场应该受到质疑,当时的雨果有着鲜明的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倾向。作为法国驻阿尔及利亚的总督,球哥特并不怎么认可法国在阿尔及利亚进行殖民活动,他认为这个非洲国家土地太贫瘠,而且“法国取此,是使法国尔后无辞以对欧罗巴也”。见球哥特为阿尔及利亚“心滋不平”,雨果不仅不认同反而予以反驳,并为法国在阿尔及利亚殖民的胜利而欢呼:
虽然,即信如君言,而余尚以此次之胜利为幸事,为盛事。盖灭野蛮者,文明也;先蒙昧之民者,开化之民也。吾侪居今日世界之希腊人也。庄严世界,谊属吾曹。吾侪之事,今方进步。余惟歌“霍散那”而已。君与余意,显属背驰。①嚣俄:《哀尘》,《鲁迅译文全集》第8卷,庚辰译,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2页。
1841年的雨果把法国在殖民地阿尔及利亚的胜利视作幸事、盛事,显示出了强烈的民族自豪感,他还宣扬这样一种意识形态,即文明征服野蛮、强者通吃的进步主义观念,这种思想观念把欧洲当作人类近代文明的骄子,把非洲、亚洲、美洲和大洋洲的人们当作野蛮人,认定为了文明的推进,铲除、屠杀野蛮人也就在所难免。拥有这种文明观的人,不可避免地会走向种族主义的泥潭,20世纪前期的纳粹德国奉行的就是这样的价值观。
雨果把欧洲人当作近代世界的希腊人,他以世界主人自居,公然宣布自己与同情阿尔及利亚人的球哥特作思想的决裂。当雨果结束了与球哥特的辩论,在巴黎大街上目睹青年绅士对弱女子的欺压,他挺身而出,去警察局替那女子作无罪辩护,这十分难能可贵。但他怎么就会想不到,在强大的法国面前,贫弱的阿尔及利亚不就像是被青年绅士欺负的街头弱女子么?如果他真能这样由人到国推演自己的思想,还怎么好意思歌颂法国对殖民地征服战争的胜利?
幸好雨果的思想没有停留在1841年肤浅的进步主义上,20年之后,雨果在他的《就英法联军远征中国给巴特勒上尉的信》中,对英法联军1856—1860年发动的第二次鸦片战争予以严厉的谴责。他沉痛地描绘了“艺术奇迹”之地圆明园的被毁灭,并对英法两国的强盗行径给予揭露:“有一天,两个强盗进入了圆明园。一个强盗洗劫,另一个强盗放火。……这就是文明对野蛮所干的事情。在历史面前,这两个强盗,一个将会叫法国,另一个将会叫英国。”②雨果:《就英法联军远征中国给巴特勒上尉的信》,《雨果文集》第11卷,程曾厚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61-362页。雨果终于超越了创作《哀尘》时期的狭隘殖民主义立场和弱肉强食的进步主义文明观,大力批判英法帝国主义侵略者,同情侵略战火中的弱小者和受害者,雨果因此而无愧于“人类良知”的美誉。
通常来说,青年鲁迅翻译外国文学作品时,若发现所译作品中存在着同自己的价值观相符或相悖的思想倾向,他会在译作的前言或后记中亮出自己称道或批评的立场。鲁迅在《哀尘》的译后记中对不幸的风尘女子予以了深切的同情,显示了可贵的人道主义情怀:
噫嘻,定律!胡独加此贱女子之身!频那夜迦衣文明之衣,跳踉大跃于璀璨庄严之世界,而彼贱女子者,乃仅求为一贱女子而不可得。谁实为之,而令若是!……嗟社会之陷阱兮,莽莽尘球,亚欧同慨。③嚣俄:《哀尘》,《鲁迅译文全集》第8卷,庚辰译,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页。
鲁迅抨击了那位用法律威吓风尘女子,要把她送入监狱接受6个月苦役的巴黎警官,他更是把那位践踏女性尊严的青年绅士称作恶鬼频那夜迦。鲁迅认为,该女子的遭遇绝不是孤单的案例,在欧亚诸多国家,大批下层民众正深陷社会的陷阱而垂死挣扎。这样的见解,显示了青年鲁迅已具备人道主义的情怀。
但是鲁迅在译介《哀尘》时可能并不觉得作者雨果对殖民地的态度有问题,至少他未在译者附记中质疑雨果对待阿尔及利亚殖民地的种族主义立场和进步主义立场。学者李寄因此批评鲁迅“用庸俗的社会进化论为殖民者辩解”①李寄:《鲁迅传统汉语翻译文体论》,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18页。。李寄把原作者雨果称颂法国殖民阿尔及利亚的狂热思想,直接等同于译者鲁迅的思想立场,当然是不妥的。
不过,青年鲁迅未对《哀尘》中雨果的错误观点直接表达反对立场,这表明当时的他看不到雨果思想的问题,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可能是认同雨果强者征服弱者有理的观点。事实上,这种观点在清末的中国爱国青年中比较有市场。过了4年,已经深受过仙台医专幻灯片事件种族主义侵害的鲁迅,于1907年发表了《摩罗诗力说》,他开始质疑弱肉强食的价值观,在1908年发表的《破恶声论》中,他甚至把美化帝国主义侵略而漠视弱国生存的观点当作“恶声”予以狙击,显示了他已开始走出留日早期不成熟的思想状态。
1903年10月,鲁迅所译《月界旅行》由东京进化社出版,署“美国培伦原著,中国教育普及社译印”,此书所署作者有误,作者应是法国小说家儒勒·凡尔纳,法语原作初版于1865年。鲁迅所译《月界旅行》是依据井上勤《月世界旅行》1880年日语译本译出。
井上勤不通法语,他并非直接从法语原作来翻译凡尔纳小说,而是经由凡尔纳作品的英语译本来进行日译工作。长期以来,学术界找不到井上勤依据的具体英语译本,《月界旅行》翻译研究出现了证据链条的断裂。②参见山田敬三:《鲁迅与儒勒·凡尔纳之间》,《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6期。2018年,笔者通过对美国和英国等英语国家十几个《月界旅行》英译本的仔细比读,发现井上勤是根据美国梅西埃和金两位译者1874年英语译本翻译而成(将单独撰写万字论文解释考证过程和内容)。
凡尔纳原作、英语转译本都有28章,井上勤的日语转译本分为28回,鲁迅的中译本把该小说译作14回。鲁迅所译《月界旅行》情节紧凑、故事曲折,叙述一群身体伤残而想象力超级发达的美国退伍军官组成枪炮会社,历尽艰难造出巨炮而登月的故事。
青年鲁迅遵循清末译介路子进行翻译,对原作进行较为随意的压缩和改译,并且他的翻译保留甚至强化了原作、转译本中的一些思想偏见,现从以下3个方面进行分析。
(一)《月界旅行》第一回开头的一处改译,显示了对待残疾人士的偏见:
有扶着拐杖的,有用木头假造手足的,有用树肢补着面颊的,有用银嵌着脑盖骨的,有用白金镶着鼻子的,蹒跚来往,宛然一座废人会馆。从前有名政治家卑得刻儿曾说道:“把枪炮会社中人四个合在一处,没一条完全臂膊;六个合在一处,没一双满足的腿。”③儒勒·凡尔纳:《月界旅行》,《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鲁迅译,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8页。
鲁迅这段译文包含了对残疾人的歧视,这可通过法语原作、英语转译本、日语转译本与鲁迅中译本的比较来分析。1865年版的凡尔纳小说法语原文如下:
Béquilles,jambes de bois,bras articulés,mainsàcrochets,machoires en caoutchouc,cranes en argent,nez en platine,rien ne manquaitàla collection,et le susdit Pitcairn calculaégalement que,dans le Gun-Club,il n’y avait pas toutàfait un bras pour quatre personnes,et seulement deux jambes pour six.④“De la terreàla lune.”http://www.gutenberg.org/files/38674/38674-h/38674-h.htm.January 25,2012.
凡尔纳小说《月界旅行》的通行中译本对这段文字的翻译如下:
拐杖、木腿、假臂、挂在吊钩上的手、橡胶下颌、用银子修补的头盖骨、铂金鼻子,可谓是五花八门。上面提到的那个皮凯恩同样也计算过,在大炮俱乐部里,四个人总共加起来没有两条胳膊,而六个人也就只有两条腿。①儒尔·凡尔纳:《从地球到月球/环游月球》,庄刚琴、李佳译,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8页。本书译者用儒尔·凡尔纳翻译Jules Verne,对Jules Verne,汉译文化圈的通译是儒勒·凡尔纳。
梅西埃和金1874年英语转译本对这段文字的翻译如下:
Crutches,wooden legs,artificial arms,steel hooks,caoutchouc jaws,silver craniums,platinum noses,were all to be found in the collection;and itwas calculated by the great statistician Pitcairn that throughout the Gun Club there was not quite one arm between four persons and exactly two legs between six.②“From The Earth to the Moon Direct in 97 Hours 20 Minutes and a Trip Around It”.New York:Scribner Armstrong and Co,1874,Translated by Louis Mercier,M.A and leanor E.King,http://www.gutenberg.org/files/44278/44278-h/44278-h.htm.November 24,2013.
井上勤1880年的日语转译本通过英语转译本,对这段文字的翻译如下:
或いは挺枝を以って僅かに身を支えるものあり或いは木を以って手足を仮製するものあり或いは樹膠を以って鰓を補なふものあり銀を以って頭盖骨を製するものあり白金を以って鼻を作為せるものあり恰も不具の集会所の如く有名なる政治学者「ピツトケルン」氏が砲銃会社中四人を合はすもも一つの満足なる腕なく六人を合はすも二箇の満足なる脛③米國ジュルスべルン氏著:《九十七时二十分间月世界旅行》,井上勤译,大阪二书楼明治十三年(1880年)十二月版,第一回,六页。
凡尔纳原作和英语转译本只描述枪炮社成员身体各部位的残疾状况。井上勤日语译本描述枪炮社成员残疾时用了歧视性的文字“不具の集会所”(残废人的会所)来指称枪炮会社。查日汉辞典,日语“不具”有以下含义:1.(卑语)残废(Deformity);2.言犹未尽,书信末尾用“不具”表示此意。
鲁迅的中译本用更具歧视性的“废人”称呼残疾人,把枪炮会社称作“废人会馆”。井上勤用的“残废人”主要指身体的残缺,鲁迅采用的“废人”则不仅指身体残缺,而且有精神、道德上的贬义。在古代甚至20世纪的很长时间里,包括青年鲁迅在内的中国人普遍缺乏对残疾人士的悲悯和关怀,残疾人甚至被当作废人看待。只是到了近二三十年,中国社会才学会关注、尊重残疾人士,如今称呼残疾人的规范用语是“残障人士”。除去对残疾人称谓上的瑕疵之外,鲁迅译文还是译出了原作介绍枪炮会社成员文字的幽默色彩。
鲁迅这段译文把卑得刻儿译成“政治家”,这是井上勤日语转译本用政治学者指称卑得刻儿的错误造成的。井上勤依据的英语转译本用statistician(统计学家)指称卑得刻儿,井上勤可能把statistician误解成stateman(政治家)了。法语原作称呼卑得刻儿时说le susdit Pitcairn calcula(上述的卑得刻儿计算了),英语转译本给他安上统计学家的头衔,这是井上勤和鲁迅误译的源头。
(二)鲁迅中译本《月界旅行》第六回的以下改译,显示了译者在族群观念方面的偏颇。在原作第十五章结尾部分,凡尔纳描绘十几万磅的金属溶液冲向佛罗里达州900英尺深渊以铸造巨炮的壮观场面,然后他以附近“野蛮人”原住民的视角,渲染铸造巨炮惊心动魄的气势。
1865年版的凡尔纳小说法语原文如下:
Quelque sauvage,errant au-delàdes limites de l’horizon,eût pu croireàla formation d’un nouveau cratère au sein de la Floride,et cependant ce n’était làniuneéruption,…l’homme seul avait crééces vapeurs rougeatres,ces flammes gigantesques dignes d’un volcan,ces trépidations bruyantes semblables aux secousses d’un tremblement de terre,ces mugissements rivaux des ouragans et des tempêtes,et c’était samain qui précipitait,dans un abîme creusépar elle,tout un Niagara demétal en fusion.①“De la terreàla lune.”http://www.gutenberg.org/files/38674/38674-h/38674-h.htm.January 25,2012.
我们借助这部小说的通行中译本,来领略上面这段文字的基本面貌:
某个浪迹天涯的野人也许会以为佛罗里达大地深处正酝酿着一个新火山呢,但这不是火山爆发……只有人类才能创造出这些铁褐色的蒸汽,这些可以和火山相媲美的火焰,这些犹如地震般的震耳欲聋的颤动,这些狂风骤雨般的咆哮,人类的双手把像尼亚加拉瀑布一样多的金属溶液倒入已挖掘的深渊里。②儒尔·凡尔纳:《从地球到月球/环游月球》,庄刚琴、李佳译,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89页。
梅西埃和金1874年英语转译本的译文如下:
A savage,wandering somewhere beyond the limits of the horizon,mighthave believed that some new crater was forming in the bosom of Florida,although there was neither any eruption,…No,it wasman alone who had produced these reddish vapours,these gigantic flames worthy of a volcano itself,these tremendous vibrations resembling the shock of an earthquake,these reverberations rivalling those of hurricanes and storms;and it was his hand which precipitated into an abyss,dug by himself,a whole Niagara ofmolten metal!③“From The Earth to the Moon Direct in 97 Hours 20 Minutes and a Trip Around It”.New York:Scribner Armstrong and Co,1874,Translated by Louis Mercier,M.A and leanor E.King,http://www.gutenberg.org/files/44278/44278-h/44278-h.htm.November 24,2013.
井上勤1880年的日语转译本通过英语转译本,对这段文字的翻译如下:
遠邇の蠻夷の為に驚き「フロリダ」の地面に俄然噴火山を出現したるかと思想したるべし斯くて鎔鉄注下の時に当ってや勇気凛々外物の為に心を動さいるの社員と雖ども自ずから寒心冷胆に堪へず「ニヤがラ」の瀑布に到るも此の如くならざるべしと各々思想を起せしとかや④米國ジュルスべルン氏著:《九十七时二十分间月世界旅行》,井上勤译,大阪二书楼明治十三年(1880年)十二月版,第十五回,廿五页。
井上勤译本可以直译成这样的汉语文字:远近的蛮夷也为之惊讶,他们肯定以为佛罗里达的地面上可能突然出现了火山喷发现象。就是在熔铁注下之时,那些工人也勇气凛凛,不为外境所动。而蛮夷却胆战心惊,他们肯定以为,即使尼亚加拉大瀑布一泻千里也不过如此罢了。
鲁迅的《月界旅行》第六回对井上勤日语译本的这段文字进行了压缩和改译:
还有茀罗理窦近地几个野蛮,都疑火山喷火,吓得漫山遍野,奔避不迭。①儒勒·凡尔纳:《月界旅行》,《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鲁迅译,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0页。
法语原作、英语译本、井上勤日语译本和鲁迅译本都用巨炮发射时“野蛮人”的恐惧,反衬“文明人”探索太空成就的伟大,这是典型的文明与野蛮二元对立思维。近代知识分子大多信奉文明征服野蛮的话语,其中不少人成为社会达尔文主义信徒和殖民政策的支持者,甚至陷入法西斯种族主义的泥潭。
井上勤和鲁迅译本有进一步贬低“野蛮人”的改译。凡尔纳原作和英语译本写某个野蛮人“也许会以为”新火山喷发了,数量是单个,语气是文明人推测野蛮人的惊慌心理。井上勤和鲁迅译文有大的改译:野蛮人由单个增加到多个,语气上确定野蛮人疑心火山在喷发。鲁迅还在井上勤译本基础上添加了“吓得漫山遍野,奔避不迭”的文字。如此改译就不再是对野蛮人的想象和猜测,而是在旁观和直播他们面对近代科技文明的惊吓、逃窜和挫败。留学日本早期的鲁迅还未来得及清除弱肉强食的思想因子,在两年后的仙台医专饱受日本同学的种族主义歧视伤害后,鲁迅才走出留日早期的思想藩篱,走向对全世界弱小民族的拥抱和热爱。
(三)鲁迅译作《月界旅行》第七回的一处改译,显示了其在性别观念上的偏见。鲁迅译本第七回叙述法国人亚电来到美国,提出由他单独乘坐炮弹探月的设想,枪炮会社监事麦思敦“怪声怪气的大叫道:‘呜呼!不料今日,竟遇着绝世侠男儿了!把我们去比较这种勇敢欧人,怕还不及一个弱女子呢。’”②儒勒·凡尔纳:《月界旅行》,《鲁迅译文全集》第1卷,鲁迅译,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5页。
在凡尔纳法语原著第十八章中,麦思敦的原话是这样的:
C’est un héros!un héros!s’ écriait-il sur tous les tons,et nous nesommes que des femmelettes auprès de cet Européen-là!③“De la terreàla lune.”http://www.gutenberg.org/files/38674/38674-h/38674-h.htm.January 25,2012.
法语的femme指女人、妇女,没有褒贬。但是femmelette,它的含义比较复杂,首先它指的是瘦小的女人,这是对体型的描述,没有歧视含义;其次指的是懦弱的女人,这是歧视用语;再次它的引申义是懦弱的男人,不再具有歧视女性含义。凡尔纳采用femmelette这个多义词,可能包含了一定的女性歧视思想倾向,但他主要是采用了它的引申义“懦弱的男人”。
通行的中译本是这样翻译凡尔纳小说的:“‘这是一位英雄!真是一个英雄啊!’他用各种口气激动地叫喊着,‘与这位欧洲人一比,我们只不过是一帮懦夫罢了’。”④儒尔·凡尔纳:《从地球到月球/环游月球》,庄刚琴、李佳译,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104页。当代中译者采用了femmelette的引申义。
梅西埃和金1874年英语转译本突出了对女性的性别偏见:
“He is a hero!a hero!”he cried,a theme ofwhich hewas never tired of ringing the changes;“and we are only like weak,silly women,compared with this European!”⑤“From The Earth to the Moon Direct in 97 Hours 20 Minutes and a Trip Around It”.New York:Scribner Armstrong and Co,1874,Translated by Louis Mercier,M.A and leanor E.King,http://www.gutenberg.org/files/44278/44278-h/44278-h.htm.November 24,2013.
英译转译本用weak,silly women(脆弱、愚蠢的女人)来翻译法语的femmelette,不仅暗示女性体质的相对弱势,而且对她们的智力进行了侮辱和贬低,是典型的男权话语。
井上勤1880年的日语转译本,用“软弱的妇人”来翻译其所依据的英语转译本中的weak,silly women:
「マストン」氏は例の奇異なる声を発し大呼えて曰く此に絶世の剛腸男児を出現せり此に絶世の剛腸男児を出現せり我等を以て此勇敢なる歐人に比すれば恰も軟弱なる一婦人に過ずと云ふも可なり①米國ジュルスべルン氏著:《九十七时二十分间月世界旅行》,井上勤译,大阪二书楼明治十三年(1880年)十二月版,第十八回,廿二至廿三页。
鲁迅的中译本采用“弱女子”翻译井上勤的“软弱妇人”,算是“忠实”的翻译。在清末的中国,贬低、蔑视妇女是很多男性读书人和大众共同的偏好。虽然青年鲁迅在译介雨果的《哀尘》时显示了同情弱女子的可贵的人道主义立场,但是他当时的妇女观并不成熟,在《月界旅行》的翻译中他未能免俗,采用了“弱女子”来指称女性。鲁迅到后来逐步抛弃了男性中心主义立场,并且在五四时期写出了《我之节烈观》等为女性辩护的光辉文字,激烈地批判中国传统男权思想,成为20世纪中国妇女解放运动最重要的思想资源之一。
《域外小说集》由鲁迅与周作人合译,收录欧美12位作家的16篇作品,署“会稽周氏兄弟纂译”,由东京神田印刷所印制,1909年3月和7月,分上下册出版,其中俄国作家安特莱夫的《谩》、《默》和迦尔旬的《四日》3篇小说由鲁迅从德语译本转译。署名周作人译的13篇作品,也倾注了鲁迅选材、润色和推广等方面的心血。《域外小说集》显示了鲁迅对清末翻译路子和自己留日早期翻译路子的告别,以及他努力开辟翻译新天地的创新追求。
从选材上说,清末翻译界以译介英、美、法、德西方主流文学作品为风尚;鲁迅和周作人却把目光投向东欧、北欧和亚非等弱小民族的文学,通过自己的翻译实践寻找世界文学的新大陆,替同为弱势的中国寻找精神盟友,开辟出了翻译世界弱小民族文学的译介新路子。
从翻译策略和方法来说,清末林纾、梁启超引领的译坛名家都奉行归化策略,采取意译、改译方法译介外国文学作品,培养出了大批适应和耽迷这种译作风格的读者。周氏兄弟起初动手翻译时也颇受林、梁译法的影响,到了1908年之后,他们对林、梁所译小说过度改译原作的作风产生了不满,为了开辟出一条具有自己个性风格的翻译之路,他们逆时代翻译潮流而动,在《域外小说集》的翻译实践中,探索和开辟出了遵循异化策略、采取直译方法的译介新路子,直接影响了五四时期以及整个中国现代翻译文学的发展道路。
1909年周氏兄弟在翻译探索上走得太远,超过了当时读者的认知水平、阅读能力和欣赏习惯,结果他们的《域外小说集》因质朴古奥的直译和欧化句式文法而读者寥寥、销售惨淡,这方面的情况已为学界所熟知,不再赘述。那么,能否把当时的市场销路当作翻译工作成败的衡量标准呢?当然不能这样。探索是需要时间的,收获季节通常会滞后一些日子才会到来。周氏兄弟采取异化翻译策略,以直译方法翻译弱小民族文学的探索,在10年后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中蔚为大观,取得了丰硕的收成。
总之,从《域外小说集》的译作来看,鲁迅相当成功地实现了对清末随意改译原作译介模式的超越,也较好地了完成了对自己留日早期翻译思想境界和翻译风格的超越。
鲁迅留日后期的思想转变,与他翻译风格的转变是同步进行着的。鲁迅大力翻译世界弱小民族文学的转向,显示着他对弱肉强食种族主义的扬弃和拥抱一切弱小者的人道主义思想的形成。在世界近代史上,有一批弱小国家饱受列强侵略直至亡国,清末不少中国人对这些弱国的不幸予以了嘲笑,对那些耀武扬威的列强反而心存敬意——这是国际关系中典型的嫌贫爱富、崇强贬弱的势利态度。清末封疆大吏、士大夫的翘楚张之洞曾作《军歌》,其歌词有“请看印度国土并非小,为奴为马不得脱笼牢”的冷酷文字。①转引自鲁迅:《随感录》,《鲁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5页注释[4]。同为张之洞创作的《学堂歌》也有“波兰灭,印度亡,犹太移民散四方”的不良表述②转引自鲁迅:《随感录》,《鲁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5页注释[4]。。
鲁迅在1907年创作的《摩罗诗力说》中对这些歌曲作了征引:“今试履中国之大衢,当有见军人蹀躞而过市者,张口作军歌,痛斥印度波阑之奴性;有漫为国歌者亦然。”③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7页。后来,鲁迅在1918年的《随感录》里写道,每当他听到有中国军人唱“印度波兰马牛奴隶性”,“便觉得脸上和耳轮同时发热,背上渗出了许多汗”。鲁迅对弱小国家常怀同情心和亲近感,说自己年轻时“最愿听世上爱国者的声音,以及探究他们国里的情状”,“波兰印度,文籍较多;中国人说起他的也最多;我也留心最早,却很替他们抱着希望”。④鲁迅:《随感录》,《鲁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4页。
鲁迅在写于1908年的《破恶声论》结尾部分指出,在近代世界史上杀戮成性的欧洲列强征服了波兰、印度等国家,他认为“波兰印度,乃华土同病之邦矣”,作为同样饱受列强欺压的中国人对它们本应采取感同身受的立场:“使二国而危者,吾当为之抑郁,二国而陨,吾当为之号咷,无祸则上祷于天,俾与吾华土同其无极。”但是,中国近代有这么一批“志士”,他们不仅不同情波兰、印度,反而嘲笑这些饱受欺压的弱小国家是“自取其殃而加之谤”,鲁迅认为这些“志士”们因为“久匍伏于强暴者之足下,则旧性失,同情漓,灵台之中,满以势利,因迷谬亡识而为此与”,他们“颂美侵略,暴俄强德,向往之如慕乐园,至受厄无告如印度波兰之民,则以冰寒之言嘲其陨落”。⑤鲁迅:《破恶声论》,《鲁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5-36页。他们艳羡、赞美那些使用暴力侵略别国的列强;对于那些深受欺凌的弱小国家的悲苦,却无动于衷甚至冷酷地加以讥嘲。在揭示这些中国“志士”崇拜强权、欺软怕硬的势利性的过程中,青年鲁迅本人超拔的见识和卓特的个性得以彰显。
在翻译实践中,留日早期的青年鲁迅对所译作品的思想命题缺乏鉴别和批判能力,甚至有时在改译过程中加重了原作的思想偏见。但是经过“幻灯片事件”痛苦的精神蜕变,鲁迅留日后期的译作扬弃了早期译作思想的杂质,他拥抱东欧、北欧等被压迫民族的文学,开创了弱小民族文学的现代翻译文学译介新路。鲁迅早期译作深受林纾、梁启超等引领的清末译作风格的影响,存在随意改译的归化翻译倾向;他后期的《域外小说集》采取忠实于原作的直译笔法,开创了努力呈现异国情调的异化翻译新风尚。鲁迅上述两方面的创新性探索,扭转了清末翻译任意翻译的风气,对中国近现代文学翻译向着尊重原作的转型,产生了关键性的影响。
1924年,鲁迅在北京师范大学附中校友会做题为《未有天才之前》的演讲,他鼓励年轻人不畏幼稚、大胆探索:“其实即使是天才,在生下来的时候的第一声啼哭,也和平常儿童的一样,决不会就是一首好诗”,“幼稚对于老成,有如孩子对于老人,决没有什么耻辱;作品也一样,起初幼稚,不算耻辱的。因为倘不遭了戕贼,他就会生长,成熟,老成;独有老衰和腐败,倒是无药可救的事!”⑥鲁迅:《未有天才之前》,《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6页。这的确是肺腑之言,也是对他本人几十年翻译和创作工作经验的总结。
对鲁迅留日早期翻译作品的再释读,不以曝光杰出人物青年时代的缺陷和毛病为旨归,而是试图证明他从普通文学青年成长为伟大作家,要走过多么艰难的思想和文学的蜕变历程,并且表明每一部文化经典的形成,都是无数辛苦烦难与创造智慧的结晶。